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采和,於極困難危險之中得仙人救應,反著大蟒送他到土地廟內。其時天已黎明,采和隻覺又困又饑,疲不可支,忙去打那土地廟的山門。那知開門延接的,乃是一個容華絕世、豐韻天成的妙齡美女。采和出自意外,不覺呆了一呆,忙即舉手為禮,動問:“姑娘可是常住廟中?貧道因貪趕路子,途遇意外,幸得上仙保佑,脫險至此。欲在貴處暫歇遊蹤,香資照奉。不知姑娘可能允許?”那姑娘見他那種狼狽的樣子,心中似乎怪可憐的。忙含笑說道:“出家人到處為家,何況是廟宇地方,焉有不能容居的道理。雖今庵主不在,但我和他是俗親,也可作得主意,道長不必客氣。請進裏麵奉茶。”
采和才放了心,道了謝,跟那女子走進裏麵。有間小小客堂,那姑娘請他坐下,喚道姑泡上好茶。又說道:“道長遠來,大概很饑餓了。此間荒僻,無可奉敬,隻有我俗家自做的麵條子,道長可能用些?”采和聽了,正在肚中雷鳴,羞於啟口的當兒,得此一言,不期心花大開,慌忙起立道謝。姑娘含笑命道姑速去下兩碗麵來。道姑應命而去。不多時,捧來二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素麵。采和肚中的蛔蟲聞得麵香,越發大鬧起來,再也不及客氣,趕緊接過一碗,說聲請,舉箸就吃。
姑娘見他餓得如此,真是又歎又笑,忙說:“此地沒有人,道長大可請便,不用客氣。”說著,自己也坐在下首,陪他同吃。一麵問采和的來蹤去跡,采和一一回答。姑娘一麵聽,一麵很覺有些詫異的樣子。等他吃完了麵,方才笑說:“道長不要跟我胡說,似道長這等門第人家的子弟,又正在青春之時,怎麽不思讀書上進,為官作宦,享些人世繁華之福,卻要如此遁跡世外,出入生死,受苦茹辛。難道世上真有什麽仙人麽?仙人真個可以隨便修成麽?”采和不等他說完,笑而對道:“原來姑娘雖在廟中,卻不怎麽信道,所以說的全是外行話兒。從來說,神仙原是凡人做,焉有奮誌求道而不能成仙之理。至於說世上有無神仙,這話,在別人或者還要半信半疑,貧道卻已一百二十分的信為必有。這也不是據理而言,委實貧道眼見聖跡,已不止一二次了。不說別人,單講貧道自己的師尊,便是一位上界真仙。還有,昨兒晚上,在空中指斥大蟒救貧道的當然也是一位仙人。要是不然,怎有那種法力,可使如此凶悍蠢笨的畜生,俯首聽命呢?”說到這裏,又回溯前情,把以前經過許多異事,約略告訴那姑娘。末了,又懇切地說道:“不瞞姑娘說,貧道幼年,也是一個世情絕深、道心毫無的人,彼時心中也何嚐不想為官作宰,發財發福,幾十年人世的風光幸運。比及幾次遭變,漸覺人生世上,無論如何富貴,怎樣光榮,總之都是過眼的煙雲,一轉眼兒什麽都沒有了。同時,因得了仙師的指點,道友的規勸,始知世上真有仙人,而仙人又確乎都是凡人修煉而成的。既然如此,我就大澈大悟……”
姑娘聽了,忽然抬起頭來,朝采和望了一眼,麵上也似乎露出一副愉快歡慰的情形來,但卻仍舊淡淡地一笑,說道:“依奴看來,人生一世,短便短;也正為了太短,合該趕緊圖些眼前快樂,別等無常到來,要快樂也來不及了。至於修仙的話,究竟太荒唐了,隻可以哄哄那批笨漢,稍微聰明些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得相信。道長不信,隻看古今來多少聖賢豪俊絕世聰明之士,他們難道不喜歡長生不老,永為世外逍遙的人?為什麽不聽見他們修仙學道,卻一個個致身君國,做那君明臣良、國泰民安的事業呢?難道他們都是呆子,不曉得凡人可以成仙的麽?”采和正色道:“姑娘此言差矣!世上本有三教,一是儒,二是釋,三是道。儒教已大盛於中土,釋教發軔於西方,隻我們道教起源於開辟以前,雖不如儒、釋兩家盛,而曆史的久遠,卻突過他們。姑娘才說聖賢豪俊為什麽不去修仙,這話看似有理,其實並未深知各教源流宗教和內容宗旨。要知三教之道雖殊,而所以利民福國則一。即如我輩,欲修成大道,一麵固須本身修持之功,一麵還得廣立陰功,普結善緣,把心田的基礎打得十分堅實,始能逐步進功,漸臻妙道。陰功愈多,善緣越廣,其所成就者也愈大……三教鼎力,殊途同路,儒家自有他們的路子,自然不用再做我輩的功夫;猶之我輩自有功課,不必效法兩家也。”
那姑娘啞然大笑道:“可又來了。既說修仙之外,有長壽之道,何苦定要出家?”采和見說,不覺一呆。忽然省悟過來,也笑道:“既是修道可以成仙,又何必走儒釋之途!況三教修持,總貴專一有恒,若如姑娘尊論,已出家之人還可回轉家門,重做人世事業。休說道家所斷斷不許,又豈他教能所容許收納麽。”采和說到這裏,已覺心中有些不大耐煩再和這女子纏繞。偏那女子絕不原諒,老是和他糾纏。采和又是好笑,又有些生氣。看窗外紅日高懸,曉風入戶,自己雖已進了食物,精神增壯,不曾感覺疲乏,但為離開這女子起見,忙說:“姑娘才允貧道暫時借寓,貧道因一夜辛苦,此時竟然支持不得,還乞即賜方便,略得安息,庶不誤貧道趕路。”姑娘聽了,好似不信他如此困頓的樣子,帶笑帶諷地說道:“我這麵食,和尋常市品不同,有人吃得到的,不但十分補益於氣血,若每天吃得一碗,並可卻病延年。怎麽道長吃這一大碗還說什麽疲乏辛苦的話!不是你沒福受用,必是你身體太不行了,簡直連這等大補品都白白送在肚中,可見修仙二字是絕沒指望的。倒是你自己說的葬身獸腹之話,或者竟有八九分可靠罷。”說畢,又是嫣然一笑,隨向采和乜了一眼,說道:“我一片婆心,好好的忠告,一句都聽不進去,還要自恃聰明,滿口胡辯。這等妄人,我倒還是頭一次見咧。”說時,又不住的向采和瞧看。雙雙眉黛,對鎖春山,一種含怨含顰的神態,隨時流露出來,越顯得嫵媚嬌愁姿態。除是鐵石之身,誰也不能不起一種憐愛心腸。偏偏碰到這位益道者,可正是萬中選一的鐵麵人兒。不但不領受他這等盛情,反因萍水之交,覺他關切過分,認為一種非常可怪可怖事情。疾忙低下頭,不則一聲,連瞧都不敢瞧一瞧。
這時,那伺候的道姑也立在一邊,含笑搭嘴說道:“這位道長那裏像個窮道士,分明是一位大家公子。我家姑娘今年才十八歲,芳容才德,莫說舉世所稀,就是天上神仙,也未必賽過他。我家老爺在日,曾做楚國大官,門第也極高了。昨兒晚上他老人家示夢小姐,說明天有一位少年道士前來借寓安身,此人和你有姻緣之分,可留住了他,結為婚姻。因此,我小姐一早就起身等候。不道才一起床,道長已到了門口。可見正是天賜良緣,一點沒得舛錯的。所以我家小姐再三勸你不要出家,就是這個意思了。公子,你也想想,放著小姐這等人品才華,走遍世上,那裏去找第二人。多少公子王孫,浼親援友,前來執柯,小姐都沒一個中意。今兒偏偏垂青於你這位公子,這等福氣可是容易遇得到的!我替公子想來,還是乖乖地脫下道袍,換上儒裝,就在此地結成良緣。即要修仙,也等享過二三十年夫妻之福,那時大家同心同誌,一同用功。隻要凡心一淨,還不隨時可以登天。而且夫婦同修,用起功來也熱鬧些,強如一個孤獨之身,恓恓惶惶地奔山涉水,曆險經危。這是何等之妙,還請公子再思而行。”采和見他越說越不像話,不期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好了,好了,原來你們主仆不是真心留客,是要遵你們主人夢兆,把我這出家人拉到你小姐的香閨中去,從新做起恩愛夫妻來。雖則總是小姐盛情,你們老主人的厚愛,但我卻不是中抬舉的人。方才早已說過,我連自己的身子生命都早已置於度外,便真個天仙下降結配姻緣,我也斷斷不能承命。還是請小姐放出慧眼,另外找個門第相當、才貌相仿的公子王孫來做個配偶罷。乞恕貧道執性拘迂,有負盛情。”
一語未了,忽見那姑娘珠淚淋淋,伏在案上痛哭起來。采和見了,心中也似很可憐他的。但這是無可如何的事,隻是硬了心腸,向他再三道歉。一麵急欲離開此地,求那道姑帶去客房休憩。道姑見他如此挺硬,心中似乎很生氣的樣子,厲聲說道:“公子莫非疑我說的謊言麽?先主人夢中還把公子的姓名門第敘得詳詳細細,公子不信,容我一件件說給你聽。請問公子可是姓藍名叫采和兩字麽?不是某處某村人?不是為了後母作對將你夫妻倆如何淩辱,因此你倆怎樣和他們相鬧、如何出了家門同去投水……”這道姑好如說書一般,把采和過去之事說得十分詳盡,簡直與親眼瞧見一般無二。采和不覺駭得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來。看他說到夫妻投水的話,采和忽然轉了一個念頭:“想一個死鬼那有這等能耐,能盡知我家之事。難道眼前的小姐,是什麽妖精變化美人,特來誘惑我的?若果如此,我除一死之外,那裏還有別法!但他既不曾變臉,我這無一本領的人,當然不能先去尋他的事。”於是,一味哀求那道姑,說:“本人曾在師父麵前賭過毒咒,此生不得成道,便當如何如何。小姐的雅愛,實在不敢承受。就是你們老主人泉下高誼,我也永矢勿忘。將來但我寸進,再容盡力圖報。現在你這位姊姊說的話兒,卻不敢承教,也且不願入耳。望你莫再啟齒。”道姑聽了,微微笑了笑,說道:“真是怪事。如今世上竟有許多年輕人,好好的忽然出家起來。上次不是那位郎君,也是要修什麽大道,結果,大道還不曾得到,卻先遇了大盜,輕輕一刀,把條小命兒送到閻羅殿上去。這還是不久的事。不道今兒又來了這樣一位傻子,連這等眼前好事都舍撇得下,一定要走到那條絕路上去。真是奇怪極了。”那姑娘卻不說什麽,隻有低頭默坐,眥淚瑩瑩,似乎不勝傷感似的。看道姑說完了話,便輕輕叱了他一聲道:“人家不願意要我,你還要饒什麽舌!快領他去休息休息,不必再和他費什麽口舌了。”說罷,悄然獨坐,兩道秋波一汪一汪的,險些要流經下來。忽地抬起頭,朝采和瞧了一眼,突又低了下去,芳頸垂到胸臆,再也仰不起來。采和卻明明聽得出,他那一陣哽咽之聲從喉間度出。那種似怨還顰的神態,令人可憐可愛。就是采和心中,也存著個萬分不忍的意態。事怏其間,自覺無可慰藉。隻得向他謝了一聲,立起身,急匆匆跟著道姑就走。
到了西首一間房間內,裏麵設有極幹淨精致芬芳靡麗的床鋪。道姑悄悄笑道:“你瞧吧,這是我們小姐的秀闥。他那麽一個愛潔的人,竟肯把自己被鋪供你休憩。你這人要不是天生的鐵石心腸,怎沒一點回心轉意麽?”那知采和一聽此言,就反身出外,說道:“斷斷不敢輕褻小姐,還請另找房屋。但有一床草榻,可容安身足矣。出家之人,多糟蹋人家一些東西,便多增一分罪過。我這初學道的人,那經得這般折福。”一麵說,一麵已走到門口。不過道姑嘻嘻一笑,用力將他拉了轉來,說:“你到那裏去,這裏是個荒廟,能有多少房間。除這一間是新近收拾出來作客房之外,那裏還去找什麽草鋪閑房。”采和忙道:“既如此,我就在殿上打個盹兒也好,人家閨秀的房間,怎能胡亂失禮。”道姑聽了,麵上就有些不大自然的樣子,冷笑一聲說道:“你這全是使人為難的事情。人家已經替你預備了床鋪,你又有許多大道理。你既是客人,可沒叫客人受委屈的道理。芒床草鋪,連我們當下人的也不得如此簡陋,怎能叫你安身。若說在大殿上打盹,更不成句話兒。我們這等慢客,明兒給庵主曉得了,也不答應。我勸你將就些罷。就享這一天的福,不見得老天爺就派了值日功曹抄了你的姓名去,打下你阿鼻地獄去受罪。倒是你隨便一點,省得我們一些腳步氣力,或者還算是你的陰功積德。該一百年成仙的,作行九十九年半就得了,豈不便宜了半年一百八十天的光陰。”說罷,冷笑一聲,把采和一推,直推到那張又香又軟的繡榻上去。
采和覺得,這道姑力大無窮,著這一手,宛然受了千斤的力量一般。而道姑自己,卻又似撥動燈草梗兒,絲毫不費氣力似的。真估計不出這女人有多少神力。心中又駭又怕。料想和他們鬥氣是不成功了,隻有軟求一法。正待立定身子,開口哀求。道姑那裏由他發言,又是一手,將他提起來放在床上,就把一床被替他蓋住,含笑說聲“對不住,失陪了!”又搖搖頭笑道:“不錯,不錯,我是不配陪你的,那陪你的人也快來了。你可再不可那樣冷麵目向人。”說罷,一笑而去。但聽“呀”的一聲,門已帶上。接著又聽他在外麵反扣了門,盡你再三呼喊也沒人來瞧你。采和想到道姑臨去那幾句話,“難道這樣一位小姐,竟能不顧廉恥,自來薦枕麽?若果如此,我將如何對付?”又想:“道姑如此大力,萬一我和他小姐相持,他卻出來相助,硬要陷我破這色戒,那我真隻有死之一法了。”如此胡思亂想了一回,忽然醒悟轉來,“修道人隨遇而安,履險如夷。若因纖芥之事縈心不釋,那便與俗人得失利害心腸,有何分別。別想他罷。”心中一定,神安體泰,栩栩然人夢去了。睡不多時,忽聽得開門之聲,一個女子聲氣,悄悄說道:“郎君可曾熟睡?”采和夢中驚醒,心旌大動起來。未知來者是誰?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