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集注
目錄
孟子序說
卷一 梁惠王章句上
卷二 梁惠王章句下
卷三 公孫丑章句上
卷四 公孫丑章句下
卷五 滕文公章句上
卷六 滕文公章句下
卷七 離婁章句上
卷八 離婁章句下
卷九 萬章章句上
卷十 萬章章句下
卷十一 告子章句上
卷十二 告子章句下
卷十三 盡心章句上
卷十四 盡心章句下
附錄
孟子序說
史記列傳曰:「孟軻,趙氏曰:「孟子,魯公族孟孫之後。」漢書注云:「字子車。」一說:「字子輿。」騶人也,騶亦作鄒,本邾國也。受業子思之門人。子思,孔子之孫,名急。索隱云:「王劭以人為衍字。」而趙氏注及孔叢子等書亦皆云:「孟子親受業於子思。」未知是否?道既通,趙氏曰:「孟子通五經,尤長於詩書。」程子曰:「孟子曰:『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聖之時者也。』故知易者莫如孟子。又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又曰:『春秋無義戰。』又曰:『春秋天子之事』,故知春秋者莫如孟子。」尹氏曰:「以此而言,則趙氏謂孟子長於詩書而已,豈知孟子者哉?」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於事情。按史記:「梁惠王之三十五年乙酉,孟子始至梁。其後二十三年,當齊愍王之十年丁未,齊人伐燕,而孟子在齊。」故古史謂「孟子先事齊宣王后乃見梁惠王、襄王、齊愍王。」獨孟子以伐燕為宣王時事,與史記、荀子等書皆不合。而通鑒以伐燕之歲,為宣王十九年,則是孟子先游梁而後至齊見宣王矣。然考異亦無他據,又未知孰是也。當是之時,秦用商鞅,楚魏用吳起,齊用孫子、田忌。天下方務於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趙氏曰:「凡二百六十一章,三萬四千六百八十五字。」韓子曰:「孟軻之書,非軻自著。軻既沒,其徒萬章、公孫丑相與記軻所言焉耳。」愚按:二說不同,史記近是。
韓子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程子曰「韓子此語,非是蹈襲前人,又非鑿空撰得出,必有所見。若無所見,不知言所傳者何事。」
又曰:「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程子曰「韓子論孟子甚善。非見得孟子意,亦道不到。其論荀揚則非也。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揚子雖少過,然亦不識性,更說甚道。」
又曰:「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後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其所能授弟子,源遠而末益分。惟孟軻師子思,而子思之學出於曾子。自孔子沒,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求觀聖人之道者,必自孟子始。」程子曰:「孔子言參也魯。然顏子沒後,終得聖人之道者,曾子也。觀其啟手足時之言,可以見矣。所傳者子思、孟子,皆其學也。」
又曰:「揚子雲曰:『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夫楊墨行,正道廢。孟子雖賢聖,不得位。空言無施,雖切何補。然賴其言,而今之學者尚知宗孔氏,崇仁義,貴王賤霸而已。其大經大法,皆亡滅而不救,壞爛而不收。所謂存十一於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無孟氏,則皆服左衽而言侏離矣。故愈嘗推尊孟氏,以為功不在禹下者,為此也。」
或問於程子曰:「孟子還可謂聖人否?」程子曰:「未敢便道他是聖人,然學已到至處。」愚按:至字,恐當作聖字。
程子又曰:「孟子有功於聖門,不可勝言。仲尼只說一個仁字,孟子開口便說仁義。仲尼只說一個志,孟子便說許多養氣出來。只此二字,其功甚多。」
又曰:「孟子有大功於世,以其言性善也。」
又曰:「孟子性善、養氣之論,皆前聖所未發。」
又曰:「學者全要識時。若不識時,不足以言學。顏子陋巷自樂,以有孔子在焉。若孟子之時,世既無人,安可不以道自任。」
又曰:「孟子有些英氣。纔有英氣,便有圭角,英氣甚害事。如顏子便渾厚不同,顏子去聖人只豪發閒。孟子大賢,亞聖之次也。」或曰:「英氣見於甚處?」曰:「但以孔子之言比之,便可見。且如冰與水精非不光。比之玉,自是有溫潤含蓄氣象,無許多光耀也。」
楊氏曰:「孟子一書,只是要正人心,教人存心養性,收其放心。至論仁、義、禮、智,則以惻隱、善惡、辭讓、是非之心為之端。論邪說之害,則曰:『生於其心,害於其政。』論事君,則曰:『格君心之非』,『一正君而國定』。千變萬化,只說從心上來。人能正心,則事無足為者矣。大學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本只是正心、誠意而已。心得其正,然後知性之善。故孟子遇人便道性善。歐陽永叔卻言『聖人之教人,性非所先』,可謂誤矣。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堯舜所以為萬世法,亦是率性而已。所謂率性,循天理是也。外邊用計用數,假饒立得功業,只是人欲之私。與聖賢作處,天地懸隔。」
卷一 梁惠王章句上
凡七章。
孟子見梁惠王。梁惠王,魏侯罃也。都大梁,僭稱王,溢曰惠。史記:「惠王三十五年,卑禮厚幣以招賢者,而孟軻至梁。」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叟,長老之稱。王所謂利,蓋富國強兵之類。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仁者,心之德、愛之理。義者,心之制、事之宜也。此二句乃一章之大指,下文乃詳言之。後多放此。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乘,去聲。饜,於艷反。此言求利之害,以明上文何必曰利之意也。征,取也。上取乎下,下取乎上,故曰交征。國危,謂將有弒奪之禍。乘,車數也。萬乘之國者,天子畿內地方千里,出車萬乘。千乘之家者,天子之公卿采地方百里,出車千乘也。千乘之國,諸侯之國。百乘之家,諸侯之大夫也。弒,下殺上也。饜,足也。言臣之於君,每十分而取其一分,亦已多矣。若又以義為後而以利為先,則不弒其君而盡奪之,其心未肯以為足也。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此言仁義未嘗不利,以明上文亦有仁義而已之意也。遺,猶棄也。後,不急也。言仁者必愛其親,義者必急其君。故人君躬行仁義而無求利之心,則其下化之,自親戴於己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重言之,以結上文兩節之意。此章言仁義根於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於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則不求利而自無不利;殉人欲,則求利未得而害已隨之。所謂毫釐之差,千里之繆。此孟子之書所以造端托始之深意,學者所宜精察而明辨也。太史公曰:「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歎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常防其源也。故曰『放於利而行,多怨』。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程子曰「君子未嘗不欲利,但專以利為心則有害。惟仁義則不求利而未嘗不利也。當是之時,天下之人惟利是求,而不復知有仁義。故孟子言仁義而不言利,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此聖賢之心也。」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鴈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樂,音洛,篇內同。沼,池也。鴻,鴈之大者。麋,鹿之大者。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此一章之大指。詩云:『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牣魚躍。』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台曰靈台,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亟,音棘。麀,音憂。鶴,詩作翯,戶角反。於,音烏。此引詩而釋之,以明賢者而後樂此之意。詩大雅靈台之篇,經,量度也。靈台,文王台名也。營,謀為也。攻,治也。不日,不終日也。亟,速也,言文王戒以勿亟也。子來,如子來趨父事也。靈囿、靈沼,台下有囿,囿中有沼也。麀,牝鹿也。伏,安其所,不驚動也。濯濯,肥澤貌。鶴鶴,潔白貌。於,歎美辭。牣,滿也。孟子言文王雖用民力,而民反歡樂之,既加以美名,而又樂其所有。蓋由文王能愛其民,故民樂其樂,而文王亦得以享其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害,音曷。喪,去聲。女,音汝。此引書而釋之,以明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之意也。湯誓,商書篇名。時,是也。日,指夏桀。害,何也。桀嘗自言,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日亡吾乃亡耳。民怨其虐,故因其自言而目之曰,此日何時亡乎?若亡則我寧與之俱亡,蓋欲其亡之甚也。孟子引此,以明君獨樂而不恤其民,則民怨之而不能保其樂也。
梁惠王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兇,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兇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寡人,諸侯自稱,言寡德之人也。河內河東皆魏地。兇,歲不熟也。移民以就食,移粟以給其老稚之不能移者。孟子對曰:「王好戰,請以戰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也。好,去聲。填,音田。填,鼓音也。兵以鼓進,以金退。直,猶但也。言此以譬鄰國不恤其民,惠王能行小惠,然皆不能行王道以養其民,不可以此而笑彼也。楊氏曰:「移民移粟,荒政之所不廢也。然不能行先王之道,而徒以是為盡心焉,則末矣。」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勝,音升。數,音促。罟,音古。洿,音烏。農時,謂春耕夏耘秋收之時。凡有興作,不違此時,至冬乃役之也。不可勝食,言多也。數,密也。罟,網也。洿,窊下之地,水所聚也。古者網罟必用四寸之目,魚不滿尺,市不得粥,人不得食。山林川澤,與民共之,而有厲禁。草木零落,然後斧斤入焉。此皆為治之初,法制未備,且因天地自然之利,而撙節愛養之事也。然飲食宮室所以養生,祭祀棺槨所以送死,皆民所急而不可無者。今皆有以資之,則人無所恨矣。王道以得民心為本,故以此為王道之始。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養,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衣,去聲。畜,敕六反。數,去聲。王,去聲。凡有天下者人稱之曰王,則平聲;據其身臨天下而言曰王,則去聲。後皆放此。五畝之宅,一夫所受,二畝半在田,二畝半在邑。田中不得有木,恐妨五穀,故於牆下植桑以供蠶事。五十始衰,非帛不暖,未五十者不得衣也。畜,養也。時,謂孕子之時,如孟春犧性毋用牝之類也。七十非肉不飽,未七十者不得食也。百畝之田,亦一夫所受。至此則經界正,井地均,無不受田之家矣。庠序,皆學名也。申,重也,丁寧反覆之意。善事父母為孝,善事兄長為悌。頒,與斑同,老人頭半白黑者也。負,任在背。戴,任在首。夫民衣食不足,則不暇治禮義;而飽暖無教,則又近於禽獸。故既富而教以孝悌,則人知愛親敬長而代其勞,不使之負戴於道路矣。衣帛食肉但言七十,舉重以見輕也。黎,黑也。黎民,黑髮之人,猶秦言黔首也。少壯之人,雖不得衣帛食肉,然亦不至於饑寒也。此言盡法製品節之詳,極財成輔相之道,以左右民,是王道之成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歲,斯天下之民至焉。」莩,平表反。刺,七亦反。檢,制也。莩,餓死人也。發,發倉廩以賑貸也。歲,謂歲之豐兇也。惠王不能制民之產,又使狗彘得以食人之食,則與先王制度品節之意異矣。至於民饑而死,猶不知發,則其所移特民間之粟而已。乃以民不加多,歸罪於歲兇,是知刃之殺人,而不知操刃者之殺人也。不罪歲,則必能自反而益修其政。天下之民至焉,則不但多於鄰國而已。程子曰:「孟子之論王道,不過如此,可謂實矣。」又曰:「孔子之時,周室雖微,天下猶知尊周之為義,故春秋以尊周為本。至孟子時,七國爭雄,天下不復知有周,而生民之塗炭已極。當是時,諸侯能行王道,則可以王矣。此孟子所以勸齊梁之君也。蓋王者,天下之義主也。聖賢亦何心哉?視天命之改與未改耳。」
梁惠王曰:「寡人願安承教。」承上章言願安意以受教。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梃,徒頂反。梃,杖也。「以刃與政,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孟子又問而王答也。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厚斂於民以養禽獸,而使民饑以死,則無異於驅獸以食人矣。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惡之之惡,去聲。惡在之惡,平聲。君者,民之父母也。惡在,猶言何在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像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俑,音勇。為,去聲。俑,從葬木偶人也。古之葬者,束草為人以為從衛,謂之芻靈,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則有面目機發,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惡其不仁,而言其必無後也。孟子言此作俑者,但用像人以葬,孔子猶惡之,況實使民饑而死乎?李氏曰:「為人君者,固未嘗有率獸食人之心。然殉一己之欲,而不恤其民,則其流必至於此。故以為民父母告之。夫父母之於子,為之就利避害,未嘗頃刻而忘於懷,何至視之不如犬馬乎?」
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里;南辱於楚。寡人恥之,願比死者一灑之,如之何則可?」長,上聲。喪,去聲。比,必二反。灑與洗同。魏本晉大夫魏斯,與韓氏趙氏共分晉地,號曰三晉。故惠王猶自謂晉國。惠王三十年,齊擊魏,破其軍,虜太子申。十七年,秦取魏少梁,後魏又數獻地於秦。又與楚將昭陽戰敗,亡其七邑。比,猶為也。言欲為死者雪其恥也。孟子對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百里,小國也。然能行仁政,則天下之民歸之矣。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省,所梗反。斂、易皆去聲。耨,奴豆反。長,上聲。省刑罰,薄稅斂,此二者仁政之大目也。易,治也。耨,耘也。盡己之謂忠,以實之謂信。君行仁政,則民得盡力於農畝,而又有暇日以修禮義,是以尊君親上而樂於效死也。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養,去聲。彼,謂敵國也。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夫,音扶。陷,陷於阱。溺,溺於水。暴虐之意。征,正也。以彼暴虐其民,而率吾尊君親上之民往正其罪。彼民方怨其上而樂歸於我,則誰與我為敵哉?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仁者無敵」,蓋古語也。百里可王,以此而已。恐王疑其迂闊,故勉使勿疑也。孔氏曰:「惠王之志在於報怨,孟子以論在於救民。所謂惟天吏則可以伐之,蓋孟子之本意。」
孟子見梁襄王。襄王,惠王子,名赫。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於一。』語,去聲。卒,七沒反。惡,平聲。語,告也。不似人君,不見所畏,言其無威儀也。卒然,急遽之貌。蓋容貌辭氣,乃德之符。其外如此,則其中之所存者可知。王問列國分爭,天下當何所定。孟子對以必合於一,然後定也。『孰能一之?』王問也。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嗜,甘也。『孰能與之?』王復問也。與,猶歸也。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雲,沛然下雨,則苗浡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夫,音扶。浡,音勃。由當作猶,古字借用。後多放此。周七八月,夏五六月也。油然,雲盛貌。沛然,雨盛貌。浡然,興起貌。御,禁止也。人牧,謂牧民之君也。領,頸也。蓋好生惡死,人心所同。故人君不嗜殺人,則天下悅而歸之。蘇氏曰:「孟子之言,非苟為大而已。然不深原其意而詳究其實,未有不以為迂者矣。予觀孟子以來,自漢高祖及光武及唐太宗及我太祖皇帝,能一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殺人致之。其餘殺人愈多而天下愈亂。秦晉及隋,力能合之,而好殺不已,故或合而復分,或遂以亡國。孟子之言,豈偶然而已哉?」
齊宣王問曰:「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齊宣王,姓田氏,名辟強,諸侯僭稱王也。齊桓公、晉文公,皆霸諸侯者。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道,言也。董子曰:「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為其先詐力而後仁義也,亦此意也。」以、已通用。無已,必欲言之而不止也。王,謂王天下之道。曰:「德何如,則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保,愛護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聞之胡齕曰,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對曰:『將以釁鐘。』王曰:『捨之!吾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對曰:『然則廢釁鐘與?』曰:『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不識有諸?」齕,音核。捨,上聲。觳,音斛。觫,音速。與,平聲。胡齕,齊臣也。釁鐘,新鑄鐘成,而殺牲取血以塗其釁卻也。觳觫,恐懼貌。孟子述所聞胡齕之語而問王,不知果有此事否?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為愛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見牛之觳觫而不忍殺,即所謂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擴而充之,則可以保四海矣。故孟子指而言之,欲王察識於此而擴充之也。愛,猶吝也。王曰:「然。誠有百姓者。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無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言以羊易牛,其跡似吝,實有如百姓所譏者。然我之心不如是也。曰:「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為愛也。以小易大,彼惡知之?王若隱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王笑曰:「是誠何心哉?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也。」惡,平聲。異,怪也。隱,痛也。擇,猶分也。言牛羊皆無罪而死,何所分別而以羊易牛乎?孟子故設此難,欲王反求而得其本心。王不能然,故卒無以自解於百姓之言也曰:「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遠,去聲。無傷,言雖有百姓之言,不為害也。術,謂法之巧者。蓋殺牛既所不忍,釁鐘又不可廢。於此無以處之,則此心雖發而終不得施矣。然見牛則此心已發而不可遏,未見羊則其理未形而無所妨。故以羊易牛,則二者得以兩全而無害,此所以為仁之術也。聲,謂將死而哀鳴也。蓋人之於禽獸,同生而異類。故用之以禮,而不忍之心施於見聞之所及。其所以必遠庖廚者,亦以預養是心,而廣為仁之術也王說曰:「詩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謂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於王者,何也?」說,音悅。忖,七本反。度,待洛反。夫我之夫,音扶。詩小雅巧言之篇。戚戚,心動貌。王因孟子之言,而前日之心復萌,乃知此心不從外得,然猶未知所以反其本而推之也。曰:「有復於王者曰:『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則王許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然則一羽之不舉,為不用力焉;輿薪之不見,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見保,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為也,非不能也。」與,平聲。為不之為,去聲。復,白也。鈞,三十斤。百鈞,至重難舉也。羽,鳥羽。一羽,至輕易舉也。秋毫之末,毛至秋而末銳,小而難見也。輿薪,以車載薪,大而易見也。許,猶可也。今恩以下,又孟子之言也。蓋天地之性,人為貴。故人之與人,又為同類而相親。是以惻隱之發,則於民切而於物緩;推廣仁術,則仁民易而愛物難。今王此心能及物矣,則其保民而王,非不能也,但自不肯為耳。曰:「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曰:「挾太山以超北海,語人曰『我不能』,是誠不能也。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語,去聲。為長之為,去聲。長,上聲。折,之舌反。形,狀也。挾,以腋持物也。超,躍而過也。為長者折枝,以長者之命,折草木之枝,言不難也。是心固有,不待外求,擴而充之,在我而已。何難之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於掌。詩云:『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無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者,獨何與?與,平聲。老,以老事之也。吾老,謂我之父兄。人之老,謂人之父兄。幼,以幼畜之也。吾幼,謂我之子弟。人之幼,謂人之子弟。運於掌,言易也。詩大雅思齊之篇。刑,法也。寡妻,寡德之妻,謙辭也。御,治也。不能推恩,則眾叛親離,故無以保妻子。蓋骨肉之親,本同一氣,又非但若人之同類而已。故古人必由親親推之,然後及於仁民;又推其餘,然後及於愛物,皆由近以及遠,自易以及難。今王反之,則必有故矣。故復推本而再問之。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物皆然,心為甚。王請度之!度之之度,待洛反。權,稱錘也。度,丈尺也。度之,謂稱量之也。言物之輕重長短,人所難齊,必以權度度之而後可見。若心之應物,則其輕重長短之難齊,而不可不度以本然之權度,又有甚於物者。今王恩及禽獸,而功不至於百姓。是其愛物之心重且長,而仁民之心輕且短,失其當然之序而不自知也。故上文既發其端,而於此請王度之也。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構怨於諸侯,然後快於心與?」與,平聲。抑,發語辭。士,戰士也。構,結也。孟子以王愛民之心所以輕且短者,必其以是三者為快也。然三事實非人心之所快,有甚於殺觳觫之牛者。故指以問王,欲其以此而度之也。王曰:「否。吾何快於是?將以求吾所大欲也。」不快於此者,心之正也;而必為此者,欲誘之也。欲之所誘者獨在於是,是以其心尚明於他而獨暗於此。此其愛民之心所以輕短,而功不至於百姓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王笑而不言。曰:「為肥甘不足於口與?輕暖不足於體與?抑為采色不足視於目與?聲音不足聽於耳與?便嬖不足使令於前與?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豈為是哉?」曰:「否。吾不為是也。」曰:「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闢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與,平聲。為肥、抑為、豈為,不為之為,皆去聲。便、令皆平聲。辟,與辟同。朝,音潮。便嬖,近習嬖倖之人也。已,語助辭。辟,開廣也。朝,致其來朝也。秦楚,皆大國。蒞,臨也。若,如此也。所為,指興兵結怨之事。緣木求魚,言必不可得。王曰:「若是其甚與?」曰:「殆有甚焉。緣木求魚,雖不得魚,無後災。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盡心力而為之,後必有災。」曰:「可得聞與?」曰:「鄒人與楚人戰,則王以為孰勝?」曰:「楚人勝。」曰:「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寡固不可以敵眾,弱固不可以敵強。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鄒敵楚哉?蓋亦反其本矣。甚與、聞與之與,平聲。殆、蓋,皆發語辭。鄒,小國。楚,大國。齊集有其一,言集合齊地,其方千里,是有天下九分之一也。以一服八,必不能勝,所謂後災也。反本,說見下文。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耕者皆欲耕於王之野,商賈皆欲藏於王之市,行旅皆欲出於王之塗,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於王。其若是,孰能御之?」朝,音潮。賈,音古。愬,與訴同。行貨曰商,居貨曰賈。發政施仁,所以王天下之本也。近者悅,遠者來,則大小強弱非所論矣。蓋力求所欲,則所欲者反不可得;能反其本,則所欲者不求而至。與首章意同。王曰:「吾?,不能進於是矣。願夫子輔吾志,明以教我。我雖不敏,請嘗試之。」?,與昏同。曰:「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恆產,因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於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恆,胡登反。辟,與僻同。焉,於虔反。恆,常也。產,生業也。恆產,可常生之業也。恆心,人所常有之善心也。士嘗學問,知義理,故雖無常產而有常心。民則不能然矣。罔,猶羅網,欺其不見而取之也。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於死亡。然後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畜,許六反,下同。輕,猶易也。此言民有常產而有常心也。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於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治,平聲。凡治字為理物之義者,平聲;為己理之義者,去聲。後皆放此。贍,足也。此所謂無常產而無常心者也。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盍,何不也。使民有常產者,又發政施仁之本也。說具下文。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音見前章。此言制民之產之法也。趙氏曰:「八口之家,次上農夫也。此王政之本,常生之道,故孟子為齊梁之君各陳之也。」楊氏曰:「為天下者,舉斯心加諸彼而已。然雖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者,不行先王之道故也。故以制民之產告之。」此章言人君當黜霸功,行王道。而王道之要,不過推其不忍之心,以行不忍之政而已。齊王非無此心,而奪於功利之私,不能擴充以行仁政。雖以孟子反覆曉告,精切如此,而蔽固已深,終不能悟,是可歎也。
卷二 梁惠王章句下
凡十六章。
莊暴見孟子,曰:「暴見於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曰:「好樂何如?」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見於之見,音現,下見於同。語,去聲,下同。好,去聲,篇內並同。莊暴,齊臣也。庶幾,近辭也。言近於治。他日,見於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變色者,慚其好之不正也。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猶古之樂也。」今樂,世俗之樂。古樂,先王之樂。曰:「可得聞與?」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曰:「不若與人。」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曰:「不若與眾。」聞與之與,平聲。樂樂,下字音洛。孰樂,亦音洛。獨樂不若與人,與少樂不若與眾,亦人之常情也。「臣請為王言樂:為,去聲。此以下,皆孟子之言也。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鑰之音,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蹙,子六反。頞,音遏。夫,音扶。同樂之樂,音洛。鐘鼓管鑰,皆樂器也。舉,皆也。疾首,頭痛也。蹙,聚也。頞,額也。人憂戚則蹙其額。極,窮也。羽旄,旌屬。不與民同樂,謂獨樂其身而不恤其民,使之窮困也。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鑰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病與之與,平聲。同樂之樂,音洛。與民同樂者,推好樂之心以行仁政,使民各得其所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好樂而能與百姓同之,則天下之民歸之矣,所謂齊其庶幾者如此。范氏曰:「戰國之時,民窮財盡,人君獨以南面之樂自奉其身。孟子切於救民,故因齊王之好樂,開導其善心,深勸其與民同樂,而謂今樂猶古樂。其實今樂古樂,何可同也?但與民同樂之意,則無古今之異耳。若必欲以禮樂治天下,當如孔子之言,必用韶舞,必放鄭聲。蓋孔子之言,為邦之正道;孟子之言,救時之急務,所以不同。」楊氏曰:「樂以和為主,使人聞鐘鼓管弦之音而疾首蹙頞,則雖奏以鹹、英、韶、濩,無補於治也。故孟子告齊王以此,姑正其本而已。」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囿,音又。傳,直戀反。囿者,蕃育鳥獸之所。古者四時之田,皆於農隙以講武事,然不欲馳騖於稼穡場圃之中,故度閒曠之地以為囿。然文王七十里之囿,其亦三分天下有其二之後也與?傳,謂古書。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猶以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芻,音初。蕘,音饒。芻,草也。蕘,薪也。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阱,才性反。禮:入國而問禁。國外百里為郊,郊外有關。阱,坎地以陷獸者,言陷民於死也。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踐事吳。獯,音熏。鬻,音育。句,音鉤。仁人之心,寬洪惻怛,而無較計大小強弱之私。故小國雖或不恭,而吾所以字之之心自不能已。智者明義理,識時勢。故大國雖見侵陵,而吾所以事之之禮尤不敢廢。湯事見後篇。文王事見詩大雅。大王事見後章。所謂狄人,即獯鬻也。句踐,越王名。事見國語、史記。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樂,音洛。天者,理而已矣。大之字小,小之事大,皆理之當然也。自然合理,故曰樂天。不敢違理,故曰畏天。包含遍覆,無不周遍,保天下之氣象也。制節謹度,不敢縱逸,保一國之規模也。詩云:『畏天之威,於時保之。』」詩周頌我將之篇。時,是也。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言以好勇,故不能事大而恤小也。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夫撫之夫,音扶。惡,平聲。疾視,怒目而視也。小勇,血氣所為。大勇,義理所發。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詩大雅皇矣篇。赫,赫然怒貌。爰,於也。旅,眾也。遏,詩作「按」,止也。徂,往也。莒,詩作旅。徂旅,謂密人侵阮徂共之眾也。篤,厚也。祜,福也。對,答也,以答天下仰望之心也。此文王之大勇也。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衡,與橫同。書周書大誓之篇也。然所引與今書文小異,今且依此解之。寵之四方,寵異之於四方也。有罪者我得而誅之,無罪者我得而安之。我既在此,則天下何敢有過越其心志而作亂者乎?衡行,謂作亂也。孟子釋書意如此,而言武王亦大勇也。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王若能如文武之為,則天下之民望其一怒以除暴亂,而拯己於水火之中,惟恐王之不好勇耳。此章言人君能懲小忿,則能恤小事大,以交鄰國;能養大勇,則能除暴救民,以安天下。張敬夫曰:「小勇者,血氣之怒也。大勇者,理義之怒也。血氣之怒不可有,理義之怒不可無。知此,則可以見性情之正,而識天理人欲之分矣。」
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樂,音洛,下同。雪宮,離宮名。言人君能與民同樂,則人皆有此樂;不然,則下之不得此樂者,必有非其君上之心。明人君當與民同樂,不可使人有不得者,非但當與賢者共之而已也。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下不安分,上不恤民,皆非理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樂民之樂而民樂其樂,則樂以天下矣;憂民之憂而民憂其憂,則憂以天下矣。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吾欲觀於轉附、朝□,遵海而南,放於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朝,音潮。放,上聲。晏子,齊臣,名嬰。轉附、朝□,皆山名也。遵,循也。放,至也。琅邪,齊東南境上邑名。觀,游也。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為諸侯度。」狩,舒救反。省,悉井反。述,陳也。省,視也。斂,收穫也。給,亦足也。夏諺,夏時之俗語也。豫,樂也。巡所守,巡行諸侯所守之土也。述所職,陳其所受之職也。皆無有無事而空行者,而又春秋循行郊野,察民之所不足而補助之。故夏諺以為王者一遊一豫,皆有恩惠以及民,而諸侯皆取法焉,不敢無事慢游以病其民也。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饑者弗食,勞者弗息。睊睊胥讒,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諸侯憂。睊,古縣反。今,謂晏子時也。師,眾也。二千五百人為師。春秋傳曰:「君行師從。」糧,謂糗糒之屬。睊睊,側目貌。胥,相也。讒,謗也。慝,怨惡也,言民不勝其勞而起謗怨也。方,逆也。命,王命也。若流,如水之流,無窮極也。流連荒亡,解見下文。諸侯,謂附庸之國,縣邑之長。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厭,平聲。此釋上文之義也。從流下,謂放舟隨水而下。從流上,謂挽舟逆水而上。從獸,田獵也。荒,廢也。樂酒,以飲酒為樂也。亡,猶失也,言廢時失事也。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行,去聲。惟君所行也。』言先王之法,今時之弊,二者惟在君所行耳。景公說,大戒於國,出捨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大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征招角招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說,音悅。為,去聲。樂,如字。征,陟裡反。招,與韶同。畜,敕六反。戒,告命也。出捨,自責以省民也。興發,發倉廩也。大師,樂官也。君臣,己與晏子也。樂有五聲,三曰角為民,四曰征為事。招,舜樂也。其詩,征招角招之詩也。尤,過也。言晏子能畜止其君之欲,宜為君之所尤,然其心則何過哉?孟子釋之,以為臣能畜止其君之欲,乃是愛其君者也。尹氏曰:「君之與民,貴賤雖不同,然其心未始有異也。孟子之言,可謂深切矣。齊王不能推而用之,惜哉!」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趙氏曰:「明堂,太山明堂。周天子東巡守朝諸侯之處,漢時遺址尚在。人欲毀之者,蓋以天子不復巡守,諸侯又不當居之也。王問當毀之乎?且止乎?」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夫,音扶。明堂,王者所居,以出政令之所也。能行王政,則亦可以王矣。何必毀哉?王曰:「王政可得聞與?」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哿矣富人,哀此煢獨。』」與,平聲。孥,音奴。鰥,姑頑反。哿,工〔一〕可反。煢,音瓊。岐,周之舊國也。九一者,井田之制也。方一里為一井,其田九百畝。中畫井字,界為九區。一區之中,為田百畝。中百畝為公田,外八百畝為私田。八家各受私田百畝,而同養公田,是九分而稅其一也。世祿者,先王之世,仕者之子孫皆教之,教之而成材則官之。如不足用,亦使之不失其祿。蓋其先世嘗有功德於民,故報之如此,忠厚之至也。關,謂道路之關。市,謂都邑之市。譏,察也。征,稅也。關市之吏,察異服異言之人,而不征商賈之稅也。澤,謂瀦水。梁,謂魚梁。與民同利,不設禁也。孥,妻子也。惡惡止其身,不及妻子也。先王養民之政:導其妻子,使之養其老而恤其幼。不幸而有鰥寡孤獨之人,無父母妻子之養,則尤宜憐恤,故必以為先也。詩小雅正月之篇。哿,可也。煢,困悴貌。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云:『乃積乃倉,乃裹□糧,於橐於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二〕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音侯。橐,音托。戢,詩作輯,音集。王自以為好貨,故取民無制,而不能行此王政。公劉,後稷之曾孫也。詩大雅公劉之篇。積,露積也。□,乾糧也。無底曰橐,有底曰囊。皆所以盛□糧也。戢,安集也。言思安集其民人,以光大其國家也。戚,斧也。揚,鉞也。爰,於也。啟行,言往遷於豳也。何有,言不難也。孟子言公劉之民富足如此,是公劉好貨,而能推己之心以及民也。今王好貨,亦能如此,則其於王天下也,何難之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甫,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大,音泰。王又言此者,好色則心志蠱惑,用度奢侈,而不能行王政也。大王,公劉九世孫。詩大雅綿之篇也。古公,大王之本號,後乃追尊為大王也。亶甫,大王名也。來朝走馬,避狄人之難也。率,循也。滸,水涯也。岐下,岐山之下也。姜女,大王之妃也。胥,相也。宇,居也。曠,空也。無怨曠者,是大王好色,而能推己之心以?民也。楊氏曰:「孟子與人君言,皆所以擴充其善心而格其非心,不止就事論事。若使為人臣者,論事每如此,豈不能堯舜其君乎?」愚謂此篇自首章至此,大意皆同。蓋鐘鼓、苑囿、游觀之樂,與夫好勇、好貨、好色之心,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無者。然天理人欲,同行異情。循理而公於天下者,聖賢之所以盡其性也;縱欲而私於一己者,眾人之所以滅其天也。二者之間,不能以發,而其是非得失之歸,相去遠矣。故孟子因時君之問,而剖析於幾微之際,皆所以遏人欲而存天理。其法似疏而實密,其事似易而實難。學者以身體之,則有以識其非曲學阿世之言,而知所以克己復禮之端矣。〔一〕「工」原作「二」,據清仿宋大字本改。〔二〕「糧」,清仿宋大字本作「囊」。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王曰:「棄之。」比,必二反。托,寄也。比,及也。棄,絕也。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王曰:「已之。」士師,獄官也。其屬有鄉士遂士之官,士師皆當治之。已,罷去也。曰:「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王顧左右而言他。治,去聲。孟子將問此而先設上二事以發之,及此而王不能答也。其憚於自責,恥於下問如此,不足與有為可知矣。趙氏曰「言君臣上下各勤其任,無墮其職,乃安其身。」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世臣,累世勳舊之臣,與國同休戚者也。親臣,君所親信之臣,與君同休戚者也。此言喬木世臣,皆故國所宜有。然所以為故國者,則在此而不在彼也。昨日所進用之人,今日有亡去而不知者,則無親臣矣。況世臣乎?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捨之?」捨,上聲。王意以為此亡去者,皆不才之人。我初不知而誤用之,故今不以其去為意耳。因問何以先識其不才而捨之邪?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踰尊,疏踰戚,可不慎與?與,平聲。如不得已,言謹之至也。蓋尊尊親親,禮之常也。然或尊者親者未必賢,則必進疏遠之賢而用之。是使卑者踰尊,疏者踰戚,非禮之常,故不可不謹也。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去,上聲。左右近臣,其言固未可信。諸大夫之言,宜可信矣,然猶恐其蔽於私也。至於國人,則其論公矣,然猶必察之者,蓋人有同俗而為眾所悅者,亦有特立而為俗所憎者。故必自察之,而親見其賢否之實,然後從而用捨之;則於賢者知之深,任之重,而不才者不得以幸進矣。所謂進賢如不得已者如此。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此言非獨以此進退人才,至於用刑,亦以此道。蓋所謂天命天討,皆非人君之所得私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傳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傳,直戀反。放,置也。書曰:「成湯放桀於南巢。」曰:「臣弒其君可乎?」桀紂,天子,湯武,諸侯。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賊,害也。殘,傷也。害仁者,兇暴淫虐,滅絕天理,故謂之賊。害義者,顛倒錯亂,傷敗彝倫,故謂之殘。一夫,言眾叛親離,不復以為君也。書曰:「獨夫紂。」蓋四海歸之,則為天子;天下叛之,則為獨夫。所以深警齊王,垂戒後世也。王勉曰:「斯言也,惟在下者有湯武之仁,而在上者有桀紂之暴則可。不然,是未免於篡弒之罪也。」
孟子見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捨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勝,平聲。夫,音扶。捨,上聲。女,音汝,下同。巨室,大宮也。工師,匠人之長。匠人,眾工人也。姑,且也。言賢人所學者大,而王欲小之也。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捨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於教玉人雕琢玉哉?」鎰,音溢。璞,玉之在石中者。鎰,二十兩也。玉人,玉工也。不敢自治而付之能者,愛之甚也。治國家則殉私慾而不任賢,是愛國家不如愛玉也。范氏曰:「古之賢者,常患人君不能行其所學;而世之庸君,亦常患賢者不能從其所好。是以君臣相遇,自古以為難。孔孟終身而不遇,蓋以此耳。」
齊人伐燕,勝之。按史記,燕王噲讓國於其相子之,而國大亂。齊因伐之。燕士卒不戰,城門不閉,遂大勝燕。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乘,去聲,下同。以伐燕為宣王事,與史記諸書不同,已見序說。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商紂之世,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至武王十三年,乃伐紂而有天下。張子曰:「此事閒不容發。一日之閒。天命未絕,則是君臣。當日命絕,則為獨夫。然命之絕否,何以知之?人情而已。諸侯不期而會者八百,武王安得而止之哉?」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簞,音丹。食,音嗣。簞,竹器。食,飯也。運,轉也。言齊若更為暴虐,則民將轉而望救於他人矣。趙氏曰:「征伐之道,當順民心。民心悅,則天意得矣。」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千里畏人,指齊王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後,後來其蘇。』霓,五稽反。徯,胡禮反。兩引書,皆商書仲虺之誥文也。與今書文亦小異。一征,初征也。天下信之,信其志在救民,不為暴也。奚為後我,言湯何為不先來征我之國也。霓,虹也。雲合則雨,虹見則止。變,動也。徯,待也。後,君也。蘇,復生也。他國之民,皆以湯為我君,而待其來,使己得蘇息也。此言湯之所以七十里而為政於天下也。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累,力追反。拯,救也。系累,縶縛也。重器,寶器也。畏,忌也。倍地,并燕而增一倍之地也。齊之取燕,若能如湯之征葛,則燕人悅之,而齊可為政於天下矣。今乃不行仁政而肆為殘虐,則無以慰燕民之望,而服諸侯之心,是以不免乎以千里而畏人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於燕眾,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及止也。」旄與耄同。倪,五稽反。反,還也。旄,老人也。倪,小兒也。謂所虜略之老小也。猶,尚也。及止,及其未發而止之也。范氏曰「孟子事齊梁之君,論道德則必稱堯舜,論征伐則必稱湯武。蓋治民不法堯舜,則是為暴;行師不法湯武,則是為亂。豈可謂吾君不能,而捨所學以徇之哉?」
鄒與魯哄。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哄,胡弄反。勝,平聲。長,上聲,下同。哄,斗聲也。穆公,鄒君也。不可勝誅,言人眾不可盡誅也。長上,謂有司也。民怨其上,故疾視其死而不救也。孟子對曰:「兇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尤焉。幾,上聲。夫,音扶。轉,饑餓輾轉而死也。充,滿也。上,謂君及有司也。尤,過也。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君不仁而求富,是以有司知重斂而不知恤民。故君行仁政,則有司皆愛其民,而民亦愛之矣。范氏曰:「書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有倉廩府庫,所以為民也。豐年則斂之,兇年則散之,恤其饑寒,救其疾苦。是以民親愛其上,有危難則赴救之,如子弟之衛父兄,手足之捍頭目也。穆公不能反己,猶欲歸罪於民,豈不誤哉?」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間於齊楚。事齊乎?事楚乎?」間,去聲。滕,國名。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無已見前篇。一,謂一說也。效,猶致也。國君死社稷,故致死以守國。至於民亦為之死守而不去,則非有以深得其心者不能也。此章言有國者當守義而愛民,不可僥倖而苟免。
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築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薛,國名,近滕。齊取其地而城之,故文公以其偪己而恐也。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邠,與豳同。邠,地名。言大王非以岐下為善,擇取而居之也。詳見下章。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夫,音扶。強,上聲。創,造。統,緒也。言能為善,則如大王雖失其地,而其後世遂有天下,乃天理也。然君子造基業於前,而垂統緒於後,但能不失其正,令後世可繼續而行耳。若夫成功,則豈可必乎?彼,齊也。君之力既無如之何,則但強於為善,使其可繼而俟命於天耳。此章言人君但當竭力於其所當為,不可徼幸於其所難必。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去邠,踰梁山,邑於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屬,音燭。皮,謂虎、豹、麋、鹿之皮也。幣,帛也。屬,會集也。土地本生物以養人,今爭地而殺人,是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也。邑,作邑也。歸市,人眾而爭先也。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又言或謂土地乃先人所受而世守之者,非己所能專。但當致死守之,不可捨去。此國君死社稷之常法。傳所謂國滅君死之,正也,正謂此也。君請擇於斯二者。」能如大王則避之,不能則謹守常法。蓋遷國以圖存者,權也;守正而俟死者,義也。審己量力,擇而處之可也。楊氏曰:「孟子之於文公,始告之以效死而已,禮之正也。至其甚恐,則以大王之事告之,非得已也。然無大王之德而去,則民或不從而遂至於亡,則又不若效死之為愈。故又請擇於斯二者。」又曰:「孟子所論,自世俗觀之,則可謂無謀矣。然理之可為者,不過如此。捨此則必為儀秦之為矣。凡事求可,功求成。取必於智謀之末而不循天理之正者,非聖賢之道也。
魯平公將出。嬖人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公曰:「將見孟子。」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踰前喪。君無見焉!」公曰:「諾。」乘,去聲。乘輿,君車也。駕,駕馬也。孟子前喪父,後喪母。踰,過也,言其厚母薄父也。諾,應辭也。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踰前喪』,是以不往見也。」曰:「何哉君所謂踰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與?」曰:「否。謂棺槨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謂踰也,貧富不同也。」入見之見,音現。與,平聲。樂正〔一〕子,孟子弟子也,仕於魯。三鼎,士祭禮。五鼎,大夫祭禮。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於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為,去聲。沮,慈呂反。尼,女乙反。焉,於虔反。克,樂正子名。沮尼,皆止之之意也。言人之行,必有人使之者。其止,必有人尼之者。然其所以行所以止,則固有天命,而非此人所能使,亦非此人所能尼也。然則我之不遇,豈臧倉之所能為哉?此章言聖賢之出處,關時運之盛衰。乃天命之所為,非人力之可及。」〔一〕「正」字,原誤作「王」。
卷三 公孫丑章句上
凡九章。
公孫丑問曰:「夫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許乎?」復,扶又反。公孫丑,孟子弟子,齊人也。當路,居要地也。管仲,齊大夫,名夷吾,相桓公,霸諸侯。許,猶期也。孟子未嘗得政,丑蓋設辭以問也。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齊人但知其國有二子而已,不復知有聖賢之事。或問乎曾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然不悅,曰:『爾何曾比予於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子六反。艴,音拂。又音勃。曾,並音增。孟子引曾西與或人問答如此。曾西,曾子之孫。□,不安貌。先子,曾子也。艴,怒色也。曾之言則也。烈,猶光也。桓公獨任管仲四十餘年,是專且久也。管仲不知王道而行霸術,故言功烈之卑也。楊氏曰「孔子言子路之才,曰:『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使其見於施為,如是而已。其於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固有所不逮也。然則曾西推尊子路如此,而羞比管仲者何哉?譬之御者,子路則范我馳驅而不獲者也;管仲之功,詭遇而獲禽耳。曾西,仲尼之徒也,故不道管仲之事。」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子為之為,去聲。曰,孟子言也。願,望也。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與,平聲。顯,顯名也。曰:「以齊王,由反手也。」王,去聲。由猶通。反手,言易也。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易,去聲,下同。與,平聲。滋,益也。文王九十七而崩,言百年,舉成數也。文王三分天下,纔有其二;武王克商,乃有天下。周公相成王,制禮作樂,然後教化大行。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朝,音潮。鬲,音隔,又音歷。輔相之相,去聲。猶方之猶與由通。當,猶敵也。商自成湯至於武丁,中間大甲、大戊、祖乙、盤庚皆賢聖之君。作,起也。自武丁至紂凡九世。故家,舊臣之家也。齊人有言曰:『雖有智能,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鎡音茲。鎡基,田器也。時,謂耕種之時。夏後、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辟,與辟同。此言其勢之易也。三代盛時,王畿不過千里。今齊已有之,異於文王之百里。又雞犬之聲相聞,自國都以至於四境,言民居稠密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此言其時之易也。自文武至此七百餘年,異於商之賢聖繼作;民苦虐政之甚,異於紂之猶有善政。易為飲食,言饑渴之甚,不待甘美也。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郵,音尤。置,驛也。郵,馹也。所以傳命也。孟子引孔子之言如此。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乘,去聲。倒懸,喻困苦也。所施之事,半於古人,而功倍於古人,由時勢易而德行速也。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相,去聲。此承上章,又設問孟子,若得位而行道,則雖由此而成霸王之業,亦不足怪。任大責重如此,亦有所恐懼疑惑而動其心乎?四十強仕,君子道明德立之時。孔子四十而不惑,亦不動心之謂。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賁,音奔。孟賁,勇士。告子,名不害。孟賁血氣之勇,丑蓋借之以贊孟子不動心之難。孟子言告子未為知道,乃能先我不動心,則此亦未足為難也。曰:「不動心有道乎?」曰:「有。程子曰:「心有主,則能不動矣。」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豪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黝,伊糾反。撓,奴效反。朝,音潮。乘,去聲。北宮姓,黝名。膚撓,肌膚被刺而撓屈也。目逃,目被刺而轉睛逃避也。挫,猶辱也。褐,毛布。寬博,寬大之衣,賤者之服也。不受者,不受其挫也。刺,殺也。嚴,畏憚也。言無可畏憚之諸侯也。黝蓋刺客之流,以必勝為主,而不動心者也。孟施捨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捨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捨,去聲,下同。孟,姓。施,發語聲。捨,名也。會,合戰也。捨自言其戰雖不勝,亦無所懼。若量敵慮勝而後進戰,則是無勇而畏三軍矣。捨蓋力戰之士,以無懼為主,而不動心者也。孟施捨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捨守約也。夫,音扶。黝務敵人,捨專守己。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故二子之與曾子、子夏,雖非等倫,然論其氣象,則各有所似。賢,猶勝也。約,要也。言論二子之勇,則未知誰勝;論其所守,則捨比於黝,為得其要也。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好,去聲。惴,之瑞反。此言曾子之勇也。子襄,曾子弟子也。夫子,孔子也。縮,直也。檀弓曰:「古者冠縮縫,今也衡縫。」又曰:「棺束縮二衡三。」惴,恐懼之也。往,往而敵之也。孟施捨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言孟施捨雖似曾子,然其所守乃一身之氣,又不如曾子之反身循理,所守尤得其要也。孟子之不動心,其原蓋出於此,下文詳之。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聞與之與,平聲。夫志之夫,音扶。此一節,公孫丑之問。孟子誦告子之言,又斷以己意而告之也。告子謂於言有所不達,則當捨置其言,而不必反求其理於心;於心有所不安,則當力制其心,而不必更求其助於氣,此所以固守其心而不動之速也。孟子既誦其言而斷之曰,彼謂不得於心而勿求諸氣者,急於本而緩其末,猶之可也;謂不得於言而不求諸心,則既失於外,而遂遺其內,其不可也必矣。然凡曰可者,亦僅可而有所未盡之辭耳。若論其極,則志固心之所之,而為氣之將帥;然氣亦人之所以充滿於身,而為志之卒徒者也。故志固為至極,而氣即次之。人固當敬守其志,然亦不可不致養其氣。蓋其內外本末,交相培養。此則孟子之心所以未嘗必其不動,而自然不動之大略也。「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夫,音扶。公孫丑見孟子言志至而氣次,故問如此則專持其志可矣,又言無暴其氣何也?壹,專一也。蹶,顛躓也。趨,走也。孟子言志之所向專一,則氣固從之;然氣之所在專一,則志亦反為之動。如人顛躓趨走,則氣專在是而反動其心焉。所以既持其志,而又必無暴其氣也。程子曰:「志動氣者什九,氣動志者什一。」「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惡,平聲。公孫丑復問孟子之不動心所以異於告子如此者,有何所長而能然,而孟子又詳告之以其故也。知言者,盡心知性,於凡天下之言,無不有以究極其理,而識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也。浩然,盛大流行之貌。氣,即所謂體之充者。本自浩然,失養故餒,惟孟子為善養之以復其初也。蓋惟知言,則有以明夫道義,而於天下之事無所疑;養氣,則有以配夫道義,而於天下之事無所懼,此其所以當大任而不動心也。告子之學,與此正相反。其不動心,殆亦冥然無覺,悍然不顧而已爾。「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孟子先言知言而丑先問氣者,承上文方論志氣而言也。難言者,蓋其心所獨得,而無形聲之驗,有未易以言語形容者。故程子曰:「觀此一言,則孟子之實有是氣可知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閒。至大初無限量,至剛不可屈撓。蓋天地之正氣,而人得以生者,其體假本如是也。惟其自反而縮,則得其所養;而又無所作為以害之,則其本體不虧而充塞無間矣。程子曰:「天人一也,更不分別。浩然之氣,乃吾氣也。養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一為私意所蔽,則欿然而餒,卻甚小也。」謝氏曰:「浩然之氣,須於心得其正時識取。」又曰:「浩然是無虧欠時。」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餒,奴罪反。配者,合而有助之意。義者,人心之裁製。道者,天理之自然。餒,饑乏而氣不充體也。言人能養成此氣,則其氣合乎道義而為之助,使其行之勇決,無所疑憚;若無此氣,則其一時所為雖未必不出於道義,然其體有所不充,則亦不免於疑懼,而不足以有為矣。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慊,口簟反,又口劫反。集義,猶言積善,蓋欲事事皆合於義也。襲,掩取也,如齊侯襲莒之襲。言氣雖可以配乎道義,而其養之之始,乃由事皆合義,自反常直,是以無所愧怍,而此氣自然發生於中。非由只行一事偶合於義,便可掩襲於外而得之也。慊,快也,足也。言所行一有不合於義,而自反不直,則不足於心而其體有所不充矣。然則義豈在外哉?告子不知此理,乃曰仁內義外,而不復以義為事,則必不能集義以生浩然之氣矣。上文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即外義之意,詳見告子上篇。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捨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長,上聲。揠,烏八反。捨,上聲。必有事焉而勿正,趙氏、程子以七字為句。近世或并下文心字讀之者亦通。必有事焉,有所事也,如有事於顓臾之有事。正,預期也。春秋傳曰「戰不正勝」,是也。如作正心義亦同。此與大學之所謂正心者,語意自不同也。此言養氣者,必以集義為事,而勿預期其效。其或未充,則但當勿忘其所有事,而不可作為以助其長,乃集義養氣之節度也。閔,憂也。揠,拔也。芒芒,無知之貌。其人,家人也。病,疲倦也。捨之不耘者,忘其所有事。揠而助之長者,正之不得,而妄有作為者也。然不耘則失養而已,揠則反以害之。無是二者,則氣得其養而無所害矣。如告子不能集義,而欲強制其心,則必不能免於正助之病。其於所謂浩然者,蓋不惟不善養,而又反害之矣。「何謂知言?」曰:「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詖,彼寄反。復,扶又反。此公孫丑復問而孟子答之也。詖,偏陂也。淫,放蕩也。邪,邪僻也。遁,逃避也。四者相因,言之病也。蔽,遮隔也。陷,沈溺也。離,叛去也。窮,困屈也。四者亦相因,則心之失也。人之有言,皆本於心。其心明乎正理而無蔽,然後其言平正通達而無病;苟為不然,則必有是四者之病矣。即其言之病,而知其心之失,又知其害於政事之決然而不可易者如此。非心通於道,而無疑於天下之理,其孰能之?彼告子者,不得於言而不肯求之於心;至為義外之說,則自不免於四者之病,其何以知天下之言而無所疑哉?程子曰:「心通乎道,然後能辨是非,如持權衡以較輕重,孟子所謂知言是也。」又曰:「孟子知言,正如人在堂上,方能辨堂下人曲直。若猶未免雜於堂下眾人之中,則不能辨決矣。」「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聖矣乎?」行,去聲。此一節,林氏以為皆公孫丑之問是也。說辭,言語也。德行,得於心而見於行事者也。三子善言德行者,身有之,故言之親切而有味也。公孫丑言數子各有所長,而孔子兼之,然猶自謂不能於辭命。今孟子乃自謂我能知言,又善養氣,則是兼言語德行而有之,然則豈不既聖矣乎?此夫子,指孟子也。程子曰:「孔子自謂不能於辭命者,欲使學者務本而已。」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惡,平聲。夫聖之夫,音扶。惡,驚歎辭也。昔者以下,孟子不敢當丑之言,而引孔子、子貢問答之辭以告之也。此夫子,指孔子也。學不厭者,智之所以自明;教不倦者,仁之所以及物。再言「是何言也」,以深拒之。「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此一節,林氏亦以為皆公孫丑之問,是也。一體,猶一肢也。具體而微,謂有其全體,但未廣大耳。安,處也。公孫丑復問孟子既不敢比孔子,則於此數子欲何所處也。曰:「姑捨是。」捨,上聲。孟子言且置是者,不欲以數子所至者自處也。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治,去聲。伯夷,孤竹君之長子。兄弟遜國,避紂隱居,聞文王之德而歸之。及武王伐紂,去而餓死。伊尹,有莘之處士。湯聘而用之,使之就桀。桀不能用,復歸於湯。如是者五,乃相湯而伐桀也。三聖人事,詳見此篇之末及萬章下篇。「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班,齊等之貌。公孫丑問,而孟子答之以不同也。曰:「然則有同與?」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與,平聲。朝,音潮。有,言有同也。以百里而王天下,德之盛也。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為,心之正也。聖人之所以為聖人,其本根節目之大者,惟在於此。於此不同,則亦不足以為聖人矣。曰:「敢問其所以異?」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污,不至阿其所好。污,音蛙。好,去聲。污,下也。三子智足以知夫子之道。假使污下,必不阿私所好而空譽之,明其言之可信也。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程子曰:「語聖則不異,事功則有異。夫子賢於堯舜,語事功也。蓋堯舜治天下,夫子又推其道以垂教萬世。堯舜之道,非得孔子,則後世亦何所據哉?」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言大凡見人之禮,則可以知其政;聞人之樂,則可以知其德。是以我從百世之後,差等百世之王,無有能遁其情者,而見其皆莫若夫子之盛也。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于飛鳥,太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垤,大結反。潦,音老。麒麟,毛蟲之長。鳳凰,羽蟲之長。垤,蟻封也。行潦,道上無源之水也。出,高出也。拔,特起也。萃,聚也。言自古聖人,固皆異於眾人,然未有如孔子之尤盛者也。程子曰:「孟子此章,擴前聖所未發,學者所宜潛心而玩索也。」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力〔一〕,謂土地甲兵之力。假仁者,本無是心,而借其事以為功者也。霸,若齊桓晉文是也。以德行仁,則自吾之得於心者推之,無適而非仁也。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贍,足也。詩大雅文王有聲之篇。王霸之心,誠偽不同。故人所以應之者,其不同亦如此。鄒氏曰:「以力服人者,有意於服人,而人不敢不服;以德服人者,無意於服人,而人不能不服。從古以來,論王霸者多矣,未有若此章之深切而著明也。」〔一〕「力」字,原書誤為「券」。
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惡,去聲,下同。好榮惡辱,人之常情。然徒惡之而不去其得之之道,不能免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閒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閒,音閒。此因其惡辱之情,而進之以強仁之事也。貴德,猶尚德也。士,則指其人而言之。賢,有德者,使之在位,則足以正君而善俗。能,有才者,使之在職,則足以修政而立事。國家閒暇,可以有為之時也。詳味及字,則惟日不足之意可見矣。詩云:『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徹,直列反。土,音杜。綢,音稠。繆,武彪反。詩豳風鴟鴞之篇,周公之所作也。迨,及也。徹,取也。桑土,桑根之皮也。綢繆,纏綿補葺也。牖戶,巢之通氣出入處也。予,鳥自謂也。言我之備患詳密如此,今此在下之人,或敢有侮予者乎?周公以鳥之為巢如此,比君之為國,亦當思患而預防之。孔子讀而贊之,以為知道也。今國家閒暇,及是時般樂怠敖,是自求禍也。般、音盤。樂,音洛。敖,音傲。言其縱欲偷安,亦惟日不足也。禍褔無不自己求之者。結上文之意。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褔。』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孽,魚列反。詩大雅文王之篇。永,長也。言,猶念也。配,合也。命,天命也。此言褔之自己求者。太甲,商書篇名。孽,禍也。違,避也。活,生也,書作逭。逭,猶緩也。此言禍之自己求者。
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於其朝矣。朝,音潮。俊傑,才德之異於眾者。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廛,市宅也。張子曰:「或賦其市地之廛,而不征其貨;或治之以市官之法,而不賦其廛。蓋逐末者多則廛以抑之,少則不必廛也。」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於其路矣。解見前篇。耕者助而不稅,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於其野矣。但使出力以助耕公田,而不稅其私田也。廛無夫裡之布,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氓,音盲。周禮:「宅不毛者有裡布,民無職事者,出夫家之征。」鄭氏謂:「宅不種桑麻者,罰之使出一里二十五家之布;民無常業者,罰之使出一夫百畝之稅,一家力役之征也。」今戰國時,一切取之。市宅之民,已賦其廛,又令出此夫裡之布,非先王之法也。氓,民也。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呂氏曰:「奉行天命,謂之天吏。廢興存亡,惟天所命,不敢不從,若湯武是也。』此章言能行王政,則寇戎為父子;不行王政,則赤子為仇讎。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天地以生物為心,而所生之物因各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為心,所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言眾人雖有不忍人之心,然物慾害之,存焉者寡,故不能察識而推之政事之閒;惟聖人全體此心,隨感而應,故其所行無非不忍人之政也。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怵,音黜。內,讀為納。要,平聲。惡,去聲,下同。乍,猶忽也。怵惕,驚動貌。惻,傷之切也。隱,痛之深也。此即所謂不忍人之心也。內,結。要,求。聲,名也。言乍見之時,便有此心,隨見而發,非由此三者而然也。程子曰:「滿腔子是惻隱之心。」謝氏曰:「人須是識其真心。方乍見孺子入井之時,其心怵惕,乃真心也。非思而得,非勉而中,天理之自然也。內交、要譽、惡其聲而然,即人欲之私矣。」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惡,去聲,下同。羞,恥己之不善也。惡,憎人之不善也。辭,解使去己也。讓,推以與人也。是,知其善而以為是也。非,知其惡而以為非也。人之所以為心,不外乎是四者,故因論惻隱而悉數之。言人若無此,則不得謂之人,所以明其必有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仁、義、禮、智,性也。心,統性情者也。端,緒也。因其情之發,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見,猶有物在中而緒見於外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四體,四支,人之所必有者也。自謂不能者,物慾蔽之耳。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擴,音廓。擴,推廣之意。充,滿也。四端在我,隨處發見。知皆即此推廣,而充滿其本然之量,則其日新又新,將有不能自已者矣。能由此而遂充之,則四海雖遠,亦吾度內,無難保者;不能充之,則雖事之至近而不能矣。此章所論人之性情,心之體用,本然全具,而各有條理如此。學者於此,反求默識而擴充之,則天之所以與我者,可以無不盡矣。程子曰:「人皆有是心,惟君子為能擴而充之。不能然者,皆自棄也。然其充與不充,亦在我而已矣。」又曰:「四端不言信者,既有誠心為四端,則信在其中矣。」愚按:四端之信,猶五行之土。無定位,無成名,無專氣。而水、火、金、木,無不待是以生者。故土於四行無不在,於四時則寄王焉,其理亦猶是也。
孟子曰:「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矢人唯恐不傷人,函人唯恐傷人。巫匠亦然,故術不可不慎也。●,音含。●,甲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是矢人之心,本非不如●人之仁也。巫者為人祈祝,利人之生。匠者作為棺槨,利人之死。孔子曰:『裡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焉,於虔反。夫,音扶。裡有仁厚之俗者,猶以為美。人擇所以自處而不於仁,安得為智乎?此孔子之言也。仁、義、禮、智,皆天所與之良貴。而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得之最先,而兼統四者,所謂元者善之長也,故曰尊爵。在人則為本心全體之德,有天理自然之安,無人欲陷溺之危。人當常在其中,而不可須臾離者也,故曰安宅。此又孟子釋孔子之意,以為仁道之大如此,而自不為之,豈非不智之甚乎?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人役而恥為役,由弓人而恥為弓,矢人而恥為矢也。由,與猶通。以不仁故不智,不智故不知禮義之所在。如恥之,莫如為仁。此亦因人愧恥之心,而引之使志於仁也。不言智、禮、義者,仁該全體。能為仁,則三者在其中矣。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中,去聲。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喜其得聞而改之,其勇於自修如此。周子曰:「仲由喜聞過,令名無窮焉。今人有過,不喜人規,如諱疾而忌醫,寧滅其身而無悟也。噫!」程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亦可謂百世之師矣。」禹聞善言則拜。書曰:「禹拜昌言。」蓋不待有過,而能屈己以受天下之善也。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捨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捨,上聲。樂,音洛。言舜之所為,又有大於禹與子路者。善與人同,公天下之善而不為私也。己未善,則無所繫吝而捨以從人;人有善,則不待勉強而取之於己,此善與人同之目也。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舜之側微,耕於歷山,陶於河濱,漁於雷澤。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與,猶許也,助也。取彼之善而為之於我,則彼益勸於為善矣,是我助其為善也。能使天下之人皆勸於為善,君子之善,孰大於此。此章言聖賢樂善之誠,初無彼此之閒。故其在人者有以裕於己,在己者有以及於人。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推惡惡之心,思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浼焉。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朝,音潮。惡惡,上去聲,下如字。浼,莫罪反。塗,泥也。鄉人,鄉里之常人也。望望,去而不顧之貌。浼,污也。屑,趙氏曰:「潔也。」說文曰:「動作切切也。」不屑就,言不以就之為潔,而切切於是也。已,語助辭。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故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佚,音逸。袒,音但。裼,音錫。裸,魯果反。裎,音程。焉能之焉,於虔反。柳下惠,魯大夫展禽,居柳下而謚惠也。不隱賢,不枉道也。遺佚,放棄也。阨,困也。憫,憂也。爾為爾至焉能浼我哉,惠之言也。袒裼,露臂也。裸裎,露身也。由由,自得之貌。偕,並處也。不自失,不失其止也。援而止之而止者,言欲去而可留也。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隘,狹窄也。不恭,簡慢也。夷、惠之行,固皆造乎至極之地。然既有所偏,則不能無弊,故不可由也。
卷四 公孫丑章句下
凡十四章。自第二章以下,記孟子出處行實為詳。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時,謂時日支幹、孤虛、王相之屬也。地利,險阻、城池之固也。人和,得民心之和也。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夫,音扶。三里七里,城郭之小者。郭,外城。環,圍也。言四面攻圍,曠日持久,必有值天時之善者。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革,甲也。粟,谷也。委,棄也。言不得民心,民不為守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域,界限也。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言不戰則已,戰則必勝。尹氏曰:「言得天下者,凡以得民心而已。」
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章內朝,並音潮,惟朝將之朝,如字。造,七到反,下同。王,齊王也。孟子本將朝王,王不知而托疾以召孟子,故孟子亦以疾辭也。明「昔者辭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東郭氏,齊大夫家也。昔者,昨日也。或者,疑辭。辭疾而出吊,與孔子不見孺悲取瑟而歌同意。王使人問疾,醫來。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要,平聲。孟仲子,趙氏以為孟子之從昆弟,學於孟子者也。采薪之憂,言病不能采薪,謙辭也。仲子權辭以對,又使人要孟子令勿歸而造朝,以實己言。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內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惡,平聲,下同。景丑氏,齊大夫家也。景子,景丑也。惡,歎辭也。景丑所言,敬之小者也;孟子所言,敬之大者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夫,音扶,下同。禮曰:「父命呼,唯而不諾。」又曰:「君命召,在官不俟屨,在外不俟車。」言孟子本欲朝王,而聞命中止,似與此禮之意不同也。曰:「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與,平聲。慊,口簟反。長,上聲。慊,恨也,少也。或作嗛,字書以為口銜物也。然則慊亦但為心有所銜之義,其為快、為足、為恨、為少,則因其事而所銜有不同耳。孟子言我之意,非如景子之所言者。因引曾子之言,而雲夫此豈是不義,而曾子肯以為言,是或別有一種道理也。達,通也。蓋通天下之所尊,有此三者。曾子之說,蓋以德言之也。今齊王但有爵耳,安得以此慢於齒德乎?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樂,音洛。大有為之君,大有作為,非常之君也。程子曰:「古之人所以必待人君致敬盡禮而後往者,非欲自為尊大也,為是故耳。」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先從受學,師之也。後以為臣,任之也。今天下地丑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好,去聲。丑,類也。尚,過也。所教,謂聽從於己,可役使者也。所受教,謂己之所從學者也。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不為管仲,孟子自謂也。范氏曰「孟子之於齊,處賓師之位,非當仕有官職者,故其言如此。」此章見賓師不以趨走承順為恭,而以責難陳善為敬;人君不以崇高富貴為重,而以貴德尊士為賢,則上下交而德業成矣。
陳臻問曰:「前日於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於宋,饋七十?而受;於薛,饋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陳臻,孟子弟子。兼金,好金也,其價兼倍於常者。一百,百鎰也。孟子曰:「皆是也。皆適於義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辭曰:『饋贐。』予何為不受?贐,徐刃反。贐,送行者之禮也。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饋之,予何為不受?為兵之為,去聲。時人有欲害孟子者,孟子設兵以戒備之。薛君以金饋孟子,為兵備。辭曰「聞子之有戒心也」。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饋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焉,於虔反。無遠行戒心之事,是未有所處也。取,猶致也。尹氏曰:「言君子之辭受取予,惟當於理而已。」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曰:「不待三。」去,上聲。平陸,齊下邑也。大夫,邑宰也。戟,有枝兵也。士,戰士也。伍,行列也。去之,殺之也。「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兇年饑歲,子之民,老羸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幾,上聲。子之失伍,言其失職,猶士之失伍也。距心,大夫名。對言此乃王之失政使然,非我所得專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曰:「此則距心之罪也。」為,去聲。死與之與,平聲。牧之,養之也。牧,牧地也。芻,草也。孟子言若不得自專,何不致其事而去。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見,音現。為王之為,去聲。為都,治邑也。邑有先君之廟曰都。孔,大夫姓也。為王誦其語,欲以諷曉王也。陳氏曰:「孟子一言而齊之君臣舉知其罪,固足以興邦矣。然而齊卒不得為善國者,豈非說而不繹,從而不改故邪?」
孟子謂蚔?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蚔,音遲。?,烏花反。為,去聲。與,平聲。蚔?,齊大夫也。靈丘,齊下邑。似也,言所為近似有理。可以言,謂士師近王,得以諫刑罰之不中者。蚔?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致,猶還也。齊人曰:「所以為蚔?,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為,去聲。譏孟子道不行而不能去也。公都子以告。公都子,孟子弟子也。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官守,以官為守者。言責,以言為責者。綽綽,寬貌。裕,寬意也。孟子居賓師之位,未嘗受祿。故其進退之際,寬裕如此。尹氏曰:「進退久速,當於理而已。」
孟子為卿於齊,出吊於滕,王使蓋大夫王驩為輔行。王驩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蓋,古盍反。見,音現。蓋,齊下邑也。王驩,王嬖臣也。輔行,副使也。反,往而還也。行事,使事也。公孫丑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夫,音扶。王驩蓋攝卿以行,故曰齊卿。夫既或治之,言有司已治之矣。孟子之待小人,不惡而嚴如此。
孟子自齊葬於魯,反於齊,止於嬴。充虞請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嚴,虞不敢請。今願竊有請也,木若以美然。」孟子仕於齊,喪母,歸葬於魯。嬴,齊南邑。充虞,孟子弟子,嘗董治作棺之事者也。嚴,急也。木,棺木也。以、已通。以美,太美也。曰:「古者棺槨無度,中古棺七寸,槨稱之。自天子達於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於人心。稱,去聲。度,厚薄尺寸也。中古,周公制禮時也。槨稱之,與棺相稱也。欲其堅厚久遠,非特為人觀視之美而已。不得,不可以為悅;無財,不可以為悅。得之為有財,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不得,謂法制所不當得。得之為有財,言得之而又為有財也。或曰:「為當作而。」且比化者,無使土親膚,於人心獨無恔乎?比,必二反。恔,音效。比,猶為也。化者,死者也。恔,快也。言為死者不使土近其肌膚,於人子之心,豈不快然無所恨乎?吾聞之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送終之禮,所當得為而不自盡,是為天下愛惜此物,而薄於吾親也。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有仕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伐與之與,平聲;下伐與、殺與同。夫,音扶。沈同,齊臣。以私問,非王命也。子噲、子之,事見前篇。諸侯土地人民,受之天子,傳之先君。私以與人,則與者受者皆有罪也。仕,為官也。士,即從仕之人也。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天吏,解見上篇。言齊無道,與燕無異,如以燕伐燕也。史記亦謂孟子勸齊伐燕,蓋傳聞此說之誤。楊氏曰:「燕固可伐矣,故孟子曰可。使齊王能誅其君,吊其民,何不可之有?乃殺其父兄,虜其子弟,而後燕人畔之。乃以是歸咎孟子之言,則誤矣。」
燕人畔。王曰:「吾甚慚於孟子。」齊破燕後二年,燕人共立太子平為王。陳賈曰:「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惡!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惡、監,皆平聲。陳賈,齊大夫也。管叔,名鮮,武王弟,周公兄也。武王勝商殺紂,立紂子武庚,而使管叔與弟蔡叔、霍叔監其國。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攝政。管叔與武庚畔,周公討而誅之。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曰:「古聖人也。」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曰:「然。」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與,平聲。言周公乃管叔之弟,管叔乃周公之兄,然則周公不知管叔之將畔而使之,其過有所不免矣。或曰:「周公之處管叔,不如舜之處象何也?」游氏曰:「象之惡已著,而其志不過富貴而已,故舜得以是而全之;若管叔之惡則未著,而其志其才皆非象比也,周公詎忍逆探其兄之惡而棄之耶?周公愛兄,宜無不盡者。管叔之事,聖人之不幸也。舜誠信而喜象,周公誠信而任管叔,此天理人倫之至,其用心一也。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更,平聲。順,猶遂也。更,改也。辭,辯也。更之則無損於明,故民仰之。順而為之辭,則其過愈深矣。責賈不能勉其君以遷善改過,而教之以遂非文過也。林氏曰:「齊王慚於孟子,蓋羞惡之心,有不能自已者。使其臣有能因是心而將順之,則義不可勝用矣。而陳賈鄙夫,方且為之曲為辯說,而沮其遷善改過之心,長其飾非拒諫之惡,故孟子深責之。然此書記事,散出而無先後之次,故其說必參考而後通。若以第二篇十章十一章,置於前章之後,此章之前。則孟子之意,不待論說而自明矣。」
孟子致為臣而歸。孟子久於齊而道不行,故去也。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朝,音潮。他日,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鐘,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為,去聲。時子,齊臣也。中國,當國之中也。萬鐘,谷祿之數也。鐘,量名,受六斛四鬥。矜,敬也。式,法也。盍,何不也。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陳子,即陳臻也。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夫,音扶。惡,平聲。孟子既以道不行而去,則其義不可以復留;而時子不知,則又有難顯言者。故但言設使我欲富,則我前日為卿,嘗辭十萬之祿,今乃受此萬鐘之饋。是我雖欲富,亦不為此也。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於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龍,音壟。此孟子引季孫之語也。季孫、子叔疑,不知何時人。龍斷,岡壟之斷而高也,義見下文。蓋子叔疑者嘗不用,而使其子弟為卿。季孫譏其既不得於此,而又欲求得於彼,如下文賤丈夫登龍斷者之所為也。孟子引此以明道既不行,復受其祿,則無以異此矣。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孟子釋龍斷之說如此。治之,謂治其爭訟。左右望者,欲得此而又取彼也。罔,謂罔羅取之也。從而征之,謂人惡其專利,故就征其稅,後世緣此遂征商人也。程子曰:「齊王所以處孟子者,未為不可,孟子亦非不肯為國人矜式者。但齊王實非欲尊孟子,乃欲以利誘之,故孟子拒而不受。」
孟子去齊,宿於晝。晝,如字,或曰:「當作畫,音獲。」下同。晝,齊西南近邑也。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幾而臥。為,去聲,下同。隱,於靳反。隱,憑也。客坐而言,孟子不應而臥也。客不悅曰:「弟子齊宿而後敢言,夫子臥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洩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齊,側皆反。復,扶又反。語,去聲。齊宿,齊戒越宿也。繆公尊禮子思,常使人候伺道達誠意於其側,乃能安而留之也。洩柳,魯人。申詳,子張之子也。繆公尊之不如子思,然二子義不苟容,非有賢者在其君之左右維持調護之,則亦不能安其身矣。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長,上聲。長者,孟子自稱也。言齊王不使子來,而子自欲為王留我;是所以為我謀者,不及繆公留子思之事,而先絕我也。我之臥而不應,豈為先絕子乎?
孟子去齊。君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茲不悅。」語,去聲。尹士,齊人也。干,求也。澤,恩澤也。濡滯,遲留也。高子以告。高子,亦齊人,孟子弟子也。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夫,音扶,下同。惡,平聲。見王,欲以行道也。今道不行,故不得已而去,非本欲如此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所改必指一事而言,然今不可考矣。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捨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浩然,如水之流不可止也。楊氏曰:「齊王天資樸實,如好勇、好貨、好色、好世俗之樂,皆以直告而不隱於孟子,故足以為善。若乃其心不然,而謬為大言以欺人,是人終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何善之能為?」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悻,形頂反。見,音現。悻悻,怒意也。窮,盡也。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此章見聖賢行道濟時,汲汲之本心;愛君澤民,惓惓之餘意。李氏曰:「於此見君子憂則違之之情,而荷蕢者所以為果也。」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路問,於路中問也。豫,悅也。尤,過也。此二句實孔子之言,蓋孟子嘗稱之以教人耳。曰:「彼一時,此一時也。彼,前日。此,今日。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自堯舜至湯,自湯至文武,皆五百餘年而聖人出。名世,謂其人德業聞望,可名於一世者,為之輔佐。若皋陶、稷、契、伊尹、萊朱、太公望、散宜生之屬。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周,謂文武之間。數,謂五百年之期。時,謂亂極思治可以有為之日。於是而不得一有所為,此孟子所以不能無不豫也。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夫,音扶。捨,上聲。言當此之時,而使我不遇於齊,是天未欲平治天下也。然天意未可知,而其具又在我,我何為不豫哉?然則孟子雖若有不豫然者,而實未嘗不豫也。蓋聖賢憂世之志,樂天之誠,有並行而不悖者,於此見矣。
孟子去齊,居休。公孫丑問曰:「仕而不受祿,古之道乎?」休,地名。曰:「非也。於崇,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崇,亦地名。孟子始見齊王,必有所不合,故有去志。變,謂變其去志。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久於齊,非我志也。」師命,師旅之命也。國既被兵,難請去也。孔氏曰:「仕而受祿,禮也;不受齊祿,義也。義之所在,禮有時而變,公孫丑欲以一端裁之,不亦誤乎?」
卷五 滕文公章句上
凡五章。
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世子,太子也。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道,言也。性者,人所稟於天以生之理也,渾然至善,未嘗有惡。人與堯舜初無少異,但眾人汨於私慾而失之,堯舜則無私慾之蔽,而能充其性爾。故孟子與世子言,每道性善,而必稱堯舜以實之。欲其知仁義不假外求,聖人可學而至,而不懈於用力也。門人不能悉記其辭,而撮其大旨如此。程子曰:「性即理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喜、怒、哀、樂未發,何嘗不善。發而中節,即無往而不善;發不中節,然後為不善。故凡言善惡,皆先善而後惡;言吉兇,皆先吉而後兇;言是非,皆先是而後非。」世子自楚反,復見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復,扶又反。夫,音扶。時人不知性之本善,而以聖賢為不可企及;故世子於孟子之言不能無疑,而復來求見,蓋恐別有卑近易行之說也。孟子知之,故但告之如此,以明古今聖愚本同一性,前言已盡,無復有他說也。成?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公明儀曰:『文王我師也,周公豈欺我哉?』?,古莧反。成?,人姓名。彼,謂聖賢也。有為者亦若是,言人能有為,則皆如舜也。公明,姓;儀,名;魯賢人也。文王我師也,蓋周公之言。公明儀亦以文王為必可師,故誦周公之言,而歎其不我欺也。孟子既告世子以道無二致,而復引此三言以明之,欲世子篤信力行,以師聖賢,不當復求他說也。今滕,絕長補短,將五十里也,猶可以為善國。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瞑,莫甸反。眩,音縣。絕,猶截也。書商書說命篇。瞑眩,憒亂。言滕國雖小,猶足為治,但恐安於卑近,不能自克,則不足以去惡而為善也。愚按:孟子之言性善,始見於此,而詳具於告子之篇。然默識而旁通之,則七篇之中,無非此理。其所以擴前聖之未發,而有功於聖人之門,程子之言信矣。
滕定公薨。世子謂然友曰:「昔者孟子嘗與我言於宋,於心終不忘。今也不幸至於大故,吾欲使子問於孟子,然後行事。」定公,文公父也。然友,世子之傅也。大故,大喪也。事,謂喪禮。然友之鄒問於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親喪固所自盡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可謂孝矣。』諸侯之禮,吾未之學也;雖然,吾嘗聞之矣。三年之喪,齊疏之服,?粥之食,自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齊,音資。疏,所居反。?,諸延〔一〕反。當時諸侯莫能行古喪禮,而文公獨能以此為問,故孟子善之。又言父母之喪,固人子之心所自盡者。蓋悲哀之情,痛疾之意,非自外至,宜乎文公於此有所不能自已也。但所引曾子之言,本孔子告樊遲者,豈曾子嘗誦之以告其門人歟?三年之喪者,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故父母之喪,必以三年也。齊,衣下縫也。不緝曰斬衰,緝之曰齊衰。疏,麤也,麤布也。?,糜也。喪禮:三日始食粥。既葬,乃疏食。此古今貴賤通行之禮也。然友反命,定為三年之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於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喪祭從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父兄,同姓老臣也。滕與魯俱文王之後,而魯祖周公為長。兄弟宗之,故滕謂魯為宗國也。然謂二國不行三年之喪者,乃其後世之失,非周公之法本然也。志,記也,引志之言而釋其意。以為所以如此者,蓋為上世以來,有所傳受;雖或不同,不可改也。然志所言,本謂先王之世舊俗所傳,禮文小異而可以通行者耳,不謂後世失禮之甚者也。謂然友曰:「吾他日未嘗學問,好馳馬試劍。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盡於大事,子為我問孟子。」然友復之鄒問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聽於塚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是在世子。」好、為,皆去聲。復,扶又反。歠,川悅反。不我足,謂不以我滿足其意也。然者,然其不我足之言。不可他求者,言當責之於己。塚宰,六卿之長也。歠,飲也。深墨,甚黑色也。即,就也。尚,加也。論語作上,古字通也。偃,伏也。孟子言但在世子自盡其哀而已。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誠在我。」五月居廬,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謂曰知。及至葬,四方來觀之,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悅。諸侯五月而葬,未葬,居倚廬於中門之外。居喪不言,故未有命令教戒也。可謂曰知,疑有闕誤。或曰「皆謂世子之知禮也。」林氏曰:「孟子之時,喪禮既壞,然三年之喪,惻隱之心,痛疾之意,出於人心之所固有者,初未嘗亡也。惟其溺於流俗之弊,是以喪其良心而不自知耳。文公見孟子而聞性善堯舜之說,則固有以啟發其良心矣,是以至此而哀痛之誠心發焉。及其父兄百官皆不欲行,則亦反躬自責,悼其前行之不足以取信,而不敢有非其父兄百官之心。雖其資質有過人者,而學問之力,亦不可誣也。及其斷然行之,而遠近見聞無不悅服,則以人心之所同然者,自我發之,而彼之心悅誠服,亦有所不期然而然者。人性之善,豈不信哉?」〔一〕「延」原作「筵」,據清仿宋大字本改。
滕文公問為國。文公以禮聘孟子,故孟子至滕,而文公問之。孟子曰:「民事不可緩也。詩云:『晝爾於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綯,音陶。亟,紀力反。民事,謂農事。詩豳風七月之篇。於,往取也。綯,絞也。亟,絞也。亟,急也。乘,升也。播,布也。言農事至重,人君不可以為緩而忽之。故引詩言治屋之急如此者,蓋以來春將復始播百谷,而不暇為此也。民之為道也,有恆產者有恆心,無恆產者無恆心。苟無恆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音義並見前篇。是故賢君必恭儉禮下,取於民有制。恭則能以禮接下,儉則能取民以制。陽虎曰:『為富不仁矣,為仁不富矣。』陽虎,陽貨,魯季氏家臣也。天理人欲,不容並立。虎之言此,恐為仁之害於富也;孟子引之,恐為富之害於仁也。君子小人,每相反而已矣。夏後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其實皆什一也。徹者,徹也;助者,借也。徹,敕列反。借,子夜反。此以下,乃言制民常產,與其取之之制也。夏時一夫授田五十畝,而每夫計其五畝之入以為貢。商人始為井田之制,以六百三十畝之地,畫為九區,區七十畝。中為公田,其外八家各授一區,但借其力以助耕公田,而不復稅其私田。周時一夫授田百畝。鄉遂用貢法,十夫有溝;都鄙用助法,八家同井。耕則通力而作,收則計畝而分,故謂之徹。其實皆什一者,貢法固以十分之一為常數,惟助法乃是九一,而商制不可考。周制則公田百畝,中以二十畝為廬捨,一夫所耕公田實計十畝。通私田百畝,為十一分而取其一,蓋又輕於什一矣。竊料商制亦當似此,而以十四畝為廬捨,一夫實耕公田七畝,是亦不過什一也。徹,通也,均也。借,借也。龍子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貢。貢者校數歲之中以為常。樂歲,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為虐,則寡取之;兇年,糞其田而不足,則必取盈焉。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樂,音洛。盻,五禮反,從目從兮。或音普莧反者非。養,去聲。惡,平聲。龍子,古賢人。狼戾,猶狼借,言多也。糞,壅〔一〕也。盈,滿也。盻,恨視也。勤動,勞苦也。稱,舉也。貸,借也。取物於人,而出息以償之也。益之,以足取盈之數也。稚,幼子也。夫世祿,滕固行之矣。夫,音扶。孟子嘗言文王治岐,耕者九一,仕者世祿,二者王政之本也。今世祿滕已行之,惟助法未行,故取於民者無制耳。蓋世祿者,授之土田,使之食其公田之入,實與助法相為表?,所以使君子野人各有定業,而上下相安者也,故下文遂言助法。詩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為有公田。由此觀之,雖周亦助也。雨,於付反。詩小雅大田之篇。雨,降雨也。言願天雨於公田,而遂及私田,先公而後私也。當時助法盡廢,典籍不存,惟有此詩,可見周亦用助,故引之也。設為庠序學校以教之: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小民親於下。庠以養老為義,校以教民為義,序以習射為義,皆鄉學也。學,國學也。共之,無異名也。倫,序也。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人之大倫也。庠序學校,皆以明此而已。有王者起,必來取法,是為王者師也。滕國褊小,雖行仁政,未必能興王業;然為王者師,則雖不有天下,而其澤亦足以及天下矣。聖賢至公無我之心,於此可見。詩雲『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文王之謂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詩大雅文王之篇。言周雖後稷以來,舊為諸侯,其受天命而有天下,則自文王始也。子,指文公,諸侯未踰年之稱也。使畢戰問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將行仁政,選擇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經界始。經界不正,井地不鈞,谷祿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經界。經界既正,分田制祿可坐而定也。夫,音扶。畢戰,滕臣。文公因孟子之言,而使畢戰主為井地之事,故又使之來問其詳也。井地,即井田也。經界,謂治地分田,經畫其溝塗封植之界也。此法不修,則田無定分,而豪強得以兼并,故井地有不釣;賦無定法,而貪暴得以多取,故谷祿有不平。此欲行仁政者之所以必從此始,而暴君污吏則必欲慢而廢之也。有以正之,則分田制祿,可不勞而定矣。夫滕壤地褊小,將為君子焉,將為野人焉。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夫,音扶。養,去聲。言滕地雖小,然其閒亦必有為君子而仕者,亦必有為野人而耕者,是以分田制祿之法,不可偏廢也。請野九一而助,國中什一使自賦。此分田制祿之常法,所以治野人使養君子也。野,郊外都鄙之地也。九一而助,為公田而行助法也。國中,郊門之內,鄉遂之地也。田不井授,但為溝洫,使什而自賦其一,蓋用貢法也。周所謂徹法者蓋如此,以此推之,當時非惟助法不行,其貢亦不止什一矣。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畝。此世祿常制之外,又有圭田,所以厚君子也。圭,潔也,所以奉祭祀也。不言世祿者,滕已行之,但此未備耳。余夫二十五畝。程子曰:「一夫上父母,下妻子,以五口八口為率,受田百畝。如有弟,是余夫也。年十六,別受田二十五畝,俟其壯而有室,然後更受百畝之田。」愚按:此百畝常制之外,又有餘夫之田,以厚野人也。死徙無出鄉,鄉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則百姓親睦。死,謂葬也。徙,謂徙其居也。同井者,八家也。友,猶伴也。守望,防寇盜也。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後敢治私事,所以別野人也。養,去聲。別,彼列反。此詳言井田形體之制,乃周之助法也。公田以為君子之祿,而私田野人之所受。先公後私,所以別君子野人之分也。不言君子,據野人而言,省文耳。上言野及國中二法,此獨詳於治野者,國中貢法,當時已行,但取之過於什一爾。此其大略也。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夫,音扶。井地之法,諸侯皆去其籍,此特其大略而已。潤澤,謂因時制宜,使合於人情,宜於土俗,而不失乎先王之意也。呂氏曰:「子張子慨然有意三代之治。論治人先務,未始不以經界為急。講求法制,粲然備具。要之可以行於今,如有用我者,舉而措之耳。嘗曰:『仁政必自經界始。貧富不均,教養無法;雖欲言治,皆苟而已。世之病難行者,未始不以亟奪富人之田為辭。然茲法之行,悅之者眾。苟處之有術,期以數年,不刑一人而可復。所病者,特上之未行耳。』乃言曰:『縱不能行之天下,猶可驗之一鄉。』方與學者議古之法,買田一方,畫為數井。上不失公家之賦役。退以其私,正經界,分宅裡,立斂法,廣儲蓄,興學校,成禮俗,救菑恤患,厚本抑末。足以推先王之遺法,明當今之可行。有志未就而卒。」愚按:喪禮經界兩章,見孟子之學,識其大者。是以雖當禮法廢壞之後,制度節文不可復考,而能因略以致詳,推舊而為新;不屑屑於既往之跡,而能合乎先王之意,真可謂命世亞聖之才矣。〔一〕「壅」原作「擁」,據清仿宋大字本改。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衣,去聲。捆,音閫。神農,炎帝神農氏。始為耒耜,教民稼穡者也。為其言者,史遷所謂農家者流也。許,姓,行,名也。踵門,足至門也。仁政,上章所言井地之法也。廛,民所居也。氓,野人之稱。褐,毛布,賤者之服也。捆,扣?之欲其堅也。以為食,賣以供食也。程子曰:「許行所謂神農之言,乃後世稱述上古之事,失其義理者耳,猶陰陽、醫、方稱黃帝之說也。」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陳良,楚之儒者。耜,所以起土。耒,其柄也。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饔,音雍。飧,音孫。惡,平聲。饔飧,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飧。言當自炊爨以為食,而兼治民事也。厲,病也。許行此言,蓋欲陰壞孟子分別君子野人之法。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曰:「然。」「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許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於耕。」曰:「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曰:「然。」「自為之與?」曰:「否。以粟易之。」衣,去聲。與,平聲。釜,所以煮。甑,所以炊。爨,然火也。鐵,耜屬也。此語八反,皆孟子問而陳相對也。「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捨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捨,去聲。此孟子言而陳相對也。械器,釜甑之屬也。陶,為甑者。冶,為釜鐵者。捨,止也,或讀屬上句。捨,謂作陶冶之處也。「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與,平聲。食,音嗣。此以下皆孟子言也。路,謂奔走道路,無時休息也。治於人者,見治於人也。食人者,出賦稅以給公上也。食於人者,見食於人也。此四句皆古語,而孟子引之也。君子無小人則饑,小人無君子則亂。以此相易,正猶農夫陶冶以粟與械器相易,乃所以相濟而非所以相病也。治天下者,豈必耕且為哉?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氾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偪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瀹,音藥。濟,子禮反。漯,他合反。天下猶未平者,洪荒之世,生民之害多矣;聖人迭興,漸次除治,至此尚未盡平也。洪,大也。橫流,不由其道而散溢妄行也。氾濫,橫流之貌。暢茂,長盛也。繁殖,眾多也。五穀,稻、黍、稷、麥、菽也。登,成熟也。道,路也。獸蹄鳥跡交於中國,言禽獸多也。敷,布也。益,舜臣名。烈,熾也。禽獸逃匿,然後禹得施治水之功。疏,通也,分也。九河:曰徒駭,曰太史,曰馬頰,曰覆釜,曰胡蘇,曰簡,曰潔,曰鉤盤,曰鬲津。瀹,亦疏通之意。濟漯,二水名。決、排,皆去其壅塞也。汝、漢、淮、泗,亦皆水名也。據禹貢及今水路,惟漢水入江耳。汝泗則入淮,而淮自入海。此謂四水皆入於江,記者之誤也。後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契,音薛。別,彼列反。長、放,皆上聲。勞、來,皆去聲。言水土平,然後得以教稼穡;衣食足,然後得以施教化。後稷,官名,棄為之。然言教民,則亦非並耕矣。樹,亦種也。藝,殖也。契,亦舜臣名也。司徒,官名也。人之有道,言其皆有秉彝之性也。然無教則亦放逸怠惰而失之,故聖人設官而教以人倫,亦因其固有者而道之耳。書曰:「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此之謂也。放勳,本史臣贊堯之辭,孟子因以為堯號也。德,猶惠也。堯言,勞者勞之,來者來之,邪者正之,枉者直之,輔以立之,翼以行之,使自得其性矣,又從而提撕警覺以加惠焉,不使其放逸怠惰而或失之。蓋命契之辭也。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農夫也。夫,音扶。易,去聲。易,治也。堯舜之憂民,非事事而憂之也,急先務而已。所以憂民者其大如此,則不惟不暇耕,而亦不必耕矣。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為、易,並去聲。分人以財,小惠而已。教人以善,雖有愛民之實,然其所及亦有限而難久。惟若堯之得舜,舜之得禹皋陶,及所謂為天下得人者,而其恩惠廣大,教化無窮矣,此其所以為仁也。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與,去聲。則,法也。蕩蕩,廣大之貌。君哉,言盡君道也。巍巍,高大之貌。不與,猶言不相關,言其不以位為樂也。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此以下責陳相倍師而學許行也。夏,諸夏禮義之教也。變夷,變化蠻夷之人也。變於夷,反見變化於蠻夷之人也。產,生也。陳良生於楚,在中國之南,故北遊而學於中國也。先,過也。豪傑,才德出眾之稱,言其能自拔於流俗也。倍,與背同。言陳良用夏變夷,陳相變於夷也。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任,平聲。強,上聲。暴,蒲木反。皜,音杲。三年,古者為師心喪三年,若喪父而無服也。任,擔也。場,塚上之壇場也。有若似聖人,蓋其言行氣像有似之者,如檀弓所記子游謂有若之言似夫子之類是也。所事孔子,所以事夫子之禮也。江漢水多,言濯之潔也。秋日燥烈,言暴之干也。皜皜,潔白貌。尚,加也。言夫子道德明著,光輝潔白,非有若所能彷彿也。或曰:「此三語者,孟子讚美曾子之辭也。」今也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鴃,亦作鵙,古役反。鴃,博勞也,惡聲之鳥。南蠻之聲似之,指許行也。吾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末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小雅伐木之詩云:「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魯頌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魯頌閟宮之篇也。膺,擊也。荊,楚本號也。舒,國名,近楚者也。懲,艾也。按今此詩為僖公之頌,而孟子以周公言之,亦斷章取義也。「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賈音價,下同。陳相又言許子之道如此。蓋神農始為市井,故許行又托於神農,而有是說也。五尺之童,言幼小無知也。許行欲使市中所粥之物,皆不論精粗美惡,但以長短輕重多寡大小為價也。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夫,音扶。蓰,音師,又山綺反。比,必二反。惡,平聲。倍,一倍也。蓰,五倍也。什伯千萬,皆倍數也。比,次也。孟子言物之不齊,乃其自然之理,其有精粗,猶其有大小也。若大屨小屨同價,則人豈肯為其大者哉?今不論精粗,使之同價,是使天下之人皆不肯為其精者,而競為濫惡之物以相欺耳。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見孟子。孟子曰:「吾固願見,今吾尚病,病癒,我且往見,夷子不來!」辟,音壁,又音辟。墨者,治墨翟之道者。夷,姓;之,名。徐辟,孟子弟子。孟子稱疾,疑亦托辭以觀其意之誠否。他日又求見孟子。孟子曰:「吾今則可以見矣。不直,則道不見;我且直之。吾聞夷子墨者。墨之治喪也,以薄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豈以為非是而不貴也?然而夷子葬其親厚,則是以所賤事親也。」不見之見,音現。又求見,則其意已誠矣,故因徐辟以質之如此。直,盡言以相正也。莊子曰:「墨子生不歌,死無服,桐棺三寸而無槨。」是墨之治喪,以薄為道也。易天下,謂移易天下之風俗也。夷子學於墨氏而不從其教,其心必有所不安者,故孟子因以詰之。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謂也?之則以為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為人之親其兄之子為若親其鄰之赤子乎?彼有取爾也。赤子匍匐將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夫,音扶,下同。匍,音蒲。匐,蒲北反。「若保赤子」,周書康誥篇文,此儒者之言也。夷子引之,蓋欲援儒而入於墨,以拒孟子之非己。又曰:「愛無差等,施由親始」,則推墨而附於儒,以釋己所以厚葬其親之意,皆所謂遁辭也。孟子言人之愛其兄子與鄰之子,本有差等。書之取譬,本為小民無知而犯法,如赤子無知而入井耳。且人物之生,必各本於父母而無二,乃自然之理,若天使之然也。故其愛由此立,而推以及人,自有差等。今如夷子之言,則是視其父母本無異於路人,但其施之之序,姑自此始耳。非二本而何哉?然其於先後之間,猶知所擇,則又其本心之明有終不得而息者,此其所以卒能受命而自覺其非也。蓋上世嘗有不葬其親者。其親死,則舉而委之於壑。他日過之,狐狸食之,蠅蚋姑嘬之。其顙有泚,睨而不視。夫泚也,非為人泚,中心達於面目。蓋歸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誠是也,則孝子仁人之掩其親,亦必有道矣。」蚋,音汭。嘬,楚怪反,泚,七禮反。睨,音詣。為,去聲。虆,力追反。梩,力知反。因夷子厚葬其親而言此,以深明一本之意。上世,謂太古也。委,棄也。壑,山水所趨也。蚋,蚊屬。姑,語助聲,或曰螻蛄也。嘬,攢共食之也。顙,額也。泚,泚然汗出之貌。睨,邪視也。視,正視也。不能不視,而又不忍正視,哀痛迫切,不能為心之甚也。非為人泚,言非為他人見之而然也。所謂一本者,於此見之,尤為親切。蓋惟至親故如此,在他人,則雖有不忍之心,而其哀痛迫切,不至若此之甚矣。反,覆也。虆,土籠也。梩,土轝也。於是歸而掩覆其親之屍,此葬埋之禮所由起也。此掩其親者,若所當然,則孝子仁人所以掩其親者,必有其道,而不以薄為貴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憮然為閒曰:「命之矣。」憮,音武。閒,如字。憮然,茫然自失之貌。為閒者,有頃之閒也。命,猶教也。言孟子已教我矣。蓋因其本心之明,以攻其所學之蔽,是以吾之言易入,而彼之惑易解也。
卷六 滕文公章句下
凡十章。
陳代曰:「不見諸侯,宜若小然;今一見之,大則以王,小則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為也。」王,去聲。陳代,孟子弟子也。小,謂小節也。枉,屈也。直,伸也。八尺曰尋。枉尺直尋,猶屈己一見諸侯,而可以致王霸,所屈者小,所伸者大也。孟子曰:「昔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喪,去聲。田,獵也。虞人,守苑囿之吏也。招大夫以旌,招虞人以皮冠。元,首也。志士固窮,常念死無棺槨,棄溝壑而不恨;勇士輕生,常念戰鬥而死,喪其首而不顧也。此二句,乃孔子歎美虞人之言。夫虞人招之不以其物,尚守死而不往,況君子豈可不待其招而自往見之邪?此以上告之以不可往見之意。且夫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則枉尋直尺而利,亦可為與?夫,音扶。與,平聲。此以下,正其所稱枉尺直尋之非。夫所謂枉小而所伸者大則為之者,計其利耳。一有計利之心,則雖枉多伸少而有利,亦將為之邪?甚言其不可也。昔者趙簡子使王良與嬖奚乘,終日而不獲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賤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請復之。』強而後可,一朝而獲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簡子曰:『我使掌與女乘。』謂王良。良不可,曰:『吾為之范我馳驅,終日不獲一;為之詭遇,一朝而獲十。詩云:「不失其馳,捨矢如破。」我不貫與小人乘,請辭。』乘,去聲。強,上聲。女,音汝。為,去聲。捨,上聲。趙簡子,晉大夫趙鞅也。王良,善御者也。嬖奚,簡子幸臣。與之乘,為之御也。復之,再乘也。強而後可,嬖奚不肯,強之而後肯也。一朝,自晨至食時也。掌,專主也。范,法度也。詭遇,不正而與禽遇也。言奚不善射,以法馳驅則不獲,廢法詭遇而後中也。詩小雅車攻之篇。言御者不失其馳驅之法,而射者發矢皆中而力,今嬖奚不能也。貫,習也。御者且羞與射者比。比而得禽獸,雖若丘陵,弗為也。如枉道而從彼,何也?且子過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比,必二反。比,阿黨也。若丘陵,言多也。或曰:「居今之世,出處去就不必一一中節,欲其一一中節,則道不得行矣。」楊氏曰:「何其不自重也,枉己其能直人乎?古之人寧道之不行,而不輕其去就;是以孔孟雖在春秋戰國之時,而進必以正,以至終不得行而死也。使不恤其去就而可以行道,孔孟當先為之矣。孔孟豈不欲道之行哉?」
景春曰:「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景春,人姓名。公孫衍、張儀,皆魏人。怒則說諸侯使相攻伐,故諸侯懼也。孟子曰:「是焉得為大丈夫乎?子未學禮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焉,於虔反。冠,去聲。女家之女,音汝。加冠於首曰冠。女家,夫家也。婦人內夫家,以嫁為歸也。夫子,夫也。女子從人,以順為正道也。蓋言二子阿諛苟容,竊取權勢,乃妾婦順從之道耳,非丈夫之事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廣居,仁也。正位,禮也。大道,義也。與民由之,推其所得於人也;獨行其道,守其所得於己也。淫,蕩其心也。移,變其節也。屈,挫其志也。何叔京曰:「戰國之時,聖賢道否,天下不復見其德業之盛;但見奸巧之徒,得志橫行,氣焰可畏,遂以為大丈夫。不知由君子觀之,是乃妾婦之道耳,何足道哉?」
周霄問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傳曰:『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出疆必載質。』公明儀曰:『古之人三月無君則吊。』」傳,直戀反。質與贄同,下同。周霄,魏人。無君,謂不得仕而事君也。皇皇,如有求而弗得之意。出疆,謂失位而去國也。質,所執以見人者,如士則執雉也。出疆載之者,將以見所適國之君而事之也。「三月無君則吊,不以急乎?」周霄問也。以、已通,太也。後章放此。曰:「士之失位也,猶諸侯之失國家也。禮曰:『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蠶繅,以為衣服。犧牲不成,粢盛不潔,衣服不備,不敢以祭。惟士無田,則亦不祭。』牲殺器皿衣服不備,不敢以祭,則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盛,音成。繅,素刀反。皿,武永反。禮曰:「諸侯為借百畝,冕而青紘,躬秉耒以耕,而庶人助以終畝。收而藏之御廩,以供宗廟之粢盛。使世婦蠶於公桑蠶室,奉繭以示於君,遂獻於夫人。夫人副禕受之,繅三盆手,遂佈於三宮世婦,使繅以為黼黻文章,而服以祀先王先公。」又曰:「士有田則祭,無田則薦。」黍稷曰粢,在器曰盛。牲殺,牲必特殺也。皿,所以覆器者。「出疆必載質,何也?」周霄問也。曰:「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農夫豈為出疆捨其耒耜哉?」為,去聲。捨,上聲。曰:「晉國亦仕國也,未嘗聞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難仕,何也?」曰:「丈失生而願為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穴隙相窺,踰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古之人未嘗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鑽穴隙之類也。」為,去聲。妁,音酌。隙,去逆反。惡,去聲。晉國,解見首篇。仕國,謂君子游宦之國。霄意以孟子不見諸侯為難仕,故先問古之君子仕否,然後言此以風切之也。男以女為室,女以男為家。妁,亦媒也。言為父母者,非不願其男女之有室家,而亦惡其不由道。蓋君子雖不潔身以亂倫,而亦不殉利而忘義也。
彭更問曰:「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以傳食於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則一簞食不可受於人;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子以為泰乎?」更,平聲。乘、從,皆去聲。傳,直戀反。簞,音丹。食,音嗣。彭更,孟子弟子也。泰,侈也。曰:「否。士無事而食,不可也。」言不以舜為泰,但謂今之士無功而食人之食,則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餘粟,女有餘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於子。於此有人焉,入則孝,出則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而不得食於子。子何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哉?」羨,延面反。通功易事,謂通人之功而交易其事。羨,余也。有餘,言無所貿易,而積於無用也。梓人匠人,木工也。輪人輿人,車工也。曰:「梓匠輪輿,其志將以求食也;君子之為道也,其志亦將以求食與?」曰:「子何以其志為哉?其有功於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與,平聲。可食而食、食志食功之食,皆音嗣,下同。孟子言自我而言,固不求食;自彼而言,凡有功者則當食之。曰:「有人於此,毀瓦畫墁,其志將以求食也,則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則子非食志也,食功也。」墁,武安反。子食之食,亦音嗣。墁,牆壁之飾也。毀瓦畫墁,言無功而有害也。既曰食功,則以士為無事而食者,真尊梓匠輪輿而輕為仁義者矣。
萬章問曰:「宋,小國也。今將行王政,齊楚惡而伐之,則如之何?」惡,去聲。萬章,孟子弟子。宋王偃嘗滅滕伐薛,敗齊、楚、魏之兵,欲霸天下,疑即此時也。孟子曰:「湯居亳,與葛為鄰,葛伯放而不祀。湯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犧牲也。』湯使遺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湯又使人問之曰:『何為不祀?』曰:『無以供粢盛也。』湯使亳眾往為之耕,老弱饋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奪之,不授者殺之。有童子以黍肉餉,殺而奪之。書曰:『葛伯仇餉。』此之謂也。遺,唯季反。盛,音成。往為之為,去聲。饋食、酒食之食,音嗣。要,平聲。餉,式亮反。葛,國名。伯,爵也。放而不祀,放縱無道,不祀先祖也。亳眾,湯之民。其民,葛民也。授,與也。餉,亦饋也。書商書仲虺之誥也。仇餉,言與餉者為仇也。為其殺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內皆曰:『非富天下也,為匹夫匹婦復讎也。』為,去聲。非富天下,言湯之心,非以天下為富而欲得之也。『湯始征,自葛載』,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歸市者弗止,芸者不變,誅其君,吊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後,後來其無罰。』載,亦始也。十一征,所征十一國也。余己見前篇。『有攸不惟臣,東征,綏厥士女,匪厥玄黃,紹我周王見休,惟臣附於大邑周。』其君子實玄黃於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簞食壺漿以迎其小人,救民於水火之中,取其殘而已矣。食,音嗣。按周書武成篇載武王之言,孟子約其文如此。然其辭時與今書文不類,今姑依此文解之。有所不惟臣,謂助紂為惡,而不為周臣者。匪,與篚同。玄黃,幣也。紹,繼也,猶言事也。言其士女以篚盛玄黃之幣,迎武王而事之也。商人而曰我周王,猶商書所謂我後也。休,美也。言武王能順天休命,而事之者皆見休也。臣附,歸服也。孟子又釋其意,言商人聞周師之來,各以其類相迎者,以武王能捄民於水火之中,取其殘民者誅之,而不為暴虐耳。君子,謂在位之人。小人,謂細民也。太誓曰:『我武惟揚,侵於之疆,則取於殘,殺伐用張,於湯有光。』太誓,周書也。今書文亦小異。言武王威武奮揚,侵彼紂之疆界,取其殘賊,而殺伐之功因以張大,比於湯之伐桀又有光焉,引此以證上文取其殘之義。不行王政云爾,苟行王政,四海之內皆舉首而望之,欲以為君。齊楚雖大,何畏焉?」宋實不能行王政,後果為齊所滅,王偃走死。尹氏曰:「為國者能自治而得民心,則天下皆將歸往之,恨其征伐之不早也。尚何強國之足畏哉?苟不自治,而以強弱之勢言之,是可畏而已矣。」
孟子謂戴不勝曰:「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曰:「使齊人傅之。」曰:「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岳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與,平聲。咻,音休。戴不勝,宋臣也。齊語,齊人語也。傅,教也。咻,讙也。齊,齊語也。莊岳,齊街裡名也。楚,楚語也。此先設譬以曉之也。子謂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於王所。在於王所者,長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誰與為不善?在王所者,長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誰與為善?一薛居州,獨如宋王何?」長,上聲。居州,亦宋臣。言小人眾而君子獨,無以成正君之功。
公孫丑問曰:「不見諸侯何義?」孟子曰:「古者不為臣不見。不為臣,謂未仕於其國者也,此不見諸侯之義也。段干木踰垣而辟之,洩柳閉門而不內,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見矣。辟,去聲。內,與納同。段干木,魏文侯時人。洩柳,魯繆公時人。文侯、繆公欲見此二人,而二人不肯見之,蓋未為臣也。已甚,過甚也。迫,謂求見之切也。陽貨欲見孔子而惡無禮,大夫有賜於士,不得受於其家,則往拜其門。陽貨矙孔子之亡也,而饋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當是時,陽貨先,豈得不見?欲見之見,音現。惡,去聲。矙,音勘。此又引孔子之事,以明可見之節也。欲見孔子,欲召孔子來見己也。惡無禮,畏人以己為無禮也。受於其家,對使人拜受於家也。其門,大夫之門也。矙,窺也。陽貨於魯為大夫,孔子為士,故以此物及其不在而饋之,欲其來拜而見之也。先,謂先來加禮也。曾子曰:『脅肩諂笑,病於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觀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觀之,則君子之所養可知已矣。」脅,?業反。赧,奴簡反。脅肩,竦體。諂笑,強笑。皆小人側媚之態也。病,勞也。夏畦,夏月治畦之人也。言為此者,其勞過於夏畦之人也。未同而言,與人未合而強與之言也。赧赧,慚而面赤之貌。由,子路名。言非己所知,甚惡之之辭也。孟子言由此二言觀之,則二子之所養可知,必不肯不俟其禮之至,而輒往見之也。此章言聖人禮義之中正,過之者傷於迫切而不洪,不及者淪於污賤而可恥。
戴盈之曰:「什一,去關市之征,今茲未能。請輕之,以待來年,然後已,何如?」去,上聲。盈之,亦宋大夫也。什一,井田之法也。關市之征,商賈之稅也。已,止也。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鄰之雞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請損之,月攘一雞,以待來年,然後已。』攘,如羊反。攘,物自來而取之也。損,減也。如知其非義,斯速已矣,何待來年。」知義理之不可而不能速改。與月攘一雞何以異哉?
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好,去聲,下同。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治,去聲。生,謂生民也。一治一亂,氣化盛衰,人事得失,反覆相尋,理之常也。當堯之時,水逆行,氾濫於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書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洚,音降,又胡貢、胡工二反。水逆行,下流壅塞,故水倒流而旁溢也。下,下地。上,高地也。營窟,穴處也。書虞書大禹謨也。洚水,洚洞無涯之水也。警,戒也。此一亂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險阻既遠,鳥獸之害人者消,然後人得平土而居之。菹,側魚反。掘地,掘去壅塞也。菹,澤生草者也。地中,兩涯之間也。險阻,謂水之氾濫也。遠,去也。消,除也。此一治也。堯舜既沒,聖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壞宮室以為污池,民無所安息;棄田以為園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說暴行又作,園囿、污池、沛澤多而禽獸至。及紂之身,天下又大亂。壞,音怪。行,去聲,下同。沛,蒲內反。暴君,謂夏太康、孔甲、履癸、商武乙之類也。宮室,民居也。沛,草木之所生也。澤,水所鐘也。自堯舜沒至此,治亂非一,及紂而又一大亂也。周公相武王,誅紂伐奄,三年討其君,驅飛廉於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驅虎、豹、犀、象而遠之。天下大悅。書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佑啟我後人,鹹以正無缺。』相,去聲。奄,平聲。奄,東方之國,助紂為虐者也。飛廉,紂幸臣也。五十國,皆紂黨虐民者也。書周書君牙之篇。丕,大也。顯,明也。謨,謀也。承,繼也。烈,光也。佑,助也。啟,開也。缺,壞也。此一治也。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有作之有,讀為又,古字通用。此周室東遷之後,又一亂也。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胡氏曰:「仲尼作春秋以寓王法。惇典、庸禮、命德、討罪,其大要皆天子之事也。知孔子者,謂此書之作,遏人欲於橫流,存天理於既滅,為後世慮,至深遠也。罪孔子者,以謂無其位而托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權,使亂臣賊子禁其欲而不得肆,則戚矣。」愚謂孔子作春秋以討亂賊,則致治之法垂於萬世,是亦一治也。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公明儀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仁義充塞,則率獸食人,人將相食。橫、為,皆去聲。莩,皮表反。楊朱但知愛身,而不復知有致身之義,故無君;墨子愛無差等,而視其至親無異眾人,故無父。無父無君,則人道滅絕,是亦禽獸而已。公明儀之言,義見首篇。充塞仁義,謂邪說遍滿,妨於仁義也。孟子引儀之言,以明楊墨道行,則人皆無父無君,以陷於禽獸,而大亂將起,是亦率獸食人而人又相食也。此又一亂也。吾為此懼,閒先聖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作於其心,害於其事;作於其事,害於其政。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為,去聲。復,扶又反。閒,衛也。放,驅而遠之也。作,起也。事,所行。政,大體也。孟子雖不得志於時,然楊墨之害,自是滅息,而君臣父子之道,賴以不墜。是亦一治也。程子曰:「楊墨之害,甚於申韓:佛氏之害,甚於楊墨。蓋楊氏為我疑於義,墨氏兼愛疑於仁,申韓則淺陋易見。故孟子止辟楊墨,為其惑世之甚也。佛氏之言近理,又非楊墨之比,所以為害尤甚。」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抑,止也。兼,并之也,總結上文也。詩云:『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則莫我敢承。』無父無君,是周公所膺也。說見上篇。承,當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行、好,皆去聲。詖、淫,解見前篇。辭者,說之詳也。承,繼也。三聖,禹、周公、孔子也。蓋邪說橫流,壞人心術,甚於洪水猛獸之災,慘於夷狄篡弒之禍,故孟子深懼而力救之。再言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所以深致意焉。然非知道之君子,孰能真知其所以不得已之故哉?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言苟有能為此距楊墨之說者,則其所趨正矣,雖未必知道,是亦聖人之徒也。孟子既答公都子之問,而意有未盡,故復言此。蓋邪說害正,人人得而攻之,不必聖賢;如春秋之法,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討之,不必士師也。聖人救世立法之意,其切如此。若以此意推之,則不能攻討,而又唱為不必攻討之說者,其為邪詖之徒,亂賊之黨可知矣。尹氏曰:「學者於是非之原,亳厘有差,則害流於生民,禍及於後世,故孟子辨邪說如是之嚴,而自以為承三聖之功也。當是時,方且以好辯目之,是以常人之心而度聖賢之心也。」
匡章曰:「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居於陵,三日不食,耳無聞,目無見也。井上有李,螬食實者過半矣,匍匐往將食之,三咽,然後耳有聞,目有見。」於,音烏。下於陵同。螬,音曹。咽,音宴。匡章、陳仲子,皆齊人也。廉,有分辨,不苟取也。於陵,地名。螬,蠐螬蟲也。匍匐,言無力不能行也。咽,吞也。孟子曰:「於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雖然,仲子惡能廉?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後可者也。擘,薄厄反。惡,平聲。蚓,音引。巨擘,大指也。言齊人中有仲子,如眾小指中有大指也。充,推而滿之也。操,所守也。蚓,丘蚓也。言仲子未得為廉也,必若滿其所守之志,則惟丘蚓之無求於世,然後可以為廉耳。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築與?抑亦盜跖之所築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抑亦盜跖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夫,音扶。與,平聲。槁壤,乾土也。黃泉,濁水也。抑,發語辭也。言蚓無求於人而自足,而仲子未免居室食粟,若所從來或有非義,則是未能如蚓之廉也。曰:「是何傷哉?彼身織屨,妻辟纑,以易之也。」辟,音壁。纑,音盧。辟,績也。纑,練麻也。曰:「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祿萬鐘。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辟兄離母,處於於陵。他日歸,則有饋其兄生鵝者,己頻顣曰:『惡用是??者為哉?』他日,其母殺是鵝也,與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之肉也。』出而哇之。蓋,音合。辟,音避。頻,與顰同。顣,與蹙同,子六反。惡,平聲。?,魚一反。哇,音蛙。世家,世卿之家。兄名戴,食采於蓋,其入萬鐘也。歸,自於陵歸也。己,仲子也。??,鵝聲也。頻顣而言,以其兄受饋為不義也。哇,吐之也。以母則不食,以妻則食之;以兄之室則弗居,以於陵則居之。是尚為能充其類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後充其操者也。」言仲子以母之食、兄之室,為不義而不食不居,其操守如此。至於妻所易之粟,於陵所居之室,既未必伯夷之所為,則亦不義之類耳。今仲子於此則不食不居,於彼則食之居之,豈為能充滿其操守之類者乎?必其無求自足,如丘蚓然,乃為能滿其志而得為廉耳,然豈人之所可為哉?范氏曰:「天之所生,地之所養,惟人為大。人之所以為大者,以其有人倫也。仲子避兄離母,無親戚君臣上下,是無人倫也。豈有無人倫而可以為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