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鐵路無法到達的赤砂荒漠,布萊恩‧布萊克瑟縮在驛馬車的帆布蓬下,好躲避熬人的風沙。從一開始抱怨自己不該穿容易髒的白色西裝,到後來默默閉嘴,布萊恩一路都不太願意跟牛仔們交談。
不過,等他看到乾草球滾過沙漠、擎天的巨岩,以及岩下一根根墨綠色地標,他想起旅途中牛仔說過的話︰「上帝用六天創造了世界,然後在第七天,祂忘了移除小鎮的仙人掌。」
馬車停靠,布萊恩一手按著月白禮帽,俐落地躍下馬車。才剛站穩,車上的牛仔大喝一聲,把手提行李箱甩到他的懷中。布萊恩接過行李,圓鼓鼓的禮帽卻已掉落沙地。他撿起禮帽,狠狠地盯向牛仔。
「仙人掌鎮雖然鳥不生蛋,卻還是有帽子店的。」那個男人指了自己的寬邊牛仔帽,笑著抽動馬鞭,催馬從布萊恩身前走過。
店舖間預留著馬車的動線,沒有鋪上石板,就是一片黃沙,勉強能稱為街道。布萊恩經過帽子店,腳步未停,目標是街道後段的義大利餐廳。他瞥見枯乾的樹上綁著一個牛仔,職業訓練使布萊恩偷偷注意居民的話題。
「是通緝犯﹗警長要來了嗎?」
「話說啊,通緝要犯為什麼會在這裡?還被五花大綁?」
「這還用說,」路人指向義大利餐廳,「他居然和卡西諾先生點了鳳梨披薩。」
布萊恩瞧見通緝犯身上的繩索,不免咬著嘴唇忍下笑意——
是義大利麵。
布萊恩快要走到餐廳,那個矮胖、禿頭、別著警章的男子才氣喘喘跑來,跟他錯身而過。布萊恩推開了門,店內是他預想的景象。走道兩旁的大漢,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口沫橫飛,還有坐在陰影中的幾個傢伙,停下保養手槍的動作,不約而同地盯向了他。
根據事務所的調查,「卡西諾」的顧客不是法外之徒就是賞金獵人,事實上兩者的分界也不明顯,總而言之都不是善類。
「嘿,小洋基。」穿格子襯衫的人挑釁布萊恩,但遭到無視。
布萊恩望向最靠近吧檯的桌子,這大圓桌本可以坐六、七、八個彪形大漢,但現在只孤伶伶的坐著兩人。
一名理光頭,身穿工作服的魁梧黑人——若不是頂著啤酒肚,會是更加雄壯威武。在他對面,圍著紅色短披風的牛仔,體型枯瘦,鬍子稀疏,留著中國人的辮子。布萊恩不禁多注視了他一眼,一把柯爾特邊疆型轉輪手槍,連槍袋掛在左側,這人是個左撇子射手。不過,瞧他瘦弱的手腕與指節,布萊恩都要懷疑他能否扳動擊錘。
布萊恩把視線移向吧檯,店主身穿整齊的硬領襯衫與西裝背心,反覆拭擦著高腳酒杯。店主擁有一張南歐臉孔,黑髮梳成油頭,八字鬍經過精心的修剪,如同打理整齊的吧檯,一絲不苟。
布萊恩一屁股坐下,拿了最靠近的菜單。「一份肉醬義大利麵。」店主轉身來到理料檯,布萊恩則開始打量吧檯的佈置。一塵不染的玻璃,井然有序地安放在杯架,櫃子上擱著雞尾酒的原材料,理料檯整齊排列著番茄醬、橄欖油、研磨器、黑胡椒與白胡椒,旁邊有切好的鳳梨,泡進清涼的鹽水。
「客人來自東岸?」
「來自巴爾的摩。」布萊恩拿起叉子,捲起義大利麵。
「來到一家餐廳一定要吃肉醬義大利麵,這是基本中的基本,也最反映一名廚師的實力。」
「那你覺得本店的實力如何?」
「非常優秀。」
布萊恩遞出卡片,店主接過手中,突然收起了職業笑容。
卡片外緣環繞著「平克頓偵探事務所」(Pinkerton National Detective Angency)的字樣,正中央繪有一隻眼睛,下緣寫著「我們永不沉眠」的標語。
「我是布萊恩,布萊恩‧布萊克。」
「瑪利歐,」店主鐵青著臉,「瑪利歐‧卡西諾。」
瑪利歐隨即追問︰「你是來滲透工會的嗎?我是良心老闆,這裡沒有罷工。」
「我們還有另外一項業務。」
「這裡也沒有法外之徒,」瑪利歐冷眼望著布萊恩,「吃完義利大麵,回家睡覺吧。」
張伯倫與戴維斯倏地站起,剛才打鬧的牛仔收起了笑聲,有人持槍靠了過來。瑪利歐阻止眾人,布萊恩舉起雙手投降,臉上擠出僵硬的微笑。
「尊貴的客人,讓我為你介紹,」瑪利歐對布萊恩說,「這位是戴維斯‧柯比,強壯得可與北美水牛摔跤,前提是他沒有把牛打死。」
「這位是張伯倫,別看他是中國人,他並不會功夫。相反,他是出手最狠的快槍手。」
「別這樣,卡西諾先生,」布萊恩搖了搖頭,「平克頓這次只是仲介,真正的委託人是聯邦政府,他們需要招募美墨邊境的狠角色。」
「譬如『虎鶴雙形拳』的北美傳人戴維斯、『唐人街極兇』張伯倫——譬如你,『西部最惡』的卡西諾。」
當他說出「西部最惡」的名號,張伯倫馬上握緊槍柄,戴維斯擺好架勢,其他牛仔卻偷偷擠向出口,但又不敢張揚,生怕在大夥前出糗。
然而,瑪利歐的臉上沒有一絲情緒。
「我不殺人了」他說,「現在是廚師,你打包好義大利麵然後滾。」
「不是這樣的,先生。你們都知道『謀殺先生』亞瑟‧愛默生,他幾年前開始走私文物的勾當……」
瑪利歐眉頭一揚,他的雙手交叉胸前,不慍不火地下令︰「繼續說。」
「他的活動已引起聯邦的注意,這將是一次秘密逮捕,報酬是每人五十萬美元。『謀殺先生』已經到了特諾奇蒂特蘭,我們必須阻止他,不然僵屍幫將再肆虐西部——」
「別鬧了,大偵探,」張伯倫忍不住打斷,「如果你是指那幫墨西哥馬賊的話,他們一個月前就被聯邦的騎兵隊消滅了,而且還是你們通風報信的﹗」
布萊恩陷入窘境之際,外面突然傳來驚呼︰「僵屍幫……他們來了﹗」
伴隨著慘叫、槍響與玻璃粉碎,一名男子連滾帶爬逃了進來。頭戴墨西哥草帽,圍著披風的身影踏著舞步闖進餐廳,雙手揮舞著沙鈴。草帽下緣,這張臉孔失去了鼻尖,剩下漆黑的空洞,嘴唇萎縮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死去的組織被風乾而木乃伊化。
他們現在是名符其實的「僵屍」幫了。
僵屍手臂一振,沙鈴砸飛了男人的牙齒。突然,張伯倫左手手肘抵住腰際,右手連按擊錘。僵屍把槍舉至水平,身已連中三發子彈,整個被轟出門外。門外又衝進兩隻僵屍,他們的溫徹斯特1873型步槍未及瞄準,自己就被牛仔們打成蜂窩。
「林肯解放了所有人,柯爾特使他們平等。」張伯倫不帶語氣的地說。
格子衫襯的男人想扶起同伴,卻突然被沙鈴砸向臉門。草帽僵屍扶著門框,又走了進來。他將男人按在桌上,抵住額頭,扣下扳機。他們是僵屍,沒必要跟人類平等。
「張伯倫﹗躲下﹗」
只見戴維斯腰馬合一,大喝一聲,掀翻圓桌,僵屍幫舉起溫徹斯特從窗外射擊,牛仔們在一片哀嚎中倒下。張伯倫溜進圓桌後方,不料子彈打穿桌面,在他與戴維斯之間掠過。
瑪利歐護著頭躲進吧檯,在這裡遇上布萊恩。
「大偵探,給我一個解釋﹗」
「特諾奇蒂特蘭,墨西哥城下方的遺址,那裡有米克特卡西瓦特爾的神廟。米克特卡西瓦特爾是阿茲特克的死亡女神,十月底是墨西哥的亡靈節,我想『謀殺先生』纂改了原本的儀式。這原本只是個讓死者回家敘舊、吃吃喝喝的節日。」
「原來如此,我都不知道平克頓的業務還包括超自然神探。」
「我現在想辭職。」布萊克哭喪著臉,瑪利歐確信他真的想辭職。
突然,料理台轉來巨響,玻璃碎屑濺射到兩人腳邊。盛載鹽水的盤子被打碎,濕淋淋的鳳梨片落在蕃茄醬披薩上。布萊恩當場愕住,幾秒後才轉向瑪利歐。
「媽的。」
瑪利歐雙手因盛怒而發顫,按下吧檯後的機關,厚實的木板嘎然落下。瑪利歐粗暴地抽出彈藥箱,掀開,一個彈匣塞到布萊恩手中。
「戴維斯﹗」瑪利歐對前台扔出柴刀。
此時,僵屍們已清空用餐區。戴維斯接過柴刀,猛力推開圓桌,三隻僵屍被震退,未及站穩,戴維斯卸下他們的持槍手。草帽僵屍撿起斷臂砸向戴維斯臉門,只見戴維斯「纏頭裹腦」,舉刀一架,順勢一斬,僵屍身首異處。戴維斯甩了柴刀,馬步一沉,抓起雙頭屍住窗外猛摔,撞飛第四隻僵屍。
「回來﹗」瑪利歐放聲大喝。
戴維斯與張伯倫躍過吧檯,格林機槍經已就位。「去地獄吃玉米吧!」瑪利歐的雙眸閃過狂熱的目光,抿緊的嘴唇漸漸換為微笑。.45-.70口徑步槍子彈粉碎了窗戶,斬開牆壁,餐廳內外的僵屍盡數化為殘肉。
「布萊恩,殺僵屍不算殺人吧﹗」
布萊恩不想反駁。
眼見樑柱被火線削斷,戴維斯猛然抬頭。整片天花住四人塌了下來,幸被戴維斯撐住。戴維斯扔開天花,瑪利歐耗盡彈藥後恢復冷靜,張伯倫虛脫一般嘆了口氣,而布萊恩已經縮成一團。
仙人掌鎮正在燃燒。
殺之不盡的僵幫仍然肆虐,挨家挨戶射殺大人小孩。馬隊跑過街道,僵屍的座騎只剩骸骨,帶頭的僵屍對天嗚槍。
「農舍,我的農舍……」戴維斯望向小鎮外緣的火光,如箭般跑了出去。
他撞開街上的僵屍,分筋錯骨手扯斷僵屍的手臂。轉瞬間,戴維斯以壁虎遊牆躍上屋頂,僵屍勒過馬頭向他射擊,卻都打中屋簷死角。瑪利歐甩出義大利麵套住僵屍,使勁一扯,僵屍摔了倒頭栽,腦漿迸裂。張伯倫趁機抄起溫徹斯特,把兩隻僵屍爆頭。
瑪利歐接過骸骨馬的韁繩,張伯倫已經躍上馬背。瑪利歐望向駐足不前的布萊恩。「我不要騎這匹馬。」布萊恩抗議著。瑪利歐嘆了口氣,把他五花大綁扛上馬背。
張伯倫跑在最前,瑪利歐跟隨在後,牽著另一隻骸骨馬。路上沒遭遇戰鬥,只有戴維斯擊殺僵屍後遺落的殘肢。他們找到大火中的農舍,戴維斯頹然跪在地上,被腰斬的僵屍沒有死絕,悄悄爬向這厚實的背影。
張伯倫躍下馬背,熟練地拉動槍栓,一槍把僵屍爆頭。戴維斯回頭,看見一個被開洞的僵屍頭顱。張伯倫走到他的身邊,一手輕放在他肩膀。
「放我下來。」
布萊恩發出抗議,瑪利歐把他重重摔到地上,才俯身解開義大利麵。布萊恩站起來,揉著疼痛的手腕走向戴維斯。
「在西部拓墾並過上新生活,你一開始是這樣打算的吧?」
戴維斯不想理會布萊恩,只看著自己的將失去的農舍。
「我不回去。」他說。
「法律上的解放不等於經濟上的解放,回去密西西比州你就只能找回以前的主人,為了微薄的薪水沒日沒夜耕種棉花。」
「我只為自己耕種。」
「是的,戴維斯,」布萊恩停了一下,「但是仙人掌鎮的土地不適合耕種。你所愛的女人留在密西西比州,她的決定是對的,畢竟仙人掌鎮只有貧窮。」
戴維斯倏地站起,他一把揪住布萊恩西裝衣襟。布萊恩舉手投降,但完全沒有作用。
「你去過密州,你調查過多少事件?」兩人的額頭幾乎碰撞一起,要不是瑪利歐阻止,布萊恩的下場應該跟路上的僵屍一樣。
「雖然很抱歉,公司確實詳細調查過你們。你思考一下,五十萬金元的報酬足夠你買下一片牧地,把她接來過著富裕的生活。」
戴維斯把布萊恩輕輕放回地上,跟他握起了手。
「剛才非常抱歉,我接下這份委託。」
在旁的張伯倫跌破眼鏡,只有瑪利歐表情凝重。
布萊恩旋即轉向瑪利歐︰「你需要重建餐廳吧?連帶你以前的事,平克頓將一筆勾銷。」
「我不相信平克頓,」瑪利歐站到戴維斯身邊,「但如果你以後不幹了,可以來當我這裡當店員。」
「瑪利歐,連你也背叛了﹗」張伯倫抗議。
「五十萬夠你成立一家採礦公司了。即使你僥倖躲過通緝,回去你能幹什麼?鐵路工人還是洗衣工?」
張伯倫沒有和兩人站到一起,只掏出了一支香煙,再遞給布萊恩一支,然後跟他借了火柴。
「那麼,布萊恩,由你來帶路吧。我們該怎樣走?」瑪利歐問。
只見布萊恩誇張地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他指向西方︰「當然是太平洋!這時候僵屍已經遇上了巡邏的騎兵,我們要坐上『逆戟鯨號』,繞過下加利福尼亞進入墨西哥,『謀殺先生』抓不準我們會在什麼地方登陸!」
心裡有家鄉的人沒法當個好的亡命之徒。在美國住了這麼多年,瑪利歐早已學會忘掉自己從哪裡來,義大利與他最後的聯繫只剩下他在餐廳端出的酸甜滋味。但是幾天前踏上了加利福尼亞的海岸,他才知道那不過是在仙人掌鎮的漫天黃沙遮蔽下產生的錯覺。西岸的空氣沒有切塔拉的優雅,但是一樣的黏人,提醒著瑪利歐他仍記得阿瑪菲海岸的海風這個事實。
只可惜鄉愁對瑪利歐這種人是奢侈品,捧著再多錢都買不起。瑪利歐確信自己永遠不會再見到義大利,北美大陸將是他的葬身之地,或早或晚。
一行人登上逆戟鯨號後已經過了兩天。平克頓下重本弄來了最先進的機械船,速度能高達30節,長達一千五百英里以上的海上旅程再過不久便要結束。
口中叼著香煙的瑪利歐站在甲板上,望向即將沒入海平線的夕陽。在他身後幾步處,坐在地上的張伯倫掛著一貫的冷漠表情保養手槍。別人會用來稱呼他的那個「中國」就在面前這片汪洋的另一頭,但是他對此並沒有太多想法。與瑪利歐不同,張伯倫在美國生活的時間遠久於在中國,早在還不知道什麼叫做故鄉的時候他就在母親的懷抱中飄洋過海了。
他對中國的了解就跟美國人對唐人街的了解差不多,這也是為什麼他並不喜歡被人指著喊中國人,只是張伯倫足夠聰明,知道開口講話不需要跟他的槍法一樣快。
「兩位,去收拾下東西,很快就要靠岸了。」
聽見布萊恩的叫喚,瑪利歐轉過身來,在甲板另一側的遠方已經可以隱約看到陸地的影子。
「戴維斯狀況怎麼樣?」
「至少站得起來了,扣掉兩天沒能正經的吃飯外應該沒什麼問題。」
一生幾乎都在農場度過、從未搭過船的戴維斯在登船後不到半小時就暈得七葷八素,過去兩日有大半時間都只能往返於廁所與床鋪之間。
「他這樣能幹活嗎。」把柯爾特裝回槍袋的張伯倫站起身說道。
「上岸之後我們會先在這過一夜,夠他恢復了。」
「哼。」
目送張伯倫往船艙內走去,瑪利歐問道:「接下來有什麼計畫?」
「沒有,見機行事。」
瑪利歐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將煙蒂朝海裡一丟。
「去你的見機行事,平克頓連流浪狗會在哪拉屎都算得一清二楚、然後讓目標準時地踩上去。」
「五十萬有買到你的幽默感,不算白花。」布萊恩說。「上船前我給潛入墨西哥城的斥侯小隊發了電報,接頭人應該已經在鎮上等著了。馬匹跟補給他們會準備,天一亮我們就往墨西哥城前進。」
「電報被攔截的機率有多大?」
「百分之百。我不認為謀殺先生有時間破譯暗號,不至於還沒到墨西哥城就碰上埋伏,但他肯定已經知道有人要來。」
「好吧,那希望你的接頭人準備的補給裡包含上帝的保佑。」
「這個好笑,我差點就相信你信上帝了。」
瑪利歐朝布萊恩比了一個義大利人才看得懂的侮辱手勢,然後進入船艙。
逆戟鯨號在芝華塔尼歐的港口順利停靠時已經入夜。布萊恩率領著一行人準備離開港口,這時一名身穿當地服裝的男人快步靠近他們,高舉雙手揮舞以吸引他們的注意。
「先生們!找地方住宿嗎?」
聽見這人口中吐出是沒有口音的英文,布萊恩示意三人停下腳步,迎向那名男子。
「你有地方能推薦?」
「我家就有好房間。」
「早餐有沒有烤羊腿?」
「還有半杯桑葚汁。」
「一晚一塊五分夠不夠?」
「還能找你七分錢。」
確認暗號無誤後,布萊恩從口袋掏出一張對折兩次的紙片交給男人。
「帶路吧。」
接頭人帶著他們穿越人煙稀疏的街道來到一間小倉庫,本應用於堆放貨物的倉庫中十分空蕩、只放著兩張椅子並在地上布置了簡單的臥鋪,其中一個臥鋪上放著幾個布袋。
「天亮再來帶你們去取馬,暗號是S4 ─ D7。」完成任務的接頭人留下這句話後就離開了。
瑪利歐攙扶著還尚未完全擺脫暈船的戴維斯到臥舖上躺下,布萊恩則與張伯倫一起打開布袋確認內容物。在布袋裡頭的是一些墨西哥當地常見的服裝、四把斯科菲爾德轉輪手槍與少量子彈、幾管用金屬盒收好的炸藥、大約每人三天份的口糧、簡單的應急醫療用品,最後是兩張做了路線標記、背面寫了密碼的地圖。
「真是寒酸。」張伯倫嘖了一聲。
「在別人的地盤上就別要求太多了。」布萊恩迅速的瀏覽地圖背面的密碼,在腦中解讀出斥侯留下的資訊。「戴維斯,你現在能夠聽作戰計畫嗎?」
「可以。」閉著眼睛的戴維斯回答。
「正如預期的,謀殺先生將大部分的兵力都派往邊境襲擊。雖然墨西哥城裡仍有相當數量的僵屍幫,但是估計能在進城之前迴避戰鬥。斥侯安排好了往墨西哥城的安全路線,大約兩百英里。由於沒有辦法預備足夠的馬匹、途中只能換馬一次,預定在大後天的日落前抵達。在墨西哥城有潛伏的探員會帶領我們到謀殺先生的據點附近,但是據點內部沒有成功探索全貌,很難期待有正面衝突以外的選項。有什麼問題嗎?」
「要活捉嗎?」張伯倫說。
「是。聯邦給的委託文書強調了這是『逮捕』任務。」
「好吧。」
「你們兩個呢?」
布萊恩看向戴維斯與坐在椅子上的瑪利歐,前者擺了擺手表示沒有問題,後者則點頭表示收到。
「很好。下一次能好好睡覺會是任務完成之後,還請各位今晚努力讓自己充分休息。」
隔天,陽光從放上擋板的鐵窗縫隙鑽入後不久接頭人便準時到來,帶著一行人到鎮郊乘上準備好的馬匹。除了崎嶇不平的地形之外,前往墨西哥城的路途可說是一帆風順。在兩次野營之後,墨西哥城就近在眼前。
四人來到了最後的接應點,戴維斯一看清楚接應者的樣貌立刻擺出架勢、張伯倫的手也放在槍柄上。他們唯一沒有立刻對那個怎麼看都是僵屍的人出手的原因,是它手中高舉著的平克頓探員徽章。
「你們有探員是僵屍?我以為僵屍都被愛默生用那什麼亂七八糟的黑魔術控制呢。」
「我本來也這麼想,但仔細一想,調查報告裡面確實沒有這麼說過。」
在戴維斯與張伯倫的警戒下,布萊恩小心翼翼地靠近僵屍,而對方舉高雙手表示沒有敵意。直到距離足夠接近,布萊恩終於注意到在僵屍乾扁的臉頰上能夠看出一個應該是胎記的色塊,而那個形狀十分眼熟。
「……穆勒?」
僵屍點頭回應。
布萊恩喊出的是屬於他的同僚的名字。在一個月之前正是因為穆勒成功滲透,聯邦騎兵隊才能夠順利伏擊僵屍幫。然而僵屍幫雖然幾乎全滅,穆勒沒能全身而退,他再也沒有回來。
已經沒有可供辨識的表情的穆勒從口袋中取出夾著兩張書籤的手冊,在布萊恩面前攤開其中一頁,上面寫著預先寫好的筆記。
『愛默生跟僵屍幫達成了協議,它們保護他、他維持它們的復活。』
『運氣不錯,愛默生不知道我的存在、僵屍們認不出我現在的模樣。』
『每隔兩天他就會去一次神廟,推測有時限,把他帶離神廟應該就行了。』
看著筆記上老同事的字跡,布萊恩沉默半晌。
「然後你會跟僵屍幫一起再次死去。」
穆勒收回筆記本,用毫無彈性的指尖克難的翻了一頁再朝布萊恩展示,那頁上只寫著一行字: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不等布萊恩回應,穆勒將筆記翻到第二張書籤那頁。
『把馬繫好,我帶你們去神廟。』
布萊恩一行沿循滿是動物白骨的野道連日奔馳,答答馬蹄聲在日落前歇息,布萊恩砍下枯死的仙人掌作為烤火用的燃料,扔進馬利歐方升起的營火,枯死的植物仍還有些微的水分,在搖曳火光中發出不安分的劈啪細響。
不安分的火星,不安分的夜,一行人以肉乾與劣質的葡萄酒果腹,布萊恩仔細保養隨身槍枝,他反覆檢查扳機,朝空氣擺出拔槍的姿態。
「你的槍還很新。」馬利歐用營火烤著玉米薄餅。「是哪陣風讓你這樣體面的小夥子跋涉千里?你的公司調查過我們的身世,但我不是個偵探,所以你最好主動點開口,至少當你葬身在該死的墨西哥垃圾堆裡,我可以替你將骨灰計回去給你女人。」
「我……」火光照亮布萊恩眼神中的遲疑。「我沒有家人。」
「聽起來很適合葬身荒野。」馬利歐發出沙啞笑聲。「嘿,你的家人在哪裡,小張?」
「未來的某一天吧。」張伯倫背對營火,雙手合十閉目沉思。「我知道你想開中國玩笑,所以我必須重申:我的家人不在礦坑和棉花田裡。」
張伯倫微微闔眼,以一雙細窄眼縫對著無垠黑夜。
「嘿,你又想家了嗎,中國佬?」
臉上沾滿肉乾屑的戴維斯拍打張伯倫的肩膀,以標準的姿勢盤坐在中國人的身旁。
「想一個回不去的地方,並不會比較快樂。」
「哈!這倒是我頭一回看見你那張臉,你小小的鼻子和眼睛都縮在一起。」
「你刻意找我搭話,是因為我身為黃種人,卻選擇你們的武器。」
「而我是個黑人功夫高手!別這麼掃興,想像五十萬擺在眼前的樣子。」
「我腦中唯一能想像的,只有我們身首異處的慘狀。」
張伯倫猛然睜開雙眼,拔槍打落自夜幕中乘風飛來的弩箭,弩箭上塗抹的火藥即刻引爆,照亮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
「幹活啦,小子們!」
馬利歐將薄餅塞進嘴裡,出腳踢倒愣在火堆旁的穆勒,免得他成為箭靶子。黑夜中亮起眾多醒目的紅點,火炬照亮骸骨馬背上頭枯瘦卻難掩威嚴的人影,一名身披豹皮的僵屍高舉點燃的長槍,指揮數十名穿戴精良的僵屍步兵發起勇壯的衝鋒。
「各位當心,馬背上的是夸烏特莫克,阿茲特克帝國最後的皇帝!」
布萊恩立刻認出披豹皮僵屍的五官,身為平克頓偵探,他在任務前被硬塞大量相關的史料,儘管他無法很熟稔記住近代歷史沿革,卻對古阿茲特克帝國出土的肖像過目不忘。眼窩深陷,皮膚枯黃,卻反倒增添末代帝國皇帝所散發的威嚴,跨越數百年的時光再度復活,他高舉燃燒著的馬庫瓦維特爾,再度阻擋在外來世界的侵略者之前。
「我連總統都不服,何況是個小小的滅國皇帝。」
「哪一位總統?」
張伯倫問道,順勢拔槍射倒步兵僵屍,他動作俐落地換彈,他喃喃自語,數著僵屍與子彈的殘量,戴維斯素聞中國人喜歡算數,但若要問誰能將死亡計算得如此精準,恐怕在美國西部找不到第二個張伯倫。
「這有差嗎?即使是林肯也只想到解放黑奴,在他眼裡可沒有中國人。」
戴維斯躍上馬背,隻身闖入僵屍步兵陣中,踐踏過早該死去的阿茲特克輕裝勇士,順利打散對方的陣型,他雙拳分持剛柔力勁,右掌如剛猛虎爪,左掌似白鶴一羽,雙掌齊出打向夸烏特莫克的胸口,阿茲特克最後的皇帝不閃不躲正面受招卻毫髮無傷,皇帝馬庫瓦維特爾掃向戴維斯的喉頭,戴維斯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開,但他的馬卻沒那麼幸運,點燃的石棒靈活轉向,砸碎戴維斯坐騎的咽喉,瀕死的馬匹雙眼發紅,因痛楚而將戴維斯甩倒在黃沙上,眼見戴維斯即將斃命前往上帝的棉花田,張伯倫竟在此刻踢斷夸烏特莫克坐騎的後腿,輕盈地蹬步躍上馬背,在至近距離朝著僵屍皇帝腦門連開了扎實的十二槍。
「戴維斯,使出你得意的『虎咬拳』!」
聽見張伯倫的吶喊,戴維斯毫不遲疑自地上翻起身,朝自馬背摔下的皇帝喉頭猛力揮出孔武的五指,張伯倫抓緊時機,自皇帝背後同時使出與戴維斯相同的拳法,前後夾擊之勢輕易地咬斷夸烏特莫克的頭顱,滅國皇帝的頭顱滾至地上,卻仍然張開大嘴,朝忙著應付僵屍步兵的布萊恩吐出暗藏在口中的銀箭,同在僵屍群中奮戰的馬利歐察覺得快,連忙推開無暇閃躲的布萊恩,卻因此被僵屍步兵以馬庫瓦維特爾趁機砍傷。
「狗養的!」
最後一具阿茲特克僵屍倒下,馬利歐呼吸急促,面色蒼白,布萊恩見狀連忙替他包紮,在旁目睹一切經過的穆勒拿出筆記本,翻到事先寫好的紙頁。
『這是非常致命的蛇毒,他已經沒救了。』
看來穆勒早已準備好說明一百萬種死於荒野的方式。
「別聽那僵屍胡扯,我很好!」馬利歐冷汗直流。「我只是……需要些休息和義大利麵。」
「馬利歐……」
布萊恩緊握拳頭。
「我本來以為死的會是你。」馬利歐擠出虛弱的乾笑聲。「但我好像猜錯了。」
「不該是這樣。你有著比我更好的身手和經歷。」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你以為會死的活了,會活的卻死了。」
馬利歐自懷裡取出袖珍鐵盒,取出他珍藏多年的雪茄,戴維斯替雪茄點上火,他的手同樣顫抖著。
「哈……哈……」
「別再笑了,馬利歐,你得撐住。」
戴維斯將雪茄塞進馬利歐嘴裡,卻發現馬利歐不知何時已斷氣了,但那沙啞,令人不寒而慄的怪異笑聲仍在繼續。
「哈哈……哈哈哈哈!看看現實吧,布萊恩。身邊的人一一死去,平克頓根本不該僱用你這二流的探員!」
穆勒的嘴巴大張,因過度拉扯而撕裂他乾枯的嘴唇皮膚,變成僵屍的平克頓前探員將筆記本撕碎拋去半空,數隻乾癟的僵屍毒蠍從他的褲管跑出,竄向在場活人。
「我以為死人不會說話!」戴維斯邊踩死毒蠍一邊驚呼。「天啊,偵探,你的僵屍朋友被操控了!」
「閉嘴黑鬼,我比你棉花田裡的老婆和礦山裡的父母都要自由!平克頓派我去送死,但死亡女神出了比他們更高的薪資。」
「這就是為什麼你一路上始終保持沉默。」布萊恩眉頭深鎖。「因為你不再把我視為朋友了。」
「因為我怕一開口就會不小心笑出來啊哈哈哈哈哈!看看你們,『運氣不錯,愛默生不知道我的存在』,你們是最頂尖的平克頓探員和一群美墨邊境的怪物,結果卻凡事相信運氣?一個僵屍隨便瞎掰幾句就能矇騙過所有人,看看你,布萊恩,你活著卻像是屍體,而我,卻──」
砰。
穆勒倒下了。
「死人不會說話,也不該說話。」張伯倫吹去槍口白煙。「別放在心上,偵探,你只是選擇相信夥伴,我不會說這是天真。」
「但他差點害死我們!」
戴維斯埋怨。
「『差點』。」中國人拿出隨身攜帶的木製算盤。「我替自己和戴維斯要求七十五萬的酬勞,沒問題吧,布萊恩先生?」
「一言為定。」布萊恩點頭。「但就七十五萬,即使有任何人死去,你也不會因此分到一百五十萬的報酬。」
「沒想到平克頓也有吝嗇的時候。」
「只是預防你將腦筋動到同伴身上。」
「你看錯我了,先生。比起質疑我們中國人的道德操守,我想當前應該有更重要的事得面對。」
「例如?」
「海嘯!」
戴維斯指著地平線尖叫。
亞瑟.愛默生每兩天會離開一次都主教座堂,到墨西哥城內的市集買幾把新鮮的野菜和薄餅皮,城內的居民仍穿著亡靈節時的打扮,街頭巷尾隨處可見到死亡女神聖像,與骷髏意象的擺設,使得穿著貴族禮服的他顯得格格不入。
對大名鼎鼎的謀殺先生來說,打開阿茲特克的死者地獄,或是將整城的死者變成僵屍都不算難事,唯一使他感到困擾的只有──
無聊。
兩天前他收到了平克頓探員與隊伍覆沒的消息,雖然他身為始作俑者,仍然難以相信事情會進行得如此順利,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感到越來越焦躁。
「你是亞瑟.愛默生?」
一名妝扮成骷髏的遊客在果菜攤位前攔住心不在焉的愛默生。
「正如你所見。」愛默生的嘴角揚起。「有什麼我能替你服務的?」
「外頭的陸地被海水給淹沒了,我該怎麼做才能解除這天殺的遠古詛咒?」
「這很簡單,加入,或是打倒死亡女神。」愛默生冷笑。「但你的槍不管──」
謀殺先生甚至來不及拔槍,沉重的拳頭已經貼上他的正臉,愛默生連滾帶爬被打出數公尺遠,他擦拭鼻血,露出難以置信但喜悅的神情。
「槍是給你們這群無毛白猴子扮家家酒用的。」戴維斯抹去臉上妝粉。「我只相信功夫。」
僵屍幫的牛仔守在主教座堂外,卻遲遲等不到愛默生帶回伙食,在頭頂太陽即將爬到最高點之前,一名美國人與一名中國人共同扛著一只沉重的棺材,來到座堂之前。
「咳啊!」
帶頭的僵屍牛仔掏出手槍射擊中國人,但中國人卻敏捷地拋下棺材閃避,棺材蓋板在落地時摔爛,美國人自碎木板內取出一挺致命且在僵屍眼中有著仿男性陽具外觀的格林快炮,比了個義大利人才懂的汙辱手勢,二話不說便開始掃射座堂前所有的不死生物。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其實我有件事情始終瞞著你們。」
布萊恩大喊以蓋過槍聲。
「什麼?」
「亞瑟和我之間並不陌生。」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你認識『謀殺先生』?」
張伯倫以快槍將漏網之魚一一打倒在地,等待機槍無情的怒號收割他們的軀體。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亞瑟和我受訓於同位SENSEI,但我成為一名偵探,他成為惡黨。」
答答答。
布萊恩拋下子彈用罄的機槍,踩過狼藉的僵屍殘軀,與張伯倫共同闖進主教座堂。
「告訴我你不會為了私情而留一手。」
「他在學成之日殺死了SENSEI,我很抱歉,這些私人的事情不該在此時提及。」布萊恩轉移話題。「主教座堂建築在舊阿茲特克城上,只要找到通往地底的通道,就能找到特諾奇提特蘭。」
「聽起來像是闖進地獄。」張伯倫壓低牛仔帽。「但比中國好一點。」
兩人闖入空無一人的正殿,在風琴後方果不其然藏著地洞與繩梯,布萊恩自告奮勇地跳進坑洞,地底遺跡並不如他過往見過的如此衰敗晦暗,沿著舊河道往古城中心而去,一座瑰麗堂皇的宮殿敞開正門,歡迎著不速之客的到來。
在鮮艷的彩畫與充足照明環繞中,一名渾身掛滿黃金首飾的女人手持金色蘋果,站在一根雕滿骷髏、太陽與戰爭的石柱前,在她身旁立著兩具塵封的石棺。
「SENSEI?」布萊恩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這不可能,妳早已被淹沒在沖繩的浪花中。」
「你認識這副身軀原本的主人。」女人伸手戳進自己的雙眼。「既然這樣,妾也不想佔你便宜。」
女人拔去雙眼與臉皮,露出血淋淋的肌肉組織,她並未就此停止自殘,而是將臉上的所有肌肉拔除,只留下白森森的骷髏。
「米克特卡西瓦特爾,我奉平克頓偵探事務所與自由美國之名,前來阻止妳的亡靈節慶典!」
「小心點,偵探,你面對的不只是阿茲特克神祇這麼簡單。」張伯倫冷汗直冒。「看她手上的金蘋果,那是希臘神話災厄女神的象徵,世界各地的神話擁有共通的起源,就像朝鮮人主張萬物皆來自他們祖先一般。」
「如果這位女神真如此偉大,她就不會一再失去自己的子民。」
「這番話讓妾對你有了新的看法。」死亡女神咯咯竊笑。「就用人類的決鬥方式來分出勝負,如果你贏了,我就收回洪水和不死的神力,相反的如果是妾得勝,你就必須成為妾的玩物。」
「沒有問題。」
布萊恩將手槍放在腳邊,踢至死亡女神腳旁,死亡女神檢查槍枝沒有問題之後,走至神殿中央,與布萊恩背靠背,一股腐臭與血腥的氣味鑽進布萊恩的鼻腔,他深信那是死亡的氣息。
「就由我來擔任倒數,沒有問題吧?」
張伯倫望向女神空洞的眼窩。
「中國人最擅長算數,妾沒有拒絕的道理。」
「就位。」
在開始倒數的前一刻,布萊恩與張伯倫互相交換了眼神。
「三──」
砰!
布萊恩面朝下倒地,地面染上黏稠的紅色,米克特卡西瓦特爾手中的槍仍冒著白煙。
「妳犯規了,阿茲特克的女神!」
「沒辦法,死亡從不等待。」死亡女神用手掌沾取地面的紅色液體,貼至兩具石棺上。「醒來吧,新太陽紀的主宰。日之魁札爾科亞特爾!夜之特斯卡特利波卡!美國人已經被我打敗,如今便是阿茲特克再度輝煌之時!」
石棺同時爆裂,自煙塵中走出兩具僵屍,分別戴著五彩羽毛頭飾與一面鏡面灰濛的鏡子,特斯卡特利波卡發出戰神出征時的怒吼,但他的身體卻承受不住劇烈的動作,一隻手腕掉在地上。
「看來妳的獻祭儀式失敗了,死神啊。」
開口說話的竟然是早應死去的布萊恩,死亡女神尚來不及舉槍射擊,被張伯倫快槍擊碎膝蓋的雙腿已先跪倒在地。
「怎麼可能,你只是個平凡的人類,妾並沒有給予你復活之神力!」
「動動腦多想想,這代表我沒真的死去啊。」布萊恩拉開外套,一袋被打出洞的義大利麵掉在地上。「這是一位義大利朋友要我打包的,妳把醬汁誤以為是鮮血獻祭給妳的至高神,如今他們缺乏生命力,不過是兩具番茄醬中毒的僵屍。」
「義大利麵怎可能擋住子彈!」
「妳打中的,正好是隔夜後放冷的肉丸啊。身為神卻毫無運氣,也難怪阿茲特克會在歐洲侵略者的手中滅亡。」布萊恩取出手槍,一發打爛了女神的腦門。「現在只等我粉碎這兩具僵屍,亡靈節就會結束。」
「兩位,我打死的亞瑟是假的,天殺的這些是什麼東西!」
戴維斯在此刻氣急敗壞衝進神殿,見到兩具阿茲特克僵屍連忙大叫出聲。
「死亡女神復活了阿茲特克的主神,但一切都還在我們的控制之中。」
平克頓探員朝羽蛇神開槍,但羽蛇神環抱雙手,輕描淡寫地以靈活步伐迴避攻擊,布萊恩只好先將轉向特斯卡特利波卡,但復活不全的戰神竟只憑單手便捉住子彈,全數塞進嘴裡,以超越槍枝射擊的速度往布萊恩回擊。就在布萊恩以為自己即將命喪異鄉時,張伯倫與戴維斯雙雙飛身躍至布萊恩跟前,以五指抓下銃彈。
「如果讓你死了,馬利歐肯定會很困擾。」戴維斯與張伯倫擊掌。「我就知道,中國人都會功夫。」
「那是刻板印象。我只是剛好喜歡算數學,跟擅長一些拳腳花樣。」
「嘿,小張,你到底是從哪學會虎鶴雙形的?」
「說來話長。」
「現在不說,搞不好等等就沒機會了。」
「也是。」張伯倫深吸口氣,一掌打向戰神煙霧鏡。「我從小就常作夢,夢見兩百年後的未來世界已經被阿茲特克僵屍主宰,所以我從兩歲開始修練功夫以抵抗僵屍。」
「但為什麼是功夫?」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哲學家兼功夫大師老子在兩千年前便警告我們,山谷與神皆為僵屍,故他們不死,要破壞自然給予他們的無窮力量,就得找到天地根。只運用肉體的功夫,是最接近自然之道的武器。」
張伯倫與戴維斯,兩個來自不同國家卻同樣熱愛功夫的靈魂在此時合作無間,與阿茲特克戰神打得有來有往。
「天地根!那根柱子!」
布萊恩靈機一動,指著神殿中央的石柱,先前袖手旁觀的羽蛇神僵屍似乎感到焦急,主動攔阻在布萊恩面前。
石柱上的一具骷髏擺脫柱子,躍至地面,亞瑟.愛默生脫去偽裝用的骨骸面具,展現出俊俏卻危險的面容。
「這麼一來,你們就沒辦法阻止這場永無止盡的亡靈節。」亞瑟走至斷氣的死亡女神身旁。「起來,妳還有利用價值。」
米克特卡西瓦特爾搖搖晃晃站起身,她已經成為沒有自我意識的僵屍,隨著謀殺先生的五指跳起怪異的舞蹈。
「亞瑟,你……」
「我用NINJUTSU偽裝成她丈夫,也就是死神的模樣,從她手上奪來支配死者的神力。」愛默生冷漠地微笑。「你還不懂嗎,布萊恩,我們是NINJA,和平的世界不需要我們。這個世界渴望戰亂,卻又恐懼犧牲,只要我們將所有人都變成不死者,就能夠延續這場不會有人倒下的爭鬥,直到永遠。」
「我不會加入你。」布萊恩怒吼。「你害死了SENSEI!」
「這可和你的自由意志無關。」愛默生戴上忍者頭罩,拔出刀身刻有龍紋的KATANA。「你們只有三個人,要怎麼對抗四位神?」
「三?」布萊恩忍不住笑出聲。「在西部,如果錢無法解決一件事情,代表錢還不夠多。」
神殿的屋頂突然崩塌,大量海水淹進地底,一艘精良的鐵甲船從天隨著瀑布般洩入的鹹水降落。
「逆戟鯨號?」謀殺先生難以置信。「但它停在數百里外的港邊……」
「古阿茲特克是建立在水域中央的都市,平克頓深怕古阿茲特克復活後會報復基督與天主教國家,以防萬一事先準備好水戰用的逆戟鯨號。」
「久等啦,小子們!」
西部最兇的男人雙眼凹陷,手腳僵硬,但儘管化成僵屍,依舊無法阻止他的暴行。身披豹皮手上端著義大利麵的馬利歐手持船錨自船首跳下,順勢以船錨砸向了死亡女神的位置,將閃避不及的女神僵屍打成肉泥,並將整碗義大利麵扔在羽蛇神的臉上,羽蛇神僵屍首次體會到遠超過活人獻祭的美味,竟無暇阻攔布萊恩。
「那個義大利人應該早就死在荒野中才是。」
「是啊,為了復活他。我們把現場找得到的東西都用上了,結果那把銀箭果然附有把死者變成僵屍的神力,再加上馬利歐想要五十萬的執念夠重,終於讓他成功復活。」
「七十五萬,小子。」馬利歐大笑。「別想隨便打發我。」
「看來平克頓這下賠慘了。」布萊恩怒目瞪視愛默生。「你原先想利用那把箭,讓我成為你的同夥。」
「住口,不該是這樣,我的計畫,我的野心!」
亞瑟.愛默生首度露出氣急敗壞的模樣,舉起KATANA揮向布萊恩,但布萊恩自袖口滑出的SHURIKEN打斷了KATANA的刀刃,布萊恩拎拳揍倒愛默生,愛默生反過來箝制住布萊恩的四肢,兩人扭打成一團,滾至死亡石柱之前。
「你還不懂嗎,亞瑟,NINJA的時代已經結束了,這就是我不當NINJA的理由!就像阿茲特克被征服後成為墨西哥地底的一部份,有一天我們所在的時代也會結束!」
「那你倒是說說看,還會剩下什麼!」
「真理!」布萊恩揮出左拳,打在謀殺先生臉上。「還有自由經濟與美國!」
「義大利麵!」馬利歐大喊。「麵條會成為新時代之神!」
「外加上黑人,別妄想滅絕我們。」
戴維斯補充。
「別忘記中國人。」
張伯倫與戴維斯同時以虎爪夾攻,削斷阿茲特克戰神的頭顱。同時布萊恩也擺脫亞瑟的箝制,將謀殺先生踢開。
「不可能,不可能,你們只是群臨時集結的烏合之眾,到底為什麼能夠破壞我完美無缺的計畫!」
亞瑟.愛默生咳出鮮血,無力地癱軟在石柱前,以最後殘餘的性命保護著他的野心。
「因為正義。」
布萊恩首先回答。
「我只是想要七十五萬。」
馬利歐舉起手槍。
「對,七十五萬。」
張伯倫一手拿著算盤,一手握緊手槍。
「我現在開始覺得七十五萬有點少了。」
戴維斯揉了揉鼻子,他不敢說自己多擅長用槍,但至少他知道這場合不舉槍很奇怪。
「好吧,就七十五萬。」布萊恩放棄爭辯,舉起槍對準亞瑟。「SARABADA!」
晴朗的藍天下只有幾片悠閒的浮雲飄過,晚秋的空氣是乾澀但涼爽。熟成的棉花輕柔蓬鬆地綻放在一望無垠的棉花田,在吹拂而來的微風中搖曳。十幾名身穿粗布工作服的白人小孩彎著腰在採集著盛開的棉花絮,跟廣袤的田地相比他們的身形就過於渺小。
一旁的農舍門被緩緩推開,戴維斯頂著啤酒肚叼著菸斗,盤腿坐在棉花田前。吐著一圈菸,「最近的天氣真好,看來這期的棉花可以大豐收。」
他滿足地看著眼前用辛苦換來的成就與安身立命之處,不禁覺得以前投身於危險與刺激的生活過於荒誕不羈,但偶爾也令他感到相當懷念。
叮鈴叮鈴──黑人女性搖著鈴噹端著一鍋熱騰騰的餃子出現。棉花田內的孩子們聽到鈴聲都放下手邊的工作,朝著農舍的方向走去。她將鍋子放到了一旁的長圓木桌上, 擺放好餐具。戴維斯上前便一把抱住女子。
「你上次那麼熱情是什麼時候,難道又想買一台耕耘機嗎?」
「當然不是,貝拉。那也要等這期收割完,紡織廠這次一定會用高價來收購這批好貨。」
「那又是什麼風讓你這麼努力地獻殷勤?」貝拉稍微推開了他,繼續忙著盛放濃湯與餃子到各碗中。
「那當然是因為愛啊。」戴維斯一屁股坐到位子上。
貝拉笑笑地搖著頭,其餘的孩童也回到座位。戴維斯帶頭幫忙做完飯前的禱告,所有人便開始享用眼前的餐點,除了戴維斯熟練地使用著筷子吃著餃子,大部分人仍以叉子與湯匙代勞。
「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餃子!」戴維斯秀了一口字正腔圓的中文。
「你又來了,真搞不懂你中文到底是跟誰學的。」
「柯比叔叔,你什麼時候要教我們武術?」「對啊!對啊!」「我想當鶴。」「那我要當虎!」「什麼叫SHUANG-SHING。」小孩們七嘴八舌地熱烈討論。
「只要你們幫忙把棉花採完,回來後就教你們。」
「好耶!」小孩們齊聲喊道。
「戴維斯,你這次又要去哪?」
「只是去見見久未謀面的老友。」
戴維斯從腰包掏出用牛皮紙包裝整齊的方型包裹與十來枚藥帖,「幫我把這個交給教會的神父,他應該會相當開心。還有這些是你們今天的工資。」
他把藥帖一一發下去,「記得分給其他人一起吃,不要一次吃太多喔。」
孩童們等不及便打開帖子沾了一口白色粉末,一臉滿足開心地跑走,貝拉回頭看著戴維斯,「今晚就要出發?」
「那裡有點遠,早點去才能早點回來。」
貝拉抱住了戴維斯,「要當爸爸的可不能說謊。」
戴維斯輕輕撫摸著她微挺的肚楠。
東邊的夜空開始泛白,夜晚的星辰慢慢地褪去了色彩,晨曦照亮了玻利維亞的大地。平靜無波的水面寧靜安詳地映照天空變化的景色,這裡是被稱為UYUNI KACHI QUACH的默許之地。混著白沙的石砌木屋建在湖中央,爐灶隨著天明燃起了裊裊炊煙,但門上的掛牌仍顯示在休息中。
穿著白西裝的布萊恩在這時拜訪,「在這裡開店是很唯美啦,但這裡還是長了堆仙人掌。難道不能在蓋的時候順便砍一砍嗎?」
推開木門,是一個面容枯瘦但略有血色的男子,穿著廚師服前來迎接,「一聽到那毫無美感的巴爾的摩口音就知道是你。」
「瑪利歐,過了一年你怎麼還是一副殭屍樣,是不是番茄醬吸得不夠多。」
「這裡的樹蕃茄夠我吃一輩子。要不是美洲待不下去,才不會跑來這大老遠的地方。」
「上頭要求的是活捉亞瑟.愛默生,為了清除剩下的活死人就搞得大家忙得死去活來。避避風頭也還是有起司可以吃。」從他的西裝夾層裡掏出了車輪狀的小包裹。
「這就對了!」瑪利歐稍微打開包裝品評了濃郁的香氣,「熟成兩年的PROVOLONE?」
「Sì。」
瑪利歐笑得合不攏嘴,「布萊恩,讓我誠摯邀請您來當我今日第一位客人。」
「那就來份上次沒吃完的波隆拿肉醬義大利麵。」布萊恩隨興找了位子坐下。
店內仍如先前般一絲不苟,晶瑩剔透的玻璃高腳杯懸吊在展示櫃,架上還有陳列的美酒,與整齊排列的各式調味料。吧臺也被打理得一塵不染,只有泡著鹽水的鳳梨片這次被放得遠遠的。
「這次來是因為要從平克頓退休,順便來我這應徵新工作?」
瑪利歐俐落的刀法將洋蔥與蕃茄化成丁,先前備好的雞高湯正在高溫中翻騰。
「不不不,還沒那麼早。雖然上次的盧森堡狼人事件真得快勸退我,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布萊恩啜飲了一口冰涼的白蘭地。
「錢?女人?還是狗屎爛蛋的人情事故?」
他迅速拌炒著新鮮的牛豬混合絞肉,加入洋蔥丁與軟爛的蕃茄泥,自製的酸甜蕃茄醬一下,新鮮的香氣直逼唾腺的分泌。
「都是......」
他不再多問。倒入鮮美的雞高湯、放上月桂葉與百里香,灑點黑胡椒與鹽調味,轉小火燉煮。最後,加入剛撈起的蛋香寬扁麵,取了點今天到手的PROVOLONE起司撒上做點綴。盛盤,上桌。
原本還在望著窗外想著私事的布萊恩,一聞到那肉醬豐盛的香氣,便被眼前的美食吸引,一個叉子捲起了一口的份量,吸飽了酸甜肉汁的麵條被送入口中。美味在嘴裡爆開、炸裂,那是嶄新的生命被蕃茄的精華汁潤身心的感動。
「我願稱你為神!你的廚藝在短短一年內又超越了自己。」
「這就是現在為何我被稱為『南美最餓』,一口就讓你去見上帝。」
門被推開,衣衫襤褸的戴維斯放下了他沈重的行囊,經過長途的拔涉的他也是找了布萊恩身旁的空位作息。
瑪利歐先替戴維斯上了一杯冰涼的檸檬水,他一口飲下,「呼~差點渴死。」
「從棉花田逃出來?怎麼可以狼狽成這樣。」
「你怎麼說也沒錯,不過那是有Cracker在幫我工作的棉花田。從加利福尼亞來這,可不是你想像中的近,而且要一路攀登上這座鹽沼。」
「其實有路,我開逆戟鯨號上來。」他指著窗外停靠在餐館旁,有著跟那艘船相同塗裝的運輸車。
「哈哈,看來是我輸了,不是最早到的那個。」
「不用擔心,你不是最後一個。」布萊恩繼續啜飲著杯內的白蘭地。
「反正現在沒事,要跟我聊聊盧森堡的狼人事件吧?」戴維斯又恢復了精神。
「這麼想聽?這只是個吸血鬼少年遇到狼人少女附上加特林的愛情故事罷了......」
戴維斯望窗外的景色,把玩著手上的湯匙,碗內是已經融化成水的奶製冰品,「這裡的夕陽真美,真想帶貝拉來瞧瞧。」
「之後等道路全部修築完,一定會有更多旅客蜂擁而至。」
「我倒不希望有觀光客來玷污這裡的景色。」
「差不多該幫你們準備晚餐和床鋪,每人之後給我1000鎂就行了。」瑪利歐邊收拾著桌上的餐盤與刀叉邊說著。
「看在舊交情上算我便宜點吧。我還有一個農場要經營,一個家要養。」
「這可不行,這些高檔食材與提供的服務和美景可不是隨處可見。南歐人雖然慵懶,但該拿得還是得拿到手。」
布萊恩迅速從口袋掏出一千美金,「平克頓從不吝嗇。」
「我無法認同!」門再次被推開。
張伯倫大步走進餐館,一手拿著算盤一手牽著一位身材嬌小的孩子,長相卻被兜帽蓋住無法確認。
他迅速地撥動著算盤上的串珠,「總共只值500鎂。不多也不少。」
「既然我們的中國佬都這麼說了,那也不用再討價還價。但這位是誰?」瑪利歐看向那嬌小的身軀。他掀開了蓋住臉龐的兜帽。蒼白瘦小的臉龐,雜亂的頭髮與無神的雙眼,但依稀見得出來她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
「布......布萊恩?」她以幾乎聽不見聲音的口中吐出了眼前男人的名字。
布萊恩愣了一下,「......SENSEI?」他無法制止自己朝他跑去的步伐。
「呀啊——」少女發出高頻的吶喊,並抽出揹著的武士刀朝布萊恩劈斬而去。
戴維斯一見情勢不對,一個推掌便將少女震倒,銳利的刀鋒銷過一旁的木椅,椅背被銷成兩截。張伯倫立刻將兜帽蓋上少女的臉,她才放下拿著武士刀的架勢。
「告訴我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張伯倫!」
「這就要扯到亞瑟.愛默生,跟你同門的弟子當時在墨西哥城所做的好事。」
「瑪利歐,給我們所有人上一杯你自豪的調酒。」
張伯倫與布萊恩坐上了吧檯,旁邊也坐著如同人偶般的少女毫無情緒地待著,其他人則坐在更遠處沒打算偷聽其他人的私事。
「帶她去阿爾卡特拉島時,愛默生他坦白了。這才是真正被蘇生的SENSEI。」張伯倫繼續平淡地說著。
「這是NINJA無法避免的宿命。最後的考驗結束後,師父必須要讓弟子親手結束生命。你的SENSEI選擇了愛默生,而非你。」
「這是不可能的!我從沒聽過這種事!」布萊恩激動地否認。
「一個NINJA自古以來只能教導一個弟子,但她同時教導你們兩個人,而你們都通過了考驗。她知道你無法承擔這一切,所以選擇愛默生,選擇讓你遠離這個殘酷的事實。這是這位在阿爾卡特拉島上說的。」張伯倫眼神撇向了一旁沉默的少女,再看向布萊恩,眼裡吐露的只有事實與真相。
淚珠開始在布萊恩的眼睛裡打轉,他曾相信的一切都是虛假的,一路支撐他的信念早蕩然無存。他用力地鎚擊了吧檯。「所以你想說的是愛默生做的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讓SENSEI復活嗎?」
「沒錯......只是這一切得在死亡女神被趕走後才能實現。掌握死亡的能力才不會被那些阿茲特克神祇所影響。」
「我不相信,我絕對不會承認她是我的SENSEI!」布萊恩準備起身離去。
「布......布萊恩。」
他停下了動作望向了低著頭的少女。
「最後......一堂...... 課,SAMURI…… 的課。」
斷斷續續的話語重擊著布萊恩的思緒。過往的回憶與思潮令他感到痛苦與不捨,他終於受不了頭也不回地衝出餐館。
「所以小妹妹,妳想要做些什麼,或許我們可以幫妳?」戴維斯轉過頭來說著。
但她如同斷線般沈默著。
「當時找到她時,正被當地的黑道作為殺手使用,誰都想要有個服從命令揮著武士刀的NINJA。」
張伯倫喝了口甜苦夾雜的調酒繼續說道,「愛默生用高階返魂術拉回來的靈魂,身體是別人的,但靈魂被困在這小小的身軀中。到剛剛為止,唯一有過的對話是在監獄裡,她也曾說著要給布萊恩上最後一堂課。」
「那柄長木盒裝的就是布萊恩的武士刀?」瑪利歐撇著頭看向吧檯。
張伯倫點頭。
「給他點時間吧。他很快就會準備好,先給小妹妹吃點東西。」
夕陽餘暉將如鏡面的大地染成一片火紅,站立在湖上的是嬌小的身軀,拿著一把刀刃超過自己身長的武士刀擺著架勢靜待著。
布萊恩踩的每一步都驚動著安寧的湖面,他撿起了放在地上的武士刀,那是他以前訓練時SENSEI發給他的佩刀,如今也被重新打磨開封。他抽出刀刃,扔掉了刀鞘,重新擺好了架勢。那是他在離開SENSEI前,她最後叮嚀的動作。
嬌小的少女用細小的聲音說著,「布萊恩,這是身為SENSEI的我能教你的最後一堂課。SAMURI之道,真劍勝負。」
白日的最後一道光延著對峙的刀鋒閃耀,流線的光芒延展到刀尖後驟然而逝。兩人向前用力一蹬,朝著前方筆直飛躍而去。天色瞬間昏暗,交錯的刀光斬向了彼此,鋼刃擊打出一瞬間的火花,便歸於虛無。等繁星的微光又照耀大地,兩人早已交換了站立的位置。
嘶——布萊恩的西裝被切開一刃,左肩滲出鮮血染紅了白色的西裝,劇烈的疼痛令他單膝下跪。
喀——少女手持的刀刃從互相敲擊處的裂痕攔腰折斷,銀白的刀身筆直地插入如鏡的大地。她也宛如提線木偶般無力地倒下。
布萊恩放下手上的刀刃,衝去抱起了無力的少女,「怎麼會?我明明只是砍斷刀刃,為什麼SENSEI會?」
少女用僅存的力氣撫摸著被淚水沾濕的臉龐,「我有好好罵了一頓亞瑟,從沒想過要他背負著我的命,他為了我走得太遠了。」
「SENSEI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布萊恩握住那冰冷的小手,彷彿溫度已經從這世界離去。
她搖了搖頭,「太好了,我最初的選擇沒有錯。他是NINJA,你是SAMURI。你一定能帶他回來,SAMURI精神......永存......於......心。」
「SENSEI!」布萊恩抱著已失去靈魂的少女身軀痛哭,悲傷的倒影映照在寧靜的湖面,漾起一波波的漣漪,彷彿夜晚再也無法恢復平息。
瑪利歐走到一旁,「當地的居民都傳說這裡是巨人Tunupa愛與悲傷之地,因為Kusku的離開,她悲傷的淚水與孕育的母乳匯集成這個天空之鏡。你的悲傷和乘載的愛,你的SENSEI一定都能明白。」
一陣強風吹拂過了沈靜的湖面,宛如將彌留於人世的靈魂也跟著帶上了鄰近的星空。
「剛剛烤好了瑪格麗特披薩,大家已經在吃了,來吧。」瑪利歐一把拉起了跪在地上的布萊恩。
他擦了擦臉頰上的淚痕,環抱起了少女,與瑪利歐在漫天星斗下走回了湖中央的石砌木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