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玄奉老君法旨,回家點化父母,同登仙界。李奇夫妻原本都有善根,李奇又是朝中一位忠直之臣,大凡忠臣孝子,存心最正,去仙最近;又得李玄奉獻丹藥,已把塵濁之氣換去大半。此時神清誌遠,經李玄一言點醒,夫妻倆立時大悟,都把一切塵緣丟得幹幹淨淨,雙雙人山做道。再過五十年後,經李玄度為地仙,這是李奇夫妻結局,書中不再另表。
李玄把父母之事辦完,方才想到第二件心事,回去請命祖師。老君不等他開口,就笑道:“你父母已受汝點化,皈正修道,恰是可喜。你今可再將生來夙願償還明白,那時還有人請你去主持一個道場。那道場的主人雖不屬我門下,也是道門子弟,久後你倆還有共事之緣,你須加意看承才好。”李玄叩頭道:“敢問祖師,弟子的夙願向哪處去償?”老君道:“我有一偈你可記清:辟穀不解穀,車輕路亦熟;欲得舊形骸,正逢新麵目。”又道:“來從是非場,去向是非地。你要見的那人,人家還為你堅守在家,須等見過了,你方能出家修道咧。”李玄聽了,恍然明白,拜別老君,駕雲光至無崖洞。楊仁跪接進洞,李玄將他近來功課考查了一回,覺得進步很快,心中甚喜,便嘉獎了幾句,因吩咐道:“我從祖師處新得魂遊之術,過得七天,頑殼即可丟棄,你便用火燒毀吾體,不必遲疑。因魂戀軀殼,歸來之時仍要與頑體合一,將來升天之時,又多一番手腳,不如趁早焚化為妙。但未滿七天,切勿妄燒,恐吾魂體未能遂分,歸來之時魂無可托,必成遊魂也。”楊仁唯唯遵命。
李玄僵臥床上,默念咒語,魂已出竅,盡向江南而去。登金山之上,望了一回江境,心胸大為豁朗。一路遊行到了金山之麓,打聽得何家姑娘許多修仙異事,喜道:“我的夙願在此可了也。”於是上門求見。那何蘭仙姑娘在家修行已有二十多年。這日夜間,夢玄女前來指示說:“你要等的人姓李名玄,乃老君之徒,現已得道在你之先。他也立願要眼見你出家訪道,方肯成他本人正果。這人明日午時可到,你好好等著他罷。我去了。”說畢不見。蘭仙一驚而寤,回憶夢境,曆曆如真。次晨一早,對父母說了。父母也道:“仙人示夢,決無舛錯,我兒須得誠心,等著這位仙人相顧。”蘭仙稱是。到了午時,果然李玄到了。蘭仙又驚又喜,換了一件新道袍,手執拂塵,翩然而出,和李玄相對稽首。蘭仙先含笑說道:“昨夢玄女娘娘示兆,說仙長今午必到,衲子恭候多時了。”李玄含笑道:“不敢不敢,貧道與仙姑十世同謫,可算方外世交,前生之事,時切疚心。今幸仙姑轉世皈真,不昧真靈,將來金仙有望,證果可以立待,貧道不勝欣慕之至。”蘭仙笑道:“仙長如此過獎,令衲何以克當!衲生來好道,得玄女娘娘指示,略識門徑,但因誓願甚堅,必欲目睹仙長得道升天之日,方是本身修真皈命之時。今見仙長儀神靈奕,又聞玄女麵談仙長已拜祖師門下,前程遠大未可限量,真使我欣喜過望了。”李玄聽了,不禁肅然起立,再三感謝。於是兩人對談了幾天修持的功夫和入門的秘訣,較從前玄女所授的又深進一層,蘭仙喜謝不盡。不覺過了五六天,李玄勸蘭仙,便該趁此機會,即行出家,多遊名山大川,訪求名師益友,以堅筋骨、去俗緣,即為成道立功的基礎。蘭仙稽首領教。
到了這日暮刻,蘭仙向父母叩拜養育之恩並述出家之意。父母正欲拉住她時,李玄隻把袍袖一舉,蘭仙即見有一大圓洞門,裏麵宮室花木,軒敞華美,皆世人所未見。蘭仙心頭一亮,湧身進門。他那父母隻見麵前憑空添出一道城牆,和李玄衣服的顏色一般無二,蘭仙卻被隔在牆門外麵,耳中明明聽得蘭仙在城外高叫“爹媽保重,女兒去也”兩語,卻瞧不見他人在何處。一會兒牆已撤去,仍是自己家中,李玄和蘭仙都不知哪裏去了。蘭仙父母知李玄特來點度女兒,自是無可如何。好在這幾年間,他們又生了幾個孩子,也不把蘭仙放在心上,由她去修道,這卻不表。
單說李玄把蘭仙帶出門外,亦不再和他相見,一陣雲將他送到江南衡山之巔,有一處天然的石洞。蘭仙在他袖中躲了一回,忽聽耳畔有人呼道:“何仙姑,何仙姑,這裏是你修道之所,用功十年,自有高人前來救拔於你。好生用心,萬勿始勤終怠,致於天譴,遭橫禍。注意注意,吾去了!”蘭仙睜目一看,原來已到了一座大山之上,妙在山中情形和李玄袖中景物十分相似。因歎仙家作用之妙,不禁羨慕交集。從此何仙姑便在這衡山石室中獨身修行。他在這五年中已能摒除煙火,每天隻在山中尋些果實來吃,有時居然十天半月不吃一些東西,也不覺怎麽饑渴。更過了些時,又得玄女親身下凡,將他收在門下錄為弟子,傳授了一部《玉虛秘籍》,何仙姑的進步便格外迅速起來。這是後話,將另作交代。
這時卻緊緊要把李玄之事從頭提起。他自度出何仙姑回至泰山,一來一去剛剛六天。李玄在途中隻覺心弦震動,似乎有甚心事一般。原來神仙最怕動心,心一動必有甚事情發生,也有因一念之微,竟釀巨禍遭天譴的。李玄這時雖也能夠前知,但非經過推算,未必就能明了。此時便在空中站住,收振心神,默默運算,可煞作怪,平時事無大小,一算而知的,這時覺有些模模糊糊的不甚弄得明白,似乎他本身有甚禍事一般,又似沒甚妨礙的光景。正是俗話說的事不關心,關心者亂。李玄因事屬切身,心思先已紛擾,自然神魂不能歸一,此也一定之理,除幾位天仙領袖誰也不能跳出這個圈兒。佛家以“無入我相”為最上功夫,亦正為此啊。李玄既然一時推算不清,卻驀地記起祖師臨別的說話並那四句偈言來,雖仍是猜詳不出,但祖師說得非常平和,諒沒大事。於是他把心神鎮定,亟亟駕雲而回。那知一進洞府,就覺情形有異:不但楊仁不見,連自己的頑軀,也不曉何處去了。坐了下來,重推算一回,這才明白過來。
原來楊仁當李玄去後,真個戰戰兢兢小小心心地守視李玄軀體,不敢走動一步。看看過了六天,再過半天便是李玄囑咐焚化之日了,正在加倍小心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鄉人衝入洞府。楊仁卻認得是自己鄰人周小官兒,從小和楊仁一同讀書玩耍的,這時卻好久不見了。楊仁一見小官大為驚異,但是仍舊守住李玄軀殼不稍動彈,也不起立,隻急急動問他因何來此,可有什麽要事。小官喘息略定,才說出楊仁的母親病在垂危,專盼楊仁回去一見。小官卻是楊母托他前來。讀者大概還能記得那楊仁自到泰山,曾奉李玄之命,念他們子孝母慈,準將他母親遷移泰安地方,距碧霞洞隻一百多裏。那周小官經商南北,每次北來,總到楊母處請安,從前也曾到過碧霞洞。此時湊巧他又到了楊家,見楊母病重思子,所以不辭跋涉,親自上山勸那楊仁回家。楊仁聽了這話,不覺又驚又痛又是著急。若待回去,恐負了師尊的委囑,誤了他修道大事;要不回去,恐遲至明天,未必送得著老母。事在兩難,不知要怎樣才好,對著小官隻是癡癡發怔,半晌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官催他道:“楊兄怎樣呀?令堂老伯母拚著一口氣,專等吾兄回去一訣,怎麽守住一個屍體做起呆來?萬一遲了一些時,老伯母已經歸天,等不及和你訣別,豈非終天大恨,追悔不及麽!”楊仁這才含淚說道:“不瞞周兄說,這躺著的是小弟的師尊。他也沒有死——乃是如此這般一回事情。如今隻差一天,我的責任方可完了,怎能走得脫身咧?”周小官聽了大笑道:“怪不得伯母說你這人天天學道,學得有些癡氣。一個已死的人你還守住他怎的?從古以來也不曾聽說死去六天還能回魂的。就算你師父是有道行的,他既限你七天,你已替他堅守到六天半了,再過半刻就要算是七天。難道有這麽巧事,六天不回來,就會在這片刻時間剛巧回來?那不成有心開你玩笑麽!依我之見,尊師之事,你已替他做到九成九了,差這一些,不見得就會受責。而令堂之事卻剛剛在這一刻兒是母子相見的最後時期,權衡輕重,就分出個緩急先後來了。”楊仁躊躇道:“照你說,卻把師父的法體如何安排呢?”小官笑道:“那還不易處麽,師父怎麽吩咐你的,你就替他怎麽辦了,不很妥了麽。”楊仁道:“萬一師父早不來,遲不歸,偏偏湊巧就在這時來。我做了他的門人,受過他天高地厚之恩,絲毫不曾報答,反把他的身體毀滅使他魂魄無依,那時我粉身碎骨也挽回不及了。這又怎麽樣呢?”
楊仁說完了話,伏在李玄身上大哭起來。手之所觸,覺李玄法身冷得如冰塊一般,渾身無一點熱氣,不覺吃了一嚇,對周小官說知此事。小官又大聲道:“那你可以醒醒了罷,人死六天身子要腐壞了,你還望他回轉來麽?若說你師父是真神仙,神仙焉有死得那麽容易,而且神仙最考究的是屍解升天,那頑軀是本來不要了的,你就將他燒去又有什麽大害。萬一尊師還丟不得這頑殼,那也算不得什麽神仙了。好兄弟,事不宜遲,老伯母馬上要咽氣了,想他拚出垂盡的精神捱死等你,你怎麽盡顧著你的師父,卻不念生你的母親呢!”楊仁聽了,傷心大慟,更不暇深思細想,立刻起身向師父身軀跪了下去,叩了無數的頭,哀哀痛哭了一場。周小官幫著他把李玄身體搬了下來,扛出洞府,借草作褥取火焚化。一霎時,烈焰騰空,有一種芬芳之氣四遠都聞得著。山林百鳥嗅著這味相率飛集,咿呀啁嗻聲聲相和,宛如替李玄歌了一章《薤露》之詩。一回兒把李玄身體燒完了,楊仁又跪地哀哭,力盡聲嘶,兀自不肯起身。周小官忙把他拉起,扶人洞中,略略洗了個臉,也不暇收拾東西,匆匆忙忙跟著小官一同下山。
此時楊仁雖未能騰雲駕霧,而自修道以來精骨強健,身軀結實,走起路來宛如飛馳一般。楊仁自己並不覺快,周小官已趕得汗流氣促,幾次三番喚他相等。無奈腿快的人往往不耐等人,況且此時楊仁心急如火,哪裏能夠延捱片刻。等了他幾次,方才商量出一個主意,著小官緩緩地走,自己卻要先行趕去。這時已近黃昏,他在市集買了一個火把,預定半夜以前要趕到家中。小官隻得由他。
楊仁離開小官,索性加足腿力,拚命前進。鄉村地方,天黑就睡,竟沒有人瞧見這樣一位飛腿將軍。楊仁一氣兒趕了七八十裏,果然二鼓過後,家門在望。楊仁心中不覺又急又慰,幸的是幸已到家,可見母親的麵;急的是母親生死未卜,深怕見了麵不能說話,仍和不見一般,豈不可痛!心裏這般想,兩腳跑得越快,一回兒進了家門。他的母親剛正等候不及,痰已湧上,即待閉氣的當兒,楊仁上前捧住,頓腳捶胸地大喊大哭。一陣胡鬧,方把他娘魂靈又喊了回來,睜開雙眼朝他瞧了一眼,一張枯柴也似的臉上不覺露出一絲笑意,似乎十分安慰和愉快的情形,苦的是仍不能說一句話。但見他努力把頭一抬,一口氣接不上來,頓時雙足一挺,歸天去了。
楊仁這般悲苦,比山中焚化師尊還要厲害。而且自己年輕出家,對於一切俗套禮節絲毫不懂,隻好伏在屍身,呼天搶地價哭個不休。直到半夜過後,天色快黎明了,那周小官方才趕到,這才幫他招集人夫,辦起喪事來。可惜這等禮製不但楊仁不懂,連作書的自命是個俗不可耐的俗家,也還不甚明白。再則今古時代不同,今日社會上所用的喪禮,未必即古時所采的規矩。與其假充內行惹人笑話,還不如藏拙一點為妙。不但恁地,就在書中情節上,讀者諸公亦急於要曉得李玄失去法體以後如何還魂,那裏還有心思歸到這等小小喪禮呢,趁早表過不提。欲知李玄如何還魂,卻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