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費長房眼見自己妻子,被一班無賴如此挫辱,不覺憤火中燒,三屍神炸。又見無賴們將白氏拉了就走,白氏披散了頭發,跣著雙足,衣服也給扯碎得不成個模樣,口中隻高喊:“救命哪,強盜搶人哪,地方救命哪!”其聲慘急,不忍入耳。長房再也忍耐不得,看看白氏已被他們拖有百把步遠近,施出他縮地法兒,雙足一蹬,早和他們相接。
眾人見眼前平空來了這們一個男子,不由大家稱奇道怪,疑神疑鬼起來。長房也不和他們多說,卻忙著先問白氏娘子:“可還認得鄙人麽?”白氏一見長房道妝打扮,神色反比昔時少壯,明明認得是自己丈夫,但是心中有了這層疑點,兼之隔別多年,遍尋無著,久已傳聞丈夫死在外鄉,今見他突如其來,無意相值,更覺天下無此巧事。再不然,或許是他客死他鄉,鬼魂回來,知我有難,特地顯形相救,所以先時並不見他躲在何處,轉瞬之間,忽然立在麵前。如此一想,更覺後說最為可靠。好在總是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便明知是鬼魂出現,卻也不怕,便拉住長房道袍號天啕地的痛哭起來,說道:“你是早已死了的人哪,如今怎得來此,敢是知你妻子有難,特來顯魂相救麽?”長房隻說了句:“不得胡說,怎見得我是鬼魂。”
話未說完,那批人已一擁而上,問道:“你到底是人是鬼,還是什麽妖精。算你是鬼,你妻子現犯了王法,我們正預備送去當官,你在陰界中,和我們陽界不通往來,勸你少管閑賬為妙。要是不然,我們先將你捉送城隍廟去,交與城隍神爺先辦你一個妄認民妻的大罪,看你可能作個平安之鬼。”長房本來怒極如雷,一聽此言,更屬惱恨之極,抽出佩劍向說話的人喝道:“該死的賊子,青天白日強劫有夫之婦,還敢把生人當作鬼魂,胡言亂講,我就著你看看鬼魂的手段。”舉劍一揮,這人的腦袋便輕輕掉下地來。惹得眾無賴大呼道:“那裏來的野道士,殺了人了!”一齊上前來捉長房。長房把白氏一推,用縮地法推出半裏之外,自己卻仗劍和眾人搏戰。
可想這批東西,平日隻會恃眾橫行,魚肉鄉裏,那裏懂得拳劍功夫,況又手無寸鐵,十幾雙赤手和長房對抗。長房正在十分惱怒,那裏管得許多,舉劍亂砍,一霎時殺翻了六七人,餘下五人也都受傷逃走。長房大笑道:“畜奴,早知如此不耐戰,何苦作那些惡事。”追上前喝一聲止,五人十隻腳,便如釘在地上一般,一動也不得動。長房笑道:“你們這班光棍,留下性命,總是地方之害。不如多費我貧道一些氣力,全批替我歸陰,也好早早見到城隍神爺,著他派人來捉我去辦罪。”說時,又舉起劍,順次兒一個個橫砍將去,接連殺了兩個。那些人腳雖釘住,心中還是清楚,口中也能說話,隻得大聲哀求:“上仙饒命,小人們再不敢為惡了。”長房笑道:“也曉得不敢為惡麽?憑你一句空言,誰來信你。”於是又殺了一個,眼前便隻剩兩個了。那兩人號泣道:“上仙慈悲為懷,濟世為本,我們所犯的罪,至多不過搶劫民婦,無論如何,也還不致殺頭的罪名。今上仙已將我們弟兄殺了許多,隻剩我們兩人,大仙便有萬分的雷霆,也可減去一大半兒,就不容我們多活幾天麽。”說著便哀哀痛哭起來。
一聽此言,驀然記起鐵拐先生的教訓來,覺得這兩人說得很對,自己原做得太過分了。一時之怒,枉殺多命,真有似乎倚仗法力,欺害平民。況以寶劍對付赤手,不但不武,也屬不仁。心中一悔,不覺把寶劍丟在地下,恨恨的說道:“多年功行,不及一時橫暴,我真不解與你們有甚冤仇,害得我如此地步呢。”自己說了幾句,見那兩人還在哀求,不覺垂頭喪氣的說道:“我放你們去吧,你們也得好好的做人,千萬不要再蹈覆轍,擾害閭裏,那時我便不殺你們,王法和天道,不是一概可以幸免的。走吧,走吧。”二人得了命,叩了頭,鼠竄而去。長房因一時之忿,殺了這許多人,心機一轉,不覺由憤怒而變為悲悔,自怨自艾地怔了許多時。在地上拾起劍,無精打采向前走,去找他妻子。
忽聽後麵又有人大呼:“殺人的凶犯,走那裏去。”長房大驚,回頭一看,隻見一個白衣道人,騎一匹白象,潑風也似的追上來。長房隻道難逃此厄,正在灰心短氣之時,索性放大了膽,準備拚去這條性命也罷。於是止步不前,等那道人來近,方舉手為禮,問道:“道友何來,敢問貴鄉法號?”那道人冷笑說:“你這蠻野的人,也還懂得禮數麽。出家人慈悲為本,似你這等舉動,休說報仇過分,違王法,犯天殺,種種不合之處。單說你倚仗些小道術,欺淩手無寸鐵、不知道法的平民,這等可醜可恥之事,把我們道教中的臉子都丟完了。再說以法術對付常人,隻能用以救人濟世;若用於殺人,除非其人身犯大罪,王法未加,而後此尚有為害地方之虞,既不可以理喻,隻好暫破殺戒,為民除害。所殺亦以少為貴;多殘物命,已傷天和,何況草菅人命,至十人之多,這是何等殘暴之事。常人如此,已該殺有餘辜;若以修道之人,利用道法如此殘暴,正該加倍治罪。因為照你這等行事,大凡稍通法術之人,簡直可以殺盡天下人民,我輩修道之人,直成天下人的劊子手兒。此風一長,隻怕道教要消滅了。”長房聽了,滿心都是慚惶懊悔,半晌半晌不敢答辯一言。那道人又道:“再說你的事情,你因眼見自己妻子受人侮辱,憤而出此,其情也可以原。再如你說此輩決沒好人,殺了他們,也可為地方除害,聽來也似有理。殊不知人民犯法,本歸官中治理,我輩方外之人,橫身加入,已屬越職違法。像你這等意思,簡直凡是修道之人,都有幹涉時政的權柄。試問天地生人,為什麽不把政治之權,付於道教中人,不更直截了當,省卻許多冤抑?為什麽還要設官立職,並設天子以主其事呢?即吾輩不得已而與聞人事,總以多做好事為宜,那些殺人放火的野蠻勾當,決不是我們應為的事。你既殺了多人,又要冒這為眾除害的美名,尤其近於大言不慚,簡直是毫無道理,不必置論。試再就你自己的事而言,大凡為惡之人,必有一個魁首,魁首之外,也有被脅而來,也有被誘而致,也有出於種種不得已的情事,勉強附和,決非完全都是惡人。官中捕到大批盜犯,為什麽不得馬上並誅,也要細細審問一番,正因盜中並不全是惡不可赦的人,而是惡人之中,又有主從之分、輕重之別,苟可末減,終得破格周全,予以自新之路。決沒像你那樣不分首從,不別輕重,一味加以誅戮之理。你們師徒成日都說秦皇凶殘不仁,殘民以逞,甚至你師傅還派人行刺,使他不得善終。如今照你這等行事,豈非比秦皇更來得殘酷麽。我倒還去請教你那師傅,教出這等徒弟來,可得聯帶負些責任哩。”
長房見道人言言中理,語語有棱,而且盡知自己之事,想來必是大有來曆的天上金仙,休說自己抵抗不得,而且身負重罪,理應束手受刑,再敢抗違,情同拒捕,本人固罪上加罪,且恐真個貽累師尊,此心何以自安。想到這裏,連自己老婆現在哪裏,家中究竟犯了什麽大事,也都不暇計及,撲倒身向那道人叩頭伏罪,隻說:“一切罪惡,都緣弟子性太急,質太粗,冒冒失失闖此大禍。弟子的師尊原說弟子不配修道,早有逐出門牆之意,經弟子再三哀求,暫予收錄。不料弟子賤性愚魯,剛剛離開師傅一步,就弄出這等大事,這真和師傅絲毫沒有關係,還求上仙代我師尊執法,刀鋸斧鉞,心甘領受。”說罷,叩頭不止。那道人歎了一聲,吩咐起來。長房隻得起身,站立一旁,俯首聽命。
道人說道:“吾乃玉帝外甥二郎神是也,因奉帝命,不久楚漢相爭,漢王當為天子,命我巡行天下,察視民間,見有人民疾苦冤抑之事,可救者救之;不可救者,也應設法使得減少苦痛,或者防止禍事的蔓延,勿令擴大。剛剛下凡,就見你做出此事,本應交付你師傅,再行送人冥中,打人九幽地獄。姑念你師道德高深,不忍他丟此顏麵,再見汝已知悔罪,況事出無心,擬即由我帶去治罪,還可從輕發放。你可速去,把你妻子送回家中。他是賢德之婦,仙神共敬,你得好為安置,莫叫他再受困厄,將來自有人去提挈他的。你把此事辦妥,三天後仍來此處見我。”長房涕泣叩拜,仍用縮地法趕到妻子所在的地方。因人煙不多,一找就著。夫妻倆稍敘離情,長房也不再將自己得罪之事告他知道,一同回到家中,問起鬧事起因。
原來長房早年出家,沒有子女,由長房的兄子兼祧過來。此子即上年何仙姑往訪長房時,開門接談之人。幼時還算了了,長大起來,卻一年不如一年,專喜結交匪人,幹些沒規沒矩的事情。不上幾時,把所有產業敗個整盡,本生父母,氣得都成脹病,相繼下世。長房妻白氏夫人,年雖不小,卻還有些豐韻。長房在家時,伉儷之情本篤,迨他出家之後,多少親友都勸他,趁年輕時再醮與人,免得受那青春寡鵠的苦況。白氏矢誌守節,百折不回,因此,地方上人又都同聲欽敬。不道那兼祧之子把家私賣完之後,不曉聽了什麽人的攛掇,說“你繼母年紀雖大,多少年輕姑娘還沒他那麽豐韻,你天天憂窮,何妨將拿出來,換幾個錢使用。”這嗣子先時還不敢讚同。後來實在窮不過了,想盡方法,弄了筆錢,跑人博場,預備作背城借一之舉。自謂一博而勝,聊可度得日月,便當從此洗手,勉為好人。誰知老天爺好像有些不大相信他真能做好人,並也不希罕他能夠改過,憑他說得那麽好法,偏偏運氣不好,結果不但把背城的資本一博而空,還欠了人家一筆大錢,立下筆據,限期償還。這一來,就不怕他不從繼母身上打算了。此時鹹陽地方,雖經兵災火災,究竟曾經建都之處,和別處氣象不同,一般市麵上還是熙來攘往,熱鬧非凡。並且也有許多女閭,供一班王孫公子們追歡買笑之需。白氏品貌既佳,地方上早有美人之稱,因此他那嗣子就存著不賣便罷,要賣就和娼家交易,可以多得身價。
果然此言一出,不到兩天,就有一家女閭肯出三百紋銀,買去為娼。又怕白氏不肯答應,故意弄來許多無賴,去他們家中吵鬧,隻說嗣子在外犯了什麽大罪,已經捉到官中,並要提他母親到堂。白氏女流無知,果然被他們哄了出門。一出大門,這班人就施出輕薄手段。想他素有美人之名,平時連麵都不容易見,今既淪入女閭之中,落得趁此機會,大家尋個開心。卻萬料不到長房正於此時歸家,可巧狹路相逢,鬧出這麽一件大案。在無賴們心尚未開,頭已落地,果然太不上算。而長房因一時之氣,闖此大禍,不但修道無望,還得領受刑罰,不知何日方得出頭,並不知受的是那一種刑法,心中也不無擔著驚恐畏懼。況且家中之事,雖經查明,而白氏如何安頓之法,卻還想不出來。還有那不肖的嗣子,自從惹禍之後,聞得叔叔回家,不敢回來相見。長房這時滿心都是悔愧,那有責他之心;而在嗣子,卻不能不預防為那批無賴之續,沒奈何,隻好東藏西匿的躲在外麵,長房對他也是萬分歉疚。
正想至無可如何,又得外麵消息,說官中得地方亭長報告,發生十人被殺的巨案,官吏已派人查緝,務獲正凶究辦。長房自思殺人之時,似還沒人瞧見,因為地處荒僻,本少行人,加以曆時不久,也竟沒人行過,告發二字倒不放在心上,怕隻怕自己的嗣子禍心不死,要是他老先生自作原告起來,這便沒法可以避免官司。自己雖可逃走,所慮者還是妻子白氏。看看又過了兩天,這天長房已決心回去見見師傅,索性把自己所闖之禍和二郎神懲辦一節從直稟告,再行請示辦法。正想出門,忽聽空中似有人語,急忙走至廊下,仰頭一望,一跛足道人自天而降,不是別人,正是自己預備往見的師傅鐵拐先生。長房不禁又感又愧,又是惶恐,俯伏於地,口稱:“師尊在上,弟子已成道教中的罪人,不敢見師尊的麵,隻求師尊重重處罰,替弟子消減罪過。”鐵拐先生見他如此情形,心中也覺難過。
白氏在室中作事,聽得丈夫說話聲音,忙著從門隙偷偷一望,見丈夫跪在跛足道人身邊,已知是丈夫師傅到了,忙也拋了女紅,跑了出來,和丈夫並排跪下,自稱:“門生媳婦白氏叩見師尊,願師尊仙壽無疆。”鐵拐先生本來高坐上麵,由著長房跪伏,不去理他。一見白氏跪下,忙也立起身,拱手道:“夫人今之賢婦,苦節可欽,不敢當此大禮,請起,請起。”白氏見丈夫還是長跪不起,便知必為那天殺人太多之故,便也叩頭不起。鐵拐先生微微把手一擺說:“大家起來再談。”夫婦倆這才都立了起來,分侍兩旁,恭聆法旨。
鐵拐先生歎道:“這都是注定的大數,長房一切能忍,而不能受氣,便去人道之門甚遠甚遠。二郎是正直烈性之神,卻最有俠心,我才為你事已和他相見,一則憐你事出無心,二則看在你妻子分上,著你做一個專管厲鬼的官員,人雖活著,辦的卻是陰差。現當大亂之世,各處鬼魂飄泊無依的不曉多少,其中也有強弱之別,弱者每被強者欺淩。身為孤魂,已極可憐,怎禁得再受欺壓。你要查明了,有這等事情,就該公公道道的替他們維護一下。此外還有鬼欺生人,為害良民者,尤其該應驅除。總之凡關於人世遊魂,未經冥法鞫理者,都受你統治轄理。你要能夠辦得正直公平,使世無冤鬼,人無鬼祟,這便是第一大功,可以贖得今日之罪。若再利用權力自負道法,欺鬼侮人,那就要兩罪俱發,不受雷火之殛,也難逃二郎神劍之厄也。”長房聽了,涕泣奉旨,自誓不敢再有差池。未知鐵拐先生可能信得過他否,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