瑪玲(Marin)望著自己的臉孔,高高地舉起了握著石頭的手。
在河面上倒映出的自己的臉孔是那麼平凡無奇,雀斑宛如來自東方的騎兵橫掃過臉頰,灰濛濛的皮膚上沒有血色,懶惰的眼皮遮掩住眼球大半,看起來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棕色的瀏海沒有光澤,像是久未保養的人偶的塑料頭髮一樣,劈散在額頭上。
這張臉孔並沒有醜陋得令人生厭,但是也絕對稱不上是人見人愛。
瑪玲皺起眉頭,河中的自己也同樣皺起眉頭。
掌心磨蹭著堅硬的石塊,瑪玲仔細地用指尖感受著這她從河邊撿來的工具。
堅硬,粗糙,但是絕對堪用。
想到這,瑪玲也漸漸鬆開了手。
然而,此時來自東鎮的鐘塔報時敲鐘聲音,好巧不巧地響起。
噹噹、噹噹。
那從高聳石塔上掛著的大鐘在機械裝置的牽引之下,緩慢但是確實地晃動著,撞槌徒勞無功地衝擊著厚實的鐘身。其激盪出的巨響從鎮上的最高處揮灑而出,迴響在鎮上的每一個角落,讓鎮上的居民無處可逃地被告知現在的時辰。
噹噹、噹噹!
瑪玲握緊了拳頭。
啪!
石塊擊碎了瑪玲的面孔,水花四濺,蕩漾的餘波將她的臉孔扭曲得不成人形。
瑪玲在身上的裙襯上抹去掌心的灰塵,起身返家。
鎮上的郵差從來就不會弄錯要寄給褚雪(Treasure)家的信件,因為褚雪家比起任何一戶人家都還要顯眼。
褚雪家就在東鎮的鐘塔底下。
瑪玲加快了腳步,提著手上的皮箱,蹬著厚底的皮靴往鐘塔走去。
喀喀作響,靴底與街道的碰撞生有規律地響起,瑪玲有意地踩出響亮的聲音,她總覺得鐘塔的餘響仍舊存在於街頭巷尾的陰影,隨時又會竄入自己腦中,光是有這樣的想像就令她的脊髓一陣顫抖發涼。
雄偉立起的鐘塔在鎮上沒有被遮蔽住的可能,在街道的另外一頭便可以清晰地看見全貌。約莫七層樓高的石造建築,在六層樓高的位置裝置了有著黃銅指針的機械鐘,在齒輪機關的牽引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繞著圈。
而在最高層的部分,大鐘籠罩著整棟建築,在瑪玲有記憶以來,那口鐘就猶如修道院牆上的陰森石像鬼,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這整棟城鎮,以自己的陰影將整座鐘樓與小鎮隔絕成兩個世界。
鐘塔的陰影如劍一般,刺穿了瑪玲的臉孔,接著,將她整個人吞噬殆盡。
來到了鐘塔的根部前,瑪玲一如往常地用力推開略顯沉重的門,回到家中。一進門,地毯無止盡地向房間的深處蔓延,與掛在牆上的毛氈便如同列隊的侍者般整齊排開,在刻意加大的牆壁夾層中,吸音的棉花碎布安穩地發揮他們的作用。
隔絕了鐘塔的呼喚的同時,褚雪家也拒絕了將自己生活的聲音洩漏到外頭,關上門的瞬間,無論是城鎮的聲音又或是風聲鳥鳴都轉瞬消失,只有從雙層構造的窗中射入的光線與風景聯繫著屋內屋外。
習以為常的瑪玲脫下外套,於鞋墊上清理過靴底後,便往屋內走去。布幔與地毯在時間的流逝中褪去了鮮豔的色彩,逐漸沾上灰白,從刻意染出的鮮豔變成接近肉色的平淡。
隨著晚鐘的過去,瑪玲逐一打開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然而,褚雪家的構造使得這棟屋子在冬天足夠保暖,其他的季節總是熱上了那麼一點。
那東西的一角出現在轉角處。
效仿著蜘蛛的構造,多肢的底座複雜迅速地動著,卻沒有糾纏在一塊,大型犬般的尺寸,卻像是張椅子一樣的形狀。
父親就居於其上。
「瑪玲,今天的工作如何?」他問。
「沒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明天的工作也準備好了。」瑪玲回答。
父親以坐姿束在蜘蛛般的輔具上,而瑪玲如同小時候父親所做的那樣,以不溫不火的眼神,從高度俯瞰著父親。
父親似乎變得更加瘦小了,比起上個月來說。父親為自己打造的機械輔具有著拋光與打磨的痕跡,所使用的材料也小了一號。看來父親在家中閒著沒事,只好為自己日益衰退的身體打造更好的輔具,也算是褚雪家的匠人精神的表現吧。
「很好……那很好……」父親嘆了口氣,驅動輔具往走廊的另外一頭爬去。
父親就像是蟲子一樣,瑪玲心想。
瑪玲回到工作室中,放下了手提箱,放鬆了束腰後,走進廚房準備晚餐。
褚雪家世世代代都是鐘錶匠,甚至將自己的家就建在最為顯赫的作品,鐘塔,之下。瑪玲沒見過祖父,但是她相信祖父也和父親一樣,有著雷同的氣質與狂熱。
除了鐘錶之外,精巧的自律機械也是褚雪家的強項,父親更是以手藝精巧聞名。
瑪玲拿出了番茄、芹菜與馬鈴薯,放在砧板上逐一切碎,然後丟入鍋中。刀鋒輕易地陷入了飽滿的紅色果實中,從中流出了汁液。
那樣的豐滿意象也存在於父親的作品中,鮮紅、飽滿,那樣的冰涼嘴唇就在那些能手舞足蹈、口吐人言的精美玩偶的臉上。
因為是被造物的關係,因此當然能夠被選擇成為完美無缺。
瑪玲最早的記憶,便是在眾人的圍觀下,被打扮成洋娃娃般的樣子,與父親的作品同坐一起。長髮從帽沿垂下,從頸口到腕前都被洋裝包裹,裙襯底下流淌出無數刺繡流絲,精巧的皮鞋閃爍著光芒。
人們的臉孔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晃過,瑪玲努力地用自己的雙眼去捕捉他們的臉孔,卻最終只能停留在那些透露著好奇的眼球反光上。
瑪玲似乎在那些人的瞳孔中,瞥見過一眼自己的臉孔。
那是瑪玲對自己的臉孔第一次產生印象。
姑且不論對自己臉孔的厭惡以及自我意識的產生,自從那之後,瑪玲就無法遏止地對人的瞳孔產生了興趣。尤其是凝視著他人的瞳孔,在其中瞥見自己的身影這點。瑪玲並不是個外向的人,也少有親近的朋友。因此,瑪玲總是遠遠地凝視著遠處的他人的目光,期待著當對方的瞳孔轉向自己時,能在一剎那之間看見自己的臉孔的倒影。
咚!
刀鋒清爽地切開了馬鈴薯蒼白的果肉,整齊的碎塊就這樣落入了被番茄染成紅色的鍋中。
隔天瑪玲起了一個大早,她稍微沐浴過後,換上輕便的日常服裝,將工作用的手提箱拿到手上,確認了桌上還有著昨天剩下的湯與切片的麵包後出門。
慶典上需要的東西已經放入了車廂上,隨著鐘塔的早鐘,騎著驢子的青年揮舞著鞭子從街道的另外一角出現。
「褚雪小姐,早安。」
青年跳下驢子,向瑪玲問好,然後動手將馱具安在驢背上。
「雪洛特(Charlot)先生,你也早。」
瑪玲禮貌地問候。
筋肉結實的青年嫻熟地將驢子安置好,示意瑪玲坐上駕駛座旁,然後說:「褚雪先生的身體狀況如何?近來似乎越來越少看他出門了。」
「能吃能動呢,」瑪玲說:「自從將鐘錶匠的工作工作交棒給我之後,他確實沒什麼出門的理由。」
迎著朝陽,驢車開始前進。
微涼的晨風吹過,兩人保持著沉默。
在騾車即將離開東鎮時,青年開口問道。
「對了,褚雪小姐,你今天也會參加慶典對吧?」
「是的,畢竟慶典上需要一些我們這個年紀的人。」
「我想也是呢,畢竟褚雪小姐今天穿的不像是工作時的衣服。」
「嗯,雖然慶典上有我的工作,但是整備和維修在昨天之前就完成了,帶著工具箱也只是以備不時之需而已。」
「像是褚雪小姐這樣的匠人,平時的工作應該挺有趣的吧?不像是我,平時做的工作就是和石頭為伍,敲敲打打、運來運去。有時候看著別人做出的石雕,還真懷疑我們平常碰的是不是同一種東西呢。」
「其實也還好,對於鐘錶匠的工作,父親比我更有熱誠,祖父更是蓋好了那座鐘塔。我也就是得過且過地混日子吧。」
「也行吧,畢竟褚雪小姐你也還算年輕,未來的日子還……嗯?」
萊姆‧雪洛特(Raimmu Charlot)發出了詫異的聲音,勒停了騾車。
東鎮與西鎮由一條河流切開,當騾車過了其中一座橋梁後,來到了一處十字路口旁,這裡長著一棵樹。而在樹上,一顆頭顱探了出來。
準確來說,是一名學生打扮的青年,原先坐在樹枝上,在兩人經過時雙腿勾住樹枝,以倒吊的方式翻身下來,望向兩人。
兩人還不知該怎麼應對,那人就搶先開口說道:「哇,兩位看起來真是登對啊。」然後輕盈地一個翻身,從樹上跳了下來說:「看兩位往西鎮去,是去參加狼祭的嗎?」
「你是哪位啊?」萊姆反問。
「我嗎?」學生打扮的金髮青年笑笑說:「我是坦薩(Tansa),是一個要去東鎮上學卻想起今天因為狼祭停課的笨蛋,當我正想說休息一下想想今天要做甚麼的時候,就看到兩位駕車而來。因此想要搭個順風車,去參加今天的慶典。」
「聽起來你還真是好學,起了個大早就是為了去學校?」
「畢竟我只能靠著這雙腿走路去嘛。而且我家裡沒有時鐘,只能仰賴早上的報時出門。」
「……褚雪小姐,你覺得怎麼樣?」萊姆聳聳肩,望向瑪玲。
「如果他不介意這裡擺著我的手提箱的話,那麼這輛車還可以再坐一人吧。」瑪玲回答。
「那好吧……」萊姆轉向坦薩說:「喂!我先跟你說,我們可是要先去幫忙的,如果你要上車的話記得待會搭把手喔。」
「沒問題,就此成交!」金髮學生笑嘻嘻地說著,然後爬上了駕駛座。他煞有介事地一一和兩人握手。
「很高興認識你,」他說,「鄙人名為坦薩,坦薩‧杭廷頓(Tansa Huntington)。」
「萊姆,石匠學徒。」萊姆放下鞭子,回握了一下便放開。
「瑪玲‧褚雪。」瑪玲簡單地回答,瑪玲瞥了一點坦薩的眼珠,他的瞳孔不是圓形的,令瑪玲看著有些厭惡,便別開了頭。
一路上,坦薩講著笑話,並沒有特別對著誰,瑪玲與萊姆也樂得預設他的談話對象是另外一人,只在自己想回話時開口。
抵達西鎮的大禮堂後,萊姆停下騾車,瑪玲與坦薩先行下車,而在萊姆前往馬廄安放騾子時,脖上掛著十字架的諾登(Noden)神父推門而來。
「褚雪小姐,很高興見到你,願主祝福你與你頑固的父親……旁邊這位是?」諾登神父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架,然後問道。
「一個路上碰到的幫手而已。」坦薩說。
「對,他自稱忘記今天學校不開,所以早起了,因此就搭了順風車說要來幫忙。」瑪玲解釋。
諾登神父推了推眼鏡,點頭說道:「那也會是神的旨意吧……確實,幫手永遠不嫌少。小夥子,我該怎麼稱呼你?」
「叫我杭廷頓或是坦薩都可以……聽說,我們要來幫忙,主要是做些甚麼事情呢?」
「褚雪小姐要準備晚上的狼祭的工作,雪洛特先生則是要幫我修繕一下地面的坑洞,杭廷頓先生的話,就先幫我將禮堂的桌椅收起來吧。雖然再過一陣子會有其他年輕人來幫忙,但是既然都先來了,就先動工也無妨……兩位都用過早餐了嗎?」
說著,諾登神父引著兩人走進了大禮堂中,神父指揮著坦薩該把桌椅搬到哪裡。然後引著瑪玲走側門來到馬廄,讓瑪玲取下放在車廂中的行李。
那是一個帶有把手、包裹著防水油布的箱子,瑪玲小心翼翼地雙臂環抱,將其取下。箱子不算輕,但是瑪玲還應付得來。萊姆要幫忙的好意被瑪玲拒絕,說是裡頭裝著慶典上要用到的重要道具,有些精巧,所以由自己來比較妥當。
萊姆去察看大禮堂龜裂的地板,而瑪玲隨著諾登神父,將箱子搬送到了靠後的房間,而在那,瑪玲瞪大了雙眼。
巨大的狼頭臥在白色的少女的膝上。
一頭淡金髮的少女捻著針,正在修補一個由毛皮、布料和金屬支架所組成的狼頭。
少女身上穿著裁縫簡單的白色洋裝,肌膚白淨中隱約透出血色,從鎖骨上幾乎可以看見靜脈血管一跳一跳。嘴唇雖然不像是人偶那樣有著胭脂的豔紅,但是可以看出膚色的水嫩粉色依然有著優美的曲線,在修長的睫毛與恰到好處猶如被知名雕塑家刻出的眼瞼底下的是碧綠的瞳孔。
諾登神父說:「托娜(Tona),你先繼續忙你的吧,褚雪小姐待會的工作和你手上的工作很有關係。」
潔白的少女托娜問說:「褚雪小姐?」然後她望向瑪玲,說:「你一定就是瑪玲吧?褚雪家的女兒。我偶爾會在別人口中聽到你的名字呢。」
「這可真是……榮幸?」瑪玲有些結巴地說。
「鐘塔下的人家,鎮上唯一的鐘錶匠,誰不知道呢。」托娜笑著說:「本來以為你會有點……更不同?但是今天看來,你也和一般的女孩子沒什麼差別呢。」
「這個……我……」
「少女間的閒嗑牙就留給天使聽吧,褚雪小姐,你抱著那個手不累嗎?」
「……是。」
瑪玲低下頭,快步移動到房間的角落,將箱子放下,這才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
神父為瑪玲拉了板凳,然後說:「朱諾(Juno)小姐的手藝相當精巧,因此這次狼皮的修整我就拜託她,等到托娜小姐的工作告一段落,就麻煩褚雪小姐將狼皮套上你們家傳的狼偶上。然後褚雪小姐的工作就大功告成,可以放心參加狼祭直到晚上的獵狼。至於朱諾小姐嘛……縫補完狼皮之後,是否能讓你去廚房搭把手呢?那邊有點人力短缺呢。」
「沒問題,正好狼皮的修整也要告一段落了。」白色少女說。
「我也可以幫忙的,」瑪玲說:「裝置狼偶不需要那麼多時間,要是廚房需要幫忙,我也可以去的。」
「呀,真是盛情難卻,願主祝福你們兩位……那麼,老頭子先走一步,讓你們繼續只有天使能聽見的嘮叨吧。」
而在諾登神父關上門後,瑪玲低著頭,小小聲地說道:「我不知道你還知道我的名字。」
狼祭從中午開始,下午會從鎮民餐會開始,持續吟誦詩歌與禱告。然後下午稍事休息,在入夜之後開始屬於年輕人的活動。
雖然對於年輕人來說重頭戲在晚上,但是由於布置需要勞動力,而年輕人往往也沒有對教會捐獻夠多的金錢,因此往往會在早上幫忙布置作為回報。
商會的雙胞胎學徒巴特羅(Bateleur)與賈斯汀(Justice)帶著新鮮的水果與新釀好的葡萄酒而來,魚販的女兒阿曼特(Amant)從車上搬下一水桶的鮮魚,居住在山上的獵戶之子赫密(Hermit)揹著要來鎮上維修保養的獵槍出現,還帶著已經處理好的新鮮鹿肉,而塔姆藍絲(Temperance)家的女兒則是與香甜的麵包糕點香氣一同登場,亞托洛(Etoile)在放下肩上的五弦琴後也加入了粗工的行列中。
下午的時間轉眼而過,在與中午同樣豐盛的餐點之後,成人在道別中打道回府,僅有諾登神父留在大禮拜堂中。在神父點亮了潔白的蠟燭之後,屬於年輕人的慶典才正式開始。
眾人換上了一身長袍,戴上面具,將自己的身形完全隱藏。隨後,在清空的大禮拜堂中,諾登神父引領著年輕人們唸起一首古老的詩歌。
「是夜無光,鬼影幢幢。」
「旅人徬徨,投奔村莊。」
「但聞有狼,村人驚慌。」
「敲門乓乓,徹夜迴盪。」
「日現東方,開窗相望。」
「渾身白霜,髮色蒼蒼。」
「倒斃中央,四顧無狼。」
亞托洛此時彈奏起了五弦琴,神父加快了速度,開始吟唱起來。
「一夜過去,狼嚎再起。」
「二日清晨,狼吻村人。」
「二夜降臨,再聞狼語。」
「三日清晨,狼噬村婦。」
「三夜到來,獵人夜行。」
「四日清晨,獵人慘死。」
「四夜又來,無人能眠。」
「五日清晨,絞架乃立。」
五弦琴在這裡又加快了一次,眾人站起身來。
「吊起他、吊起他!他是那夜沒開門之人。」
「吊起他、吊起他!他是那夜沒應門之人。」
「吊起他、吊起他!他是那夜,化為狼形之人!」
狼嚎聲響起,黑影快速地從眾人腳下竄過,如同巨大的老鼠般,有人發出了驚呼,連忙跳起。
披上了狼皮的機關在轉動發條後,爆發出了不下真狼的爆發力,前竄、轉身、翻滾、有時又作勢要躍起。
「吊起他、吊起他!他是那夜沒開門之人。」
「吊起他、吊起他!他是那夜沒應門之人。」
「吊起他、吊起他!他是那夜,化為狼形之人!」
眾人在驚呼與笑鬧中持續著歌曲,終於,一人從斗篷底下取出了長劍,看準時機,在機關狼氣力放盡之刻,朝著狼身重重地刺了下去。
滿是機械裝置的狼身並沒有被刺穿,而是被這股力道推翻了過去,四肢放出最後一點發條給予的能量,虛弱地彈跳幾下,然後再也不動。
「吊起他、吊起他!他是那夜沒開門之人。」
「吊起他、吊起他!他是那夜沒應門之人。」
「吊起他、吊起他!他是那夜,化為狼形之人!」
青年們歡呼著,圍了上去,簇擁著拔劍之人。
從斗篷長袍底下伸出的手分不清楚是誰,但是很快就找到了對象,緊緊交握。然後,兩個人影就擁著,舞蹈起來。
一對又一對,很快地,鬼影們就在在滿是白燭的大禮堂中舞動著。隨著轉身,長袍下擺帶起的疾風也吹得白燭芯火搖搖欲墜。
而瑪玲此時摘下了面具,靠著大禮堂的牆壁,大口呼吸著外頭的清新空氣。
瑪玲鬆開了長袍的領口,任憑長袍就這樣摔落地面成一灘,然後自己順勢坐了下去。
這是瑪玲第一次參與晚上的活動,在酒精和詩歌的幫助下,她覺得自己的心臟砰砰亂跳,簡直就像是埋在胸口的一面響鼓。
「勉強自己了?」
瑪玲抬起頭來,在這個星月無光的晚上,她一時沒有看出來者的面容,但是那個令她討厭的瞳孔形狀說明了來者的身分。
「算是吧。」瑪玲說,然後別開了頭。
坦薩依然是用輕笑的口吻說著,他遞來了一杯葡萄酒,說:「我以為褚雪小姐是期待著慶典的。」
「就你看起來我像是在享受慶典嗎?」
「是呀。」
「那你看錯了。」
「我看人很少出錯的。」
「那現在就是你出錯的那──」
「你為甚麼沒找朱諾小姐跳舞呢?瑪玲?」
砰砰,瑪玲猛然抬頭,看向那對令她生厭的瞳孔,只見那人的輕笑與瞳孔在漆黑中隱隱發亮。
「你──」瑪玲開口,卻被坦薩溫柔的嗓音堅決地打斷。
「誰也不會知道,誰也不會記得的夜晚;甚麼聲音都會變成狼嚎,甚麼人都會選擇緊閉大門不去聽也不去看──」
砰砰。
酒杯中的葡萄酒隨著他的話語搖動,散發出腐靡的香氣。
「所以我說,你為甚麼不去和托娜跳舞呢?」
砰砰、砰砰。
在那對橢圓形的瞳孔中,瑪玲無比清楚地看見自己。
瑪玲接過了那杯酒。
踩著踉蹌的步伐,瑪玲踏上了大禮堂一樓的地面。
大禮堂現在到處都是被隨手脫下的長袍,白燭也已經剩下半星殘火,交纏在一起的肢體宛如森林中盤臥的老樹根一樣,隨時都會糾纏住前進的腳步。
瑪玲信手拿起一隻較長的殘燭,就著燭火點燃,放在酒杯中前進。
遍地的肢體軀幹在昏暗的大禮堂中宛如精美的石雕,混合著甜美酒臭的呼吸聲此起彼落,混淆著瑪玲的方向感。
持燭人走過大禮堂,又隨著傾倒的酒杯與被隨意拋棄的面具的告密來到了二樓的房間前。
猶豫半晌,瑪玲推開半掩著的房門。
碧綠的雙眸隨著門開而閃亮。
白色的少女脫去了白天看過的潔白洋裝,任憑自己雪白的肌膚與枕頭皎皎相映。她坐在床上,鎖骨以下的部位也一覽無遺,雪白的雙乳上妝點著粉嫩的凸起。而在那之下,床單沒能遮掩住的肚腹諷刺突兀地裂了開來,豔紅到可以稱為漆黑的色彩從那流淌而出,沾染了本應潔白的床單。
而在白色少女的膝上,巨大的狼倒臥著,尖牙上滿是鮮血。
碰碰、碰碰!
瑪玲張大了嘴,凝望著這一切,望進了那碧綠的雙眸,望見了自己。
碰碰、碰碰!
「──」
正當瑪玲似乎正準備從喉嚨深處吐出甚麼時──
噹噹!
噹噹、噹噹!
鐘塔的夜鐘騎著夜風而來,倏地衝進了瑪玲的腦海。
砰砰、碰碰!
噹噹、噹噹!
「嘎喔嘎喔!」巨大的狼頭不知何時離開床榻,在瑪玲聽鐘分神那刻來到她面前咧出紅染尖牙。
「噫──」瑪玲張大了嘴卻仍佇立原地,因她並不能從巨狼那鈕扣般漆黑的雙眼窺見自己。
不如說那正是兩個黝黑的鈕扣,讓反射性去凝望雙目的瑪玲意識到眼前並非生物。但仍因困惑於現狀而陷入思緒之中。
「整盅大成功!」素白的少女從狼皮底下竄出,裸裎的身軀直接撲向瑪玲,反應不過來的瑪玲就這麼被硬生撲倒。兩人交疊在門口地上,肢幹貼上肢幹、雙目對上雙目,混合著美酒與沒藥的甜臭由托娜的鼻息漫進瑪玲的鼻腔。
「你……死……沒死?」確認著對方只隔著自己衣物傳來的溫度,瑪玲試圖冷靜下來探問對方。
「沒死喔。」
「為什麼要這樣?」
「不覺得無聊嗎?每年狼祭都用狼偶重現獵狼,卻從來沒有重現之所以獵狼的屍體。所以我就從廚房拿了些豬血牛血來試試,看起來效果還真不錯。」托娜滿意地揚起嘴角,直視瑪玲的臉龐。
「所以,你就把自己扮作,嗯,全裸的屍體嚇唬每個來你房間的人?」瑪玲雙頰泛紅撇開臉,對貼在身上的少女的羞恥心提出質問。
「才不是每個人……」托娜把臉埋進瑪玲的胸膛小聲嘟囔。
「你說什麼?」瑪玲看向托娜,只見那一叢淡金瀑布反射著搖曳的燭光,閃耀宛若夜空中萬千流星。
「我說──」托娜挺起那曼妙的腰身,跨坐在瑪玲上,原先肚腹上看似是裂口與鮮血的妝色糊暈開來,卻仍遮掩不住少女她那透白亮麗的肌膚漲紅成水嫩的白粉色。「只有要嚇你啦,滿意了嗎?」
「欸?」
「誰讓你今天一直盯著我看,連到廚房幫忙都還傻愣地望著我,你沒聽到那些廚娘都在明目張膽的偷笑說讓少女間的感情留給天使窺看嗎?想必沒有,你都呆呆地瞅著我!」
「抱歉……」瑪玲尷尬的小聲回道,「讓你不舒服我願意陪罪……」
「別在那種地方給我道歉啊,色雪小姐。愛看就算了,假屍的惡作劇是相對的報復。但讓我以為對我有意思、今晚會邀我跳舞,所以扮成屍體在這裡等,你卻這麼久才來……少女在這等待的期間深怕自己會錯意而感到羞愧受傷的心靈你要怎麼賠罪?」托娜修長的睫毛顫抖,淚水在不停地開闔間滲下,偶爾透出的深邃碧綠是深邃的怯懦。
「對不起……」瑪玲忍不住坐起身與托娜相對,用指尖輕輕撫去對方的淚水,「雖然遲了,但我這不是來找朱諾小姐了嗎?」
「……叫我苳(Ton),我考慮要不要原諒你。」托娜擤了擤鼻。
「苳──謝謝妳為我煩心。但責任和賠罪真的是你要的嗎?那或許太對不起我們彼此的心。所以我只問,即便讓你如此受傷,你還願意與我共舞嗎?」瑪玲真摯地望向由淚容轉為詫異神色的她,與她四目相對。
瑪玲此時不再只從那綠碧的雙眸看見自己,在那刻她看見托娜瞳中的瑪玲的雙瞳,正閃耀著托娜破涕為笑那無瑕的容顏。而那美妙姿色的眼神中又蘊藏著瑪玲注視的托娜包含的瑪玲窺看的苳──在那無限之中瑪玲感受到從未感受過的飽足,不由肚腹而是從那總覺得自己窺缺了什麼的心,在此刻不再缺乏。
興許是不再能承受瑪玲那熾熱的眼神,最後是托娜低下頭別開雙目才打破了這片刻的無限、無限的片刻。「當然願意,哪次不願意……」托娜小聲但雀躍的回道,卻又想起什麼慌張的大呼,「啊!忘記我身上都還是血,這可不是把你這身衣裝都弄髒了,非常抱歉……」
「苳,這種小事沒關係。」瑪玲輕撫那一絲絲流星,托娜也順著對方的碰觸呼吸起伏。
「可是──嗚耶?」正當托娜還在尋思正確的語彙,就被瑪玲以抱嬰孩的姿勢起身抱住往房間裡去,雖然驚呼了一聲,但托娜就這麼安分地被輕放回床榻之上。
「既然這麼擔心你弄髒我的話,那我也弄髒你不就得了?」瑪玲脫去身上的布料,露出因為各種機械維修活兒而健壯緊緻的曲線與麥色肌膚,如一條貪婪的蛇爬上床榻,纏上托娜的身體。
「是夜無光,與我共舞吧。」她說,便開始探索起她柔軟的身軀。
「一夜過去,狼嚎再起。」
「嗚──噢──」她們時而溫柔、時而粗暴地交纏,不停地交換摩擦的姿勢,以各種手法去逼近去理解去滿足去索求對方。
「二日清晨,狼吻村人。」
「二夜降臨,再聞狼語。」
她們呼喊對方的名諱。她的雙唇猛烈地啄向她水嫩的雙瓣,她們嚙著對方,貪心地吞吃,舌尖好奇地彼此觸碰探求,交換彼此的唾液與吐息。即便任一方不小心淚了失去力氣而錯開,另一方也會循著娜唾液織成的銀白絲線,湊上前繼續吸允。
「三日清晨,狼噬村婦。」
一道道齒痕,在她也在她的身上,她們彼此為彼此炙上烙印,但並非為了誰從屬於誰,而是單純留下一個鎳幣般的紋路,是誓約與保證的圖騰。
「三夜到來,獵人夜行。」
「四日清晨,獵人慘死。」
「四夜又來,無人能眠。」
她的手指如獵手般靈巧地探入那如同夏夜般燠熱潮濕的漆黑小徑,就這麼被貪婪的闃黑吞吃。她本疲累的身軀回應著她,有力的上下移動變換體態,在獵手被夜黑歸還前無人能眠。
「五日清晨,絞架乃立。」
「吊起他、吊起他!他是那夜,化為狼形之人!」
她與她在不斷地翻騰中毫無自覺的換作倒吊的姿勢,頭腳相對,彼此舔舐著彼此的私處,細心但狂熱的服侍著彼此,又如兩頭貪婪的狼在為自己得手的獵物留下味道與唾液的記號。
她們前竄、轉身、翻滾,把對方當作狼祭的狼身般猛刺突進,甚至忘我的滾下床榻滾進丟在地上的狼皮中繼續交纏,直到雙方如同狼偶的最後那根發條被觸發般,才由猛力的上下彈跳逐漸轉弱,然後再也不動的依偎著彼此。
「瑪玲……你覺得剛剛真的有天使在看嗎?」狼皮中的白皙少女側過頭問抱著她的對方。
「我只看到你,除非你是我的天使?」
「講話真甜。不過,從你眼裡看見的,真的只有我嗎?」
「嗯……只有你喔。」
「騙子,瑪玲明明就還能看到我眼中的自己……既然有被看到,那瑪玲可也是我的天使喔。」
「嗚──」正當瑪玲似乎正準備說些什麼回擊時──
房門被猛力一聲踢開,坦薩‧杭廷頓手上仍持著酒杯闖進房間,但杯中沒有任何液體只有一張與信封差不多大小的卡片,卡上繪有一座倒立的塔,塔邊則寫著ksws四個字母。他帶著一貫狡黠的笑容向地上的兩位少女鞠躬致意。
「狼來了,巨狼來了。」他說。
是夜無光,鬼影幢幢。
旅人徬徨,投奔村莊。
古老的詩歌如此傳唱,但現在房間裡倍感惶恐的,只有這兩名被打擾的少女。瑪鈴從地上緩緩站起,她粗魯地撿起襯衫,草草穿上。衣襬的長度剛好遮住屁股,而她甚至來不及扣好每一顆鈕扣,讓乳溝曝露在外。
瑪鈴就如母狼保護崽子,擋在托娜身前,對坦薩怒目以視。「等一下……」他想換回白天那笨拙的偽裝,但瑪鈴顯然地不買帳。
坦薩乾脆把酒杯擱在矮櫃上,抽出卡片遞給瑪鈴。瑪鈴接過卡片,卡片中的高塔樓高七層,第六層裝置著黃銅指針的機械鐘,完全是褚雪家鐘塔的樣子。七樓倘大的窗戶畫著一顆小小的腦頭,乍看是一名窺探窗外的老者,但畫師沒有把他的臉描繪個清楚。
「高塔代表危機、突變、破壞,也可以升華是與解放。」
「……」
瑪鈴並未卸下警戒。
「KSWS就是Kou Shi Wu Suang——」坦薩皮笑肉不笑地說著,「啊,我只是開玩笑,抱歉。」
「但這不好笑,你剛冒犯了女孩子們的隱私,請你自重。」
只見瑪鈴目中有火,遲早要演變為暴力的火花。
「你跟他們是一樣的,褚雪小姐。KSWS是你父親與諾登神父的暗號,也是二十年前他們合謀的罪證。你會想知道的,趁早結束少女間的閒嗑牙吧。天使在看著呢。」
坦薩在誇張的鞠躬後,俐落地關上門。瑪鈴轉首望向托娜,瑟縮的她抱著狼皮,要遮的地方還是半隱若現,習慣家事的她手腳纖細,屬於讓人憐愛的類型。瑪鈴撥開她的髮絲,輕吻她的額角。
瑪鈴敏捷地穿好衣服,托娜換上內襯的長裙,卻無法綁好馬甲。瑪玲繞到她背後幫忙,外頭突然傳來居民的吶喊。「巨狼來了,是狼偶﹗亞托洛死了﹗」這不是坦薩,而是雙胞胎中的巴特羅。
「不是祭典的那一隻,是一公尺高,兩公尺長的巨狼﹗」賈斯汀和應著他的兄弟。
「其他人還好嗎?通知神父了嗎?能做狼偶的只有褚雪家……」
坦薩煽動著雙胞胎,光想像到他假惺惺的蠢樣,瑪鈴就覺得噁心。瑪鈴搖了搖頭,然後走向托娜。
「準備好了嗎?」
托娜生怯地點頭。
「要抓緊喔。」
瑪鈴攸地抱起托娜,一段小助跑後躍向窗戶。瑪鈴把身體捲成一團,彷彿要包覆住托娜。窗櫺折斷,玻璃粉碎。纏綿的餘韻、托娜的香氣與汗水、劃破皮膚的觸感,瑪鈴感受到前後未有的亢奮。她在落地後翻滾,護住托娜,沒有骨折算是萬幸。
瑪玲掙扎著站起,她扶起托娜。托娜受了驚嚇,洋裝沾了泥巴,除此以外別無大恙。兩人正要相擁,突然被從背後拉開。「褚雪小姐,這件事請你解釋﹗」獵戶之子赫密特想制住瑪鈴的手腕,卻被掙扎滑開,順勢吃了一記肘擊。赫密特一臉青腫,腳步踉蹌,牙縫滲著血腥。
石匠學徒萊姆鬆開托娜,換由阿曼特與塔姆藍絲架住。身材健碩的他捲起衣袖住瑪玲撲去,瑪玲錯身閃開,卻一臉吃了赫密特的槍托。兩人將瑪玲壓在地上痛毆,托娜嚇得兩腿發軟,雙膝跪地哀求不已。
「夠了,」諾登神父沉穩地道,「褚雪老頭才是首謀,狼偶逃回鐘塔了。把她扔到河邊,這筆帳回來再算。」
瑪玲恨恨地瞪著神父,無奈被壓在地上,只能用仰望的角度。神父根本不在意,一副上位者的餘裕。瑪玲被兩人用牛皮繩五花大綁,像貨物一般抬起,巔沛的視線離神父愈來愈遠。
「好重。」萊姆在半路上罵道。
兩人將瑪鈴扛到小鎮之間的河流,狠狠地扔了下去。瑪鈴結實地墜落石灘,比剛才跳窗的力度還大。
「不動了?死了?」
「不,我猜是骨折。」
「好了,神父說去找褚雪老頭,其他回來再說。」 挪揄跟嘲笑隨著火炬的光遠去,瑪玲在黑暗潮濕的河岸恢復知覺,臉頰感受到濕滑的卵石,以及上面的青苔。
她努力挺起上半身,坐起來仰望天空。夜幕中沒有星光,只有烏雲間的一輪滿月,平靜的河道映照出一道人影。
「瑪玲,是我。」
托娜手中一盞提燈,玻璃燈罩內閃爍著柔和的燭光。她現在臉色更為蒼白,披頭散髮,也許在途中丟了幾個髮飾。托娜怯怯地坐上草陂,滑到瑪鈴身邊。
「苳,你怎樣逃出來的?」
「他們見我半暈就送我回家,由母親來看管。我從家裡逃了出來,在大禮堂找回你的工具箱。」
「聰明。」
聽到瑪鈴的稱讚,托娜朝她吐出小舌頭。同時間,一雙巧手也沒有閒著。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工具箱,挪開第一個夾層,第二個夾層整齊地排列著刀具。「哪一把?」托娜詢問著瑪鈴。
「最左邊,開刃三十度的那一把。不要用蠻力,會折。」
瑪玲背向托娜讓她忙幫,托娜握著這把短小鋒利的工具刀,小心翼翼地切割著。瑪玲鼓勵托娜,等兩腕恢復自由,便從托娜手中接過刀具,割斷餘下的繩子。
突然,橋下的陰影中傳來掌聲。坦薩從黑暗中步出,又一次打斷戀人們的時光。「忠誠的愛,可惜不被祝福。褚雪老頭也好,諾登神父也罷,還有鎮民,還有你,你跟他們沒有不同,你也是受詛咒的。」
托娜不自覺退縮起來,坦薩見狀踏前一步,帶著諾登神父一般的餘裕,隨伴著更深的惡意。瑪鈴假裝被綁,她將工具刀收入暗袋,偽裝著保持坐勢。
「我無法讓你不明不白的死去,你得了解父輩的罪孽。KSWS,凱莉‧雪諾被獻祭了。(Kelly Snow was sacrificed.) 這是我們家族永遠的仇恨——而褚雪,他逍遙二十年後居然後悔了,說要阻止神父,是老糊塗了吧﹗明明自己就是同謀﹗」
坦薩原本細長的瞳孔因激動而擴張,托娜不住搖頭,瑪鈴則默默捏了一把泥土。
「我用杭廷頓這個身份接觸褚雪老頭,他製作了跟二十年前同款的卡片,代表當時的罪行。他要我轉交諾登神父,然後由他派出的狼偶將神父咬殺。這是我不允許的,凱莉‧雪諾得不到救贖,褚雪不可以,諾登更不可以。我對狼偶動了手腳,它的行為現在無法預測,但我可以肯定,所有人都得死。」
「但鎮民是無辜的。」瑪鈴努力試著反駁。
「我不同意,但不跟你辯。反正,神父為了湮滅罪證一定會找褚雪,等人們死得差不多我再收拾殘局。」
托娜雙腿發軟跌坐在地,瑪鈴看了托娜,回頭對坦薩罵道︰「你這個目中無人的幼稚病﹗」
「隨你怎麼說,我可以為家族做到這地步,你可以嗎?」坦薩如此說著,文弱的身體瞬間肌肉暴長,衣服開始膨脹撕裂,雙手亦化作勾爪,頭顱變形長出尖牙。坦薩乾脆扯掉僅存的布料,露出剛硬濃密的狼毫。托娜反射性抱頭下蹲,眼前一黑,如同待宰羔羊。
「鳴,」
「鳴……」
「嗚嗚嗚——﹗」
聲帶扭曲的坦薩經已無法言語,他雙腿一蹬,奔襲兩人。瑪玲向狼人扔了一把泥土,扯開繩子,弓起身住他一記抱腿摔。悶重的聲響傳遍河岸,狼人提膝撞向瑪鈴臉孔。瑪鈴在地滾了一圈,甫剛站起,勾爪又在她的長裙撕出一道裂口,曝露的大腿淌著人造血漿。
瑪鈴退下累贅的衣物,只剩襯衫和內褲,鞋底厚實的皮靴保護住雙足。雲層遮蔽月光,人與狼同時衝向對方。抓擊、橫掃、扭打,瑪鈴的拳腳就像小石子沒入大河,毫無作用,只能處處招架。狼人擒抱住她的雙臂,勾爪在肌膚上拖出血痕。然後,狼人將少女住橋墩猛摔。
巨響將碎石震飛,混身淌血的瑪鈴倔強地佇立著。狼人撲向瑪鈴,張開血盤大口,露出撕裂獵物的尖牙。瑪鈴用右臂接下撕咬,左手握住小刀住狼的眼睛猛刺。狼人因劇痛而後躍,順勢扯下一大片皮膚。
鋼鐵骨骼支撐著發條與齒輪,以及其他由褚雪先生製造的不明裝置。機器仿如生物滲出人造血漿,只是份量很少,僅在表面聚成血珠。瑪玲在先前的扭鬥中失去半臉,整顆眼球就如膺品店冒充寶石的玻璃,曝露於夜色之中。
坦薩發出一聲狼嚎,貫注全力的一擊,勾爪直取瑪玲丹田。狼人從瑪鈴身上扯出零件與血沫,瑪鈴頹然傾倒,單膝跪地。
狼人步步進迫,準備最後一擊。
瑪鈴突然探進胸前窟窿,抽出一把鑰匙。鑰匙散發著光芒,掉落河中。瑪鈴身上發條與齒輪同時運轉,雙眸與機器的接縫發出翠綠螢光。接著,是連環的快拳。數倍以上的拳速,每下伴隨著血肉飛濺。分筋,錯骨,瑪鈴打斷狼牙的同時,慣用手經已貫穿狼人的胸膛。
坦薩頹然倒地,一眨眼功夫變回人類的形態。瑪玲看不清轉化的瞬間,只捕捉到滿地狼毫化成灰土,被水沖走。只見坦薩屍體赤裸,胸前被鈍物挖出血洞。瑪鈴低著頭,手中心臟已停止跳動。瑪鈴在坦薩身邊放下他的心臟,替他瞌上雙目。
然後,瑪鈴轉向畏縮的托娜。
「瑪鈴?」
托娜全身濕透,嬴弱的背項因哽咽而抽蓄,又為恐懼而發顫。瑪鈴無法辨識她臉上的是露水、眼淚還是冷汗。
蒼白的纖指顫抖著,迎向瑪鈴機械的半臉,機器的棱角凝著無法淌下的淚光。
「愛哭鬼。」瑪鈴向托娜笑道,托娜卻觸電般抽回了纖手。
「對不起,瑪鈴。我無法,我真的無法。」
生性怯懦的托娜泣不成聲。
「對不起,瑪鈴,我……」
瑪鈴想要靠近,卻見托娜搖著頭後退,無法訴說的情話只好自己吞下。
突然,東鎮的天際亮起火光。這是任何人都認得的方向,鎮上的地標,褚雪家的鐘塔。既然托娜不忍直視瑪鈴的半臉,瑪鈴只能不捨地離去。她強迫自己不去回頭,專注於天邊的火光……
人們正圍著篝火集結,這反而成為瑪鈴最好的掩護。她在兩個街口前折了彎,在一戶的曬衣架偷了漆黑大衣,跑過打烊的郵局後門,不喘氣來到無人的墓園。她駐足在無銘的墓碑前,熟練地摸索機關,這是褚雪家專用的密道。
鐘塔,七樓。
這是鐘塔最高的樓層,對街的窗戶高一百五十公分,為了安全而時常緊閉。窗台上擱著盆栽,向南的地方有兩張木工桌,可以製作簡單的小道具,房間一隅放置古董書櫃。這不是褚雪先生的實驗室,是他擱下研究轉換心情的地方。
仿效著蜘蛛的構造,裝配機械節肢的椅子停歇於工作區,搭載著老褚雪日益萎縮的身體。瘦小得像個孩子,只要有心,他實可輕鬆地鑽入檯底。當然,雪褚並不願離開自己的「腳」。他像一隻深居簡出的昆蟲,匿藏於角落,生怕離開陰影,便遭刻時撲殺。他明白時間無多,「那東西」正追趕著,而七樓的防彈鐵門,僅能爭取一點時間。
呯﹗
鐵門外傳來一聲悶響,拉扯著褚雪先生的神經,以及他最後的理智。褚雪反射性壓下檔桿,椅子的節肢頻繁地敲打地板,送他來到窗前。坐墊升高,枯瘦的老人得以窺探窗外。地面點起篝火,那是比祭典更大的火堆,灼熱的空氣造成一陣視界扭曲。赫密特攜帶獵槍,萊姆手持鐵鎚,雙胞胎握住纏上鐵釘的木棍,而更多的人拿著乾草叉。只有諾登神父,雙手交叉背後,一副上位者的裕餘。然而,上位者亦得仰望高塔。
呯﹗
鐵門遭受第二下衝擊,褚雪先生被嚇一跳,回頭瞥見鐵門被撞出凹痕。目光回到窗外,褚雪隔著玻璃瞰視神父。他的雙手、頸項到頭顱都在發顫,或由於年邁,但更多出於激動。
「諾登,你是褻瀆聖名的罪人,你是殺人兇手﹗」
「你將永墜地獄,我將與你同行,皆因你我同罪﹗」
「放過無辜的稚子,復仇之子設計了我們。」
「我是罪人,我當背負罪孽,墜入地獄。我將瞌上雙眼,避開你污穢的面容。」
「你覬覦狼嚎谷的土地,我竊取了生命的秘密,倒置高塔是暗號,你我是同謀。」
「凱莉‧雪諾被獻祭了。」(Kelly Snow was sacrificed.)
「凱莉的靈魂想要救贖。」(Kelly’s soul wants salvation.)
呯﹗
鐵門倒地的震波將褚雪彈起,他坐回軟墊,壓下檔桿。八條節肢踩著碎步,讓椅子轉了一百八十度。空洞的門框預兆著雪褚的命運,門前是罪人的葬送者,他親手改裝的狼偶。圓弧的裝甲能彈開子彈,它的每根牙齒都是破甲錐,咬力足以粉碎任何盔甲。
狼偶撲向老人,椅子打翻,椅背截斷,機械節肢散滿一地。兩公尺的巨狼緊咬著老人,不住搖曳,每根巨齒都刺穿了他的臟器。狼偶將褚雪先生摔落地面,利爪壓制著這個破爛的皮囊。
趕來的瑪鈴驚愕得僵直,她提著煤油燈,目睹血泊中的父親。
瑪鈴緩緩放下煤油燈,採半蹲姿勢警戒。
冷不防狼偶撲向瑪鈴,瑪鈴閃過噬咬,卻被厚實的肩甲撞飛。大衣掉落地上,瑪鈴背部砸向木工桌,旋即滾落冷硬的地面。
她一腳踹倒木工桌擋住狼偶,靠著第二張木工桌撐起身子。狼偶越過障礙,勢要咬碎敵人,瑪鈴握起兩個工字夾連環捶打。狼偶步步後退,然而裝甲無損。瑪鈴力度漸消,狼偶閃身緊咬瑪鈴臂膀,旋又人立而起,將她猛地一甩。瑪鈴墜落在父親身邊,慣用手連同機械臂整條被狼偶扯斷。
卡噠卡噠——
發條聲取代了狼嚎,另一邊瑪鈴的齒輪間散發螢光。狼偶使勁猛撲,不給瑪鈴片刻思考。記憶中閃過河岸濕潤的石塊、自己的臉龐、切馬鈴薯的畫面、托娜的胴體、坦薩狡黠的微笑,瑪鈴順勢一倒——
她的雙腳住狼的腹部用力猛蹬,半空中的巨狼摔向倘大窗戶,粉碎的玻璃像冰雹一般散落。逃過一劫的瑪鈴軟癱在地,看窗外黑煙遮蔽月光,地面傳來的驚呼此起彼落。
老褚雪的狼偶摔向篝火,星火四濺,碳化的木柴被打翻。人們先是退卻,雙胞胎、阿曼特還有塔姆藍絲尖叫起來。密赫特與萊姆在不遠的地方提防著,冷汗直冒,喉嚨因緊張而乾涸。神父見狼偶久久不動,帶著兩人上前查探。
突然,金屬巨狼在篝火中站起,神父驚慌地逃到密赫特身後。獵戶之子向巨狼開槍,子彈被流線型的裝甲彈飛,他轉身一看,石匠學徒寬實的背影已在街口。赫密特扔下槍枝溜跑,男女們紛紛作鳥獸散。
罪人的葬送者撲向諾登神父,聖職者的制服化成焦碳,神父慘叫著,聽著脂肪沸騰滋滋發響,聞著自己皮肉燒焦的氣味,狼偶朝著他的臉孔張開大口……
頭顱的縱切面血肉模糊,巨狼並未停止噬咬,精心打磨與拋光的裝甲映照著熊熊業火。
塔內。
瑪鈴用獨臂扶起浴血的父親,褚雪先生氣若游絲,雙眼半瞌。
「凱莉憎恨著我,瑪鈴會原諒我嗎?」
褚雪先生喃喃地道。
「凱莉,凱莉……」
他重複著陌生人的名字。
「父親,我是瑪鈴。」
褚雪先生聽著,才睜開半瞌的雙眼。
「你解開了拘束。」老褚雪首先看到瑪鈴身上的空洞。
瑪鈴始終不明究竟,老褚雪用瘦弱發顫的手指,替她抹去機械眼眶的淚光,那無法淌下的眼淚。
「燒掉實驗室……」褚雪先生口吐鮮血,「讓我……安息……」褚雪先生就此斷氣,瑪鈴替父親瞌上眼瞼。
她重新披上大衣,腋下夾著自己的斷臂,提燈跨過毀壞的鐵門。她沿著密道來到實驗室,瑪鈴沒進來幾次,但對父親的研究,多少心裡有底。昏黃的燈火映照著實驗儀器,困住魔法的燒瓶、泡浸眼球的溶液。牆壁上架住少女人形,一絲不掛,雙目無神,皮膚太過堅硬光滑,沒有真人的觸感。
瑪鈴把煤油燈擱在書桌,翻找可以點燃的紙張。她在抽屜發現皮革封面的書本,是父親遺留的日記。瑪鈴遲疑了一下,隨即翻出更多的研究手稿,紙片如雪花紛飛。她取下櫃上貼著「易燃」標籤的玻璃瓶,全部摔破。瑪鈴踩著滿地散落的手稿,在最後的時刻取出日記,放入大衣口袋。她提燈來到實驗室門口,用力擲出燈火。
瑪鈴沿著密道離開,重新回到地表,身旁是那個無銘之墓。舉頭眺望燃燒的鐘塔,七樓的窗戶吐著火舌,父親在此安息。瑪鈴把手伸進大衣口袋,父親的日記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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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沒做這個夢了。
其實少女並不確定「夢」到底是什麼。曾聽說過夢就是那些被自己所遺忘的片段記憶組合而成的產物,但她知道自己並沒有「忘記」的功能,也絕對不會「忘記」在那發生的點點滴滴,因而這個問題從道德面上煩惱了許久,卻始終找不到個答案。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床頭邊的鬧鐘如設定般發出了惱人的聲音,而世界有如聽到這噪音也再一次的甦醒過來。
人聲、車聲、火車的氣鳴。
偶時少女會懷念起遷居至鬧區後就鮮少聽到的鳥鳴、潺潺流水以及那噹噹鐘響,但她告訴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過度的回想只會讓她陷入痛苦以及哀愁。
「唉,都怪這夢。」
少女的記憶不存在一閃而過,也因此無論是她或是他的臉孔都是如此的清晰,這便是他最不能割捨又不願想起的過去。
瑪玲逃了,那個村子、那段過去。
這一離開便是將近50年的日子,途中他改名換姓,試圖過著全新的人生,但近年越發平常的做夢讓他感覺到這是不可能的。
柔和的陽光打進了屋內,而少女也一如往常的來到窗前感受著太陽的溫度。
至於玻璃窗上照映的,已經不再是她當年平凡無奇的樣貌,有如女大十八變般,現在的她是連自己在路上看到都會留意的美人兒。
但她始終不滿意、始終覺得自己是個殘次品。
簡單的口腔保養後,她將自製的義肢裝在了右臂上,也是因為她認真開始學習機關製造,才知道自己是多麼複雜的存在,這麼多年過去她還是無法複製出與被扯掉前一樣的手。
想到此,她的視線望向被放在角落的發黃日記,她的技術多從此而來,但有關於人型自律機械文中是隻字未提,更多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至少是在她誕生之前所撰寫的日記。也是在這裡她真正了解了凱莉·褚雪的存在,她的生、她的喜怒哀樂、她的興趣喜好、他的死。
日記的內容也在此不再更新。
「我出門了。」
儘管之到並沒有人會等待她回來,但依舊習慣性的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喊著,隨之帶上門了,走向大街。
她的目的地是位於市區徒步十五分鐘才能到達的鐘錶行,這是她約十五年前用積蓄所買下的店舖,心想自己還有點一技之長不如用此維生,不料現今電子鐘錶越來越流行,客人不再仰賴她來調整時間,這可讓她有點束手無策。
拉開了鐵門,昏暗的空間角落還能看到一些她所自製的自律機械,大多都是在沒有客人時打發時間的產物,然而多數連自由移動都做不到的失敗品。說來奇怪,有時候她會窩在這群機械之中歇息,冰冷又堅硬,卻有一歸屬感,想到這少女不自主地發出了笑聲。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漫長的上午,今天天氣極好又沒有客人打擾,少女懶洋洋地趴在木桌上把玩著今天製作的小老鼠。
「師傅打擾了,今天有營業嗎?」
門上的鈴鐺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一名老婦人處著拐杖走進了店內。
「啊,有的,稍後一下。」少女一邊收拾著小老鼠一邊打量著眼前的人。她確定眼前的老婦人這三十年內並未出入過這個城鎮,但又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
「師傅的手藝真好呢,現今還在弄傳統自律機器的人越來越少......何況是像你這麼年輕的女孩子。」
老婦人從口袋中拿出一個舊型的懷錶,懷錶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分針卻沒有任何的動靜。
「其他師傅都勸我丟了,但現在新的錶怎麼都用不慣。聽說小姐是周遭手藝最好的,不知道能不能看看還有沒有救。」
少女接下了懷錶,一番檢查後卻時裏頭的零件嚴重磨損,而且不少零件已經停產多年,要修復確實不易,但也不到不可能。她將結果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婦人,而她只是笑笑地看著眼前的師傅。
「沒關係的,都等了五十年了,若能讓時間繼續走下去,這點不算什麼。」
聽到這,少女已經感覺到不太對勁,她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發生了。
「你變了好多,瑪──」
「不要叫那個名字!!」少女強硬地打斷了婦人的話,隨即退了幾步。
「那是父親、村莊給我的名字......而我逃離了......我沒有資格......」
婦人不解地搖了搖頭。而她這樣的表情、動作讓少女不受控的回憶起那個夜晚。
「看著我。」聲音很溫柔,卻令人難以不去服從,少女只能再次抬起了頭。
50年了,她雙眸中自己的倒影雖截然不同,但那滿是憐愛的眼神卻絲毫不變。
「苳......」
「你逃離了村子,我逃離了你。兩個逃犯,一個向東一個向西,最終卻在世界的另一頭碰頭......」
婦女從口袋拿出了另一個東西,上面早就長滿了鐵鏽,甚至有些邊角已經被腐蝕得不成形,但少女依舊一眼認起了它──是那把鑰匙。
「對不起,瑪玲我們回家吧。」
久違的,天際另一頭再次傳來了那鐘塔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