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火龍真人帶了那條篾纜修成的祥龍,著他遵照前諭,須要把法身變化得極細極微,鑽過那預先設就的閘口。鑽得過方算修道成功,鑽不過時不但前功盡棄,還把一條性命冤送尖鋒之下。這是一樁最危險的事情,不過是火龍真人借以試察修道生物的膽量,總是勉勵他們勤奮用功的意思。那篾纜成龍,道行皆滿,當時一鑽而過,並無毫發之傷,果然是他神通廣大,膽壯心堅,就使本領未成,真人又安能忍心致之於死呢。
火龍真人立在雲端,見篾龍過閘,心中大悅。忙伸手一招,龍便一躍而上。真人吩咐道:“難為你苦修數百年,功行做到八九成光景,如今該去轉一轉人身,方可升天膺敕,位列仙班也。”那龍不住價叩頭。真人雙手綰住龍頭,向他頷下一按,探得龍珠在手。又把袍袖一展,將他這笨質之軀直推入他的老巢伏龍潭去。口中念移山之咒運來一座大山,將龍身壓成泥粉。從此以後,這深及萬丈的伏龍潭,便化成一座高山,年深月久,山勢傾斜,迤入江麵,山中砂石飛人江中,近山一帶便成淺灘,這便是如今所稱的七裏瀧。現時近處土人,還能說出這陵穀滄桑的掌故,不過時代太久,傳說不同,說來亦人人各異罷了。
再說龍軀被壓,龍的祥魂兀自張開大口,向著真人手托的龍珠,盤繞真人身上。真人手托龍珠,身挈大龍,宛然就是那條大龍的引魂之幡,眼見龍軀已壓山下,不期撫掌而笑。猛一低頭,見那龍魂兀自不住地回首深潭,真人立即伸手在他泥丸中一拍,厲聲道:“你還舍不得你那醜陋黴腐的篾纜兒麽!”那龍魂聽了,慌忙隨定真人,以口向真人掌上噙住寶珠,蜿蜿蜒蜒隱隱約約地遊行了三百多裏,卻才天色發光。鄉下人家起身得早,真人降住雲頭,指那河畔浣衣女子說道:“孽畜!不見那河邊姑娘麽?此女年已及笄,是這裏一個孝女。我今將你送在他的腹中,使他感而成孕,和祖師投胎玉女一般,一則不汙他的法身,二則顯得汝的出身比眾不同,也算你苦修一場。機緣到來,我再來度你,好生去罷。”
說罷,舉起龍珠向那女子擲去。驀地半空中起個霹靂,一陣金光直奔入女子口中。那女子大驚大駭,不覺“啊呀”一聲,暈於河邊,真人走近身去,附耳叫道:“胡秀春聽著,念爾純孝,送此祥龍為爾女子,好生養育,將來自有好處。”那秀春昏暓中聽得吩咐,點頭而醒。醒時一片紅日正照麵前。眼前許多村人都麇集河邊,紛紛議論那平空鳴雷之事。見秀姑手持衣物呆呆坐著,忙都趕來問他可曾聽見雷聲?秀春滿心惶惑,聽了這等說話,一時回答不出。眾人也見他神色有異,都道了不得,一定給大雷驚迷了,快快送他回去罷。於是上來幾個婦女,將秀春攙的攙扶的扶,拉拉扯扯地送到他的家中。他爹胡老兒、娘胡沈氏正因秀春浣衣未回,兼之聽得雷聲陡起,怕他受驚,剛正商量著要去河邊找他。今見眾人送他回來,不覺又驚又感。秀春到了家門,神誌也就回複了,因恐爹娘驚心,倒也裝做沒事人兒一般,反向眾人道謝。又對爹媽說:“方才雷聲一震,似有萬道金光奔人女兒腹中,女兒就嚇昏了。幸得姐姐妹妹們將我帶回,女兒此刻才定心了些。爹爹和娘都不必憂心。”胡老夫妻見他能言會說,和平時一般無二,這才把心頭一塊石頭放落地上。忙邀眾人入內,遜坐請茶。大家又議論了一回無故動雷必有奇兆等語,說了一回,各自散去。
這秀春卻不把仙人囑咐的話告訴二老。自從那日為始,腹中時時覺得震動,似有甚物件放在裏麵一般。心中兀自慌張,料道仙人之言必無舛錯,我爹媽正盼得個孩子,我因此誓不嫁人,以女代子,這也不過安慰親情而已。究竟女孩兒家,怎能傳接香火。等得此生完畢,我爹媽血脈也就此幹淨完結,總之不是正辦。今據仙人之言,似乎不嫁丈夫也可成孕,恁的時卻不是好。雖說生的仍是女孩,到他長大起來嫁到好女婿,亦可傳宗接代,祖宗血脈不至自我而斷,豈非兩全之事。隻是別人不知底細,我又不能將此中真相對人說說,將來生下孩子,四鄰八舍議論必多,那時正教我百口也辯不明了,卻不羞死了人!他天天如此思索,險些兒把一寸芳心揉得粉碎。看看過了五六月,他那肚子竟日漸膨脹起來。秀春急得走投無路,出入兩難,早不覺憂思成病,飲食不進,麵黃肌瘦,四肢無力。種種病象也和孕婦差不多兒。這時胡老夫婦也有些覺得了。因秀春日間在家工作,晚上又跟他娘一床兒睡,當然不得有曖昧事情。夫妻倆因又疑他得了什麽脹病。那沈氏也嚐背著人仔細問他,秀春隻說從那天打雷之後起的毛病,還不敢說出仙人的話。
直至十月滿足,腹部彭亨,大家都斷定他必是喜兆。除了他父母深信他決無事外,此外親友鄰舍人家的說話就不大好聽了。秀春也有所聞,羞的連自己大門都不敢跨出一步。看看到了分娩期近,秀春也知此事再也隱瞞不住,方才把仙人囑咐的話一五一十稟告沈氏,沈氏見說,不覺驚喜交集,忙去告知老胡。老胡是讀書人,卻知老君投胎玉女之事,便點頭說道:“天下奇事原多,果如秀兒所言,多分這個孩兒還是大有根基的人。而且玉女生老君祖師是從脅下而出。我兒若也如此,卻從哪裏去找這等穩婆呢?”沈氏也歡喜道:“果是仙人降胎,定有仙人前來照應,還怕什麽來著。倒是女兒年輕怕羞,不夫而孕,又是世上罕有之事,憑你說得天花亂墜,誰肯相信我們?將來秀春怎能見得人麵?!”老胡也道:“這正是無可如何之事!現在隻有你我先把這個原因對認得的人談談。我家向來不得罪人,人家也不得沒證沒據壞我秀兒的聲名。”沈氏稱是。於是老夫妻們對著人,便把此事講說開去。不上幾天,已傳得全村人皆知。眾人有相信的,有不相信的,總因事不幹己,也沒有工夫去查考他們的真假,就是疑那秀春的人,因找不到奸夫姓名,也不敢胡亂批評,不過人人心中總有這段懷疑罷了。
這天卻是秀春臨盆之日,尋常產婦肚子疼起來時,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往下墜去一般。隻秀春卻是痛向上麵,似乎有甚物件由腹而上,向胸口頂住似的。老胡夫妻隻好把村中有些經驗的老穩婆請來,問他上頂之故。穩婆也說不出什麽道理來,隻說小姐得的仙胎,或者比眾有些不同,也未可知。老胡究竟懂事一點,想那穩婆連這點奇產的理由都不曉得,分明不能收生。萬一真個從脅而下,卻從哪裏去找這麽一個大窟窿來呢?把這話對沈氏說了,沈氏益發憂惶。這秀春陣痛越緊,從早晨直到午刻,隻覺那東西已頂過胸口,還在不住地上頂。這陣子卻真虧他,捱得了咬牙切齒、目眩神昏,險些要暈厥的樣子。胡老夫婦隻急得求神拜佛,對天設下香案,虔心通誠請那位送胎的仙人快快救命。正在鬧得起勁,忽聞外麵有人敲著銅板,高叫專接難產,專治怪胎。胡氏聽了大喜道:“我兒正患怪胎,偏有這人自稱專治怪胎,豈非奇巧之事。想是我女孝心格天,天遣仙人來救護他的。”沈氏也喜,忙著出去一看,原來是既跛且黑的老年道姑,敲敲叫叫的已去有幾十步遠。沈氏沒命地追上前去,哀求仙姑救命:“仙姑救我女兒的命去來。”道姑問道:“可是平常難產或是懷個怪胎?要是平常產,如什麽坐臀而出、托蓮花生等等,不幹不淨的,我方外人不願承攬。若是什麽怪胎,倒可以助他一手。”沈氏忙道:“正是怪胎,正是怪胎,是極奇極怪的怪胎。師父快快前去,再遲就沒了命了!”道姑笑道:“生男育女,瓜熟蒂落,何必急得這個樣子。也罷,貧道今日恰從下江到此,還沒曾做過一注生意,巧巧的就遇到了你們這等怪胎。大家也算有緣,我就和你去來。”於是一跛一拐地回身就走。沈氏恐他走不起身,意思中想去攙他一下。哪知道姑走得雖慢,沈氏拚命價追趕,兀自相差幾步。到了沈氏家門,也不用人指點,竟自大搖大擺的拐了進去。
沈氏隨後趕到,才知道姑真是異人。正要告訴他“女兒痛過半天萬分難忍”的話。誰知道姑不甚愛聽,隻說快領我去見令愛來。沈氏將他領人房去,剛到門口,但聽裏麵秀春大叫一聲:“痛死我也!”沈氏聽這一聲,早已魂膽消裂,也顧不得道姑,自己跌進房去,捧住秀春一瞧,隻見他雙眼上翻,兩足挺直,分明一縷幽魂已經透出軀殼。沈氏不由大哭大叫起來。滿口子隻叫:“秀春我的兒,怎麽丟了我走了!啊呀!我的兒喲!你死得好苦哪!”他這一陣哭不打緊,早把外邊的老胡和親戚鄰舍一齊擁了進來,反把個道姑擠在後麵,不得上前。老胡正在傷心,猛見道姑對著屍體隻是冷笑。老胡怒道:“你這道姑好沒良心,人家死了正在傷心,你還在此喜笑,可也有些人心麽?”道姑厲聲冷笑道:“你們請了我來,又不曾請教到什麽,把我冷落在此,卻自願亂哭你們的死人。這等舉動還不可笑麽?”老胡未曾回言,沈氏卻突然覺悟將來,忙著丟了秀春,跳下床來,分開眾人走到道姑麵前,直挺挺跪了下去。隻曉得磕頭哀呼,卻說不出一句話來。老胡見老婆如此,隻得也上來哀求。道姑大笑道:“請起請起,不要如此多禮。貧道既到此間,剛才已經說過,和小姐算得有緣。如今他命在俄頃,怎能袖手不救。”即命取到一碗淨水,向那秀春屍身上噴上一口,口中喝道:“兀那頑龍還不出世,卻待何時!”一語未了,秀春目動口開,手足皆動。老胡夫妻大喜道:“女兒有了救了。”眾人也都稱怪事。誰知秀春坐起身來,一個惡心,“哇”的一聲吐出一個肉球跌在地上。其聲又脆又清,好似金質一般。先時不過彈丸大小,道姑又噴一口水,把肉球噴得脹大十倍。正詫異間,隻聽“砉然”一聲,好如天崩地裂一般,一霎時肉球破裂為二,裏麵跳出一個唇紅齒白麵目玲瓏的女孩子,口中噙著一粒小如芥子、光彩閃爍的小珠。那道姑疾忙上前把小珠取出,向自己口中一塞,一仰脖子,把珠咽下肚去。老胡夫妻和眾人都看得呆了。
正在紛擾,不期床上產婦已在那裏大嚷肚子餓了,快弄飯來我吃。沈氏這時喜歡之極,幾乎忘了秀春,聽了這話忙又上去問他:“可覺有什麽難過?”秀春搖頭道:“一點不覺怎樣,隻是肚餓得慌。娘快給我弄飯去。”沈氏忙道:“產後虛弱,怎麽能夠吃飯?”秀春未答。隻聽道姑叫道:“不要緊,不要緊,肚子餓了自然得吃飯才飽。不但小姐,連貧道也正要討口喜酒喝哩。”沈氏見道姑這般說了,自然放心,一麵托人煮飯,一麵要收拾那個剖開的肉球。道姑忙止住道:“這東西你們碰他不得,讓貧道替你找個地方安置他罷。”說罷抬頭一瞧,見床邊有一個木製的米桶,吩咐將米傾出,卻將那兩半肉球捧了起來,雙手一合,仍舊變為一個圓形的東西,拚合一處,正如無縫天衣,瞧不出一些痕跡。又從自己口中吐出三寸長短的金針,向肉球刺七下,刺成七孔,將去丟在木桶內。笑說:“這個東西將來大有用處,無論要甚東西,隻消孩子一取馬上可得。須得好好保存。”說罷,看得沈氏將孩子包紮好了,放在秀春枕邊,這才一齊出外坐定。
老胡動問道姑寶庵何處,法名是哪兩字?道姑笑道:“出家人呼牛呼馬,一由人便,本來用不著什麽名字的。施主愛叫我什麽就是什麽,橫豎無緣難會,有緣是終於離不開的。至於住的地方更沒一定,若有定處倒和施主一樣,在家納福就是了,何必早東暮西地奔波來去呢?”老胡見他說話大有玄理,不由肅然生了敬意,因問:“小女不夫而孕,以口降胎,又係卵生,不知吉凶如何?還祈明示。”道姑大笑道:“我又不是仙人,怎知這些道理!但想施主存心長厚,小姐又係純孝之女,老天爺何等慈悲,難道送個壞家夥來傾陷你的財產、破壞你的家風麽?”老胡隻得稱謝。
不一時沈氏請人幫忙,送出一桌素酒,請道姑隨便用些。那道姑也不客氣,杯到酒幹,飯來肚送,吃得四大皆空,道聲謝出門急走。老胡夫妻慌忙相送,一出門外便不見道姑蹤跡,也不曉他哪裏去了。沈氏埋怨丈夫,這道姑是仙人,怎不留他多坐一回,也好讓我問他幾句。老胡笑道:“仙人怎能在你家中久溷。你看他一出大門轉眼就不見了,可見他是急於要去。留他中什麽用,想來我們這孩子雖係女兒,倒是有真造化的,定比人家男子還強。所以有些怪異的來曆,又得仙人前來接生。你我隻要聽了仙人吩咐,好生教養此孩,自然後福無窮。何必和仙人胡纏呢。”沈氏便不再說。老夫妻倆和秀春真把孩子珍愛得和掌上明珠一般。
這孩子也怪,一月之後就能說話。老胡替他取名飛龍。親自教他識字讀書,不上十歲已讀得一肚皮學問。老胡因自己年老,將他送在本村一個私塾先生處附讀。小同學七八人有男有女,一般都七八歲上下,不但和他天資懸隔,而人品性情亦處處顯分高下。人家見得樣樣事情比不上他,心中不免嫉妒。兼之先生又稱讚飛龍品學俱優,遠非他人所及,因此越發惹人忌恨,常常聯絡起來欺侮飛龍。飛龍堅守母訓,隻以學業為重,此外各事無不盡讓人家,所以數年之間都相安無事。
一天,也合當有事,飛龍課藝早完,靜坐書案,等候先生放課。忽有一個同學因不解題,求他代做幾句。飛龍怕先生知道,不敢允許。那生明欺飛龍懦弱,先是罵他本人,及見飛龍牢不回口,索性罵起他娘秀春。說飛龍有母無父,母又未嫁而孕,顯然是私生之女,怎配在塾讀書!飛龍是個極孝順知禮的人,怎能因自己之事連累母親受辱,當時雖不答口,等得散學之後,便哭告先生說不能再來受業了。先生大驚問故,飛龍總不答口,回到家中對著祖父母、母親一言不發,盡自痛哭。老胡嚇得驚疑不定,忙問:“孩兒,又是誰欺侮你了?快告訴我倆,一定替你出氣。”飛龍搖頭道:“兩位大人不用多疑,這是說不得的事情,孫女雖死也不願說。但從今以後,這個塾中,孫女是一定不去了的。”老胡見問不出頭緒,正在惶惑,恰巧先生來了,也問起這事,大家弄得如在雲霧之中。因飛龍立意不再人塾,也隻好暫時由他。數月之後,才由他的同學傳說出來,是如此這麽回事情。而且那毀蔑飛龍的同學,見飛龍請假回去再也不進書房,益發信口胡訾,硬說秀春真有外遇,並隨意捏個張三李四的姓名,說是秀春奸夫,這飛龍便是一個私生孩子。因為事情漏泄,他母女都見不得人,所以書都不來讀了。如此信口亂說,自然也有許多人信以為真,不多幾時,這話又傳到老胡夫妻耳中。沈氏於便中對秀春說了,秀春不覺兩淚交流,默然不語。未知後事如何,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