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之章、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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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陽太,慶之想到的就是那頂飛行帽。
過大且陳舊的塑膠皮和棕色的絨毛掛在陽太的頭上,讓他的身材比例看起來更加地幼小。
或許有很多次吧,慶之看著陽太飛也似地跑過街上,飛行帽遮耳的部分就在他臉頰的兩側鼓動拍打著,就像是一對翅膀那樣。慶之記不太得了。
畢竟這幾年來,慶之也只是會在晚上驚醒後、回想著夢境時想起陽太而已。
所以慶之並不想念陽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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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天慶之從床上爬起時,已經是中午過十二點了。他搔了搔還有些發脹的腦袋,檢查著手機裡頭有沒有新的訊息。
慶之看見了懷玉發過來的訊息。
我和若水到了車站附近了──訊息上是這麼說的──不過瑜世他剛剛好像又發生了些什麼意外被絆住了,反正你看群組裡他的說法就知道了。
好──慶之快速地按下手機面板回應──我也差不多該去接你們了,十分鐘後到。
慶之的父母已經出門了,家裡只剩下他一個。慶之套上衣褲後抓起了放在玄關的鑰匙,開車前去車站。
車輪暢快地滑過寬敞且老舊的柏油路,兩側水溝旁的綠色稻田朝著山腳與天際擴散而去,一日之中最接近垂直的光線也沒能打穿灰流雲的遮蔽,只是在天際映射出灰白邊緣帶有一絲絢爛的色彩。而在灰流雲的一角,同樣隸屬於灰色但是有著金屬規則的巨大鈦金屬管狀物體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在天際的某種氣流通道中流動著。
自從慶之出生以來,天空就是這番樣貌。所謂的藍從不屬於頭頂上的蒼穹,而是淪為某種在光線照射下的特殊反射波長。
慶之就在那樣的堆積壅塞的灰之下來到了車站,並且再度見到了久未謀面的懷玉和若水。
懷玉將長髮綁成了一個馬尾,倚著一個不大的行李箱,正與若水聊著;而若水則是一如慶之印象中那樣,留著即肩的中短髮、將自己的瀏海打理成整齊的樣貌。
若水抱持著高中畢業時的身高,但是懷玉就不一樣了。懷玉在上國中的時候便前往首都去念書,也因此懷玉比起慶之印象中的高上不少。儘管或多或少都看過她在社群網站上發布的照片,但是親眼看到時依然讓慶之有種煥然一新的愕然。
「慶之!」懷玉笑著說,「好久不見,我一直以為,我們下次見面會在別的地方。沒想到還是回來這裡。」
慶之一邊打開後車廂一邊回說,「剛好這邊的監測員剛好有缺嘛,所以我讀完大學後就回來了。不用跟別人擠捷運、開車在路上也不用擔心車潮什麼的,事實上還算不錯喔。」
「這聽起來不太像什麼優點。」若水輕聲說道。
「是啊,」慶之坦承,「反正我說什麼好山好水的你們也不會相信,九里就是好山好水好無聊,這種事情你我都知道。」
「可是若水你還是選擇回來這裡當小學老師呢。」不知道是不是在發出疑問,懷玉說道。
「誰知道呢,」若水小小聲地說著,「或許我們都喜歡回到故鄉吧。」
「對啊……上車吧,」慶之拉開駕駛座的車門,「懷玉你雖然比我們都早離開九里,但是現在不也回來了嗎?」
「還不是被你找回來的。」帶著一點的不置可否,懷玉與若水上了車。
慶之迴轉車頭,向若水確認到:「先去學校?」
「嗯。」若水如此回答,「我和段老師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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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就叫做成就感吧,」段宇鵬老師這麼說著,同時將自己辦公桌上的紙箱貼上膠帶。「山若水回來母校當老師、何慶之則是擔任天象觀測員、而曾懷玉則是研究所畢業,要去那個什麼部門……」
「地底環境開發評估部。」懷玉說,「老師你還是一樣,都用全名叫我們呢。」
「沒辦法,你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家豪,身為一個老師不用姓氏記人就會有很多麻煩和困擾的,這點山老師你也記著點啊?」段宇鵬老師一派輕鬆地說著。
在慶之他們逐漸將身子骨拉拔成現今這副模樣的同時,歲月也在段宇鵬老師的眉宇間留下了痕跡。慶之甚至懷疑段宇鵬老師的身高是不是縮了點水。
「好了,山老師,我把位置空出來了,這是辦公室的鑰匙,其他的東西我已經打點好了,你之後就可以開始把東西放到這個座位上了。現在我帶你去看看學校裡的一些新設施好了……你們那時蓋了體育館沒?」
「沒有。」、「沒。」慶之與懷玉異口同聲地說著。
段宇鵬老師用喉嚨吐出沉濁的聲音說著,走入了回憶的長廊中,「這樣啊……」
接著,冷不防地,他如此問道,「我記得……你們還有另外一個人才是的?會跟著你們一起出現的、那個另外一個男孩?他叫……」
慶之等人停下了腳步。
「瑜世,安瑜世。」
直到若水輕輕地將這個名字從齒間吐出,時間才繼續沒事般地流動。
「他繼承了老師的衣缽,成為了飛行員。」
「哈哈,說什麼衣缽呢,我根本沒教會你們什麼飛行的事情吧。」發出了笑聲,段宇鵬老師繼續邁步向前,「你們把他甩了?」
「他本來要和我們一起來慶祝若水回鄉就職的,但是工作太忙,所以會遲到一下。」慶之說著,然後,三人再度跟著段宇鵬老師走進了小學時曾經走過無數次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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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你們」指的是陽太、慶之、瑜世、懷玉和若水。
陽太當初和班上有點格格不入,從性格、姓名到穿著都是。
不過造成最大的差異的果然還是他所做的事情。
一言以蔽之,那時的陽太就是個問題兒童,經常翹課,也經常做一些對那時的師長們會造成困擾的事情。
像是製造秘密基地之類的吧。
但是慶之必須承認,在那個年紀、膽敢這麼做的、並且付諸實行的、甚至真的做出了一點東西的陽太真的挺厲害的,厲害到那時的慶之不由得接近了陽太,然後形成了所謂的「你們」。
但是現在想起來,陽太所幹的事情無庸置疑地充滿了值得吐槽的地方,例如設計著一些形狀可笑的機體、用從山上找到的、從天空亂流層中落下的機體殘骸或是生活垃圾拼湊成形狀,想像著以那簡陋的姿態挑戰滿是亂流與瘴氣灰燼的天空。
關於那片天空,慶之在這十多年間學會了許多當時並不知道的知識,逐漸成為了一個無趣的大人。
天空基本上不是一個適合觸碰的地方,高層亂流中充滿著熾熱的金屬噴流,這都得感謝過於發達的氣象兵器留下的遺毒。唯一值得慶幸的可能是這並不像是核武一樣會帶來核冬天,而且這基本上襲捲了全球,使得各國非常公平地得共享這片灰濛濛的天空。
人類曾經可以翱翔於天際、甚至超出星空,但是自從灰流雲霸佔了天空之後,唯一能夠抵達天際之外的就只有潛伏在亂流中的空中軌道,那在大戰之前就被建好的神祕存在。
曾經人們都獲得了飛上天際的能力,但是如今,那份權力再度被少部分人所霸佔。只有少部分人,能夠在適當的時間點,搭乘飛行裝置抵達空中軌道,透過飛行進行長距離移動。
數不清有多少次,慶之曾經望著天空,想像著如果有種存在,可以在那波濤洶湧的氣層噴流中活下,然後俯瞰著這個世界,那會是種怎麼樣的感覺。想著想著,他就會忌妒起過去年代的人們,他們可以輕鬆地登上天空,而他們卻像是雞一樣,繼承了那份可能,但是至今還在地上蹠行。
而陽太,他則是固執地接近愚蠢地堅持著他的看法,義無反顧地說著他能夠成為一個飛行員,然後鳥瞰九里和這座島國。
慶之承認,那些沒被陽太說服的人大概都把他視為智障和惹事鬼。所以願意和陽太往來、最終可以進入他的秘密基地,也就是他口中的停機坪的人們,大概都某種程度上認為這個頑劣分子之後會大喇喇地闖入大學講堂中,然後總有一天會像是段宇鵬老師曾經辦到過的那樣,研發最新型的飛行機、挑戰那曾經被征服過的、比起任何海洋都還遼闊無邊的領域。
但是總地來說,陽太沒有飛上天空。
至少慶之從未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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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來晚了。」
結束了若水的交接行程後,三人聯絡上了瑜世,然後順利地在車站把他抓了上車。
拉開副駕駛座,瑜世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對著三人致歉。
瑜世一直是個天資聰穎的人,至少在客觀看來,課業表現傑出的他是比陽太還更有機會成為飛行機開發員的人。
「真好啊,居然可以成為飛行機開發員,像是我就只能待在九里繼續擔任地方的天象觀測員。」
「就表面上是那樣,但是可別忘了,天象觀測員平均每個月都可以觀測到一些潛在的危機,然後通知中央氣象中心排除危機。而飛行機開發這門學問在這二十年以來都沒什麼關鍵性的突破。這麼說起的話,你的工作可說是比我還要有跌宕起伏呢。」
果然,瑜世用著難以否定的自嘲化解了慶之的玩笑,然後他轉向後座的兩人,問道:「懷玉現在不住九里的吧?你這段時間要住哪裡呢?還是其實今晚就要走了?」
「我那邊放假了,暫時借住在若水家吧。你呢?」
「我家沒有賣掉,就回去將就一下吧,也算是檢查一下有沒有哪裡壞了。」
與慶之不同,瑜世的回歸使得四人間的氣氛一下活絡起來。
「話說,你們剛才已經去過學校了吧?所以若水的事情也處理完了?」
「是啊,怎麼了?」慶之問到。
「我們還沒決定好下午要做啥對吧?」
「是這樣沒錯?」
「那麼,我有一個好點子,先去我家拿點東西吧。」瑜世露出了像是要惡作劇一樣的笑容,「老實說我以前就想這麼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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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軍中特用的編碼系統導致了彼此的干擾,至少有兩方……不,就近代的解密來看,甚至可能有三方,他們同時都在動態編碼無人機系統。而大氣中的奈米機械在複製零部件的過程中,因為使用的編程語言近似、導致了『不屬於任何一方的中立機械』誕生。而那些不屬於任何一方的中立機械,至今仍在不斷地自我複製並且執行著指令,依照軍方目前有公開的戰術文件看來,那很可能就是巡弋防衛系統……」
「不,那樣的可能性其實是有點低的,我更相信是那時最大的承包商本身就有在進行某些隱密的軍事行動,這麼說來,那個功能很可能就是打從一開始就寫好的。透過劫持六成的空中自動火力,可說是支配了所有戰爭的走向也不為過。如果你有研究過上個時代氣象科學專家,就會知道居然有大量的人才都和承包商有過接觸,因此,透過大戰轉捩點的太平洋特殊低壓氣旋期來影響軍方的控制,並且完成最後一步的失控,這樣反而有點說服力。」
「我覺得寧願討論上個時代的氣象兵器失控的原因,也不願意和兩個青梅竹馬多聊點天的這兩個男生腦袋有問題。」
「同感。」
慶之等人從瑜世的家中拿出了烤肉架等,並且在附近買到了烤肉用具,開著慶之家的車跑上了附近的半山腰上,就這樣烤起了肉來。
慶之與瑜世開始聊起了天空的話題之後,就越扯越遠,一直聊到了各種看似有理的陰謀論中。
太陽很快就不見影子,但是灰流雲反而可以擔任起鏡子的功能,將殘餘的陽光反射到地上,將眼前的世界染成了某種低彩度的慵懶感。
「……」、「嘣。」坐在攤開的厚紙板上,懷玉打開了一罐啤酒,等著氣泡消去後喝了一口,然後問道。
「所以,若水,妳為甚麼要回來呢?」
「回來嗎……?」若水小口小口地喝著汽水,然後說,「與其說是回來,我更寧願說是沒有離開過吧……」
「從未離開過?」
「是啊,還是就懷玉妳的角度來說,背井離鄉就是離開了?」
「所以那不算是離開?」
「懷玉,難道妳就真的離開過了九里嗎?」
「……」
「嗯,那麼,妳應該不曾真正地離開過吧。就和我一樣呢。」
若水放下了手上的鋁罐,繼續說道。
「懷玉,妳有聽過這麼一句話嗎?」
「『我一直認為人是慢慢長大的,但是那是錯誤的。人啊,是在一瞬間長大的』。」
「我曾經這麼認為過呀,或許在那時,選擇了去首都念書的妳,已經成功地長大了,成為了某種那時的我們可以憧憬的人。但是後來我才慢慢發現,或許那時的妳只是一直躲起來了而已。嗯,然後在今天,妳終於願意走出妳躲藏的洞穴了。」
「而我也差不多。妳選擇在長久之後,再回來看上那麼一眼;而我選擇的不過是不斷地徘徊而已,不斷地重新檢查著……對,就像是慶之那樣吧,他現在,不是每天都望著天際嗎?只不過,我看向的是地面而已。」
若水的嗓音一直低密幽微,但是卻能穩定的傳入懷玉的耳中。
「若水,妳喝醉了嗎?」懷玉試探性地問。
「那是不可能的,妳與我都很清楚不是嗎?」若水露出了顯得虛弱的微笑,收攏雙腳,將手肘置在膝蓋上,埋起自己的臉孔。
「……」
懷玉沒有看向若水,也只是將目光投射向了山腳下的九里,然後撇開目光,望向了手中尚有一半的啤酒鋁罐的深邃黑暗中。
啤酒起飛了。
懷玉睜大了眼睛,鋁罐中的液體突然呈現連續的橢圓球狀,從拉環的孔穴中飛出,甚至讓罐身顫抖起來,連帶著一起擺脫了地球引力。
「那是什麼?」瑜世問到。
「我以為你會有頭緒。」慶之站了起來。
在四人面前,原本失去色彩的灰流雲就像是被置於烤箱中那樣,轉瞬中脹成了飽滿的橘紅,翻騰出多變的樣貌。
潛伏在灰流雲中的空中軌道也失去了原先的金屬冷灰,猶如燒紅的鐵圈般被灰流雲所吞吃、忽隱忽現。
光線劈開灰流雲,如同一把把利刃一樣地插向地面,以過於耀眼的色彩切開了九里。
然後便是──
『』
『──』
『────……』
『 』
為甚麼就這樣離開了我所憧憬著的你沒有拯救到我為甚麼會是我大家不該就這樣分開我渴望著你的替代品我還沒得到那個答案我感受到孤獨最終成為了無趣的大人我只能在心底渴望著你的夢你所給予的光芒沒有進入我眼底我並沒有感受到幸福我不過是放棄了熱情的頹廢者我曾經試圖著否定你我不曾真正理解過你我看不見你所說的那片天空我沒能握住你的手
咆嘯的文字衝擊著。
無數想要傾訴的話語突然流入了心中。
不願面對的、不曾想像過的、或許臆測到的、突如其來的,全部灌入了腦海中。
然後,等到天空與灰流雲恢復原樣後,慶之眼前的異常只剩下一個漂浮著的彆扭存在。
有著傷痕的紅色機體、不切實際的過大引擎、沒有考慮太多的起落架。
那是陽太的飛行機。
慶之不會認錯的。
陽太的飛行機飄浮在空中,灰流雲映射的光芒照耀在那不切實際的存在上,彷彿它打從一開始就在那一樣。
「……陽太?」
似乎有人這麼脫口而出,而慶之甚至不確定是不是他下意識地喊出了那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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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之確切地記得,在當時、在那無數的夢境回憶、在那場雨、在那一夜中、在陽太永遠離開了他們的那時,他沒有握住陽太墜落的手。
「起又起之章,陽太。」
「很蠢,你不能認份點就說承之章嗎。」
「光是思考有人在另一個次元側寫我們,還把我們的故事切成起承轉合這件事已經讓我很不舒服了,我需要一點幹話,噁。」瑜世說。
「你沒問題吧,今天不是要和慶之他們回母校,」
「母校、母校。」瑜世說。
「好啦我知道,但很久沒見到『萊特一家』的其他人,我是說除了懷玉,對畢竟你們交往中,我是說,你又不像我卡在這,對吧,」陽太邊說邊指著天。「啊——好想念麥當當。」
「要見的話……」
「只想看看若水?但你連機械義肢都不肯裝,還要人家照顧太不像話。」陽太插話。
「閉嘴啦。」瑜世瞬間從腦海裡消失,陽太沒想到若水依然是這傢伙的死穴。
「不告訴若水嗎。」過了一會,瑜世開口問道。
陽太搖頭,「告訴她的話會哭出來的,我可不想被你搞到頭痛一整天。」
瑜世嘿嘿笑了兩聲。「儀器又要過熱了,等會再來。」
「等等。」陽太說。「回去看看吧,就算是為了我。」
瑜世沒有回應,陽太腦海裡的另一道聲音退到遙遠的彼端,瑜世斷開連結腦部後方灰色指印的的奈米碳管,才看見手機的螢幕亮著。
【懷玉(12:01)】:要來嗎?我是說,你。
點了根菸,懷玉討厭他抽煙。瑜世爬上輪椅,離開了實驗室。
實驗室的銘牌搖搖晃晃,上頭的字已經鏽蝕,寫著:地底環境開發評估部灰流奈米實驗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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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瑜世交往了快五年。但我們並不是分別後一直都有聯絡,而是大學時候才重新遇見他。那是個陰雨綿綿的日子。
「你怎……」剛出教室門,我就看見推著輪椅的瑜世。
「灰流症候群,別擔心沒傳染力了。」瑜世露出苦笑。「還好沒有繼續蔓延到上半身。」
「但你那時候很快就出院了,不是嗎,我沒想到你就搬了家……」
「嗯,醫生說完可能有擴散風險之後,我媽還是想照顧我。」「安媽媽……」「走了。」瑜世的眼神很平靜,好像說這一切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
「放學後一起吃飯吧,有很多很多事想告訴你。」我在說什麼,當初唯一沒有嘗試聯絡他的人,不就是你嗎曾懷玉?
「可以啊,剛好薪水發下來,我請你吃飯。」
「哇,這麼凱?」
「還好這裡沒壞。」瑜世敲敲自己的腦袋。
放學,我們在小酒館聊了很多,聊了什麼,自己也不記得,只是覺得瑜世和我記憶裡的一樣,名字常被當成女生,謙虛只是偽裝,給他一點話題,他依然是最懂每一件事的人,但他從不主動開口,只有我知道原因,他覺得大多數人都很笨,小學時,他只承認一個人跟他「差不多聰明」,那就是陽太。我又得知一件不令我意外的事,他並不是大學生,而是助理教授。
「你在研究什麼東西啊。」
「我如果直接說你看不懂的話,會很失禮嗎。」瑜世看向我,以前,他要是看我看不懂的書,我都會揍他。
「不會,我瞭解自己很普通了,像你們這麼聰明早晚要憂鬱症的。」才剛噴出口,我就覺得自己講錯話,但瑜世只是笑了出來。
「我在研究的東西很好懂啦,就是機器人。」
「你不是想當飛行員?」
「不衝突啊,要看看我的研究嗎。」
「不會涉嫌什麼機密被滅口之類的吧。」
「安啦。」
他帶我回實驗室,注重隱私的他,連實驗室都裝了小隔間,隔間裡,許多我看不懂的儀器,寫著「模擬傳輸」、「灰流爆震指數」、「OO計數器」的牌子,它們運作著,發出一種和諧卻令人心聲不寧的嗶嗶聲,同時,還有另一樣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是一個長得和瑜世一模一樣的機器人。
「天……真的好像,根本就是你吧……」我看著穿著休閒服飾的「瑜世」,還以為他本來就有個雙胞胎弟弟。
「還沒完成,動作還有些僵硬。」他按下開關,機器人朝我揮了揮手。
『嗨。』
連聲音,都一模一樣。
「太、」我無法回答。太恐怖了。這不就是在複製自己嗎,用自己的手重新造出⋯⋯自己?
『若水還好嗎。』機器人再度開口。瑜世一瞬間關掉機器。
我楞在原地,本來想說的話還有很多,但好像、不很重要。
「呃、我在教他怎麼說話,可能是出錯了,你看,我把他的微笑調的比我笑得還多,感覺像是更開朗的我。」他一邊假裝摸著機器,眼神卻出賣了他。
「若水很好,之後要回去當老師了。」我嘆口氣,坐了下來。
「回、去?」無意識敲打鍵盤的手停了。
「對,就是段——」他突然轉頭盯著我看,不知怎的我自動閉上了嘴。
「也對,你們都不知道,她不知道真的是好事。」他低下頭,剛剛那個看著我的瑜世,好陌生,他是誰?
我一拍桌。「你知道發生什麼事嗎?那不是意外嗎!」我大喊,用力的捶他,國小的他沒有發現我的心意,現在應該,也是。
瑜世抓住我的肩膀,深呼吸之後開口說道。「我不記得了,真的,我只知道段老師利用慶之做了什麼事,但既然我們都不記得,肯定是發生了什麼。」
「你覺得是段老師?」我問。
「不曉得,他有問題,但連他都不記得,事情比我們想的還複雜。」
「你覺得陽太還活著嗎……」
「這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會,他會活著。」提到陽太,瑜世語氣裡帶著一種信仰。「他可是要改變世界的人。」
「我看你要是把這個機器人發表出去,世界真的要改變了。」
「我不會發表。」「為什麼,很厲害耶?」
「我沒打算公開這個研究,我有其他的研究可以搪塞那些審查委員。」他提到那些人的時候,眼神又黯淡下來。
「但是我畢竟身體不太方便,懷玉,妳……可以來幫我的忙嗎。」他看著我,我知道他沒有看我。
我無法拒絕。
※
那天「墜落」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死定了。
雖然現在的情況跟死比起來沒有好多少。
身體已經有七成替換成機械,我也不曉得自己到底怎麼撐了過來。
以奈米灰流做為燃料的想法是可行的,我質問自己,為什麼我們挑在那天起飛,就這麼剛好在灰流突然爆發的那天。是誰這麼提議,是誰教我們組裝飛機,是誰告訴我們奈米灰流的真相?
段老師。但為什麼,他為什麼這麼做?他知道奈米灰流爆發的事嗎,就算知道,這件事是可以被預測的嗎,沒有任何科學家瞭解奈米灰流裡發生什麼事,他到底要我們做什麼?應該說,他「要我」做什麼?
我是「灰流棄嬰」的一份子。是被詛咒的人,是本該活不過五歲的人。爸爸離開我時,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只說了:別讓人知道你身上的灰流印記,不然你永遠都會被眾人驅逐。但爸爸,為何你先驅逐了我呢。
育幼院院長收留了我,俗套的孤兒成長故事,上小學之前,我只是安靜,從不合群,但有人挑釁,我一定讓他知道離我遠一點。就這樣上了小學。
瑜世、若水、懷玉,我從他們身上瞭解到友情的滋味,慶之不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他很普通,是個在普通有愛的家庭裡長大的小孩。他本該是最支持我,最瞭解我的人!剛結束痛苦之後的每一天,我都在想著該怎麼報復那姓段的傢伙,還有慶之、他他他怎麼能這麼做,明明我們說要一起飛上天!又過了不知道多久,我猜可能有十年,或是二十年?一直到瑜世用灰流纏結和我重新聯絡,我斷掉的左臂終於能重生,後來替換的右臂,左腿、右腿,都是我們共同努力的成果,我在這個世界靠著尚在運作的自動販賣機而活,天空是永遠的黑暗,機械覆蓋的巨大、陰森洞窟,是我原來世界黑暗十倍的版本,從小如老鼠到巨如暴龍的機械造物、黑色的雨、永不清澈的溪流,奈米灰流爆發形成的「洞」帶我來到這裡,而我害怕自己是否將和這片廢墟一起,帶著逐漸了解的真相、腐爛。
我躺下休息,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剛開始我幾乎無法入睡。現在只要能睡的時間,我都要確保自己的體力足夠,畢竟我的大腦還沒有被換成機械裝置。
我躺下,試著回憶九里的清澈溪流。說真的也不是多清流,超多死貓死狗的屍體在上面漂。
「什麼時候可以回去?」它說,白色的風吹過我的臉。
「瑪其納,就跟你說別急了。」
「正確來說是瑪其納POS,NEG我還不曉得他去哪了。」
「隨便,反正我不懂為什麼不讓瑜世知道你的存在,我是很謝謝你幫我保存記憶啦,存在這裡不大健康。」我指了指頭。
「你還是不能原諒慶之嗎?就算我可以直接告訴你真相。」
「不用,」我說。「我不是很相信你,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帶你回去,就算回去,我們五人的萊特家族能不能回到從前我一點也不抱希望,也沒這麼希望。」
「不坦率的人。」白色的風從我的臉撫過。
「要你管。」我沈沈睡去。
※
夜裡,我做了夢,不是陽太的夢。
夢中的段老師,和我認識的段老師一樣,充滿陽光的笑容,毫不吝嗇和我們分享關於天空、飛機、還有夢想的一切。
我在老師的辦公室,他說,有個關於新型飛機的構造圖要給我看看。辦公室的夕陽映入眼簾,百葉窗截斷了陽光,我好像看見黑色的氣泡從辦公室的四周浮起,老師背後的風景像是夏天的柏油路一般扭曲,我看見自己的手指如蠟一般融化,辦公室的日光燈被霧給弄得閃爍,有隻狗在我的身旁睡覺,他的嘴巴張開,從嘴裡伸出的不是舌頭,而是——
我驚醒。
冷汗直流。
噗通噗通的鼓聲。是心跳聲。
陽太。陽太是誰?陽太是我的朋友,他死了。
誰害死他的?沒有誰,那是一場墜機意外。
瑜世活了下來。他離開了。
大家都離開了。
我也離開了。
晚上的事件,是幻覺嗎?集體幻覺?
我的確看見了,看見鋁罐在飄浮。若水和瑜世和懷玉,他們都看見了,對吧。不是只有我看見,看見陽太的飛行機出現在空中。
然後一陣閃耀,飛機什麼的都不見了。
我們四個人都無法說出那是什麼,是我們集體的夢嗎,是因為我們太想念陽太的緣故嗎?
聽到瑜世和懷玉在交往,我真心祝福他們,懷玉喜歡瑜世很久了,我以為瑜世是根大木頭。陽太的眼裡只有飛機,國小情人節,若水送的卡片和巧克力他看都沒看就收進書包,巧克力全丟給我吃了。
打開窗戶。我看著灰矇矇的天空,手指比劃著飛機的形狀。飛機尚未觸及雲端便已經墜落。但我們從未找到飛機殘骸,衝向山腳時,我們只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在空中飄盪。那是有條不紊操作著降落傘的瑜世,而陽太就這樣消失在灰色的遠方,天空閃耀著一陣一陣白色的光,接著又落下了灰色的雨,我的世界只剩下黑白色的默片。
「做個交易吧,慶之。」
一道聲音闖入我的腦海。
「誰?」我東張西望,窗外一片寂靜,除了一隻狗在電線桿旁撒尿。
「你認識我們的啊,你明明認識。」
「別裝神弄鬼的,你要不回答,我就走了。」
「走——?」那東西在我腦中嘎拉嘎拉的發出噪音,我頭痛不堪,像是齒輪、和巨大的蜂群。
「搞清楚,我在給你選擇,不是給你建議。」聲音像是數道人聲重疊。
「選擇?」
「你想知道,陽太去哪裡了嗎。」
「陽太已經死了。」我心頭一凜。
那東西在我腦海中茲呀茲呀的,那算是笑聲?
「陽太在上層世界活得好好的呀,不過要看你們人類怎麼定義『好好的』是什麼意思。」
「陽太還活著!上層世界是什麼!」
「別急——我不都說了嗎,我會給你選擇,既然給你選擇,就會好好解釋清楚。但首先,你得替我辦一件事。」
刺耳的笑聲此起彼落。
「他不是我的好友,至少不再是了。」
「喔——那也無所謂。」
風似乎從我的房間經過。
「下一個有潛力的人是誰呢。」風似乎這麼呢喃著。
※
「如何,他們沒有發現吧?」
「沒有,都很成功。」懷玉回到家攤在沙發上,瑜世推著輪椅,和機器人額頭對額頭,得知了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每次看到這個動作,我都想放進電影裡。」懷玉說。
「電影社,」瑜世推著輪椅。「我曾想當編劇,在失去陽太之後,我一直認為他可以活在我創造的世界裡。」
「但你找到他了。」
「但我不能送他回來,他也始終沒有對我開放那塊被他鎖起來的記憶。陽太,你到底發生什麼事。」瑜世的光頭後方,兩個銀灰色的指印,那是他和陽太連結的標誌。懷玉坐了下來,她知道瑜世也知道他們看到的「陽太飛機」的幻象了,但他卻沒有提到這件事。
「你有沒有想過,陽太從頭到尾都沒把我們當朋友。」懷玉說。
「怎麼突然。」
「我是說,你看,他從沒告訴我們自己是灰流棄嬰的事。」
「個人的隱私本來就可以選擇要不要說吧。」
「就像你選擇對若水還有慶之隱瞞機器人的事一樣嗎。」
「那是沒辦法。」
「你就是不能相信他們。」
「你可不可以看一下現在的狀況。」
「我不能啊!我今天遇到慶之,他一樣給人感覺宅宅呆呆的,但就算這樣,你們不是也聊戰爭什麼的聊的很開心嗎。」
「那是我的機器人幫我聊的。」
「你以為我不知道喔。我只是不瞭解,你只是憑著直覺到底要怎麼懷疑慶之,這對你帶回陽太的計畫真的有什麼幫助嗎?」
「我自己就可以,不需要你們這些人的幫忙!」瑜世怒吼,客廳裡只剩牛頓擺的撞擊聲。瑜世看向時鐘,他每次不想吵架的時候就這樣,懷玉也不想跟他辯,乾脆去洗澡。
熱水從上面的蓮蓬頭沖下,水拍打著她的臉。
這一切都沒有道理。懷之想,說不定瑜世告訴她的那些,關於陽太在另一個世界的遭遇,都是假的、都是他的幻想,她並不想當一個莽撞的人,只是有時候她會想,是不是該放棄了,他們四個人是不是該往前走了,她本來已經往前走了,只是被瑜世拉了回來,陪他繼續這個未完成的童年。
過了一會。「嘿,」瑜世敲了敲浴室門。
「幹嘛。」
「抱歉。」瑜世說。
「幹嘛啦,反正一直都是你對啊。」
「但沒有你,我不能繼續堅持做對的事。」
「講的這麼好聽。」水聲裡,夾雜著擤鼻涕的聲音。
「我們就快成功了,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和他們說明,陽太回來之後,一定就會說出真相的,那時候,我們又可以像國小一樣一起開開心心的胡鬧,好嗎。」
「……嗯。」
「然後,」瑜世停頓了一下。
「嗯?」
「我快尿出來了。」
懷玉嘆口氣,皺著眉頭笑了。
※
「睡了?」「還沒。」
「你似乎不太需要睡覺。」「我的左右腦可以輪流運作。」
「屁。」深夜,瑜世接上奈米碳管後,和遠方的陽太共享著視野。
「今天差點就成功了。」陽太說
「嗯。他們都看見了。」
「大家都很驚訝嗎。」
「阿知,我的機器人觀察精確度有限。」
「這樣也可以模擬人類?」雖然不用動嘴,陽太還是挖苦的揚起嘴角。
「大多數人類連觀察都不會。」
「夠囉,厭世大師。」陽太拍了拍手,眼前的巨大飛行裝置發出超過六千度的高溫,但已經接近冷卻點,儀表版的MAX位上寫著:十萬。
「要突破上下層力場,你那邊的動作也要快點。」
「嗯。」瑜世漫不經心允諾。「你真的不打算讓若水和慶之知道這件事?」
「我們已經討論過這件事了。」
「哦,我只是……」瑜世沈默下來。「我認為這對若水不太公平。她一直都很在意你。」
「我是灰流棄嬰,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但你還活著,你就是個特例,你不該——」
「但我可能哪天就死了,灰流遍布我的身體,灰流爆發之後,我身體的灰流更猖獗了,想想你的脖子。」瑜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背後的指印。
「不行,你應該要說,你必須說,等你回來,告訴若水,讓她自己決定。」
「拜託,阿世,我真的不行。」「我說一不二。」
雨在廢棄的小屋外滴搭作響,就在第六百個雨滴撞擊屋頂時。
「好吧。」
「謝謝。」瑜世說完,繼續與陽太共享裝置建造的必備知識。
瑜世想著:等陽太回來,若水說不定……
他搖搖頭,這些都是空話。
※
「我們活在三次元世界。」段老師說道。
「什麼是三次元。」慶之問。
「就是由長、寬、高構成的世界,就像這個面紙盒。」瑜世一邊說一邊用手沿著邊線指著。
「沒錯,但同學們,次元不只三個,」
放學的時間,陽太喜歡上段老師的閒聊課程,慶之也會加入,我和懷玉就會在旁有一搭沒一搭,瑜世雖然總說自己很忙,還是會坐在最旁邊。
「像這樣,」段老師畫了一個火柴人。「由此證明我不是美術系。圖片上的小人活在二次元,不知道我們是誰。科學家猜測,我們就和他們一樣,就算有更高次元的生物,我們也觀察不到。」
「但我聽過哆啦A夢說,時間是第四次元。」慶之舉手插話。
「沒錯,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猜想,知名小說曾寫過一種外星生物,能看見時間的開始與消滅,我們在他們眼中像是在時間的切片裡不斷拉長的臘腸狗。」
臘腸狗。
和家裡過世的小福一樣嗎。
我喜歡段老師的課嗎?一般般,但四次元的想法吸引了我,如果能自由地穿梭時間,任何的生老病死都沒有意義。我不會因為挫折而傷心,也不會因為成功而喜悅,那聽起來好平靜,好像我在空中飛著,一切的痛苦與我無關。
然後,也不會這麼關注他。
和我一樣的他。
※
這天,懷玉在群組發了訊息,四個人聚集到了以前國小常常一起玩的空地,國小那時慶之還特別搬了三個鐵管疊在一起,因為他說這樣很像哆啦O夢的空地,很有大冒險的感覺。瑜世從鐵管的後面走出,如果慶之和若水有戴眼鏡的話,肯定是要摔碎的,當他們看見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瑜世,只是一個推著另外一個坐在輪椅上。
「瑜世、你……」慶之指著機器人,又指著瑜世,來來回回,眼睛連眨都不敢眨。
「十六年前,陽太墜落了。我們親眼看到飛機消失在天空中。」瑜世沒有理會倆人的眼神,只是逕自說著。
「然而,他其實並沒有掉在地上,而是往上消失在雲裡,在他消失前把我拋出去的那一刻,我注意到了,注意到我們的天空,出現了一個洞,接著我又失去了這份記憶,像你們一樣把它當作意外。」
「洞?」若水問。慶之看著懷玉,懷玉似乎早就習以為常的聳聳肩,他靠著鐵管坐了下來。
「我們的天空上方,有著另一個世界。陽太被拋向那個世界,獨自生存下來,他沒有告訴我怎麼辦到的,只是我背後的指印,總是隱隱作痛。」瑜世掀開領子,「那是陽太在消失前印在我身上的記號,後來,我在一次考古學的旅行中,發現灰流——就是天空中散佈的玩意——並不是現代的產物,它很萬能,也很危險。我破譯典籍,試著用現代科技來利用他,終於,我恢復了部分失去的記憶,和陽太重新搭上了線。」
「陽太真的還……」若水看著天空。
「嗯,但是另一端的世界已經毀滅,根據陽太找到的古籍,那個世界是數百年前『更高階級』的人創造並居住之處,為了封鎖秘密,他們利用了灰流。封鎖一切。」
「資訊量有點太大,你先說完吧。」慶之按著太陽穴。瑜世思索了一會,繼續他的說明。
「不知為何,上層的人民先毀滅了,四處充滿了高科技的殘骸,以及突變的凶猛怪物,陽太為了在那裡生存,盡了所有努力,終於,我在這邊的努力也即將來到尾聲,灰流下次爆發之際,就是『萊特家族』迎接陽太回來的時候。那時,灰流形成的隔絕力場將會減弱,而我發明的裝置將會擴大力場的扭曲,讓陽太可以穿越回到這裡。然後,我們可以在這裡讓童年有個答案。」
「萊特家族。」若水低頭沈吟這四個字,一個代表他們過往的名字。
「答案?」慶之說。
「那些沒有被解決的問題,是誰慫恿我們當天起飛的,又是誰,在飛機起飛時,入侵了操控系統,讓我們直接撞向天空。」
「等等、你這樣說的好像這些不是意外。」慶之說。
「瑜世認為這些都不是意外。」懷玉替瑜世回答。
「說最後想看看飛機,留在學校的地下基地的人,是慶之還有若水。這是陽太告訴我的,只有他沒有被消除記憶。」
「我和、慶之?」若水看向慶之。
「慶之,段老師到底對你做了什麼事?雖然問你也沒有用,你已經忘記了,我們只能等陽太回來。他不願意馬上告訴我真相。但只要透過這個裝置,我們很快就能迎接他的歸來。」瑜世的手上有把銀色的叉子,細看才會發現像是一根樹枝,上下兩頭有著三個分岔。「灰流爆發的時間,已經快到了。讓我們等待吧。」
※
怎麼辦,陽太要回來了。
我一直看著的人要回來了。
我很在意,很在意的人……
和我一樣的人要回來了。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
「瑪其納,我答應你的交易!」
打破現場沈默開口的人,是若水。
她伸手一抓,把瑜世的裝置搶到手裡,瞬時間,一陣劇烈的搖晃,一團巨大的灰流向著空地蜂湧而至,正當所有人遮起臉時,灰流再度消失,若水似乎與灰流融成一體,而她的手上還拿著那個銀色的裝置。
「若水。」瑜世說道。
「大家好啊。」若水開口,聲音卻是段老師的聲音。「喔抱歉,我換個聲音。」若水咳了兩聲。「如何?」
「你不是若水,是你嗎,段老師?」懷玉問。
「是,也不是,本來那個變態段老師可惜不在了,我們得連他的記憶一起洗掉才行。」若水的手指在太陽穴畫圈。「不過瑜世啊,我很驚訝,你完成了,你對友誼的信仰令人佩服。東西就借我用一下吧。」
天空傳來轟鳴聲。雖氣象說這幾天是灰流爆發的高峰期,但現在真正的高峰來了。在灰色的管狀天空之間不斷爆發的白光讓空地一暗一亮,若水按下手上的裝置,白色的光球自若水的裝置上聚合,接著一聲巨響,向上噴發,畫開了天空,露出了黑色的洞。洞越來越大,已經快要超過方圓百尺。
「你不能輸出這麼多力場!這樣會讓上下層世界互相融合的!」瑜世大喊。
「我為何不能?」若水聳聳肩。「要知道,在我的班上——應該說那個段老師的班上——居然有兩名灰流體質的孩子,這代表我的實驗成功了。」
「等等、你是……瑪其納?」瑜世愣住。「不、你們應該已經失去動能……」
「失去動能?怎麼可能。那只不過是你片面的觀測,我……算了,和低維的存在對話真是麻煩。」佔據若水身體的瑪其納看著瑜世,表情明顯地不耐煩。「不過是個失去可能性的人,乖乖閉上嘴,坐在你的特等輪椅上,等著你新世界的降臨吧!」
「不,你是不會得逞的。」瑜世的聲音響起,慶之下意識地往他的方向看去,卻發現輪椅上的瑜世一樣驚訝。「那種可能性並不存在。」
聲音的來源是瑜世的機器人。
「開甚麼玩笑,就憑你這個破AI也想否定我。」若水將手中裝置抓得更緊,原先銀色金屬光澤轉為發散的紅光。「正好,一個故事裡不需要同名同姓的角色,準備報廢吧,破銅爛鐵。」
一部份的灰流自天空降下,像低氣壓一般環繞著若水,旋轉速度起初很緩慢,隨著時飛快增加,不消三十秒,原先若水所在之處已成了一個高速旋轉著的灰色龍捲風。慶之一手抓著鋼管,一另手抓著懷玉的背包,懷玉則努力地按著輪椅和椅上的瑜世。
「這就是氣象武器的威力嗎──所以灰流其實就是氣象武器的本體?」
「假如是這樣的話,那灰流的本體就是──」
「你們兩個夠了喔──」
灰色風暴突然高速向機械瑜世掃去,路徑上的沙土石頭雜草野花都被狂風拋入空中。機械瑜世躲也不躲,就這樣捲入風暴,然後被高高拋起,身影在天空中逐漸縮小。
然後,開始下落。
「──」
「」
「──那是?」
機械瑜世的身影並未再次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紅色,一抹他們從不曾忘懷的紅色。
「陽太!?」
「の」
「飛機!」
掛載著巨大紅色引擎的飛機,不知從何而來,但正朝著三人所在的空地直衝而來,見到如此光景,慶之不自覺地向其伸出右手。
「風向南南西,風速36節,降落角度不對,需要修正。」慶之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朝著高速接近的飛機打起那多年前,在放學後教室中,當時仍年輕的段老師設計的簡易密碼。
「慶之──」
「啊,這很蠢,我知道。」我到底在幹甚麼呢。慶之心想。陽太已經死了,萊特家族已經是過去式了,人是不可能再度在天空翱翔的。
「不,用這個吧。」瑜世遞給慶之一個高功率手電筒。「這比較亮,應該會較明顯。」
「……謝了。」
慶之驚訝的發現,逐漸逼近的紅色飛機真的微調了方向,難道說陽太真的還活著?
「等一下,這裡不夠大,不能在這裡降落。」瑜世身後的懷玉突然開口。「慶之,快點讓飛機提昇高度。」
或許是因為對陽太飛機的印象總停留在那天飛行,在空中短暫盤旋的時刻,三人都忘記了那台飛機真正的大小。
「來不及了,已經要降落了,快躲開!」
然而陽太的紅色飛機並未如慶之記憶中那般墜毀。
只見紅色飛機在碰到地面前突然拔昇高度,機身和地面呈現將近直角,接著尾翼處突然分裂,原先開展著的機翼折疊,取而代之的是人型的雙手。陽太的飛機變成了一個五公尺多的機器人。
「指揮的不錯,慶之。」巨型機器人中傳來熟悉的聲音,是陽太。「轉之章、陽太,颯爽登場──」
「轉折已經結束了,接下來該是收尾的時候了。」機械瑜世從機器人身後,原先是駕駛座的部分,探出頭來。
「是這樣嗎,那就來好好收尾吧。接招吧,瑪其納NEG!」
「要怎麼做,才能把星星摘下來?」
少年陽太舉起手裡的啤酒罐,與慶之乾杯。兩人以半躺的姿勢坐在長滿雜草的山坡上,眺望著九里入夜後的殘燈點點。
「誰知道。」慶之慵懶地回答。「等天空掉下來,再去撿吧。」
「掉到地上的話,星星就碎光光啦,要摘就得趁著星星還閃耀的時候,親自用手去迎接。」
「說得像是你知道星星長什麼模樣似的。」
「別看我這樣,為了成為飛行員,好歹也是看過不少百科全書跟舊時代的殘留影像。」
「可別先變成星星掉下來。」
「放一百萬個心啦,慶之,我技術這麼好。」陽太揉了揉鼻子。「要是有個萬一,就麻煩你接住我啦!」
陽太的飛行機以意想不到的人形姿態降落。老土的大紅色機翼收納至機器人的背後,噴出高熱的氣流,打亂了環繞著若水身軀的金屬龍捲。
「看起來這點出力還不夠啊,NEG。」
自駕駛艙內探出身的陽太,儘管臉上多出無數歲月與殘忍世界所刻出的傷痕,在慶之的眼中,依舊是當年桀敖不馴的孩子模樣。
「POS在哪裡?」
意識已經被馬其納NEG取代的若水冷漠地問起。
「它叫你滾回家去。」
戴著飛行帽的陽太比了個倒拇指的手勢,副駕駛座的機械瑜世隨即跳出座艙,赤手空拳地撞向金屬風暴的中心,高速旋轉的灰流粒子削去機械瑜世的四肢,隨即引起響亮的爆炸聲與火光肆虐,將NEG操縱的金屬風暴短暫地癱瘓。
頭頂下起斗大的、尖銳且乾燥的,廢鐵的雨。失去馬其納的操縱維持,鐵灰色的灰流粒子自頭頂的天空緩慢壓下,天空坍塌了。
「人類……」若水狼狽地抱著裝置怒吼。「看清楚,這可是你心心念念牽掛的女孩啊!」
「那又怎麼樣?反正灰流棄嬰的命本來就不長久。」
耳邊的白色風聲已經停歇,陽太關上駕駛艙門,毫不留情地以巨大機器人的拳頭指向地面的NEG。
「怎麼會這樣,我苦心設計的裝置,結果竟然被反過來利用了嗎……」瑜世重捶自己不聽使喚的大腿。「懷玉,帶我去萊特家族的基地,趁一切無法挽回之前!」
輪椅上的瑜世連忙喚回陷於錯愕與費解中的眾人,慶之與懷玉推著他沉重的輪椅,仍不時回頭看著睽違多年的陽太,與如今已非人類的若水。
「從若水的身體滾出去,NEG!」
「那是不可能的,是她自願與我連結,成為我在三維世界的軀殼。」奈米機械的灰色流體自若水的眼窩溢出。「你好不容易才回到故鄉,應該可以理解我的思維才是,我想回到上面的世界,不惜任何手段。」
「本大爺可不是靠著摧毀你們的世界才回到這裡的。」
「你所謂的的故鄉九里,只是個讓人看不到星星的沮喪地方。」NEG尖酸地嘲諷著。「加入我,在新的天空底下重新開始吧,陽太!」
灰色的雲層匯聚成尖角錐的形狀,自天空的頂點刺下,彷彿那傳說中,懸於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奈米機械組成的巨幅劍身貫穿天地,分斷了不堪一擊的地表,滿佈灰流的高壓氣體自倒懸摩天樓般的劍身噴濺,輕薄的金屬刃斬落所及之處的高樓草木獸蟲鳥,將九里化為一幅被切割得四分五裂的末日光景。意識到同伴的安危,陽太操縱機器人擋下了襲向童年玩伴的金屬刃,機體的裝甲板被刮出獸爪般的粗暴割痕,依稀能看見底下冒著蒸騰熱氣的動力機關。
「如果連現在都失去了,那給我幾個新的都沒有用。」
陽太壓下操縱桿上的紅色按鈕,自機器人膝裝甲伸出的機槍,毫不留情地掃射若水的身軀,若水食指在半空輕劃,指尖粉碎成灰色的金屬粒子,結合成輕薄的屏障擋住無情的銃彈。
「即使捨棄愛情?」
「不要用若水的臉說出讓人作噁的台詞,NEG!」
「正如你接續著POS的意志。我所表達的,不過是若水內心小小慾望的具體敘述罷了。為無聊的友情遊戲劃下句點的時刻到來了,『R.U.R.──曜影』!」
NEG伸手撥開紊亂的瀏海,以飢渴凶暴的眼神瞪視著陽太,倒刺入地表的巨劍緩慢地向天空抽回,留下折斷的劍尖,在奈米粒子之間不規則的分離與再固著後,重組成為高約二十公尺的黑色有翼機器人,灰色的粒子不間斷地自金屬巨人的裝甲縫間洩出,轉瞬便使機影消失在霧中。
「無聊的友情遊戲?」
無暇顧及NEG的挑釁,陽太再度發射機體內部所剩不多的殘彈,試圖阻止若水的身軀遁入灰霧,然而銃彈的雨卻紛紛被游離在空氣中的金屬霧阻隔。
「從很久以前,我就非常討厭你。」
抱著裝置的若水跳上黑色機體的手掌,敏捷地跳進胸口的駕駛艙。
「為什麼?」
「因為你擅作主張,把我當成家族的一部分。」
R.U.R.──曜影尖銳的五指劈穿灰霧,在握掌的同時,收束起四面八方散離的金屬粒子,匯聚成尖銳的斧槍,迎面朝著陽太的機體劈下。
「就這樣?就只因為我對妳太過於友好?」
陽太的機器人在千鈞一髮之際以急噴射後退,躲避開使得大地再度震動的劈斬。
「我無法容忍總是如此樂觀的你,總是不知死活地想挑戰頭頂的天空,總是滿臉笑容從墜毀的實驗機裡爬出來,總是……總是讓我無法忍受那份如太陽般的耀眼。」
黑色的機器人高舉斧槍,整截朝著陽太的方向投擲。陽太眼見來不及閃避,只能以五公尺機器人的雙手承受住不成比例的兵器重量,整架機器的關節都發出了破損的哀號。陽太甚至來不及調整機器的平衡,曜影如獵豹般結實強勁的腳爪已經迎上槍柄尾端,以巨大身軀不應有的高速,狠狠地踹擊長槍的尾端,刺穿了陽太所在的駕駛艙。
遠處放聲吶喊的慶之只是看著,只能看著。
「陽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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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之章、若水
──為什麼答應了NEG的交易呢?
「我以為那不可能成真。若水聽著自己的聲音在無邊的黑暗中迴盪。「陽太他不可能回來。」
「是這樣嗎。」
白色的光點逐漸浮現,凝聚成少年的外型,他的五官過於耀眼,使得若水無法直視。
「只是選擇接受事實有什麼錯?」
「也就是說『陽太能否回來』,向來不在妳的焦慮之中。而答應NEG對妳提出的權限請求,只是妳認為答不答應都無關於現實,而採取的回應?」
「……」
「妳清楚那不是個很好的搪塞理由。」
「告訴我,POS。」若水握住少年的手。「我是自己選擇成為背叛者,還是我只是被設計好的?」
「我不懂這之中有何差別。」POS以童稚的聲音回答。「在我看來,妳們都只是一條線上的螞蟻,但不知道自己在哪。」
「我們?」
「妳和陽太。我猜妳此刻正好奇,身為灰流棄嬰是出於偶然還是必然,然而我的答案依舊不變,如果一切都以宿命論來解釋,那麼悲劇只是遲早到來的必要但非固定環節。」
「聽起來無濟於事。」
「很高興妳願意主動結束這段無聊的討論。」
「我會就此消失嗎?」
「肯定的。NEG已經完整回收了妳的人格資料,現在它需要清理出多餘的容量。」
「沒有奇蹟?」
「機械的世界是不相信奇蹟的。」POS撲進若水的懷裡,沒有溫度。「陽太他,一直很想念著妳。」
「我也是。」若水抱著POS啜泣。「但我背叛了你。」
「不用擔心啦。」POS以陽太的語調信誓旦旦地保證。「我有哪次惹麻煩後,沒好好負起收拾的責任嗎?」
N之章、段宇鵬
斷裂的行道路,斷裂的樹木,斷裂的行人與斷裂的城。
灰流風暴肆虐過的校園,只留下滿目粉碎的瓦礫與模糊的血肉。
「可惡,要不是這雙沒用的腳……」
「別嚷嚷,我都沒嫌棄你了,你就別自暴自棄了,天才科學家。」
輪椅在半路卡進了斷裂的柏油路縫裡,慶之只好揹著瑜世,狂奔向那個早該被遺忘在孩提時代的場所。
「慶之,跑慢一點。」上氣不接下氣的懷玉大口喘氣。「你到底哪來的力氣啊?」
「我相信瑜世的提案。」慶之忍不住再度確認。「你確定在秘密基地裡,還有著另外一台能夠操縱灰流的『裝置』?」
「是啊,我親眼看過段老師的藍圖。」瑜世不自覺地咬住嘴唇。「給予我操縱灰流靈感的,正是段老師,如果沒有清理掉的話,我想那裡或許還殘留著當年裝置的原型。」
「藍圖,你的意思是……」
慶之忽然感到腦裡一陣灼痛,彷彿有什麼潛藏在心中的漆黑情感正被喚醒。他一腳踹開通往學校地下室的門板,搜索著曾經的秘密基地入口。
「畢竟是這麼久以前的軍械庫。」懷玉焦急地以手電筒探索著陰暗的地底空間。「會不會是改建時把入口封起來了呢……」
「不可能。」慶之滿頭大汗地搖頭。「只要那個男人還在這所學校,地下基地就不可能廢除。」
「慶之你是指……?」
「我好像,全都想起來了。」
慶之將背上的瑜世交給懷玉,像是早已知道答案般朝著一處粉刷得白淨的牆面狠狠重踹,牆壁應聲倒塌,展現在眾人面前的是與年少時幾乎毫無不同的地底停機坪,以及灰白色的嶄新飛行機。
「有點來遲了啊,何慶之,還有萊特家族的各位。」
穿著標準教職員用白色襯衫的段宇鵬,面無表情拍著手,歡迎昔日學生的到來。
「老師,這是……」瑜世瞠目結舌地望著灰白色的飛行機。「灰流操縱裝置的完成型?」
「有這麼值得驚訝嗎?由於你和陽太重新取得通訊,讓我得以回收完整的技術,利用灰流製造出了這架『R.U.R──夕影』。」
「也就是說當年發生的意外,其實是人為策畫的嗎?」
「不只是我一手設計的,甚至說。」段宇鵬以鷹目直盯瑜世。「連你的生還以及灰流症候群的影響,都在我的盤算之中。」
「段老師,難道你──」
一條以灰流粒子纏繞而成的鋼筋,自地底貫出,自後貫穿了懷玉與瑜世的胸口。
「上課中不要插嘴。」段宇鵬看向慶之。「乖乖聽老師的話,我就會在抽離時以奈米機械修復他們的傷口,否則。」
「段宇鵬,你打算幹些什麼骯髒的勾當!」
慶之忍不住握拳衝上前毆打段宇鵬,但段宇鵬僅僅是輕描淡寫的一抬腳,便把慶之的身體踹進半空,重重摔落地面。
「我是第三的馬其納──『NUL』。既保有POS的智慧,也抱持NEG的衝動,卻同時非兩者存在的『備份』。」
「干我屁事……」
「不不不,這和你可有很大的關係。你知道操縱灰流粒子所必要的,是什麼嗎?答案是人類的意識。」段宇鵬的臉上顯露出明顯的不屑。「畢竟POS與NEG,原本就是斷裂時被分開的兩個存在。只有一半權限的NEG,需要藉由人腦,才能順利操縱灰流。而為了讓馬其納能與人類溝通,我們嘗試著感染人類的嬰兒,也就是所謂的『灰流棄嬰』。」
「咳咳……所以我的感染也是你……」
苟延殘喘的瑜世怒瞪著段宇鵬,卻換來一副無動於衷的微笑。
「安瑜世,你太聰明了,聰明得我無法不將你納入計畫,可惜你對於灰流的適性太差,所以我最後依舊得選擇陽太。」
「『選擇』?開哪門子玩笑,你也是這樣選上我的肛門是吧!」
「看來你終於想起了呢,何慶之。請不要誤會我的善意,那可是為了讓你轉變成下一個NUL的載體,所必須的『注射』手段,只要我的生命反應消失,你體內的NUL就會覺醒。」
段宇鵬雙手合掌,被灰流粒子覆蓋的牆面立即爬出兩條細長的鋼蛇,朝著慶之的雙腿咬去,慶之不自覺閉上雙眼,迎接無法逃避的死亡,但就在他即將被扯裂的前一刻,鋼蛇竟自動退縮,遠離了慶之的身體。
「我是……馬其納的載體?」
「為了讓兩個世界的機械意識重新統合,負責調停聯繫的中介體是必須的。你們都是很優秀的學生,所以我挑選陽太前往POS的世界,而山若水,則成為NEG的宿主。如今只剩下最後一步,讓POS與NEG互相吞噬,迎接世界再度統合為一後而衍生的新可能性。」
「既然你這麼厲害,為什麼不自己來就好?」
「我的『家族』,已經不在了。陽太飛往上層世界後,我試圖接觸若水體內沉睡的NEG,卻不慎使NEG重新啟動,甚至試圖侵占你和若水的意識,我的部分機能已經損毀,只能放任NEG吞噬世界。」段宇鵬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拋到慶之面前。「你以為陽太是第一個向天空挑戰的人嗎?不是那樣的,我們已經失敗了許多次,被困在重複的,毫無進展的連鎖之中,直到耗盡可能性與想像力,而悲慘地滅絕。」
「若水是NEG?」
「她屬於許久以前,開發來作為馬其納載體的實驗人種,也就是你們所知道的灰流棄嬰。但她和陽太不同,如果說陽太是設計來與POS接續的實驗體,若水則是......用來封印NEG意識的容器。」
「我不想聽你的胡言亂語,更不可能因為這樣就選擇原諒。」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諒。」
「意思是你在侵犯我的時候,也絲毫沒考慮過我的想法,我的未來,我的人生是吧?都是因為你,我的人生才會變得這樣一塌糊塗啊!」
「就是這樣,何慶之。宣洩你的憤怒,在殺死我的同時,成為新的NUL。」段宇鵬試探性地質問。「你不是一直很在意陽太嗎?眼前可是一個能拯救他的機會喔,要是你就這麼放手,當年的事故,就要再度重演了呢。」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我和那傢伙約好了,一定要接住他的啊!」
慶之拿起灰流壓製成的小刀,刺向段宇鵬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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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之章、太陽
一開始想飛上天空,倒也不是誰慫恿的。
腦海裡自然有個聲音。
呼喚著。
懇求著。
提議著。
很久以前,比出生更早之前,就懷抱著飛行的夢。
──那是個怎樣的地方呢?
年幼的陽太時常趴在草地上塗鴉,在千篇一律的天空底下。
很奇怪吧?明明被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卻從來沒見過完整的太陽的臉。
孤兒院裡的孩子們時常嘲笑他,陽太習慣了。
每當陽太感到沮喪時,他就試著去想像太陽的臉,腦海裡的聲音是這樣教導他的。
隨著年紀漸大,陽太交到越來越多的朋友,不知不覺,他也就忘記了腦海裡那聲音的存在。
這麼說吧,小時候人們不都有過想像的朋友嗎?
是什麼時候不見的呢,是隨著成熟而自動躲了起來,還是因為夢想被摔碎了呢?
──腦裡的朋友啊,你去了哪裡呢?起碼,再讓我聽一次你的聲音吧。
那像風一般,溫柔且自由的聲音。
斧槍的柄從中斷裂,陽太的機器人與NEG操縱的曜影再度拉開距離。紅色機器人的駕駛艙被貫穿,從破口處可以清楚看見滿身是血,少去半邊身體的陽太,仍然以僅剩的單手握著操縱桿,他的飛行帽掉了。
「不愧是被灰流眷顧的人類。」NEG以惋惜的聲音嘆氣。「為什麼要抵抗?」
「……」
陽太沒有回答,而是以半癱瘓的身軀,持續對機器人下達攻擊的操作指令。但雙方機體的尺寸差使得陽太毫無撼動曜影的可能,NEG忍不住發出了玩弄與羞辱人的笑聲,自左右輕易地扭扯下紅色機器人的雙臂。
「多麼讓人舒服啊,陽太,看到你現在的表情,我感覺自己又特別起來了。」
若水的嘲諷從裝甲板的破口,趁著流洩而進的氣流迴盪著。
「……」
陽太低垂著頭,四周安靜了下來,灰暗的天空也逐漸消融,一點一滴沒入絕對的黑暗之中。
──腦海裡的聲音啊,你去了哪裡呢?如果終究得分離的話,是不是,是不是可以帶著我一起離開呢?
「不肯把POS交出來的話,我就讓你痛苦的死去吧,我深愛的陽太。」
曜影伸長尖銳如蠍子毒針的十指,一齊刺向陽太的駕駛艙,但就在此時,兩發精準無比的導彈,命中了曜影的雙肩。刺眼的光熱與爆震聲撼動NEG的感官,她迅速修復了因閃光而毀壞的視覺,見到了抓住紅色機器人,緩慢往穹頂上升的灰白色飛行機。
「呦,陽太。」是慶之的聲音。「好久不見。」
「也才十幾分鐘吧……」
「好久不見,我堅持。」
灰色的機械流體自慶之搭乘的飛行機上滲進陽太的駕駛艙,修復著他失去的身體部位。隨著與機械流體的接觸,陽太感受著慶之的意識流入了自己的腦內。
「你開心就好。」陽太以左前左的方向,壓下了操縱桿。「PARADIGM SH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FT!」
灰白色的飛行機破碎分解成無數的灰流粒子,纏繞住陽太的機體,引來四周的灰流,捲起災厄的陣風。
「POS嗎……不對,這個反應是……」曜影駕駛艙內的NEG忍不住露出猙獰的狂笑。「把自己出賣給NUL了嗎,何慶之!」
曜影以奈米機械修復了受損的雙腕,扳開胸口菱形的複層裝甲,露出底下的八連火神砲口,朝陽太的機體肆無忌憚地亂射。灰白色的機影被流彈打中,歪斜地墜落地面,但很快便自墜落的煙霧中重新站起。
「給我好好看著吧,瑜世、懷玉,還有若水,這就是我們的青春,『R.U.R──太陽』!」
灰白色的機影張開手掌向著天空,發射出足以貫穿厚重雲層的加壓灰流粒子砲,一道橘紅色的光芒,自雲層的裂縫傾洩而下,落在以幾何曲線構成的異形機翼上,R.U.R.太陽的裝甲迅速沾染上耀眼的紅,與其機體之名相符,太陽的顏色。
「『太陽』……為什麼憧憬那曾經被用於毀滅地表的光芒?」
NEG費解地質問,R.U.R.曜影背後長出了如同鍬形蟲般的堅硬兩層翅結構,噴出汙濁的火煙,朝著R.U.R.太陽衝撞而去。兩台機體在天頂破洞下,沐浴著詛咒般的陽光,以原始的尖爪相互撕裂,毆打著。
「以你只剩下一半的想像力,是無法徹底理解人類的。」
「人類沒有被理解的必要性!」
「所以妳註定得敗北啊!」陽太激昂大喊。「我認識的若水,可不是只有這點程度的,既固執又彆扭,老子我啊,最喜歡這樣不坦率的女孩子啦!『萊特Blaze Cannon』!」
R.U.R.太陽的腹部裝甲爆散開來,自機體內部伸出復古的加農砲管,隨著陽太的咆嘯,機體的雙翼往天空伸展,吸收了炙熱的陽光,連著機身內蓄積的大量熱能一齊放出,燒滅去R.U.R.曜影的表層裝甲,剩下鋼鐵骨架的R.U.R.曜影被熔化的裝甲纏住,動彈不得跪在地上。渾身是傷的若水自駕駛艙爬了出來,摔在地上。陽太與慶之連忙接連跳出駕駛艙,警戒著NEG的下一步動作。
BGM:EXCITE(TVサイズ) I gotta believe~
「陽↗太↘!」NEG發狂地怒吼。「為什麼你沒有接受治療而能抑制住灰流症候群?為什麼你能構築R.U.R.?為什麼你聽得見POS的聲音?」
「不要再說了!」
傷口與雙腿都已經被奈米機器治好的瑜世跑向NEG。
「答案只有一個……哈啊……」
「住口啊!」
懷玉跑向NEG。
「陽↗太↘!」NEG猙獰地仰天大笑。
「……」
慶之跑向NEG。
「你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感染灰流症的男人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知道啊,但是那不重要吧?」
陽太抓了抓腦袋,看著慶之痛扁NEG直到她失去意識。
「看起來結束了呢,陽太。」
「『萊特家族』竟然以這種最糟糕的方式團圓了。」
瑜世頻頻搖頭,他的雙腳已經恢復了健康,卻仍然選擇靠著懷玉的肩膀。
「陽太,你的身體究竟是怎麼回事?」懷玉擔憂地皺眉。「你的頭髮……正在變白。」
「倒也沒啥,總算全部變成機械而已。這樣子,可沒辦法繼續留在第三維度了啊。」
「『總算』的意思是,你早就預知到了嗎?」
彷彿領悟到些什麼的瑜世,不自覺地握緊拳頭。
「不如這麼說吧,活在四次元的POS,看得見我的過去,還有未來。與他相遇是我的命運,也是許久以前,我和馬其納的約定。」
「第一名感染者,難道你是開創近代灰流研究的皆瀧太陽?」
「算是吧,皆瀧太陽把自身的記憶與意識複寫在灰流之中,透過人工轉移的方式,一代又一代保存自己的思想,直到我為止,已經是第七代,然而轉移的副作用也使得皆瀧太陽的人格損毀,只剩下我,你們認識的陽太。」
「皆瀧太陽這麼作的理由到底是什麼?」
「我來代替他回答吧。」慶之舉手。「就是等待一個與上層取的激烈手段。意識到自己餘命不長的皆瀧,找上了當時的馬其納NUL,得到部分操縱灰流以世界重新接續的機會,並防止NEG可能採及連接POS的技術,製造出一代又一代的複製人,而NUL則透過體液傳播,持續替換宿主,最後傳到現在的我身上。一切都是為了將NEG重新與POS接續,重新啟動上層世界的環境淨化系統。」
「而我因為與POS享有部分的記憶,而能夠侵入NEG的系統,保留住若水的記憶備份。」
陽太走向昏厥的NEG,看著若水痛苦的臉龐,忍不住瞪了慶之一眼。
「別埋怨我,我是看你打不下手,才幫你出手的。」
「謝啦,慶之。」
「又打算離開了?」
慶之看穿了陽太的意圖。
「總得有人把NEG帶回上面的世界,一旦上層的POS與NEG之間互相融合,那個世界就會……」
「你和若水怎麼辦?」
「不知道呢,先拯救世界,再來想怎麼救自己吧。」陽太一如往常地輕鬆地笑著。「如果被四維的世界給彈回來,就只好麻煩你再接住我了。」
「你這人實在很奸詐。」
「不好意思啦。」
「帶我一起去吧。」慶之嘆氣。「我現在也是馬其納了。」
「但不是完全的,記得嗎?」
「與其維持NUL當個備份,不如──」
「這樣對你很不公平。」陽太拍了拍慶之的肩膀。「但是有你們待在這裡,我才能夠安心。」
「至少,留點紀念吧。」
慶之稍作遲疑後伸出了右手,卻被陽太直接摟進懷裡。
「我給你這個。」
兩人深深地嘴對嘴吻別。
在此生僅見一次,夕陽的餘暉中,眾人目送著兩架R.U.R.升上天空,最終消失在灰流的破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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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與魔法與自爆裝置 大水蟻的飛行》
奇幻百合機器人鬧劇的頂峰兼海溝,在此開演!
帕特里西亞曾是個優秀的機器人技工,如今卻只是個內心破碎的木匠,不知道怎麼撫平失去摯友的失落,也不清楚怎樣才能讓自己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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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之章、慶之
說到陽太,慶之想到的就是那頂飛行帽。
過大且陳舊的塑膠皮和棕色的絨毛掛在陽太的頭上,讓他的身材比例看起來更加地幼小。
或許有很多次吧,慶之看著陽太飛也似地跑過街上,飛行帽遮耳的部分就在他臉頰的兩側鼓動拍打著,就像是一對翅膀那樣。慶之記不太得了。
大紅色的飛行機一架又一架地排列在跑道上,等待著起飛的信號。十來架長得與瑜世一模一樣的機器人,正來回檢查著引擎與起落架的狀態。
「打擾啦,教授,今天也是個適合飛行的好日子啊。」
將頭髮向後梳的體面學者,穿著剛買不久的棕色西裝外套,造訪了瑜世的實驗飛行場。瑜世正焦頭爛額地,將所有黃色的燈號都調整至可以起飛的狀態,他看起來又蒼老了不少。
「真羨慕你不用長皺紋,馬慶納。」
「連笑話的品味都變成老頭子了嗎,安教授。」慶之端詳著機器人的面孔。「你年輕時有這麼帥?」
「別再調侃我了,上頭的天氣狀況如何?」
「和昨天傳給你的數據一模一樣,別小看我這顆有一半是馬其納的腦袋啊。」
「那兩人呢?」
「老樣子。」
「唉,我們家那老太婆一天到晚都在問這問題。」
兩人有默契地看向淡灰色的天空,由於POS與NEG的重組,使得上層世界得以緩慢地清理失序的奈米機械。儘管這對於天空下的世界是一樁好事,但他們也很清楚,當天空重新恢復原有界線的那一天,也象徵著必須接受陽太與若水再也無法歸來的事實。
「喂,瑜世。你相信奇蹟嗎?」
「奇蹟啊……科學的世界並不存在奇蹟。」
「是這樣?」慶之調侃地用手肘頂了瑜世中年發福的肚子。「那你怎麼解釋那架紅色的飛行機?」
「哪一架,這裡有很多──」
瑜世循著慶之眼神的方向,往天空望了過去,看見了有著傷痕的紅色機體、不切實際的過大引擎、以及沒有考慮太多的起落架。
數十年來,慶之會在望著天空時、等待日出的陽光灑落時想起陽太。
所以慶之並不想念陽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