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春瑛收來一小桶的水,內容東海水量之半,預備淹盡杭城內外的神廟廬舍生命產物。那知半山之中,逢到一個小小女孩,和他殷勤懇摯的敷衍了半天,臨了,將他桶中半海量的大水,一口氣咕嚕喝個精幹大吉,點滴無存。這一來才把個春瑛嚇得癱倒在地,半晌動彈不得。女孩子見他如此情狀,慌忙過來攙扶道:“我說媽媽舍不得我喝完你的水,可不是為了這點水,就心疼得恁般模樣?如今水已喝幹,老實說,我也不過一片忱意,為要永遠不忘媽媽的心思,若論我的飲量,媽媽別看我身體小,肚子窄,要是盡量喝來,媽媽就再賜我這麽十桶八桶,也不見得解了我的口渴哩。”
春瑛經他扶起,坐在石上,又向女孩子下死勁的盯了幾眼,重複大哭起來,說道:“好好,我認識你,你也不是什麽真正女孩子,你便是東華老兒派來殺我丈夫兒女的鍾離權,如今知道我要替丈夫報仇,特地再來收我的。我本打算今天這一舉事,就把此身與一切神人生物同歸於盡,這話我也先對你透出點意思來了。你要不信,我這裏還備有利刃呢。你瞧罷,這是作什麽用的。老實說,我的話全對你講過了,報仇不報仇,全不與我本身相幹。論我自己是報得成也死,報不成也死,總之有這麽一下子舉動,我死後的良心,可以無愧天地,並也可以見我的亡夫和四個兒女於地下了。今既碰到了你,算是我的對頭到了。想我修煉多年,又秉先夫的遺氣,得他臨終的教訓,這樣才學了一些些小頑藝兒,弄來一桶子海水,已經費了我十年心血。再加以收取海水的危險,是何等煩難的事情。怎知道被你輕輕一口就喝個滴水不留,這就可見你的法力,比我要高出不知多少倍數兒。這樣子,你我的輸贏已算定準了。即使我自不量力,再和你大動幹戈的比賽一下,結果還不是如此這般,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鍾離權見他說出自己行藏,便也不再隱身,舉手中笏一拂,立刻化將轉來,仍是一個麵白唇紅的青年道者,和從前相見一般情形。因見春瑛說得那麽可憐,又是那般的忱懇悱惻,心中實在不忍害他,便又論情度理,再三勸諭了一回,並把他母親實被老蛟害死之說,對他說明,勸他:“趕緊丟了老蛟,疾忙回心轉意,自修正道,將來正果可期,後福無量,何必把一生幸福,完全送給殺母仇人之手。便今天不遇見我,你這殺夫之仇,算被你報得個透底明白,然而天下後事,對於你的評論,隻怕你這點為丈夫兒女的義勇,敵不過不孝二字的罪名呢。這其間利害是非,非常明白,用不著解釋思量的。怎麽你這麽一個絕頂聰明之人,還會想不過來呢。”
鍾離權這幾句話,可算得是言簡意賅,理達詞暢,真如他所言,利害是非,非常明白的。這要在稍許通權達變之人,聽了這話,一定能恍然大悟,幡然變計,立刻跳出迷途,別尋新的生活,豈非失之東隅者,尚可收於桑榆。無奈春瑛這人是天生的固執脾氣,相信了一個人,就永遠不得疑心,假如有人指說這人的不德縱令有憑有據,也決不能移易他的念頭。定下一個主見,認定這事該怎麽辦的,便當百折不回,死死活活竭全力以赴之。成功與否,非所計從。意見已定,決不許自己少盡一分力量。平心而論,這一種人,實是世上最可敬可佩最有希望的人,可是有了這種性格的人,也有一樣非常危險之事,就是觀察上的錯誤,和見解的乖謬。因為他們的毅力最堅,迷信最甚,對於可信之人,應為之事,原該有此迷信和毅力,設或遇到一種虛偽的人和謬妄之事,他卻一般的迷信和執意,非要把這人抬高到十足,並要拚出全力,犧牲自己,拚命價去幹那觀測乖謬的事情,那便要從頭錯到腳,從生路錯到死路上去。甚至已到臨死的境界,還不信害他者是歹人,所做的事是壞事。這正合於古人所謂合九州鐵鑄成的大錯,天下可危可怕之事,還有比這更甚的麽。列公們讀完上麵幾回小說後,大概可以明了春瑛為人,正是屬於這一類的性質,偏偏又遇到那種可驚可怕的事情。一則他已深信丈夫是個正直神仙,是多情種子;和他交戰、將他誅戮之人,都是邪路的妖精鬼怪。其次,自己嫁著這樣有情有道的丈夫,又曾在他麵前說過代替報仇的話,既說得出,怎能做不到,明知自己法力有限,所謂不管成敗利鈍,隻行其心之所安。這等偉大的氣魄,和堅忍的工夫,求之男子中,尚不可多得,況出於一個無拳無勇之孀婦,怎不令人起敬生感呢。又偏偏他所遇之人,正是一個邪偽的妖人,又是他殺母的仇人,因而他所認為應盡全力拚性命以赴之的事情,也徒然成為一種毫無意識和理由的動作而已。然而他那固執的性格,可能勸說得明白麽。越是鍾離權說得老蛟一文不值,越令他對於鍾離權生一種切齒痛恨之心,同時也越發堅決地更增“一息尚存,此誌不懈”的念頭。此中消息,固由春瑛固執太甚,自害其身,要之也未嚐沒有一定的運數存乎其間。所以東華帝君在派遣鍾離權之先,就已料定春瑛這人是無論如何不能勸之就範的。鍾離權修道數百年,又得讀盡玉虛秘籍,這等眼前之事,也未嚐不能臆測而知。知其無效而不憚詞費者,也是姑盡本心,樂與為善之心罷了。
閑話少說,再講春瑛。聽了鍾離勸告,隻當如秋風之過耳,一句也不曾理會,隻是要求鍾離速賜一死。鍾離權先還不忍下手,後來見他說到“你是我的仇人,你不殺我,我卻不能不要你的命,便給你逃到別處,我必仍要前去各處海洋收水淹城,寧可再等你來吸我的水時,再把性命送你”那些急話,這才知道祖師料事,不得有差,看來此婦固執,屬於天性,不是人力所能勸化挽回,與其留他在世,終為人害,不如暫且將他錮禁,待至年深月久,他那性情也許能夠變易一些,那時卻再勸他歸正,或者比較有效,也未可知。但是,眼睜睜見著這樣一個節烈女子,卻要在自己手中受那人所難受的刑罰,心中何以自安,早不覺流下兩行慈悲之淚,向他慘然說道:“夫人,這是我最後一次勸告了的。老蛟實是夫人殺母之仇人。照例,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夫人隻知為夫報仇,而不知所與報仇之人,正是自己不共之仇。先時你因被他蒙過,還當他恩愛丈夫對待,今既得貧道代為證明,夫人若再不見信,真乃是世上第一糊塗固執、不知孝道之人。貧道憐你無故受罪,敬你誌節純良,性情忠厚,所以請命祖師,一再開導,希望夫人懸崖勒馬,回頭登岸。如肯修心養性,歸入道門,貧道不才,還可稍任指導之責。異時了澈人生,證悟至道,脫塵俗而升仙府,與日月並存,天地同壽,豈非世上第一樂事。夫人智慧過人,還請三思而行。”
鍾離權說到這番說話,已是竭盡悱惻。而春瑛卻隻聽了他歸入道門一語,便冷冷的說道:“這不用說,我聽先夫說過,你們教門中,派別紛歧,大抵入主出奴,各樹其黨,力排異己,先夫即因不肯苟同於你教,至被爾等所誅,連我四個兒女,也一並送命在你們手裏。這等仇恨,也和不共戴天差不多。我隻曉得背夫不義,忘子女不慈,報仇不成為無勇,返顏事仇為無恥。不義不慈,無勇無恥之徒,留在世上本也可羞,你若真有仁心,請借你劍,速速將我殺卻,既全我誌,我也賴以解嘲。至於無稽無憑之言、假仁假義之說,我雖愚鈍,恕不上你的當了。”說罷,伸過頭頸,連叫請用刑罷。
鍾離權見他執迷如此,心中倒也有些懊惱起來,因即退後三步,厲聲喝道:“夫人聽者,你既一定執迷,我也隻得奉行天討,按律處分。但我寶劍不願斬無罪之人。我今將你鎮在這座山下,賜你斷食丸一粒,至饑餓時,可吞在肚中,包你永遠不知饑渴。你若能夠回心轉意,將來並非沒有出頭之日,而且天數注定,將來還有救你之人。你好好的耐著性子捱著吧。”說吧,掩著麵孔,擲下一粒紅色丸藥,隨即舉起一隻手掌,向春瑛身上隻一覆,便聽轟隆隆一陣大聲,早把半座城隍山翻了過去,將春瑛鎮在山中一個石洞之中。
春瑛不久化成雌蛟,屈伏在內。先時忍饑捱餓,恨不一死。後來支撐不得,隻得把丸藥吞下。那知仙藥厲害,從此以後,果然不覺饑渴。但是鎮壓深山,展動不得。在鍾離權是望他的心回意轉,尚欲勸之修道。在春瑛卻益發恨得他椎心切齒。因為這等不死不活的日子,實在比死難受。幸而山洞原係現成,經鍾離權用法移到半山之下,地方並不十分狹窄,居住既久,習之而安,倒也不覺怎樣氣悶。就隻不見天光,不辨晝夜,人心又係蛟類,非水不安,此中雖有山水,那裏容他活動,且不知何日可以出頭,出頭之後的境象如何?每一念及,總覺難堪,直到南宋年間,許旌陽修大道,待封真人,雲遊至此,愛其地山水秀媚,留戀多時。忽見山頭隱隱有冤氣出沒,掐指一算,已知端的,於是施大法力,把自己聲氣傳入,問他可有什麽話要說的。雌蛟被鎮至今,乍聞人聲,比聽空足音,更加百倍的喜歡。因即縱聲哀求,欲移至有水之地,且求常見天光。許真人心中不忍,即施法力,將他移至水源所在,書符一道,挖出一個大洞,可通入天光。湊巧這地方的人民原想在此開一口大井,今得平地暴裂一洞,群以可異,設法試探,底下卻是很深的泉水。眾人大喜,以為天賜仙井,即就原洞圍以石欄,做成一口大井。從此,雌蛟雖在地下,卻有水可遊、有光可見,真人怕他逸出井欄,仍用一道符鎮住,使他不能出來,並又教他許多修心養氣之訣,命他好好練習,別把地下光陰等閑虛度。
雌蛟感激受命,又問幾時可以出頭,真人道:“境由心造,心正即境寬,要知何時出頭,問你何日可能見性明心。”雌蛟因縷述生平負屈含冤之事,真人笑道:“你本無罪,自取此厄。以前之事,我所盡知,不必多言。要知修真學道,山居洞處,原是一般,你能用心修持,成佛成仙,均可以此為發軔之地。到了大功告成,休說區區符篆,不揭自去,隻怕還有天神下降,迎你升天咧。何必亟求出頭濁塵之中,徒縈心曲,有何好處。至於你修道年限,果能精進不變,大約三千年後,可以成功。如你性質單純,絕少物欲,本來進功要比尋常來得容易。我所以許你三千年後,皆因你的情愛太深,雖是正當之情,也非修道所宜。正因有此緣故,我已替你算定,須至那般程度,方能以你的法力道行,消你丈夫的罪惡。你本人可成天仙,你丈夫也可沾你的光,脫地獄而成仙體。要知三千年的功行,不專為你一人哪。”
雌蛟流淚道:“據法師所言,難道我丈夫死得那樣慘法,還要受那地獄之災嗎?”真人大笑道:“你丈夫所犯罪惡,那裏說得完。上次鍾離仙人對你說的,俱是真話,你卻不肯相信。若照他所作所為,所害的人民物類,治以應得之罪,就在十八層下麵的地獄之中,住個千萬年,也不為過,你倒說得那麽輕鬆稀淡。就是我方才所說三千年後,也可以沾你的光這句話,也不過說可以如此辦法,並沒有說你修成天仙,便可救他出獄,立刻變成不壞之身。究其實,仍須看他自己能否悔過,能否精修,以為準則。說句老實話,即是仗你的功德,僅僅可以拔出地獄,得有修道的資格而已。若是妻子成道,萬惡的丈夫皆可賴以升天,那不成了營私舞弊的世界了嗎?”雌蛟聽了,默然無語。真人又安慰他道:“你莫性急,莫嫌苦悶。俗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才已說過,修道之人,吃沒好吃,住沒好住,你今有水有光,又有洞府,可以安居,又沒虎狼妖鬼之患,倒比平常修道人,已經隨意得多。須要把眼前處境,當作享福,不要當作受災,心氣一平,處境自樂,到了大功告成,自有大光境現你眼前。那時便是你出頭之日,也即你升天之日。努力用功,好自為之,我去也。”雙足一蹬,不知所往,雌蛟也在洞中跪送。
從此他把真人教訓,時刻放在心頭。數年之後,心氣全平,冤憤若釋,倒安安心心的在地下修道起來。但因真人說過一句,待他“修道成功,自能放大光明,現你眼前”的話,杭人以訛傳訛,造成一種極好笑的謠言。未知是何謠言,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