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書僅獻給我忠實的同伴阿虎,以及見證我們共度時光的友人們。願你們紀念阿虎存在過的事實。
我與阿虎的初次見面是在四二年的春天。
初春的第一場雨總是下得特別長,那一天雨從凌晨起就沒有停過。平常上午外出、下午才開始工作的我在午飯前便將當日的工作結束,難得能悠閒的讀點書。我坐在窗邊一邊聽著雨聲一邊閱讀,我仍記得那天讀的書是《在下次收穫季之前》。
將我從書中拉出的是一陣急促的煞車聲。在我庭院外的馬路上,一輛體積龐大的貨車與一輛黑色轎車似乎發生了擦撞。即使是對車不清楚的我,也能看出那輛轎車要價不斐。黑色高級車的車主下了車,走到貨車駕駛座旁拍打車門。我原本預期會發生一場爭執,但貨車上的人沒有下車,只是打開車窗向黑色高級車車主出示了或許是證件的東西,車主就回到車上離開了。
我知道那輛貨車究竟是何方神聖時,已經是十數個月之後。在那個當下,那只是春雨中一段無關緊要的插曲。在兩輛車離開後大約一小時吧,我心滿意足地闔上手中的書,就在這時我注意到雨聲不太對勁。在雨滴敲打窗戶與落入土壤的聲音之間,參雜著某種聲音。
是引擎聲。
道路上一輛車都沒有,而離我家最近的鄰居在三百公尺外,就算他家的發電機全力運轉也無法傳到我的耳中。好奇心被激起的我撐起傘,走出家門尋找聲音的來源。在路旁的排洪溝中,我找到了我未來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朋友:
一輛正奮力運轉著履帶試圖逃出排洪溝的、幼小的虎式坦克。
雖然只是不及水溝寬的大小,但是對長期伏首案前而缺乏鍛鍊的我來說,獨力將一輛坦克從水溝中搬上來也是不可能的。看著在我靠近時明顯進入警戒狀態的虎式坦克,我暗自慶幸它的砲管還無法發砲。
我打電話叫了計程車,與計程車司機兩人合力將虎式坦克搬上後車箱,接著直奔機械醫院。醫生仔細地檢查後,除了有一些像是翻覆導致的裝甲凹陷以及燃油不足之外,它是輛相當健康的虎式坦克。
在此之前我連汽車都沒有,當然也從來不曾想過要擁有坦克。現在這樣說有點太過老套,但我時常在想,也許是命運要我在那一天撿到阿虎。在妻子過世後經過了度日如年的兩個月,勉強打起精神繼續的連載如預期的進入最終章,當時的我心裡是這樣想的:在這次連載結束後暫時停筆、去度個假吧。
雖說是度假,但是我沒有任何對假期的想像或是規劃,只是想逃離在最重要的人消失之後卻依然如常運轉的生活,而這偶然落在我家門前的虎式坦克打亂了我一成不變的每一天。我報名了重型機具駕訓班、在眾多單位東奔西跑辦理必要文書、把堆滿雜物的倉庫整理後改裝成車庫,只為了能留下這輛坦克。
經過了漫長的審核期、我在法律上正式成為阿虎的擁有人。在等候行政作業的這半年之間,阿虎從一開始不足一百公斤重、變成超過三十噸的大塊頭。按照醫生的說法,虎式坦克幼年成長速度特別快、在四十噸左右開始趨緩,平均上會用一年左右長到最大重量五十七噸。
在為了合法擁有阿虎而手忙腳亂的時期過去後,我以虎式坦克為主題開始了新的連載,讀者的好評超乎我的預期。平日每天寫完連載進度後帶著阿虎出門散步、週末時到空曠的地方讓阿虎盡情開砲玩耍,與它共處的每一天成為我源源不絕的寫作靈感。
我對亡妻的思念依舊消磨著我,但是有阿虎的陪伴,我不再對生活感到無望。
在妥善維護之下,坦克的使用年限可以達到三十年。我認為我與阿虎會一起度過相同卻不乏味的日子,直到它為我送終的那天。
但那個男人按響了我的門鈴,改變了一切。
坦克驅動音在車內迴響,而足以壓過驅動音的歡呼聲在外頭沸騰。
即使事到臨頭,我至今依然沒什麼現實感。明明數個月前我還過著每天寫寫小說遛遛阿虎的平靜生活,現在卻在異國土地上等待宣告開戰的哨聲響起。
是的,開戰。
現在的阿虎與我,身處戰場。
時間回到數個月前。
登門造訪的,是個惡魔一般的男人。
他的外觀其實並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特徵,既沒有一頭亮麗的金髮,也沒有什麼天空般的美麗瞳孔,平均的身材外面套了層西裝,讓他看起來就像到處可見的普通上班族。
讓他在我眼中看來像是惡魔的要件,在於他的話語。
「你,有想實現的願望吧?」
見面第一句話讓他聽起來像是沉迷兒戲般魔術結社的神經病,然而我卻無法馬上關起門扉。
願望。
要說現在的我有什麼願望的話……
「您好,請問方便我借用您一點時間,為您介紹……」
「不好意思,我正在忙。」
老實說,這時我其實沒有特別要做的事,該交的連載進度交了,也帶阿虎去公園晃過了,但男人惺惺作態的氣質讓我不想要與他進一步交談。見我無意繼續對話,男人維持著營業用笑容,遞來一張像是路邊工讀生發的廣告傳單。
「如果有任何需求,歡迎撥打上面的電話,我們隨時會派專人為您服務。」
男人倒也不死纏爛打,就這麼轉身離開我家門前。我瞄了一眼手上的傳單,過度奔放的字體與顏色讓我不想再多看,隨手往門口旁的鞋櫃上一擺,隨即回頭去讀方才翻到一半的最新一期《坦克與你》雜誌。
我再次想起傳單的存在,是幾天後我發現廁所衛生紙抽完了沒換新的一包。儘管傳單對於我解決我的生理清潔問題沒有起到任何實際作用,我還是在解決危機後拿起傳單看了看,並在看了幾眼之後把它塞進了垃圾桶。
要說那男人像是神經病的話,那麼寫出這份傳單的人真的是神經病吧。
我將那荒唐內容塞進腦內的垃圾桶,回到書桌前撰寫我的每日連載進度。事後回想起來,雖然當時我對那傳單不屑一顧,但無意間閱讀了上面的內容,正是讓事情之後如滾雪球般不斷向前越滾越大的起點。
又過了幾天,我帶阿虎到公園玩耍。這天阿虎似乎特別有精神,不但跨過十幾條壕溝,還開了二十幾砲,幾乎快把公園的靶子炸壞了。正當我心想是否該叫他休息休息,眼角餘光卻又掃到了那個西裝男。
「唉呀真巧,先生您帶虎式出來散步啊?」
雖然我一點都不想和他搭上話,但基於禮貌,我還是打了基本的招呼。
他以黏膩的眼光來回看了看阿虎和我,也不知道是我表現出來的不悅不夠明顯還是他故意忽視,接著說道:
「上次本公司提供的資訊,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我在心中白眼,想著我好不容易幾乎忘了那張破傳單的事,這傢伙卻非要讓我想起來。
「不用了,謝謝。」
「真的嗎?您真的要就這麼放棄這個寶貴的機會嗎?」
「不,真的不用了。」
「難道您,真的不想再見到您的……」
「我說,不用了。」
我的忍耐到達極限。
「而且那種事情怎麼可能有辦法……」
「如果我說,我們還真有辦法的話?」
西裝男正面接下我的怒氣,兩眼直勾勾的正面盯著我。
「只要您與您的虎式,願意與我們合作,我保證讓您再見『她』一面。」
他走近我,我全身冒出冷汗,面對那看起來不比自己壯多少的西裝身影竟無法動彈。
他湊到我耳邊低語:
「傳單上所寫的『勝者將能實現一個願望』絕非虛言。我以『國家遺物管理局』的身分向您發誓,先生。」
時間回到現在。
我透過潛望鏡往外看,兩側觀眾席擠滿了熱情群眾,履帶下的道路寬度足以容納約十五台虎式,前後左右是前後不一左右排開的各國坦克,最前方的ㄇ字型拱門下,一條漆成紅白方格相間的壕溝等待著我們跨越過去。
拱門上方橫條上,全黑的信號燈閃起了第一個橘燈,伴隨而來的巨大效果音告訴我們戰鬥即將開始。
三秒。
第二個燈亮起。兩秒。
第三個,同時是最後一個燈亮起。一秒。
燈號全部轉變為綠色。零秒。
──第二屆世界盃超級賽車豪華錦標賽坦克部門預賽A組,比賽正式開始!
我與阿虎奇蹟似地突破預選,一路抵達決賽。現在阿虎正在專用格納庫補給三星燃料,我與其他選手則在共用休息室一同等待決賽開始。
含我在內,參加決賽的選手總共有四位。
分別是英國籍的詹姆士,中國籍的羊羽,國籍不明的金色假面,還有我。
──勝者將能實現一個願望。
如果屬實,那他們也是各自懷抱各自的願望參加嗎?我忐忑不安地打量陌生的參賽者。
然而有緊張感的人似乎只有我。
頭戴禮帽的詹姆士捻著八字鬍躺在藍色沙發上閱讀洋文書,且旁邊共有三位女僕在幫他泡紅茶搧風處理下午茶。這樣的人會有什麼願望得靠這場競技實現?
距離詹姆士幾步遠的羊羽則是在廚房做拉麵,但怎麼想拉麵湯頭還沒熬好決賽應該就開始......或是他只是打算用煮拉麵消磨時間?話說回來為什麼休息室會有廚房?
最後是金色假面......不知何時把上下半身的衣物都脫光光,拿著一條毛巾對著壁爐做乾布摩擦運動......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我看了看手錶。下午三點整,距離決賽開始還有兩小時的時間。我決定去格納庫遠離這些太有個性的參賽者。
走到格納庫前,我卻被工作人員攔住不得入內。理由是所有參賽坦克都收在同一格納庫,讓我進入會看到其他人坦克類型,有失公平。我也只好摸摸鼻子回到休息室內。
沒想到回程路上,我竟碰上那名西裝男。他別著「記者證」的牌子,笑吟吟地跟我揮手。
「恭喜您連戰告捷,勝利就在眼前呢。」
「多謝。」
不想與他多做牽連,我冷冷回應後便要離開。他卻再次以惡魔般的耳語使我停下腳步。
「聽說決賽參賽者之中,存有自然人──也許會對參賽者的坦克做些什麼手腳呢。」
聞言我不禁眉頭一皺。
自然人──他們主張機械生命體不該存在,是有機物基進主義者。且屢次發動恐怖攻擊,是國際間的頭痛問題。
我想說些什麼,西裝男卻已頭也不回地離去。
可自然人存在於參賽者之間的事實,已在我心中撥起漣漪。
我回到休息室時,時間是四點三十分。距離出賽尚有半小時。眼見還有一點時間,我決定從對話中試探看看誰是自然人。心念已定,我走到詹姆士面前深深一鞠躬。
「詹姆士先生您好。」
「您是......?」
「同為參賽者的一員,恕我冒昧可以請教您──為什麼參加本次競賽呢?」若是被知道我的作家身分,很有可能查出我執寫的虎式坦克作品,進而使我陷入不利。因此我只有硬著頭皮像個厚臉皮記者般搭話。
英國紳士與其女僕停下手邊動作,詫異地看過來。彷彿直到此時此刻才發現我的存在似地。他帶著些許困惑的表情開口:
「......罷了。坦白也無妨,我是為了榮譽而戰。」
提到榮譽兩字時,詹姆士的雙眼彷彿迸射某種狂熱的色彩。實在不像是為了打發我而找的藉口。
榮譽......嗎?不是不能理解的理由。
我點點頭,快速結束話題後,轉往廚房去找中國人羊羽。
我對著緊盯著熬煮中豚骨湯頭的羊羽,如法炮製又問了一次相同問題。
「哼,要別人回答問題前,先報上自己的答案以示誠意如何?」他頭也不回地輕哼一聲。
「為了我的家人,我需要贏得這場競賽勝利。」
我如此答道,實際上也沒有說謊。
「......我要開一間拉麵店。所以需要錢。」
啊,金錢考量的話倒是意外實際的理由。
點頭答謝後,我走向最後一名參賽者的面前。此時他已經換上皮革內褲與皮革項圈,正以大字型躺在暖爐旁的沙發上。
老實說,如果我們這四人當中,有誰可能是自然人,那麼怎麼想都是他,實在太可疑了。
想歸想,實事求是的我仍是對他開口問話。
金色面具男聽完後,緩緩開口:
「因為我是個藝術家。」
「嗯。嗯嗯?」
我記得我剛剛問他的是為何參賽吧。
「我是個行動藝術家。」
他身上的肌肉隨著他的話語一併抖動,聽起來還真有點說服力......不對啊,在坦克裡面是要怎麼看他行動藝術!?
「我將會帶給大家一個幻想──DEEP♂GOLD♂FANTASY。」
呃、好喔。
驚覺繼續與他交談下去恐怕會受到精神污染,我草草結束對話──結果我當然沒搞懂誰是自然人。想想時間也差不多,我準備離開休息室時──遠方傳來巨大的爆炸聲。刺耳的警報聲與消防笛聲一併響起。
「聲音方向是格納庫──」
詹姆士放下茶杯,倏地站起身來,第一位離開休息室。羊羽也關掉爐火,緊追在後。我正要跟上時,忍不住多望了絲毫沒有起身意願的金色面具男一眼。
「你不去嗎?」
「Not Showtime.」
說完,他不知從哪拿出一整顆鳳梨開始切。
對機械生命如此漠不關心,果然這傢伙是自然人嗎......我咬咬牙,也離開休息室,趕去確認阿虎安危。
現場慘不忍睹。
焦黑的機械零件散落四周,每呼吸一次,鼻腔內就會吸入因不完全燃燒造成的惡臭。
決賽的四台坦克──已成無法運作的殘骸。
「太殘忍了......」
羊羽跪倒在地,大力地垂著地板,發出又像嘶吼又像嚎泣的聲音。受到感染,詹姆士也從女僕手上接過酒紅色的手帕開始擰鼻拭淚。
「......金色假面,那個男人一定是自然人......他一定就是殺害坦克的──」我握緊拳頭,以顫抖的聲音說著。
「要說我是犯人嗎?如果是這樣也太粗糙了──It's Showtime.」
沒想到我的話語被不知何時到場的金色面具男給打斷。他大步跨過地上的碎裂零件,踩過焦黑的機油,直直走到我面前。
「你要否認你是自然人,以及你不是殺坦兇手嗎!」
見狀,我也鼓起勇氣上前一步與他對峙。
「坦克不是我破壞的。」金色面具男搖了搖食指。
「但沒錯,我承認我是一名自然人。這次的比賽也是用完全無機生命參加。」
「哈,太滑稽了。一名自然人說自己不是殺害坦克的兇手?確實,法律制不了你。殺害坦克充其量列入物品毀損罪,但你在我們這些主人面前大搖大擺的現身就是該死啦!」
憤怒的英國紳士一個箭步衝過去,並用力揮出右拳要痛毆金色面具男──最後拳頭停留在面具男的面具右方不到一公分處。
「......你為什麼不閃。」
「我說了,破壞坦克的人與我無關。」
「是殺害,你這冥頑不靈的基進份子!」
「我無意在此處進行立場論辯。」
金色面具男搖搖頭後說道:
「你們只是被情緒沖昏頭,冷靜下來細細回想下午的一切,接著你們應該會發現──」
金色面具男將伸出的食指指向我。
「唯一有可能進行犯案的人,就是他。」
剎那之間,四周空氣彷彿凝結,除了眾人的呼吸聲外,一片靜寂。
「你在胡說些────」
「我們三人有不在場證明。而唯一離開休息室的人是你。」金色面具男再次打斷我的抗辯,並從他的皮革內褲內拿出一本非常眼熟的刊物。
那是描寫虎式坦克的相關故事集──我的作品。
「作家先生。這就是你的動機。」
「嗄?別開玩笑了!既然你知道這本書是我寫的,那你就應該知道我跟阿虎的羈絆有多深!」
金色假面男緩緩嘆了口氣,把刊物隨手往地上一扔後續道:
「我說過這太粗糙了。反過來說,你亦可以藉由犧牲你口中的『阿虎』,讓你的傳記式作品獲得前所未有的成功與暢銷。別忘了書開頭的第一句便是──『此書僅獻給我忠實的同伴阿虎,以及見證我們共度時光的友人們。願你們紀念阿虎存在過的事實』。一千一百一十三天──今天是書中算來的第幾日呢?」
這瞬間,我竟啞口無言。
因為這番言論委實過度愚蠢。
你能想像,一個孩童突然跑到你面前說:「你看都不看我一眼,而一個正常人肯定能看到我,而你卻刻意視而不見。很明顯你對我心有虧欠而不願裝作注意到我的樣子,因此你肯定是對我媽始終亂棄的人渣。」
這樣倒因為果、沒有確切證據的推理到底是在說什麼?
依照這種邏輯,在所有意外險的給付案件中,那些受益人都會是詐欺犯了,因為他們可以得到利益。
「金色假面先生……無意冒犯,然而,你確定你有經過思考?」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比起一個顯眼的參賽者,任何一個工作人員都更可能是犯案者嗎?你大可問問工作人員我是怎麼在格納庫前被攔下的,再去比對我回到休息室的時間,這樣真正自由的時間就很明顯了吧!我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作家的體能還需要多說明嗎?假如我早已在阿虎身上安裝了爆裂物再遙控引爆,那麼主辦方也不可能沒有查出來吧!說到遠程引爆,『大家都不知道你的坦克是無機生命』這點反而讓你更有嫌疑不是?」
「再說那個愚蠢至極的動機指責吧,金色假面先生。雖然這似乎很難不發現,但是你必須知道我是一個連載作家,而那句話收錄在書中。也就是說,那句話是我在名氣高漲後,將之前的短篇集結成冊時才寫下的。如果我在人氣見漲的那時刻意寫下了明確的死亡時間宣告,而阿虎也真的離我而去,而且還是遭到人為謀害,那麼我不就肯定會惹上爭議嗎?關於這點你大可去問我的編輯,我的作品本來就是將三四天中有趣的事件彙整成一篇短篇,每一篇都算是連載故事中的一天,因此當初才以『一千一百一十三天』作為故事的結尾預告,我們可沒想要讓阿虎的故事永遠繼續下去。」
「還是你要說我,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子,鰥寡孤獨、孓然一身,為了名留青史、或是昇華自己的作品,刻意犯下這麼明顯的罪刑?」
「你可以說我目前作品大賣還不夠,對於佳評如潮感到不滿,但是,你又有甚麼證據說我的心態如此扭曲?」
越說越是生氣,阿虎離開我的哀傷尚未襲上心頭,我感到腦袋一陣熱,壓抑著憤怒說道:「好!現在我就要殺了你!這樣我就會成為一切的幕後黑手,而真正的犯人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這就是你的計劃吧!真正的犯人先生?」
「還敢說什麼一千一百一十三天,當然,如果真的日期命中,那就太過可疑,可是別忘了你是怎麼預設我的立場的,一個心態扭曲的人?或是一個瘋子?我告訴你,在一部推理作品中,『犯罪的作家』肯定會追求作品中極致的美,現在不過是三百天不到的時分,從我遇到阿虎的四月二十日開始算起,現在也不過是一月二十四日,到底要怎麼算才能算出一千一百一十三天的日子的?任何一個有常識的人都可以知道我的阿虎的年紀不可能那麼大!」
「當然,你也可以指控我只是一個純粹的犯罪者、一個玩著文字遊戲的高智慧罪犯,然後這份作品是我精心策畫的誤導,好幫自己脫身的證據。那好,我現在跟你說,現在的總理先生也是為了引發世界大戰所以才坐上高位的,之前在公眾面前做的一切都是演技和誤導他人的作為,如何?而且,一個工於心計至斯的傢伙,會在一個這麼封閉、眼線眾多的狀況之下引爆自己的愛車與其他人的戰車。這下可好了,我又多了一個煙霧彈的身分定位了,我背後有要有什麼偉大的組織來讓我犧牲好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了。」
「所以我說,」我深吸一口氣,然後怒吼道:「金色假面,你到底在胡鬧什麼?」
隨著我逐漸大聲起來的說話音量,眾多的工作人員也已經來到我們周圍,我們的爭吵他們也看在眼裡。
「好了、好了兩位,先冷靜點吧,無論誰是兇手,想必都無法從這個會場中逃出的。」
眼看氣氛不妙,中國人羊羽連忙走到我們之間打圓場。
跟著羊羽一起勸架的是英國紳士詹姆士,他將手上的雜物交與隔壁的女僕們,以嚴肅的神情對我們兩個各伸出一掌。
「確實,我同意紳士有權利用決鬥來為自己的名譽辯護,但是,在真相尚未明瞭之前就大動干戈實在不智。」他這麼說。
工作人員們開始拿著滅火器將格納庫中的殘火消滅乾淨,當然,好事的記者們也沒有怠忽職守,快門聲不絕於耳,相信我們四人的爭執也被記錄下了。
看著漆黑破散的坦克零件碎片,我在此時才意識到在這數個月中一直陪伴著我、與我在公園中散步、陪我越過無數壕溝贏得比賽的阿虎已經不在這裡了。
我並沒有感到哀傷,過於亢奮的情緒使我反而相當冷靜地看著眼前的事實。
在這個我與阿虎別離的地方,如今除了好事的人們與戰車們的殘骸之外,什麼都看不見了。
再也見不到阿虎,這樣的事情僅以資訊的方式存在我的腦中,我無法感覺到任何的重量與情感,就只是單純地這麼想著,就像是小時候在造句練習那樣。
眼看我們的爭執告一段落,身著各種樣式的西裝的記者們擠上前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問著各樣的問題。
「請問決賽前發生了爆炸嗎?」、「參賽者的戰車們都付之一炬了嗎?」、「您是自然人嗎?對於自然人有什麼認識嗎?」、「現在你會繼續參賽嗎?」
這樣的問題如同連珠炮一樣地朝我臉上沖來,我並沒有感到厭煩,反而感到一陣荒謬的情緒牽動著我的嘴角。
咕咚咕咚,有東西從地上滾來我腳邊。
那是一塊外裝甲,上面有著長短不一的三條刮痕。我似乎認得那痕跡,那是我們在預賽中奮力一搏,飛躍壕溝時刮傷的,因為並不會造成奔馳上的問題,所以在忙碌的賽程中一時沒有塗漆。
雖說如此,但是在這種程度的變形扭曲下,那被油料燃燒時的黑霧燻黑的外表上是否殘留著阿虎的痕跡我也不怎麼確定。
「夠了,」我對自己說。
「我要走了。」我伸手向前推開眾人,然後朝著休息室走去。
將譁然聲留在身後,我便這樣離去。
一走進共用休息室,拉麵的香氣便撲鼻而來,雖然說羊羽在出門前確實將爐火熄滅了,然而爐上依然滾燙的高湯依然散發著誘人的味道,看來羊羽想要成為廚師的說法所言不假。
令我意外的是,當我拿起我的隨身行李時,又再度被打開,休息室的門,那人是中國人羊羽。
我並沒有要開口的意思,稍微頷首便要離去。
「你就打算這樣離去了嗎?作家先生?」冷不防地,羊羽搶先一步擋在我面前開口說道。
他以深邃幽黑的東方瞳孔凝視著我說,「雖然你剛才做出了不理性的指控,但是聽得出來,你依然保持著一定程度的理性,因此,我相信你一定能夠理解坦克們可能依然還活著的可能性吧?」
「是,但是,那又如何?」
聽到我這麼回答,羊羽似乎愣住了。
「你不想見到你的阿虎了嗎?」
「阿虎……」提起這個詞時,第一天見面時的排洪溝,那個雨天,為了他奔走的那些日子,為了他改裝的車庫,一起在公園裡奔跑,阿虎開的第一炮……以及,這場比賽。
「要是沒有我的話,阿虎也不會遇上這些事情了吧?」
我是在說出口後才察覺那是從我嘴中說出的。
「不、所有的相遇都有必要與意義,我相信對阿虎來說也是……所以,去找真相吧!你仔細想想看,詹姆士為何要在局勢尚未明朗時就對金色假面揮拳?而他事後又裝出理性的樣子勸架?這很明顯是一個自導自演的下台階法!再加上那可疑的主辦方與國家遺物管理局──」
「夠了。」
「果然,您的眼光獨到又有推理能力,那麼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將真相──」
「我說夠了!」
今天的第二次,我發出了怒吼。
「因為神秘所以就要解開?因為有事件就要解決?夠了,這一切都夠了!」
羊羽一時語塞,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著。
「這個世界從來沒有允諾過我們什麼,所謂的擁有只是假象。而所謂的爭執,全都來自於人類『自以為』應該擁有什麼的幻想。我妻子是這樣、我的女兒是這樣、我自以為的一千一百一十三天是這樣,而阿虎也是一樣。」
「你可以說我是個懦夫,你可以說我在逃避責任,沒錯,假如阿虎還活著,我是應該去迎接他,該帶他回到我家的車庫,然後用乾布好好擦乾他的炮管,然後讓他好好去公園開個幾炮。」
「然而我呢?」
「曾經我擁有過我所想要的各種美好,但這個世界卻將他們一再奪走。」
「羊羽,你一定不懂吧?」
「什麼都不曾有過的你活著,是為了得到些什麼;而失去了許多寶物的我活著,只是為了再見到什麼。因此,在被奪走時,你會義憤填膺,你會憤怒。」
「然而,對我來說,也只是回到那份虛無中而已啊。」我喃喃說道。
「所以我說,就放我一個人吧。」
我再度提起行李,而這次,羊羽沒有攔我。
我與阿虎的離別是在四三年的冬天,那年的冬天並不冷,即使沒有阿虎的引擎,我也能好好地在室內做自己的事情。
我又回到了自己一個人的生活中,上午獨自外出,下午回到桌前繼續寫作。
說來好笑,與阿虎的一千一百一十三天的寫作還在繼續。這時候我才理解,離別並不是一瞬間的事情,而是在生活中,當你習慣的存在消失,而使你心裡突然一腳踩空時,才會一片片地凋零。
我還記得阿虎,因為我早上六點就會起床,因為我知道阿虎會在五分鐘之內用引擎的運轉聲叫我起床。
我還記得阿虎,因為我偶爾會打開車庫,看著那空蕩蕩的地方,提起沉重的油桶,想說保存期限雖久,但是不知道可以放到什麼時候。
我還記得阿虎,因為我總會路過那滿布壕溝的公園,看著標靶的狀況想著,這是阿虎可以打上十幾發的程度。
我還記得阿虎,因為我有時會突然被外頭的引擎聲所驚醒,然後打著手電筒看是不是阿虎回來了。
生命有不可沉重之輕,對我而言,再度的失去什麼便是那不可承受的重量,因此,我害怕著得到。
我所能做的,只有在這一岸不斷眺望回憶的彼岸,於自己的世界中追憶著過去曾經擁有的一切。
「抱歉啊,我是真的真的很想見你們呀……」有時,我會盯著說上的相片這樣喃喃自語,「以後我會有機會和你們說的吧……有關於阿虎弟弟的事情。」
沒有任何回應,對此我也早已習慣。
我漸漸開始睡到了早上七點,甚至更晚。
我放著的油料也給了某輛路過這裡的坦克,那一晚我拿出了塵封的工具箱,在使用完後掛在它身上,希望下一個遇到它的人能夠善用那些東西。
我找到了新的散步路線,雖然我也越來越少出門。
我逐漸越睡越沉,夢也越做越少。
而我又見到了那輛體積龐大的貨車。
那夜,激烈的碰撞聲吵醒了我,我還沒搞清楚狀況便披上外套跑出去看。在路燈下,那輛似曾相識的貨車與一輛體積較小的貨車相撞。較小的車車窗碎裂,一頭金髮的高壯駕駛靜靜地趴在駕駛座上,安全氣囊撐著他健壯的胸膛。
從較小的車上衝下了幾個熟悉的身影,金色外套的壯漢、銀色腰帶的武術家、以及黑色皮頭套男。
那貨車上的駕駛甚至沒有下車,他便只有搖下車窗,隨意擺弄手腕,便讓那幾個人癱瘓摔倒在地。
臨走前,他似乎對我揮了揮手。
或許是因為太過疲憊,我居然聞到了疑似拉麵湯的香味。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做給我看的,隔天我並沒有看到任何的封鎖線,也沒有見到任何的車體碎片,政府以難以想像的效率重鋪了這塊乏人問津的馬路。
夏至冬來,一年過後又是一年,我越來越常遲交稿,最近幾個月已經停止了專欄。
編輯也沒有說什麼,只說了如果以後有什麼零散的稿件想要投稿,就隨意寄來就好。
那是一個四五年的春末。
最近身體也不太行了,從上個禮拜起腦袋更是在睡醒後陣陣發疼,身體也莫名地燥熱,使人心煩。
而我似乎聽見了隆隆的砲聲,它突然在我腦海中出現,又漸漸遠去。
不知為何,本應感到萎靡的我,那日竟振作了起來,衝出門外。
「阿虎?」
眼前什麼都沒有,最近的鄰居在去年搬到了五百公尺外。
砲聲還在繼續。
「阿虎。」
我嘗試著說道。
砲聲隆隆,漸行漸遠。
終於,事隔多年,我又再度大喊。
「阿虎!」
我聲嘶力竭地吼著,但是早已不如之前。
轟隆轟隆,砲聲終於來到了我的身旁。
溫熱的水滴從我臉上滑下。
夏天的第一場雨落了下來,我閉上眼睛,任憑手上拿著的書掉落路面。
書皮上印著的《我曾奮鬥》漸漸糊開,而我則在那場雨中站著,直到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