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號駛過黃昏的雲海,速度穩定,不疾不徐。此刻雲象平靜,視野所及是一整片白皚皚的和緩雲靄,像薄紗罩住床舖一樣包裹著整艘春分號。雲氣靜靜漂浮,除了會被船隻破開而翻湧片刻之外,幾乎是凝滯不動。他們所處的高度目前無風,全靠船本身的動力維持前進。
春分號上的航員此時在甲板上聚集。他們搬出船上的所有的啤酒庫存,也把積存著的食物都拿出來料理了,眾人就著漸沉夕陽的光和事先點起的燈,盡情飲酒、笑鬧。他們已經差不多跑完這趟捕獵航程,正在返港的路上,大概再過兩三天就能抵達預定的空中碼頭朱彼特,停靠,然後落地。今日,船長皮瑟決定犒賞眾人的付出,准許手下「好好樂一樂」,於是大夥兒就在日落時分開起了派對。
「來吧!我們一起乾杯!」
聞言馬南舉起手裡的酒杯,向發話者比畫了一下聊作致意,不過其他航員就沒這麼捧場了,他們自顧自地吆喝、豪飲,讓那聲空洞的「一起乾杯」顯得尷尬十足。
眼前這個高聲說著話,舉杯試圖和眾航員搭話的年輕人並不是船長,他叫做阿德里安,頭髮梳得整齊,穿著看來有些昂貴的衣服,皮膚太白,身形也太瘦弱,從頭到腳自裡而外都與周遭格格不入。
阿德里安也確實不是春分號的航員,他是受大氣狩獵業協會指派,觀察春分號此趟航行的監督員,負責記錄春分號捕獵的航道、過程,以及捕獵到的獲物,確保春分號在各方面都符合協會的規定……大概是保育法那些的有的沒的,馬南從沒費神弄清楚,畢竟這種事輪不到他來煩惱。
就馬南所知,這是阿德里安的第一次隨船監督任務,而這點在阿德里安各方面的表現上都看得出來。他看什麼都新奇,對尋常空中風景讚嘆不已,又老是打斷航員的工作,試著找各式各樣的話題聊天,問出有的沒有的小問題。有些問題對航員來說實在無聊,而有些問題則是太過危險,根本不該向航員問出口。
他還沒有學會,在這行,有些事情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討論。
說實話,馬南覺得阿德里安還是有討人喜歡的地方,他對感興趣的事充滿熱忱,肯認真聽人說話,而儘管航員們都懶得搭理他,他也不曾用高高在上的態度對待大家,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才為他贏來了最基本的禮貌對待。
要是阿德里安不是什麼監督員就好了,馬南有時會這樣想。
在這這趟航行之初,馬南就被船長皮瑟交代要好好「接待」阿德里安,因此在他有空時,都盡己所能地跟在這個年輕人身邊,帶他四處轉,防止他去到不該去的地方,聽他說東說西,也確保不要讓他聽到不該聽的。到了航程將盡的這時,馬南自然而然成了阿德里安在這船上最親近的人了,有時候,阿德里安甚至還會大膽地——偷偷向馬南抱怨幾句船上的人事物。
「我是不是說錯什麼,為什麼大家那麼冷淡?」
阿德里安端著酒怯怯地退到馬南旁邊,小聲向馬南問,馬南不忍看他沮喪的樣子,拍拍他的肩頭。
「也許大家只是不太確定你為什麼想要乾杯,」他隨口說,「乾杯總是需要個理由嘛。」
阿德里安想了一想,突然靈光一閃,他又站了出去,大聲清清喉嚨,吸引航員的注意,航員們姑且看向他,想知道這傢伙又有什麼話說。阿德里安露出燦爛的笑容,高聲呼喊。
「敬豐收——!」
航員聽了這話爆出一陣大笑,他們捧腹拭淚,把杯裡的酒水灑出大半,隨後鼓譟著上前和阿德里安撞杯。阿德里安見大家反應熱烈,心情一下好轉起來,他一面開心地和航員笑鬧,一面努力不要讓酒液滴到袖子上,趁空檔還回頭向馬南投來一個感激的眼神,馬南搖搖頭,但還是咧嘴笑回去,不忍戳穿他虛幻的快樂泡泡。
所有的航員都清楚,春分號此次的捕獲量,離「豐收」還差得遠呢。
因為阿德里安時不時就上來甲板「欣賞美景」的關係,航員們好幾次不得不緊急收手,像是眼睜睜看著高價但瀕危的狗頭鮪群從春分號前經過,卻不敢動手;在面對機敏的極光角鷹時不能拿出非許可的更有效獵具,白白使得捕獲量減少了三成……如此這般的事情發生得太多了。雖然馬南很努力拉著阿德里安待在船艙理,奈何成效有限,馬南畢竟仍有自己的工作,只要他一離開阿德里安身邊去值勤,阿德里安很快就會感到無聊,自己跑上甲板東瞧西看。
航員對此頗有微詞,不只一次,馬南看見大副尼普頓忿忿地向船外吐口水——那是尼普頓心情惡劣時的紓壓小動作,照他的說法,此舉是「把霉運過給地上的倒楣鬼」。儘管情緒不佳,這些事尼普頓也只敢在阿德里安背後偷偷來,因為大家知道,船長要是聽說春分號因為這樣而在衛生規則上被記點,肯定要大發雷霆。畢竟春分號的紀錄一向維持得良好,也因此才有比別人更多的獵捕配額。
只不過儘管配額比別人多,要把船上所有人,以及其背後的家庭餵飽,卻還是有些吃力。
對於這次的獵獲,馬南雖然不太滿意,卻也不太憂心。船長皮瑟曾承諾絕對不會讓任何航員餓肚子,至今還沒有違背諾言,馬南想,她這次應該也不會讓眾人失望才對。
「好啦夥計們!樂夠了見好就收,自己注意休息時間。明天可不是假日,我不接受宿醉睡過頭這種偷懶藉口!」
皮瑟剛好選在此時發出提醒。在大家吃喝歡鬧的時候,夜晚早已降臨,傍晚時浮出雲面的星座,現在都爬升到半空了,航員們多半已經吃飽喝足,靠在舷邊享受晚風,和幾個比較相熟的同事低聲聊著天。
阿德里安跟著馬南,姑且還能跟幾個航員搭上話,不過他顯然已經醉了,自顧自滔滔不絕,向馬南以及站在附近的航員高談他的求學歷程和未來理想。
「說不定哪一天我會當上協會理事長呢!」
阿德里安漲紅臉,志得意滿地說,不過馬南和其他人聽了只是笑笑。馬南知道,阿德里安離那個位置還遠著——至少目前是這樣。但凡阿德里安有一丁點可能跟協會上層沾上邊,那麼他上船的那一刻起,船長就會親自來接待,而大副二副也會堆滿笑臉,三不五時噓寒問暖,怎樣也不會輪到馬南這個連水手長都不是的人來當保母。
「別喝了,阿德里安。回去房間吧。」馬南說。
「我還可以——喝。別看我這、這樣,我酒量——嗝——很好。」阿德里安不服氣。
「我知道。」馬南安撫道,「但時間晚了,你看!其他航員也都要差不多要去睡了。這一趟下來大家都需要休息,走吧,我們回船艙去。」
阿德里安張望,見的確有一些航員在收拾東西了,才終於點點頭,依依不捨地放下酒杯,搖搖晃晃側過身子,伸出一隻手向馬南作揖。
「您先請。」
說完他又打了一個嗝。馬南在心裡偷笑,恭敬不如從命,先一步爬下繩梯,再回頭扶著差點摔下來的阿德里安,送他進了房間,確認這個年輕人確實倒上了床,陷入了睡眠。
而後馬南靜靜退出房間,又回到了甲板之上。
* * *
夜漸深,沒有了監督員在場的甲板,氣氛和不久之前完全不一樣了。眾人各就自己的崗位,靠默契而非言語配合著,注意力都朝向天空某個方向。皮瑟親自坐鎮中心,正在發號施令,她見馬南回來,挑起了眉毛向他拋出疑問,而馬南則點了點頭向她表示:都安頓好了。
「我們開始!」皮瑟下令。
春分號升高到雲層之上,速度加快,往西南邊前進,在航道前方有一處時不時發出亮光的地方,從亮光之間可以看見,有兩道在雲層頂端盤旋的黑影,看起來大大的、薄薄的,動作緩慢卻優雅,兩道影子像是嬉鬧一樣,繞著彼此旋轉,相碰片刻又分離。
儘管肉眼還看不清,馬南卻已經確定:那是雷電魟。
雷電魟有著紫色帶斑點的外觀,渾身金屬光澤,是許多有錢玩家的收藏名單之一,而據說肉質吃起來也很不錯。這幾年雷電魟已經不像以前那常見了,聽老一輩的人說過,牠們總在夜晚的雲層上追逐,而後降到雲層中交配,交配時放出的閃電不斷,每每照亮半片天空,之後,地面上就會迎來豐饒的雨水。這些馬南都只是隨便聽聽,他確實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只要抓下那兩條雷電魟,不管死活,那整船人的後半年生活費都有著落了。
在傍晚的派對前,航員之間就私下耳語著:「觀遠儀上發現大的了」,皮瑟就是因為這樣才下令「拿酒出來」。只是那時馬南沒想到,居然會雷電魟。
春分號靠近之後,維持著一定距離,跟在兩條雷電魟旁航行。雷電魟在浮上雲層時飛行速度會比較慢,一般來說也沒什麼戒心和攻擊性,只是不時發出的閃電很是惱人,也容易發生意外,想要捕捉,還得抓緊時機。
負責發射特製網索的航員已蓄勢待發,幾個人穩住發射器,先瞄準其中一條,依照牠們的習性,只要抓住一條,另一條通常也手到擒來了。雷電魟還在雲層之上兀自悠哉翱翔,全然不知旁邊有一艘捕獵船正虎視眈眈。
眾人的眼睛緊盯著那兩條雷電魟的動態,耳朵豎起等待命令。一切皆已準備就緒。
「發射!」
話音才剛落,卻有一道人影忽然竄出,把正要擊發發射器的航員撲倒在地,發射器偏了,網索破空飛出,卻什麼也沒擊中就鬆垮垮地掉進雲間,不見蹤影,雷電魟似乎察覺異樣,雙雙降入雲層裡面,咻地鑽過雲潮遠去了。那側船舷爆出一陣咒罵,船上其他人一時之間也陷入錯愕,不知道到底是哪個渾蛋竟敢打斷這麼重要的狩獵,馬南眨眨眼,過了一段時間才看清楚。
是阿德里安。
咒罵聲更多了,來自船上四處此起彼落,被撲倒的航員則是沒忍住揍了阿德里安一拳,拉著他的領子使勁搖晃,破口咆哮,阿德里安顯然也很激動,正在說著什麼,卻沒有還手。
「馬南!馬南!你還在做什麼?快處理一下!」
尼普頓上前拉開二人,朝馬南大吼,馬南這才回過神來,跑上前去。馬南看見皮瑟瞪著他和阿德里安,眼神冰冷,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一顆心直墜谷底,他不理會阿德里安的抗議,拽著他昂貴大衣的袖子,硬是把他拉到船另一側的角落去。
「那是雷電魟啊!還是一對!一對啊!」
阿德里安著急地對著馬南說,以他的標準而言,已經算是大吼大叫了,馬南頓時覺得這個年輕人有些可憐。
「你不是睡了嗎?」
「我——我聽到聲音。」阿德里安焦急地向雲層查看,「馬南,春分號在做什麼?今年協會沒有開放配給,沒有一艘船可以獵捕雷電魟啊!」
「我知道。但是我們快賠錢了。」
「那也不能獵雷電魟啊!牠們的數量已經夠少了!」
「那還有什麼能獵呢?阿德里安,至少一次,你就別礙我們的事了,這一路上我們錯過多少機會,損失多少獵物,你真的都不知道嗎?這一切可都是托你的福。」
阿德里安的嘴張著,眼神驚訝,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一會兒之後,他想明白了。
「這不是你們第一次做這種事了。」他悶悶不樂地說。
馬南嘆了口氣。阿德里安算得上是腦袋靈光的小夥子,但可惜還是不夠聰明,他要是夠聰明的話,今晚的狀況一開始就不會發生了。
「我以為我們相處得很好。」
一會兒後,阿德里安更小聲地這麼說,馬南都幾乎要於心不忍了,但這件事實在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
「聽著,我們可以相處得很好,只要你別把今晚看到的說出去,就當什麼事也沒發生。算我求你了。」
阿德里安沒有回答,只是悲傷地盯著雲海,不肯看他。馬南皺眉搖了搖頭,他心裡明白,此時此刻阿德里安已經下定了決心,再也沒有人能夠說服他改變心意。這個小夥子,就是太固執了。
「我們回船艙吧。」馬南又嘆了一口氣,低聲說。
阿德里安癟著嘴,走過馬南身旁,幾乎要撞到他,逕直往船艙的方向走了。馬南看著阿德里安垂著肩、低著頭的背影,突然懷念起他那聲禮貌的「您先請」。
在他們繞過船尾時,船大力起伏了一下。這種情況在夜間高速航行的時候十分常見,有經驗航員都擁有優良的平衡感與反應力,足以應付突如其來的晃動。
但阿德里安不是經驗豐富的航員。他在光照不足的環境裡,被這突發的顛簸嚇了好大一跳,踉蹌好幾步,雙手大大揮舞了好幾下,好不容易才抓住舷邊的纜繩,大半身子幾乎都要探出船外。
「喂!」馬南高聲叫道。
阿德里安驚魂甫定,他聽見馬南從背後快步趕上的腳步聲,似乎想回頭喊一聲「我沒事!」
話還沒來得及出口,下一秒,他就墜入了夜空的雲浪之中,落下的時候,手裡還緊抓著一截斷裂的纜繩。
馬南回到其他航員那裡的時候,他們還在搜尋雷電魟的蹤影,尼普頓見只有他一個人回來,什麼也沒說,只是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什麼也不用說,因為他們早已習慣靠默契而非言語交流。這是阿德里安這樣外來的人怎樣都無法輕易打入的緊密連結。
唉——這夜已經嘆氣多少次,馬南自己都數不清了。要不是阿德里安是個該死的監督員,馬南是真的挺喜歡這個小夥子的,他真心覺得可惜,真的可惜了,那小子要是再聰明一點,今晚的狀況就不會發生了。馬南想起阿德里安翻身墜落的那一刻,可憐的孩子,他一定看到馬南手上沒來得及收起來的刀了,靈光的腦袋一瞬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那個瞬間,他臉上的那副表情,那麼地震驚、恐懼、絕望又受傷——
馬南聳聳肩,轉瞬就輕巧地把關於這個小小監督員的回憶拋諸腦後,駕輕就熟。
畢竟,這又不是他們第一次做這種事了。
「在那個方向!」
皮瑟聞聲走來,她拿起尼普頓遞來的觀遠儀,凝神細看。
「兩條都在嗎?」
「目前找到一條。從這個角度看不太清楚,但另一條應該會在附近。」
「距離呢?」
「午夜前一定趕得上。」
皮瑟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就沒有問題了。她宏聲向春分號下令。
「我們追上去。」
「準備網索!」皮特一聲令下,船員熟練地操作起發射器,穩定機身、瞄準目標、計算好角度與誤差修正。
「阿德里安還醒著嗎?我可不想狩獵到一半就被打擾了。」砲手問道,摸了摸不久前受傷著的腹部。
「馬南去安撫他了,短時間他應該是不會過來。」尼普頓凝視著附近閃爍著的雷雲,喃喃自語著。
「這雲海……深啊!」
話音剛落,閃電無預警地命中桅杆上的引雷針,絢麗的藍色光芒彷彿將黑夜驅趕出去,雲海所見之處皆為一片青藍,甲板上的船員彷彿又回到了那熟悉的海洋上。
「是雷電魟的誘餌水電!這說明牠離我們很近了,所有人就戰鬥位置!」
皮特提起腰間的綠色提燈,打開木栓,好幾隻散發著淡淡綠光的螢光綠蟲四散而出,順著雲海流動,牠們朝著發射器面對著的方向飛行著。片刻,螢光綠蟲盤旋在一片散發著微弱藍光的黑色雲朵,久久未散。雖說在深夜,但四處翻騰著的雲海和不斷落下的藍色閃電仍然妨礙了綠蟲的燈光,要想成功瞄準恐怕不是件易事。
「皮瑟船長!綠蟲鎖定完成了。請命令左舷砲手進行射擊,座標為X:123、Y:456、Z:78!」
「尼普頓,收到。」皮瑟深吸一口氣,指向座標附近咆哮道。
「座標(123,456,789)誤差修正(004,-012,007)左舷射擊!」
咻!
藉著雷鳴掩護,網索凌空射出消逝在雲海的另一端。船員們緊緊握著繩索絲毫不敢大意,哪怕船身翻騰、雷鳴交加,它們熟知這些魔物的特性,狡猾!而又危險。但在網索射出過後許久,雲海卻彷彿什麼事都沒什麼發生,周圍安靜地離奇。
「什麼嘛原來發是空包彈啊。」其中一名船員得意地鬆開了繩索。
話音方落!數發水柱劃破雲海,自四面八方呼嘯而過,由上而下、由左而右、由前而後撞擊著船隻,春分號雖說是國內頂級捕獵船,這點程度雖說不會影響船隻,但——
「瑪奇亞米!」大副望向那名鬆懈著的船員,但那裏僅剩下一雙破舊的皮鞋,他表情仍然在甲板上微微晃動著。下一秒,一雙巨大琥珀色的瞳孔出現在甲板前方,迎向大副吃驚的眼光。
「——————!」瞳孔的主人現出原形,那是有著暗藍色如同金屬般的鱗片和如同蝠鱝的巨大雙翼,四足踩踏著四周圍繞著大量白、灰、黑雲朵,身體散發著如同虹彩的光芒,使喚雷電魟的激流之主。
深海古龍——溟波幻煌龍!
「所有人聽令!立刻撤出這塊空域!這裡是溟波幻煌龍的地盤。」船長咆哮著,協同著大副一同跑向舵室準備掌舵。
同時,一名身穿古怪棕色斗篷的船員拍了拍船長的肩膀說道。
「船長,接下來就交給我們菁英調查團的成員吧!」在與船長交換眼神後,男子一把脫下斗篷任憑狂風吹襲,斗篷下是沾滿黏液與血漬的土黃色皮甲,似乎是從某種棲息在水地的魔物——泥巴龍身上鱗片取下製成的衣物。
而他的身後跟著三名與他穿著相同衣物的船員,他們各持奇形怪狀的武器,有把酷似棍棒,但前端卻裝載了利刃,如同鐮刀外觀;另外一把則是酷似笛子,但卻如同棍棒般揮舞著的大型武器;最後一個武器較為正常,是由單手斧與盾牌構成的組合,但那名使用者卻如同著了魔般不斷喃喃低語著:「超解!」、「超解!」
「我可是狩獵過比這更大隻的魔物,區區一頭利維坦能做什麼?」那名船員身高高舉起雙彎刀。下一秒,他的身體如同著火纏繞著紅色氣息。他指向溟波幻煌龍的頭顱宣告著。
「我警告你,這世上可沒有魔物在見過我的憑神狀態後還能活著回去。」語畢,他縱身一躍,自體空中旋轉,如同陀螺揮舞著雙刀切向頭部。
*
船艙內部,阿德里安躺在船上徹夜難眠。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總感覺每次見到馬南俊俏的臉龐,內心總是會不由得悸動,渴望他能多多留下來陪伴自己。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猛握著棉被,雙腳不斷踢躂著綑綁著吊床的木椿,如同做錯事的小孩,卻又像是第一次品嘗甘露的蝴蝶仙子,羞紅著臉頰卻又將其躲藏在面具之後。
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
第一次加入狩獵團開始?第一次狩獵魔物開始?第一次成功討伐古龍開始?
往事歷歷在目,那是過去被稱為「雙魚獵人」組合的兩人,他們受封為德拉古瑪王國旗下最為強大的王室獵人,直到那天,一道黑影從異界闖入將王國轉變成殺戮劇場,兩人只能四散而逃,直至相見之日,馬南成為了盜獵團的一員,而自己走到他的對立面,成為了大氣狩獵業協會旗下的監督員。
更糟糕的是馬南失去了記憶,失去了身為王室獵人的榮耀,甘願為生計鋌而走險。將狩獵視為娛樂的獵人絕對不是名好獵人!要是連獵物都沒有了,那獵人何以存在?
叩叩,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是馬南,他正提著一個木盆向寢室內的阿德里安詢問。
「馬南,我要進來了噢。」
「等一下,我、我在換衣服!」
阿德里安猛然跳起,隨意摸了摸亂翹的髮型,打理成順眼的模樣後才回復馬南。
「身體還好嗎?第一次差點從高空掉下去感覺如何?」
「還行吧……哈哈。」
阿德里撇開視線,只因視野前方出現了個又高、又挺的山脈群。與他潔白的皮膚不同,馬南的身體因為跑船被曬成了古銅色肌膚,如果不轉移焦點,就怕自己把持不住沉迷在他性感的肉體下。
可惡!為什麼這個人就算失去記憶還可以如此Sexy,為什麼他身上散發著的楓檀香總是這麼好聞,讓人好想緊緊抱到床上,如同玩弄鯊魚玩偶般索求著他的氣味。
「阿德里安,你臉好紅噢!」馬南伸手想撫摸阿德里安的頭部,卻被對方輕輕打落下。一句我沒事,讓兩人的氣氛頓時降為冰點。
(……馬南。你難道什麼都不記得了嗎?)阿德里安欲言又止,此時說再多的話只會破壞氣氛,更何況自己的體質特殊,如果在這個時候接觸到馬南的話、話!
「嗯嗚啊!」阿德里安巴不得將這件事告訴馬南,連同過去的記憶一起,那便是兩人自相識後所簽下的契約,在德拉古瑪國王面前所立下的誓約「雙魚之誓」。但要是說出口口,他們便無法成為真正的「星之雙魚」,變成成對的存在。
「阿德里安,我以王室獵人身分在此宣誓,此身願將成為你的騎士,化身為劍,化心為盾,與你一同攜手成為命定之人,共赴而成「星之雙魚」,此生往後,我們將成為合而為一的獵(ㄌㄧㄢˋ)人,直至死亡永不分離。」
「馬南,我以王室獵人身分在此宣誓,此身願將成為你的騎士,化身為盾,化心為劍,與你一同攜手成為命定之人,共赴而成「星之雙魚」,此生往後,我們將成為合而為一的獵(ㄌㄧㄢˋ)人,直至死亡永不分離。」
記憶翻騰著,那是他們彼此許願終身的日子。可如今面對失去記憶的馬南,阿德里安又怎麼敢說出口?
「阿德里安,是我不好。我不該趁機想把你丟下船隻。」馬南率先低頭,為自己的無禮道歉,又拿出腰際掛著的小刀遞給阿德里安。
「不、不!是我好!我不該打擾你們狩獵。」阿德里安推過小刀,也拿出了小刀遞給馬南。
「噢!莫非你也來自阿比斯大陸?」馬南頓時有了興趣,兩眼彷彿散發著亮光。
「我來自阿比斯大陸裏的德拉古瑪王國,馬南你呢?」阿德里安故作平靜,內心渴求著馬南也能回答相同的答案。
「很抱歉,老實說我是一名孤兒。我只知道自己在阿比斯大陸長大,由這艘船的前任船長收養為義子,不記得自己是來自哪個地方了,但我依稀還記得這份禮儀。」
馬南舉起小刀,端詳著散發著的陣陣銀光說道。「將隨身小刀託付給他人,象徵著對他人的信任。如同對法老踏出右腳,將心臟袒露在胸前。」
阿德里安僅是凝視著馬南,久久不發一語。片刻,他長吸一口氣,微微點頭後面朝馬南。
「馬南,其實你。」
來不及說出,船身再次顛簸,阿德里安一個沒注意從吊床摔下。房門猛然被打開,船員隨即大喊。
「馬南,快出來幫忙!我們遇到了溟波幻煌龍!船長下令全力撤退!」
「我馬上過去!有什麼事等我狩獵完他再說!」
馬南隨即抄起太刀向外跑去,而阿德里安僅是摀著胸口,凝視著馬南的背影。
「拜託……別又丟下我。」
回憶湧現,那是在德拉古瑪王國被攻破的那天。受到「星之雙魚」的影響,阿德里安跟馬南沒辦法發揮100%實力,阿德里安正打算先撤退到西方城市「艾克雷亞」等待身體適應了星之雙魚後再度反攻。
「可是阿德里安,這樣其他人怎麼辦?那些可是與我們一同奮戰的黃道獵人啊!」
「時間不夠了!敵人使用的是腐化心靈的魔法,唯有成為星之雙魚,成為最後的十二黃道獵人才能拯救德拉古瑪!」
「在那之前王國就沒了!談什麼星之雙魚?」
「國王還在,獵人也還在,還有一部分居民就還能成立王國!瑪南,冷靜點,我們還有機會可以收復王國!」
「你他媽的這是人說出來的話嗎?你這話就像是個獵人嗎?聽好!如果沒有國民,我們十二黃道獵人就不會存在,這個國家也不會存在!你這樣的行為就像是那些卑鄙無恥的保育團體,以放生獵物做愛心為號召,以此引來外來種破壞環境。只要我馬南還身為王國獵人的一天,我必將降下教導的懲戒,清算任何一個敢進犯德拉古瑪的不法之徒!」
隨後,馬南便打暈了自己。等到戰爭結束時,那些來犯的異界者消失了,德拉古瑪王國消失,馬南與其他獵人的身影不知所蹤。而自己成為了流浪獵人,直到多年前來到大氣狩獵業協會,因過人的身手成為了觀察員。
直到多年後,自己從春分號名單上看到了阿德里安的名字,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登記上船。爾後,看到阿德里安的身影,但他卻失去了記憶。
「您好,我是這艘船的獵人,名叫阿德里安,請多指教。」
「我叫……馬南,來自德拉古瑪。」
「辛苦你了,我聽說那裏的倖存者並不多。」
「馬南……」阿德里安看著馬南模糊的背影,身體頓時一熱便暈了過去。
數秒後,阿德里安的身上散發著了一股耀眼的水藍色光芒,外型如同一頭鯉魚。
但卻沒有人有幸看見這份奇蹟。
*
古龍通常有幾個共通點。
他們身形巨大、實力強勁、脾氣暴躁,掌握人們所不理解的奇異魔法。然而更重要的是——
他們絕非是四個獵人便能輕易擊敗的魔物。
「這不可能……憑神竟然會。」
男人鬆開雙刀,看著溟波幻煌龍緩緩咀嚼著肢體肉塊。那是男人的下半身。其餘隊員則是被古龍吞噬著不成人形,遺骸散落在甲板上,任風吹散。
「我來了!大家別怕!」阿德里安一把撕開上衣,袒露古銅色肌膚。他一把撫摸著胸口,一把舉起太刀指向溟波幻煌龍說道。
「雕刻在我身的青之烙印啊!請實體化吧!協助我平息古龍的憤怒。」太刀刺入胸膛,鮮血如同生命般飛散在空中化為了青色鯉魚的形狀。下個瞬間,青色鯉魚彷彿活過來似地飛入阿德里安的胸口,傾刻,阿德里安的身形出現了變化。
「A!!!!!!!!!!!」那是有著藍色鱗片,酷似鯊魚的猛獸,但他的背後卻長著一雙白色翅膀,不斷拍打著,而他正兩腳站立於大海上,對著溟波幻煌龍伸出利爪。
壞獸種——淵眼巨鯊。而化為淵眼巨鯊的阿德里安正想辦法制服古龍。當利爪即將觸碰到的那刻,淵眼巨鯊卻停止了動作。
「A……」
淵眼巨鯊的腹部被高壓水柱開了一個洞,此時阿德里安才想起關於溟波幻煌龍的傳說。
古龍,溟波幻煌龍,是水元素的化身,是操縱大海的高手。在海上想與他拚個高下根本是在自尋死路。
阿德里安隨後化為原形墜入大海。
「阿德里安!不!」皮瑟船長大吼著,隨後命令手下趕緊下海抓住阿德里安。
「抱歉船長,我不能讓你這樣做。」大副尼普頓一個繞後,從背後掏出了利刃刺進皮瑟的後背。
「尼普頓……為什麼?」
「很抱歉船長,但你跟你的手下實在太礙眼了。這裏容不下任何會妨礙馬南與阿德里安融為一體的存在,誰叫你跟船員試圖拆散他們貼貼,這是報復!」
「尼普頓……你他媽的傢伙你不可以、你不可以這樣做啊!」
「這是來自異界勢力的意志,還有,我並不叫尼普頓。」
「我的名字是阿爾貝爾,異界的使徒,赤之烙印擁有者。」
化名為尼普頓的阿爾貝爾看向船艙,靜靜地說道。
「另外一位青之烙印的持有者要覺醒了,看來是時候該收拾這條古龍了。」
阿爾貝爾拿出小刀劃開手掌說道。
「還有,烙印之力是這樣使用的。」
語畢,阿爾貝爾的右手臂長出了鱗片,纏繞著陣陣烈火。
「龍顏天威怒,裁決斷死生。」阿爾貝爾一把切斷船長的肢體,將屍體隨手一扔,仰頭一口吞下了殘骸塊狀。爾後,他又面向在海面上不斷作亂著的溟波幻煌龍。
傾刻,船艙便爆發起一股強大的青藍色光芒,與阿爾貝爾的烈火不同,一頭背負著許多冰雪,如同山峰似的龍形幻影穿過阿爾貝爾的身體,在海面不斷翻騰,攻擊著溟波幻煌龍。
「這就是青之烙印的另一半力量嗎?」阿爾貝爾看著幻影喃喃自語著。
*
許久,阿德里安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與馬南被綁到另一艘船上。眼前站著好幾位身穿白色斗篷,手持利刃的盜獵者。他們大多在臉上刻上動物刺青,宛如身上的烙印,但自己卻沒辦法從他們身上感覺到烙印之力。就好像是仿品,或著說是某種象徵性的印記似的。
「除了那個戴著紅色面具的男人。」阿德里安凝視著阿爾貝爾,他還渾然不知對方也如自己一樣是擁有著烙印之力,是能借用古龍力量的存在。
且罷,阿德里安還來不及思索,一道如同烏鴉的黑色身影從人群走了出來。
「歡迎來到我的船隻,破壞者號。好久不見了,阿德里安,馬南。很抱歉我只能請阿爾貝爾用這種粗暴的手段將你們拉上船。」
說話者抬起雙手,展露雕刻在皮膚下的暗之烙印。他正穿著如中世紀瘟疫醫生的妝容,手持拐杖外型的長劍,劍峰則是抵住阿德里安的脖子,而阿德里安明顯認得這個聲音。
原烙印之力的原持有者,勾結異界的叛徒,全世界最惡質盜獵團的首領。
【大導劇的諫言者】艾瑞法斯。
「把客人五花大綁,這就是貴團的待客禮儀嗎?」阿德里安冷道。
「啊——?」艾瑞法斯沒聽清般地把手放在耳邊,隨後眼珠一轉,煞有其事地微笑:「抱歉,我覺得這是對青之烙印的尊重。」
「……」
此時馬南也醒了,正睡眼迷濛地環視周圍的盜獵者。
「阿德里安,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古龍呢?」
馬南求救地看向夥伴,一看見黑色身影和指向夥伴喉頭的劍鋒,不由得噤聲了。
「不用擔心。」
阿德里安隨即瞪向黑衣男人:「別再搞虛張聲勢的派頭,你們在打什麼主意?」
「哎,我想也差不多了。」艾瑞法斯聳肩。
劍鋒一抖,空氣閃過兩條青光,還沒感覺到風,捆住兩人的粗繩先掉了下來。男人輕鬆地收劍入鞘,滿足地看阿德里安警戒地扶起目瞪口呆的馬南。
「破壞者號剛離開溟波幻煌龍的中心海域,如果你們願意,我們隨時可以再發動攻擊。」艾瑞法斯抽起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來的雪茄:「不過,狩獵古龍當然不是我們請你們來的第一要務。」
「那不然?」阿德里安挑眉。
艾瑞法斯突然收起輕浮的神態,鎮重地行了一禮。
「我——艾瑞法斯——對雙魚獵人有一事相求。」
「馬南,你先退後。」
護著不明所以的馬南,阿德里安不悅地蹙眉。
「堂堂大導劇的諫言者,居然卑躬屈膝地來求我們啊?」他冷漠的話語藏著怒火:「想必你還記得當年攻破德拉古瑪王國的叛徒囉?」
「嚇死人,說的這麼恐怖。我明明只是去你們王國兜個風而已。」
艾瑞法斯呵呵笑著,他的嘴邊捲起一陣煙:「況且老弟啊,我不是來跟你們談陳年舊事的。」
「我很好奇什麼事情需要殺死無辜的老百姓。」
「無辜?他們好像也是盜獵團耶。附帶一提,比起殺死這種粗暴的詞彙,我更喜歡稱其為狩獵。」
艾瑞法斯語帶遺憾,彷彿獵殺人類稀鬆平常。
「所以是什麼事?」阿德里安不耐道。
艾瑞法斯故作玄虛地吐了一口煙,走到船頭。
「你有聽過雙魚神的傳說嗎?」
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個眾神還停留在人間的時代,有兩位強大的戰士受到雙魚神的祝福,得到雙魚神的寶器。那個寶器擁有征服世界的力量,兩位戰士靠著寶器、強悍的實力和真心的信任,屢戰屢勝,最終征服了埃厄羅斯大陸。然而,其中一人受部下嫉妒被暗殺,剩下的戰士聞訊後割喉殉死。雙魚神感於他們的犧牲,便把寶器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自己也遠離人間,在天與海相連的角落隱居。而死去戰士的靈魂升天,成為星之雙魚。
聽說,只有星之雙魚才能感知寶器的存在……
「所以你想要藉我們的力量尋找可以征服世界的寶器。」
阿德里安翻了個大白眼,毫不留情地挖苦:「真是誘人,可惜我們不是異界的走狗。」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嗯——現在跟你們講也沒差。」
艾瑞法斯俏皮地眨眼:「其實異界攻打王國是狗急跳牆喔。」
「什麼?」
「他們是因為在異界待不下去,才來跟人類搶資源的啦。不過異界者不善建設,資源損耗得很快,雖然這幾年還能延展戰線,但實際上他們已經彈盡糧絕了。喔對!再跟你說一個秘密:幾個月前,我被要求帶糧草到前線,然後我就在這片海域晃悠到現在啦。」
艾瑞法斯得意:「所以囉,有我在,你不用擔心世界會落到異界手裡。」
「你這傢伙……」
「人都有野心,我只是個想稱王的普通人罷了。而異界者是任我利用的道具。」
艾瑞法斯再次收起臉孔,他渾黑的烙印在空氣中顫動。
「但持有烙印的你們可以成為我的夥伴,就和阿爾貝爾一樣。」
戴著紅色面具的男人在後面不發一語。
「我們可以把大陸上的異界者一網打盡,一起征服世界,征服天地間的古龍。」
「我成為世界的王,而你們為王國報仇,這不是很划算的交易嗎?」
你以為滅國是誰害的啊?阿德里安差點沒忍住滿口惡言。馬南擔憂地撫摸他微弓的背。
冷靜點,必須先探明對方的虛實。
「於情於理,我們都不可能和你建立雇傭關係。我就直說了——」
阿德里安深吸一口氣:「我們——德拉古瑪的雙魚獵人——能從這次合作得到什麼好處?」
「好問題!真是好問題!」
艾瑞法斯撫掌大笑,轉頭呼喚紅色面具的男人:「阿爾貝爾。」
男人無語向前,畢恭畢敬地打開不知從哪裡變出的鋁製手提箱,
箱裡盛滿白花花的鈔票。
「你什麼意思?」阿德里安質問道。
「這裡是十億元,應該足以讓你們在大陸找回失散的王儲,重新建立德拉古瑪的基地。」艾瑞法斯氣定神閒道:「時代已經變了,老弟。在獵場上憑實力決勝負,但回到大陸,怎麼樣都少不了錢。」
「你要扶植我們復國,要王國當你的傀儡……」阿德里安冷笑:「你總不會以為用錢就能買到王室獵人的忠誠吧?」
「當然。除了這十億之外……我還能告訴你恢復馬南記憶的方法。」
阿德里安的笑容凝結了。
「我知道你們分離時還沒有適應星之雙魚,馬南喪失記憶想必讓你很苦惱吧?」艾瑞法斯慢條斯理道:「只要他不覺醒,青之烙印就沒辦法發揮完整的力量,雙魚神也無法為你們加護。更重要的是……」
「阿德里安,你不是真心愛著他嗎?」
「……!」阿德里安握緊拳頭:「你在要脅我。」
「什麼要脅?你們本來就是星之雙魚啊。」艾瑞法斯笑了:「如果你甘心讓馬南繼續當個無知的空殼,我才會覺得奇怪。」
「……」
現在的馬南不是空殼。但……
「難道你不好奇馬南為什麼會失去記憶嗎?難道你不想挽救你的夥伴與愛人嗎?雙魚獵人阿德里安。」
紅面具男人的手提箱在他的眼中漸漸變大了。
不,是阿德里安不自覺地朝他走去——
接過那個箱子,德拉古瑪的榮譽就會葬送在他的手裡,但……
只要接過那個箱子,馬南就能恢復記憶,只要接過箱子,馬南就能向以前一樣對他笑了——
當阿德里安發汗的手即將碰到手提箱的剎那——
「——阿德里安!」
是馬南。他義無反顧地擋在他的面前。
「……馬南。」
「為什麼要露出這種表情?」馬南難過地搖晃著他的肩膀:「不要強迫自己做不喜歡的事啊。」
「雖然我聽不懂你們的對話,什麼烙印,什麼失憶的……」
「但我!但我……唯獨不希望你露出這樣的臉!」
「馬南……」阿德里安內心的武裝開始崩解。
「不要再讓我擔心,好嗎?」
「馬南,」淚水在阿德里安的眼眶打轉:「我……」
「阿德里安!你怎麼又哭了!這麼愛哭要怎麼當王室獵人嘛!」
「對不起……可是……看到兔子,我就會忍不住想到死掉的妹妹……」
「哈……?你為什麼不跟我說?明明可以不用來訓練的啊,笨蛋。」
「……」
「該死,看到你痛苦的表情,我也好難受……」
「馬南……對、對不起……」
「現在就算了。總有一天我們會成為了不起的雙魚獵人,到時候可別讓我擔心了,好嗎?」
「好啦好啦——感人的戲碼就演到這裡。看來雙魚獵人是不打算接受我的提案了。」
艾瑞法斯殘酷的掌聲把兩人拉回現實——
「雖然很可惜……」
「還請兩位留下項上人頭呢。」
語落,黑紅兩位烙印持有者先後掀開斗篷,露出背上的烙印。艾瑞法斯的黑龍和阿爾貝爾的紅龍在他們健壯的背上跳躍,黑光和紅光環繞著他們的上身。
「小看雙魚加護的青之烙印會付出代價的喔。」
阿德里安和馬南也倏地剝下上衣,阿德里安的背纏著青龍的烙印,環繞他的水藍色光忙隱隱透出鱗片的紋樣。
「青之烙印尚未覺醒,二對二分之一,勝負已分了!」
艾瑞法斯大喝,舉劍撲向阿德里安——
船身突然劇烈搖晃,甲板上的人們全被甩到一旁。
原先平靜的海面無端揚起陣陣巨波。
烏雲以反常的速度逼近他們所處的海域,空氣像結塊一樣凝滯在空中。
接著,一個黑影從船頭竄了出來,撞飛了拿著望遠鏡的船員——
「什,什麼……!」
被暗藍色鱗片覆蓋的身軀上嵌著足以捲來方圓十公里的雲層的巨大雙翼,船的正上方,琥珀色的瞳孔正凝視著甲板上的眾人。
「溟波幻煌龍……」
阿德里安和馬南異口同聲喃喃道。
「唉唷,來了位不速之客。」剛起身的艾瑞法斯滿面笑容:「情況危急,兩位客人要不要先停——」
一眨眼,兩顆拳頭狠狠砸歪艾瑞法斯的左臉——
「誰管你啊——!」
艾瑞法斯的鳥嘴面具在空中劃出一個完美的拋物線,無聲無息落入海中。
兩人不顧其他人的哀號,逕自往船尾跑去。
「馬南,有刀嗎?」
「該死,全被他們搜走了。怎麼辦?」馬南氣惱道。
「我還知道一個方法——」
轉眼間,他們已至船尾,破壞者號搖晃得愈發劇烈。
「抱住我!」阿德里安大吼。
兩人面對面抱住彼此的腰。
下一秒,阿德里安封住了馬南的唇。
「……!」
瞬間,水藍色的光芒籠罩了兩人。青色的鯉魚從兩人的胸口游出,你儂我儂地交纏著。
「馬南,我喜歡你。」
化為獸型的最後一句話,阿德里安是哭著說的。
兩人化成的飛天猛獸穿過雷電交加的烏雲,飛向天與海相連的遠方。
「喂,不是叫你們駛離中心海域了嗎!」
阿爾貝爾一邊朝船員咆哮,一邊舉劍抵擋溟波幻煌龍的爪擊,他手掌滴著鮮血,手臂生滿鮮紅色的鱗片。
集結所有烙印持有者,狩獵溟波幻煌龍的計畫泡湯了,如今海象惡劣,船體失控,即便艾瑞法斯再怎麼強,終究不是深海古龍的敵手。
這下不僅無法出人頭地,恐怕連命都得賠上。想到這裡,阿爾貝爾不禁冒出冷汗。
他在異界出生,從小就被教育利用他人往上爬的重要性,也因此,他先成為異界者的幹部,隨後又反叛投入艾瑞法斯的麾下。直在昨天以前,他都相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畢竟艾瑞法斯的確是比異界者的王更有未來性的領導者。
這樣的未來性竟為自己招來了毀滅嗎?
他爬上船桅觀察局勢。雖然現在一個人脫身很容易,但如果艾瑞法斯沒死,事後算起帳來會很麻煩,而生性反骨的他,也沒有其他容身之處了。
他邊想,邊沿著船桅悄悄欺近龍的頭部。溟波幻煌龍正忙著啃食船員的屍體,似乎尚未發覺他的蹤跡。
算準時機,他在船桅上邁步起跑,直至木杆末端,旋即抱著大劍縱身一躍,朝巨龍琥珀色的眼瞳刺去——
突然,腦門感到一陣陰風。
「——阿爾貝爾!」
是艾瑞法斯的喊聲。
空中的阿爾貝爾被不知何人推開,眼角餘光看見渾黑的氣息和龍尾的鐵鰭猛力相撞。
不知何處的鮮血噴出。
兩人狼狽落地。
「大人……」
阿爾貝爾衝向呻吟聲的方向,驚覺艾瑞法斯的右臂空空如也,止不住的血染紅了他的下身。
「你——你幹什麼——」阿爾貝爾嚇得語無倫次,正要扶起艾瑞法斯的頭,卻和沒有面具的他對上了眼。
他怎麼也沒想到,鳥嘴面具下的艾瑞法斯,不過是個年近三十,有著翡翠色瞳孔的白淨青年。
「混蛋傢伙……」即便創口血如泉湧,艾瑞法斯仍埋怨地笑道:「給我多注意背後啊。」
「他媽的!」
阿爾貝爾啐了一口,咬牙用烙印之力為艾瑞法斯燒灼傷處。隨後起身,準備迎接溟波幻煌龍的下一波攻勢。
閃著青光的飛天猛獸在寧靜絢爛的雲海中航行。粉紅色的水母發出啵啵的聲音,在雲中自在地嬉戲。這副幸福的景象在阿德里安眼中特別地刺眼。
「馬南,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討伐古龍的那天,天氣也是這麼好。」
化為獸型後,他曾嘗試呼喚馬南,卻還是聽不見馬南的回應。顯然,即便再次和馬南坦承心意,也無法使馬南恢復原狀。
「我記得你那時候只帶零食包,還被前輩狠狠罵了一頓,哈哈哈。」
「雖然討伐沒有很順利,累的累傷的傷,還失去了一匹狼,但我們最後還是征服了那條古龍喔。」
現在的馬南已經很好了,但果然很不甘心啊。
「不只如此,你還救了我一命呢。回程時我突然在甲板上昏倒,診斷說是熱病,可船上沒有藥——在我昏迷那幾天,是你日夜守候在我床邊唱歌,我才能醒過來……」
淚水一點一滴從飛天猛獸的臉頰滑落。
「你還記得那首歌嗎?每次我哭,你都會哼那首歌安慰我……」
阿德里安邊抽噎邊哼起宛如搖籃曲的旋律。
「媽媽死掉的時候,妹妹死掉的時候,訓練很辛苦的時候……只要你哼那首歌,我就不會難過了……」
「好想……再聽你哼一次啊……」
「阿德里安。」
「……」
「阿德里安!」
「……什麼?」
「你在哭什麼啊?不是說不要再讓我擔心了!」
「你是誰?」
「我全部想起來了喔。」
「第一次加入狩獵團,第一次狩獵魔物,還有第一次成功討伐古龍的事,我都想起來了。」
「馬……馬南?真的嗎?」
「真的啊。我難道會騙你嗎?」
「……」
「你想再聽我哼一次搖籃曲?」
「嗯……」
「是嗎,不過我剛想到一件比搖籃曲更重要的事喔。」
「嗯?」
「我也喜歡你。」
——哭泣的飛天猛獸迸出溫柔的水藍色光芒。
水藍色光芒中,無數繁星閃爍。
兩尾青色鯉魚從光中遊出,慶祝般地在半空快活地盤旋。
周圍的雲海識趣地散開,生物們也謹慎地憋住聲響。
水藍色光芒開始緩速下降,隨著高度降低,光芒也逐漸減弱。
當光芒衝入最貼近海面的雲層,自下方掉出來的是相擁的阿德里安和馬南——
「馬南!」淚流滿面的阿德里安哽咽著:「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笨蛋,我不是一直都在你身邊嗎?」
馬南寵溺地揉亂阿德里安的頭髮。
「還有你記錯了。我沒有只帶零食包,我還有帶巨大海馬寫真集。」
相擁的兩人沿著海面滑行,阿德里安依戀地把臉埋進馬南的肩膀。
「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麼?」洋溢幸福的阿德里安問道。
「嗯……復國?」
「只靠我們兩個做不到啊。」阿德里安苦笑。「況且艾瑞法斯的動向也令人在意。」
「真麻煩。不然繼續適應星之雙魚?」
「還不夠嗎?」阿德里安撫摸馬南的胸脯:「我們已經是戀人了呢。」
「也是啊。」馬南輕吻阿德里安的臉頰。
天與海相連的遠方,揚起神聖的低鳴。
「馬南,我們去找雙魚神吧。」
阿德里安低聲道:「既然艾瑞法斯在找雙魚神的寶器,最接近寶器的我們得去阻止他才行。」
「事到如今,還是想當英雄?」馬南低笑。
「再怎麼說我們都是榮譽的王室獵人啊。」
「遵命,我的夥伴。」
「等事情辦完,我們就在海上繼續狩獵吧。」
「沒問題,親愛的阿德里安。」
他們十指相扣,朝低鳴聲的方向飛去。
日記到此中斷。
「──唉呀,這都是個啥啊。」當艾瑞法斯哀嘆著、隨手闔上日記本時,時間也剛好來到黃昏。
遙遠東方的異族將這個時間點稱為逢魔之刻,這點艾瑞法斯完全同意,因為當艾瑞法斯從黑檀木製成的窗口望出時,眼前被染成金黃橘紅的雲彩正如剛出爐的桔醬麵包一樣,鬆軟迷人、甚至略帶香氣。此景著實會令人著迷甚至著魔。
兩艘航空船一前一後地飛行著,他們的目標是地面的停靠站。前面的船是春分號,後面的黑船則是空域中大名鼎鼎的空域的騎空船,『秩序』。
正如同其名稱一樣,秩序是由中立的機構所管理,負責調查、追捕空域中發生的案件與犯人。
這樣的組織自然不會吃飽撐著,尾行在春分號屁股後面。
這種保持水平高度的追尾同行方式是在空域中押解騎空船的方式,笨重的騎空船沒辦法像是老鷹一樣突然垂直落下,倘若想要加速逃跑就會受到無情的砲擊,而反擊更是不切實際,『秩序』無論是船體裝備或是船員都不是吃素的。
監督員阿德里安失去聯絡,這已經不是第一起大氣狩獵協會指派的監督員離奇失蹤的案件了。秩序接受了大氣狩獵協會委託,對各獵船進行了跟蹤調查,最後在發現了春分號偽造阿德里安的登岸紀錄之後,就在空中逮捕了春分號與船上的一夥人。
經過一番搜查,關鍵證人馬南卻不知所蹤,兩人房內理應有的阿德里安的生活痕跡與證據都被清掃一空,僅剩馬南的生活用品。作為航行中與失蹤者接觸最多的船員,馬南無疑是最關鍵的證人,他的離奇失蹤使得艾瑞法斯相當頭疼。
而且不僅如此,馬南的日記中所描寫的奇幻場景更是使得艾瑞法斯相當驚愕,閱讀的過程中甚至長吁短嘆了好幾回。
要是那只是一紙荒唐言那可好辦,然而,日記中所勾勒的、有如小說般的情節居然出現了自己的名字!
艾瑞法斯皺著眉頭閱讀下去,身懷異能的男子們、同性之間勃發的愛、奇形怪狀的武器、過於壯闊的國家興亡與失憶環節都令艾瑞法斯無言以對,而當艾瑞法斯看到自己和同事阿爾貝爾的名字出現在日記中的時候,更是差點在髒話聲中把書砸到地上。
一切的一切都以奇怪的方式掛勾在一塊。
「……絕非瘋言誑語。」艾瑞法斯只能這麼說,他多想點燃一根上好美菸來消愁,但是船上只能嚼嚼菸草解癮。
而艾瑞法斯才沒嚼幾口,辦公室的門就被一名男子推開,他看到艾瑞法斯在嚼菸草,便在一愣後露出笑容問道:「夥計,這起案件這麼棘手?」
「見鬼了,你也拿去看看,」艾瑞法斯將日記本拿起,像是丟飛盤一樣地向對方丟去,「裡面不僅有提到我的名字,就連你也出來串場了。」
「哇喔,」接過日記本的阿爾貝爾的笑臉變得更誇張了,「小生我何德何能可以和秩序的騎空團中的招牌人物相提並論。」
艾瑞法斯頭也不回地說,「何止相提並論,你都跟我貼貼去了。」艾瑞法斯看向牆上插滿大頭針的軟木板,上面用紅線和寫滿資料的紙張拉出了一張複雜的複合式剪報。剪報的內容大多是對春分號上的失蹤事件的各項證據的整理。
阿爾貝爾迅速地翻看過日記的內容,速讀對於阿爾貝爾來說並不是太困難的事情,而且他只對於兩人出場的部分稍加留意。
當阿爾貝爾結束閱讀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早已變得嚴肅。「標準的因為罪惡感而產生的妄想現象,從故事的內容來看,書寫者極有可能有著淫樂殺人(lust murder)的症狀。」
「沒錯,」艾瑞法斯彈了一個響指問道,「而且更糟糕的地方是?」
「假如這真的是馬南寫下的日記,而且馬南真的是兇手,那麼他便是最糟糕的淫樂殺人者──不僅精神狀況足夠扭曲,甚至保留有足夠的智能,而這份智能甚至讓他得以提前瞞過所有身為共犯的船員夥伴,偷偷溜下船,擺脫我們的追捕。」
「正確。」艾瑞法斯用手指磨蹭著牆壁上的剪報,瞇起了眼睛,「但是,值得慶幸的地方是?」
早已習慣艾瑞法斯的做事風格,阿爾貝爾知道秩序的活招牌,『翔空偵探』艾瑞法斯絕對不是沒有頭緒,而是透過這樣的方式在鍛鍊自己。
阿爾貝爾清清喉嚨後說:「值得慶幸的地方是,犯人同時也不是單純的邪惡,在他的行為中充滿了矛盾與掙扎。」
艾瑞法斯以沉默示意阿爾貝爾繼續說下去。
阿爾貝爾回憶著日記中的內容,繼續解釋道:「假如真的是單純的犯行,馬南大可不必留下這樣的文字記錄。這些文字紀錄無法起到混淆視聽的作用,因為失蹤的馬南本身就是最大嫌疑人。倘若是為了為他人頂罪,大可清楚地描述自己犯罪後的罪惡感和心路歷程來強調自己確實有犯行,而不是寫下這種怪奇的小說文章。」
「根據調查,馬南的成長環境與人格特徵皆沒有強烈的犯罪誘因與紀錄,由此可以推斷,船員馬南並無法對於殺人這種事情做出徹底的覺悟,尤其是要殺害一名多少在船上與自己同居了數日的無辜男性。」
「提問,」艾瑞法斯頭也不回地問道:「你要如何確定嫌疑人馬南與失蹤的阿爾貝爾確實有親密接觸過一段日子。」
「──這……」阿爾貝爾一時語塞。聽船員的口供嗎?那可能是經過串證的結果,他們可能殺害了兩人,一人必須消失,一人用於頂罪。他所能確定的客觀證據只有航空關卡紀錄的人員登船紀錄與入港紀錄。
眼看助手語塞,艾瑞法斯流暢地把話題接續下去,「只要確定日記的真偽就行了。馬南不是一個幽靈,只要比對筆跡就能知道日記是不是他親筆寫下的。而馬南的日記中有紀錄船員的獵捕紀錄和重要活動,只要調查倉庫和冷凍庫就可以知道馬南日記的可信程度。」
「當然,如果要將馬南與整個春分號的成員都視為天生的冷血犯罪者,他們很可能在失蹤者一上船的時候就將其殺害,屍體可以保存在冷凍庫中,天空多的是棄屍的地方,甚至餵給巨獸都是個解決方法。然而,阿德里安必須是失蹤,不能是意外致死,這會導致春分號受到調查與懲罰彈劾。」
「在阿德里安必須失蹤的前提下,倘若春分號上的犯罪者有所預謀,肯定不會留下日記本這種調查資料,要留下日記本也會作出合理的紀錄而不是幻想小說。所以,我認為事情的真相極度有可能是如同日記的前半段所說的那樣,是開始自一場意外。監督員阿德里安在意外中落海,馬南或許有、或許沒有推了一把,而這份罪惡感迫使船員馬南寫下了後半段的幻想內容。」
「這是簡單的思考方法,只需要把狀況分為日記內容是否為真、兇手是否有所預謀、兇手是否為專業殺人犯等等,就可以知道,相信日記前半段內容為真,且真的是由馬南寫下是目前最合理的選項。」艾瑞法斯如此作結。
「真有你的,翔空偵探。」阿爾貝爾敬佩地說。
艾瑞法斯搖搖頭,「這沒什麼,隨著經驗增長,懷疑這些事情,透過二分法分類事件也會變成反射動作。而且這種思考活動也不見得百分之百正確。」
說著,艾瑞法斯閉上了眼睛、抬起頭、將雙手手指放在額頭上。「以這些狀況作為前提,嫌疑人馬南假如還活著,他所想的事情是……」
犯罪側寫,這是經驗豐富的偵探艾瑞法斯擅長的技能,透過對於線索的蒐集和解析,艾瑞法斯會在他萬千翻騰的思緒中逐漸勾勒出嫌疑犯的心理行動,進而預測嫌疑犯的真實想法甚至下一步行動。
「──強烈的幻想,英雄般的人物。」艾瑞法斯想起了追獵雷電魟的橋段,「這表示嫌疑犯受到了無法接受的精神打擊與刺激,這證實了馬南並非經驗老道的犯罪者,就算本來就有預謀要謀害被害人,他也相當相當痛苦。」
「接著是對事實的否定,和對自己的救贖。」艾瑞法斯繼續說道:「被害人假如真的從空中掉落,那麼勢必難以返回船上。但是嫌疑人卻在幻想中假裝他意外獲救,並且與自己諒解然後相愛。」
「這並非一般的逃避與贖罪行為,一般來說,這種羞恥和罪惡感會使人下意識地想要遺忘或是逃離現場。但是對馬南來說,案發現場無處可逃的空中飛船,他的寢室甚至堆放滿了被害人的物品。這會使得嫌疑人無法逃避精神的苛責,進而尋求其他的宣洩管道。」
「而嫌疑人甚至將自己描寫為感情的被動方,受到阿德里安主動的追求。在這段關係中,阿德里安被描寫成主動的、痛苦的、希望得到回應的,這正是書寫人馬南的心理自白。馬南將自己描寫為無辜無知的被動方,就彷彿是讓阿德里安原諒自己一樣,讓自己浸淫於無罪的優越感中。倘若馬南正視了過去發生的事情,受苦受難的角色就會是自己。而馬南就是要說服自己說自己是無辜的,才會採取這個視角進行書寫。」
「日記後半段的阿德里安即是馬南的自我投射,而日記後半段的馬南則是馬南希望成為的無辜的自己,這點是有跡可循的──」
叩叩,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是馬南,他正提著一個木盆向寢室內的阿德里安詢問。
「馬南,我要進來了噢。」
「等一下,我、我在換衣服!」
阿德里安猛然跳起,隨意摸了摸亂翹的髮型,打理成順眼的模樣後才回復馬南。
「這個橋段出現在墜落事件後不久,嫌疑人開始嘗試用幻想來為自己的行為開脫,並且在身分帶入的過程中出現了混淆和錯亂,這使我的推理又多了一分可信度。」
「──淫樂行為……」艾瑞法斯眉頭深鎖,喘了口氣後緩緩說道:「這便是可憐的馬南的精神最後選擇的逃生出口,那就是說服自己其實深愛著阿德里安,而自己也在阿德里安的意外事件之後無比痛苦,這樣就能減輕自己的罪惡感。」
「沒錯,這麼說來之後的劇情就說得通了!為何有失憶橋段、為何有龐大的世界觀,以及為何兩人之間的情感益發激烈,簡直就是從零開始打造了兩人過去的回憶,強行送作堆一樣──那並不是愛,而是罪惡感啊!」
「然而,嫌疑人是聰明的。」
「身為跑船人,不可能不知道名為『秩序』的我等的存在,而在『秩序』中最為著名的我與助手,也就是艾瑞法斯與阿爾貝爾,自然會成為他的假想敵。於是在這對苦命鴛鴦的面前,我等必然現身,阻住去路,彷彿一切都是我們的錯一樣。」
「理智逼得馬南面對要被調查的危險,但是感性又讓他無法停止書寫,否則他的心靈必定會提前崩潰。而從他提早逃離了船上,他肯定對我們的追捕行動早有準備,甚至預測到了一手……聰明,真的是個聰明人啊……」
「而這樣的聰明人,又怎麼可能留下如此重要的日記本,讓我們作出如此多的推理與側寫呢……」
剎地一下,艾瑞法斯猛然振臂。
「那是因為馬南是個聰明的平凡人。」艾瑞法斯說。
「一個正常人,是沒辦法在殺害了他人之後心安理得地活下去的,尤其是在那個時時刻刻提醒著他殺了人的環境中。」
「因為平凡,所以起了殺意;因為平凡,所以無法承擔;因為聰明,所以找到了逃避的手段;因為聰明,所以逃開了追捕。」
「這樣一個聰明的平凡人,現在會去哪裡呢……」緩緩閉上眼睛,艾瑞法斯用疲倦的語調說著,阿爾貝爾知道那是他的側寫推理即將告一段落的徵兆。
「……把航行紀錄、地圖、天氣紀錄拿來。」艾瑞法斯睜開眼睛,而這些資料已經被能幹的助手陳列在桌上。
唰唰唰、沾有墨水的鵝毛筆飛快地滑過紙面,彼此交錯的線條與潦草寫下的數字逐漸逼近艾瑞法斯心中的真相。最後,當筆尖從紙面滑過,圈起地圖上的最終地點時,一抹滿意的微笑浮現在艾瑞法斯的臉上。
「抓到你了。」艾瑞法斯說。
* * *
當疲憊的馬南撥開灌木叢,讓心中殘存的希望驅使自己早已不堪負荷的身體繼續向前探索時,出現在他眼前的是端坐於篝火旁,喝著剛煮好咖啡的兩人組。
秩序的騎空團的招牌人物,翔空偵探艾瑞法斯,與他的助手阿爾貝爾。
雖然沒有親眼看過兩人,但是身上的制服、出現在這荒郊野外的事實、與兩人泰然自若中帶有警戒心的神色都說明了一切。
至少馬南已經在盡全力說服自己眼前的兩人就是他所想的那兩人。
「喝咖啡嗎?」艾瑞法斯舉起一個空著的鋼杯,「剛煮好的,阿爾貝爾在野外泡咖啡的手藝不錯。」
咕嚕咕嚕,篝火上的小鋼鍋裏頭的黑色液體輕微地冒著泡散發出一股醇郁的香氣。
「……有方糖嗎?」於是馬南這麼問道,宛如摔倒一樣地坐到了篝火旁邊。
阿爾貝爾伸手去扶腳步虛晃的馬南,「小心點。要吃甜食的話,我這邊有些巧克力,先吃點吧?」
馬南呆愣地接過阿爾貝爾遞來的黑色糖塊,但是沒有放入口中,任憑那甜膩的甜食在手指間慢慢融化。
「幸好你很優秀,不然我們可就要呼叫支援來大規模搜查了。」艾瑞法斯喝了一口咖啡後說道,「雖然你提早來了一步,但是我們可是從空中飛來的,這讓我們的搜查進度快上很多。」
低著頭,馬南用嘶啞的嗓音問說:「那麼,他呢……?」
艾瑞法斯聳聳肩,「正如同我們所計算的那樣,我們剛來的時候,他就在這裡了。尖銳的樹枝刺穿了他的胸口,估計是瞬間死亡吧……不,考慮到那個過程,這應該稱不上是瞬間死亡。」
「我們已經把他放下來了。」阿爾貝爾補充說明,同時把一杯咖啡塞到了馬南空著的另外一隻手中。
「……我……」半晌,馬南似乎嘗試著組織語言,卻只能在顫抖的唇間吐出不成句子的隻言片語。
「無論如何,偽造登船紀錄後棄船逃亡,這對秩序的騎空團而言都足以拘捕你。」艾瑞法斯搖搖頭,乾脆地給了馬南一個回答。
原本精壯的船員已經消瘦得看不出昔日的意氣風發,鬍子宛如叢林中的藤蔓一樣,爬滿了他顴骨明顯的臉龐。
三人無語,咖啡慢慢地被喝完,馬南又要了一些巧克力。
阿爾貝爾從行囊中拿出咖哩的材料,正準備做飯時,他狐疑地伸出手來,說道:「下雨了?」
艾瑞法斯撐起帳篷的膠布,示意馬南進來躲雨。「或許只是上面的某些人在把霉運過繼給我們,你可以嘗嘗看有沒有尿騷味。」艾瑞法斯說。
馬南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卻沒有走進帳篷中,而是走向了更深處的叢林中,掀起了蓋住早已冰冷之物的膠布。
隨著嘶啞的落雨聲,炙熱的水滴輕輕滑落地面。
追獵雙魚,雙魚互獵。
殺戮的那方咬住了被殺的那方的尾巴,被殺的那方也同時咬住了殺戮的那方的尾巴。
在名為世間的海洋中,互為陰陽、表裡、黑白的雙魚靜靜地互相追獵,消失在蔓生的海草中,僅留下名為證據的骨架。
思想活動不過是蠢動的細菌,分解出了一些名為思想的氣泡,在這偌大深邃漆黑的海底悠悠浮動,隨時都會被巨大的暗潮沖刷殆盡。
幾天之後,阿爾貝爾突然開口問說:「……馬南真的割斷了繩索,害阿德里安摔落地面嗎?」
面對助手的質問,偵探只是聳了聳肩,「誰知道呢?」翔空偵探低聲說道,「或許整起事件中,僅有一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沒有否定過……」
──馬南是真的挺喜歡這個小夥子的,他真心覺得可惜,真的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