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後集 卷一
次韻劉景文西湖席上
二老長身屹兩峰,常撞大呂應黃鐘。
將辭鄴下劉公幹,却見雲間陸士龍。
白髮憐君略相似,青山許我定相從。
吾今官已六百石,慙愧當年邴曼容。
次前韻荅馬忠玉
坡陀巨麓起連峰,積累當年慶自鍾。
靈運子孫俱得鳳,慈明兄弟孰非龍。
河梁會作看雲別,詩社何妨載酒從。
祗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宛轉為君容。
予去杭十六年而復來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覺出處老少粗似樂天雖才名相遠而安分寡求亦庶幾焉三月六日來別南北山諸道人而下天竺惠淨師以醜石贈行作三絕句
當年衫鬢兩青青,強說重臨慰別情。
衰髮只今無可白,故應相對話來生。
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
便從洛社休官去,猶有閑居二十年。
在郡依前六百日,山中不記幾回來。
還將天竺一峰去,欲把雲根到處栽。
次韻荅黃安中兼簡林子中
老去心灰不復然,一麾江海意方堅。
那堪黃散付子度,空羨蘇杭養樂天。
病肺一春難白酒,別腸三夜繞朱絃。
羣仙正欲吾歸去,共把清風借玉川。
留別蹇道士拱辰
黑月在濁水,何曾不清明。寸田滿荊棘,梨棗無從生。
何時反吾真,歲月今崢嶸。屢接方外士,早知俗緣輕。
庚桑託雞鵠,未肯化南榮。晚識此道師,似有宿世情。
笑指北山雲,訶我不歸耕。仙人漢陰馬,微服方地行。
咫尺不往見,煩子通姓名。願持空手去,獨控橫江鯨。
次韻子由書王晉卿畫山水二首
老去君空見畫,夢中我亦曾遊。
桃花縱落誰見,水到人間伏流。
山人昔與雲俱出,俗駕今隨水不回。
賴我胸中有佳處,一樽時對畫圖開。
又書王晉卿畫四首
山陰陳跡
當年不識此清真,強把先生擬季倫。
等是人間一陳跡,聚蚊金谷本何人。
雪溪乘興
溪山雪月兩佳哉,賓主談鋒夜轉雷。
猶言不見戴安道,為問適從何處來。
四明狂客
毫端偶集一微塵,何處溪山非此身。
狂客思歸便歸去,更求敕賜枉天真。
西塞風雨
斜風細雨到來時,我本無家何處歸。
仰看雲天真蒻笠,旋收江海入蓑衣。
破琴詩并引
舊說,房琯開元中嘗宰盧氏,與道士邢和璞出遊,過夏口村,入廢佛寺,坐古松下。和璞使人鑿地得甕,中所藏婁師德與永禪師書,笑謂琯曰:「頗憶此耶?」琯因悵然,悟前生之為永師也。故人柳子玉寶此畫,云是唐本,宋復古所臨者。元祐六年三月十九日,予自杭州還朝,宿吳淞江,夢長老仲殊挾琴過予彈之,有異聲,就視,琴頗損,而有十三絃。予方歎惜不已,殊曰:「雖損,尚可脩。」曰:「奈十三絃何?」殊不荅,誦詩云:「度數形名本偶然,破琴今有十三絃。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箏是響泉。」予夢中了然識其所謂,既覺而忘之。明日晝寢,復夢殊來,理前語,再誦其詩,方驚覺而殊適至,意其非夢也。問之殊,蓋不知。是歲六月,見子玉之子子文京師,求得其畫,乃作詩并書所夢其上。子玉名瑾,善作詩及行草書。復古名迪,畫山水草木,蓋妙絕一時。仲殊本書生,棄家學佛,通脫無所著,皆奇士也。
破琴雖未脩,中有琴意足。誰云十三絃,音節如佩玉。
新琴空高張,絲聲不附木。宛然七絃箏,動與世好逐。
陋矣房次律,因循墮流俗。懸知董庭蘭,不識無絃曲。
題王晉卿畫後
醜石半蹲山下虎,長松倒臥水中龍。
試君眼力看多少,數到雲峰第幾重。
聽武道士彈賀若
清風終日自開簾,涼月今宵肯掛簷。
琴裏若能知賀若,詩中定合愛陶潛。
元祐六年六月自杭州召還汶公館我於東堂閱舊詩卷次諸公韻三首
半熟黃粱日未斜,玉堂陰合手栽花。
卻尋三十年前味,未飯鐘聲已飯茶。
夢覺還驚屟響廊,故人來炷影前香。
鬢髮白盡成何事,一帖空存老遂良。法帖中有褚遂良書,云即日遂良鬚髮盡白。
尺一東來喚我歸,衰年已迫故山期。
文章曹植今堪笑,卻卷波瀾入小詩。
次韻子由書王晉卿畫山水一首而晉卿和二首
誤點故教同子敬,雜篇真欲擬湯休。
隴雲寄我山中信,雪月追君溪上舟。
會看飛仙虎頭篋,卻來顛倒拾遺裘。子美詩云: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
王孫辦作玄真子,細雨斜風不濕鷗。
此境眼前聊妄想,幾人林下是真休。
我今心似一潭月,君已身如萬斛舟。
看畫題詩雙鶴鬢,歸田送老一羊裘。
明年兼與士龍去,萬頃蒼波沒兩鷗。
感舊詩并引
嘉祐中,予與子由同舉制策,寓居懷遠驛,時年二十六,而子由二十三耳。一日,秋風起,雨作,中夜翛然,始有感慨離合之意。自爾宦游四方,不相見者十常七八。每夏秋之交,風雨作,木落草衰,輒淒然有此感,蓋三十年矣。元豐中,謫居黃岡,而子由亦貶筠州,嘗作詩以記其事。元祐六年,予自杭州召還,寓居子由東府數月,復出領汝陰,時予年五十六矣,乃作詩,留別子由而去。
牀頭枕馳道,雙闕夜未央。車轂鳴枕中,客夢安得長。
新秋入梧葉,風雨驚洞房。獨行慚月影,悵焉感初涼。
筮仕記懷遠,謫居念黃岡。一往三十年,此懷未始忘。
扣門呼阿同,子由,一字同叔。安寢已太康。青山映華髮,歸計三月糧。
我欲自汝陰,徑上潼江章。想見冰槃中,石蜜與柿霜。予欲請東川而歸,二物皆東川所出。
憐子遇明主,憂患已再嘗。報國何時畢,我心久已降。
西湖秋涸東池魚窘甚因會客呼網師遷之西池為一笑之樂夜歸被酒不能寐戲作放魚一首
東池浮萍半粘塊,裂碧跳青出魚背。
西池秋水尚涵空,舞闊搖深吹荇帶。
吾僚有意為遷居,老守縱饞那忍膾。
縱橫爭看銀刀出,瀺灂初驚玉花碎。
但愁數罟損鱗鬣,未信長堤隔濤瀨。
濊濊發發須臾間,圉圉洋洋尋丈外。
安知中無蛟龍種,尚恐或有風雲會。
明年春水漲西湖,好去相忘渺淮海。
復次放魚前韻荅趙承議陳教授
擾擾萬生同大塊,槍榆不羨培風背。
青丘已吞雲夢芥,黃河復繚天門帶。
長譏韓子隘且陋,一飽鯨魚何足膾。
東坡也是可憐人,披抉泥沙收細碎。
逝將歸脩八節灘,又欲往釣七里瀨。
正似此魚逃網中,未與造物遊數外。
且將新句調二子,湖上秋高風月會。
為君更喚木腸兒,卻扣兩舷歌小海。
九月十五日觀月聽琴西湖一首示坐客
白露下衆草,碧空卷微雲。孤光為誰來,似為我與君。
水天浮四坐,河漢落酒樽。使我冰雪腸,不受麴蘖醺。
尚恨琴有絃,出魚亂湖紋。哀彈本舊曲,妙耳非昔聞。
良時失俯仰,此見寧朝昏。懸知一生中,道眼無由渾。
復次前韻謝趙景貺陳履常見和兼簡歐陽叔弼兄弟
能詩李長吉,識字揚子雲。端能居此府,坐嘯獲兩君。
逝將江湖去,浮我五石樽。眷焉復少留,尚為世所醺。
或勸莫作詩,兒輩工織紋。朱絃寄三歎,未害俗耳聞。
共尋兩歐陽,伐薪照黃昏。是家有甘井,汲多終不渾。
送歐陽主簿赴官韋城四首
鳳雛驥子日相高,白髮蒼顏笑我曹。
讀徧牙籤三萬軸,卻來小邑試牛刀。
出處年來恨不齊,一樽臨水記分攜。
江湖咫尺吾將老,汝潁東流子卻西。
白馬津頭春水來,白魚猶喜似江淮。
使君已復冰堂酒,更勸重新畫舫齋。
道傍垂白定沾巾,正似當年綠髮新。
故國依然喬木在,典刑復見老成人。
泛潁
我性喜臨水,得潁意甚奇。到官十日來,九日河之湄。
吏民笑相語,使君老而癡。使君實不癡,流水有令姿。
繞郡十餘里,不駛亦不遲。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
畫船俯明鏡,笑問汝為誰。忽然生鱗甲,亂我須與眉。
散為百東坡,頃刻復在茲。此豈水薄相,與我相娛嬉。
聲色與臭味,顛倒眩小兒。等是兒戲物,水中少磷淄。
趙陳兩歐陽,同參天人師。觀妙各有得,共賦泛潁詩。
六觀堂老人草書詩
物生有象象乃滋,夢幻無根成斯須。
方其夢時了非無,泡影一失俯仰殊。
清露未晞電已徂,此滅滅盡乃真吾。
云如死灰實不枯,逢場作戲三昧俱。
化身為醫忘其軀,草書非學聊自娛。
落筆已喚周越奴,蒼鼠奮髯飲松腴。
剡藤玉版開雪膚,游龍天飛萬人呼,莫作羞澀羊氏姝。六觀,取金剛經夢幻等六物也。老人,僧了性,精於醫而善草書,下筆有遠韻,而人莫知貴,故作此詩。
次韻劉景文見寄
淮上東來雙鯉魚,巧將書信渡江湖。
細看落墨皆松瘦,想見掀髯正鶴孤。
烈士家風安用此,書生習氣未能無。
莫因老驥思千里,醉後哀歌缺唾壺。
次韻趙景貺督兩歐陽詩破陳酒戒
商也哀未散,歲月忽已秋。祥琴雖未調,餘悲不敢留。
矧此乃韻語,未入金石流。羲之生五子,總角出銀鉤。
吾家有二許,下筆兩不休。君言不能詩,此語人信不。
千鍾斯為堯,百榼斯為丘。陋矣陶士衡,當以太白浮。
酒中那有失,醉則不驚鷗。明當罰二子,已洗兩玉舟。
叔弼云履常不飲故不作詩勸履常飲
我本畏酒人,臨觴未嘗訴。平生坐詩窮,得句忍不吐。
吐酒茹好詩,肝胃生滓汙。用此較得喪,天豈不足付。
吾儕非二物,歲月誰與度。悄焉得長愁,為計已大誤。
二歐非無詩,恨子不飲故。強為釂一酌,將非作愁具。
成言如皎日,援筆當自賦。他年五君詠,山王一時數。
臂痛謁告作三絕句示四君子
公退清閒如致仕,酒餘歡適似還鄉。
不妨更有安心病,臥看縈簾一炷香。
心有何求遣病安,年來古井不生瀾。
只愁戲瓦閑童子,卻作泠泠一水看。
小閣低窗臥晏溫,了然非默亦非言。
維摩示病吾真病,誰識東坡不二門。
到潁未幾公帑已竭齋廚索然戲作數句
我昔在東武,吏方謹新書。齋空不知春,客至先愁予。
采杞聊自誑,食菊不敢餘。歲月今幾何,齒髮日向疏。
幸此一郡老,依然十年初。夢飲本來空,真飽竟亦虛。
尚有赤腳婢,能烹赬尾魚。心知皆夢耳,慎勿歌歸歟。
景貺履常屢有詩督叔弼季默唱和已許諾矣復以此句挑之
君家文律冠西京,旋築詩壇按酒兵。
袖手莫輕真將種,致師須得老門生。
明朝鄭伯降誰受,昨夜條侯壁已驚。
從此醉翁天下樂,還應一舉百觴傾。文忠公贈蘇、梅詩云:我亦願助勇,鼓旗譟其旁。快哉天下樂,一釂宜百觴。
贈月長老
天形倚一笠,地水轉兩輪。五霸之所運,毫端棲一塵。
功名半幅紙,兒女浪苦辛。子有折足鎗,中容五合陳。
十年此中過,卻是英特人。延我地爐坐,語軟意甚真。
白灰如積雪,中有紅麒麟。勿觸紅麒麟,作灰維那瞋。
拱手但默坐,牆壁方諄諄。今宵恨客多,汙子白巾。
後夜當獨來,不煩主與賓。蒲團坐紙帳,自要觀我身。
次韻荅錢穆父以軾得汝陰用杭越唱酬韻作詩見寄
大耿疲勞已離羣,小馮慈愛且當門。軾本以舍弟親嫌請郡。
玉堂不著扶犁手,霜鬢偏宜畫鹿轓。
豪傑雖無兩王繼,子直、深父。風流猶有二歐存。叔弼、季默。
清詩已入新歌舞,要使邦人識雅言。
韓退之孟郊墓銘云以昌其詩舉此問王定國當昌其身耶抑昌其詩也來詩下語未契作此荅之
昌身如飽腹,飽盡還復饑。昌詩如膏面,為人作容姿。
不如昌其氣,鬱鬱老不衰。雖云老不衰,劫壞安所之。
不如昌其志,志一氣自隨。養之塞天地,孟軻不吾欺。
人言魏勃勇,股栗向小兒。何如魯連子,談笑卻秦師。
慎勿怨謗讒,乃我得道資。淤泥生連華,糞壤出菌芝。
賴此善知識,使我枯生荑。吾言豈須多,冷暖子自知。
送歐陽推官赴華州監酒
我觀文忠公,四子皆超越。仲也珠徑寸,照夜光如月。
好詩真脫兔,下筆先落鶻。知音如周郎,議論亦英發。
文章乃餘事,學道探玄窟。死為長白主,名字書絳闕。熙寧之末,仲純父見僕于京城之東,曰:「吾夢道士持告身授吾曰:上帝命汝為長白山主,此何祥也?」明年,仲純父沒。
傷心清潁尾,已伴白鷗沒。喜見三少年,俱有千里骨。
千里不難到,莫遣歷塊蹶。臨分出苦語,願子書之笏。
十月十四日以病在告獨酌
翠柏不知秋,空庭失搖落。幽人得佳蔭,露坐方獨酌。
月華稍澄穆,霧氣尤清薄。小兒亦何知,相語翁正樂。
銅爐燒柏子,石鼎煮山藥。一杯賞月露,萬象紛醻酢。
此生獨何幸,風纜欣初泊。逝逃顏蹠網,行赴松喬約。
莫嫌風有待,漫欲戲寥廓。泠然心境空,彷彿來笙鶴。
獨酌試藥玉酒盞有懷諸君子明日望夜月庭佳景不可失作詩招之
鎔鉛煮白石,作玉真自欺。琢削為酒杯,規摹定州瓷。
荷心雖淺狹,鏡面良渺瀰。持此壽佳客,到手不容辭。
曹侯天下平,定國豈其師。一飲至數石,溫克頗似之。
風流越王孫,詩酒屢出奇。喜我有此客,玉杯不徒施。
請君詰歐陳,問疾來何遲。呼兒掃月榭,扶病及良時。
歐陽季默以油煙墨二丸見餉各長寸許戲作小詩
書窗拾輕煤,佛帳掃餘馥。辛勤破千夜,收此一寸玉。
癡人畏老死,腐朽同草木。欲將東山松,涅盡南山竹。
墨堅人苦脆,未用歎不足。且當注蟲魚,莫草三千牘。
明日復以大魚為餽重二十斤且求詩故復戲之
漢廷九尺人,誰似老方朔。那將一寸金,令足三冬學。
餉魚欲自洗,鱗尾光卓犖。我是騎鯨手,聊堪充鹿角。
和趙景貺栽檜
汝陰多老檜,處處屯蒼雲。地連丹砂井,物化青牛君。
時有再生枝,潁之靈壇觀,亦有再生檜。還作左紐紋。王孫有古意,書室延清芬。
應憐四孺子,不墮凡木羣。體備松柏姿,氣含芝术薰。
初扶鶴立骨,未出龍纏筋。巢根白蟻亂,網葉秋蟲紛。
乃知蔽芾初,甚要封植勤。他年皮三寸,狐鼠了不聞。
葉待制求先墳永慕亭詩
靈區有異產,化國無潛珍。承平百年間,簪纓半齊民。
建溪富奇偉,葉氏初隱淪。森然見喬木,其下維德人。
佳哉鬱蔥蔥,氣若鳳與麟。聯翩出儒將,豈惟十朱輪。
新松無鹿觸,舊柏有烏馴。待公歸上塚,淚葉乃肯春。
與趙陳同過歐陽叔弼新治小齋戲作
江湖渺故國,風雨傾舊廬。東來三十年,愧此一束書。
尺椽亦何有,而我常客居。羨君開此室,容膝真有餘。
拊牀琴動搖,弄筆窗明虛。後夜龍作雨,天明雪填渠。時方禱雨龍祠,作此句時星斗燦然,四更風雨大至,明日乃雪。
夢回聞剝啄,誰呼趙陳予。添丁走沽酒,通德起挽蔬。
主孟當啖我,玉鱗金尾魚。一醉忘其家,此身自籧篨。
聚星堂雪并敘
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禱雨張龍公,得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忽憶歐陽文忠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於艱難中特出奇麗,爾來四十餘年莫有繼者。僕以老門生繼公後,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時,公之二子又適在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以為汝南故事云。
窗前暗響鳴枯葉,龍公試手行初雪。
映空先集疑有無,作態斜飛正愁絕。
衆賓起舞風竹亂,老守先醉霜松折。
恨無翠袖點橫斜,只有微燈照明滅。
歸來尚喜更鼓暗,晨起不待鈴索掣。
未嫌長夜作衣稜,卻怕初陽生眼纈。
欲浮大白追餘賞,幸有回飆驚落屑。
模糊檜頂獨多時,歷亂瓦溝裁一瞥。
汝南先賢有故事,醉翁詩話誰續說。
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不許持寸鐵。
歐陽叔弼見訪誦陶淵明事歎其絕識叔弼既去感慨不已而賦此詩
淵明求縣令,本緣食不足。束帶向督郵,小屈未為辱。
翻然賦歸去,豈不念窮獨。重以五斗米,折腰營口腹。
云何元相國,萬鍾不滿欲。胡椒銖兩多,安用八百斛。
以此殺其身,何啻抵鵲玉。往者不可悔,吾其反自燭。
喜劉景文至
天明小兒更傳呼,髯劉已到城南隅。
尺書真是髯手跡,起坐熨眼知有無。
今人不作古人事,今世有此古丈夫。
我聞其來喜欲舞,病自能起不用扶。
江淮旱久塵土惡,朝來清雨濯鬢須。
相看握手了無事,千里一笑毋乃迂。
平生所樂在吳會,老死欲葬杭與蘇。
過江西來二百日,冷落山水愁吳姝。
新堤舊井各無恙,參寥六一豈念吾。
別後新詩巧摹寫,袖中知有錢塘湖。
禱雨龍公既應劉景文有詩次韻
張公晚為龍,抑自龍中來。伊昔風雲會,咄嗟潭洞開。
精誠苟可貫,賓主真相陪。洞簫振羽舞,白酒浮雲罍。
言從關洲妃,遠去焦氏臺。倒傾瓶中雨,一洗麥上埃。
破旱不論功,乘雲卻空回。嗟龍與我輩,用意豈遠哉。
使君今子義,英風冠東萊。笑說龍為友,幽明莫相猜。
劉景文家藏樂天身心問荅三首戲書一絕其後
淵明形神自我,樂天身心相物。
而今月下三人,他日當成幾佛。
西湖戲作
一士千金未易償,我從陳趙兩歐陽。
舉鞭拍手笑山簡,只有并兒一葛強。
送歐陽季默赴闕
先生豈止一懷祖,郎君不減王文度。
膝上幾日今白須,令我眼中見此父。
汝南相從三晦朔,君去苦早我來暮。
霜風淒緊正脫木,潁水清淺可立鷺。
莫辭白酒瀉香泉,己覺扁舟掠新渡。
坐看士衡執別手,更遣夢得出奇句。
郎君可是筦庫人,乃使驥騄隨蹇步。
置之行矣無足道,賢愚豈在遇不遇。
用前韻作雪詩留景文
萬松嶺上黃千葉,載酒年年踏松雪。
劉郎去後誰復來,花下有人心斷絕。
東齋夜坐搜雪句,兩手龜拆霜須折。
無情豈亦畏嘲弄,穿簾入戶吹燈滅。
紛紛兒女爭所似,碧海長鯨君未掣。
朝來雲漢接天流,顧我小詩如點纈。
歐陽趙陳在戶外,急掃中庭鋪木屑。
交遊雖似雪柏堅,聚散行作風花瞥。
晴光融作一尺泥,歸有何事真無說。
泥乾路穩放君去,莫倚馬蹄如踣鐵。
和劉景文見贈
元龍本志陋曹吳,豪氣崢嶸老不除。
失路今為噲等伍,作詩猶似建安初。
西來為我風黧面,獨臥無人雪縞廬。
留子非為十日飲,要合安世誦亡書。
和劉景文雪
占雨又得雪,龜寧欺我哉。似知吾輩喜,故及醉中來。
童子愁冰硯,佳人苦膠杯。那堪李常侍,入蔡夜銜枚。
次前韻送劉景文
白雲在天不可呼,明月豈肯留庭隅。
怪君西行八百里,清坐十日一事無。
路人不識呼尚書,但見凜凜雄千夫。君一馬兩僕率然相訪,逆旅多呼尚書,意謂君都頭也。
豈知入骨愛詩酒,醉倒正欲蛾眉扶。
一篇向人寫肝肺,四海知我霜鬢須。君前有詩見寄云:四海共知霜鬢滿,重陽曾插菊花無。
歐陽趙陳皆我有,豈謂夫子駕復迂。
爾來又見三黜柳,共此暖熱餐氈蘇。
酒肴酸薄紅粉暗,只有潁水清而姝。
一朝寂寞風雨散,對影誰念月與吾。郡中日與歐陽叔弼、趙景貺、陳履常相從,而景文復至,不數日柳戒之亦見過,賓客之盛,頃所未有。然不數日,叔弼、景文、戒之皆去矣。
何時歸帆泝江水,春酒一變甘棠湖。景文近卜居九江,近甘棠湖。
以屏山贈歐陽叔弼
漫郎天骨清,生與世俗異。學道新有得,為貧聊復仕。
每於紅塵中,常起青霞志。屏山輟贈子,莫遣汙簪珥。
寓目紫翠間,安眠本非睡。夢中化為鶴,飛入長松寺。
新渡寺席上次趙景貺陳履常韻送歐陽叔弼比來諸君唱和叔弼但袖手傍睨而已臨別忽出一篇頗有淵明風製坐皆驚歎
神屠不目全,妙頰惟妝半。更刀乃族皰,倚市必醜悍。
平生魏公籌,忽斲郢人墁。詩書亦何用,適道須此館。
多言雖數窮,微中或排難。子詩如清風,翏翏發將旦。
胡為久閉匿,綺語真自患。許時笑我癡,隔屋相詠歎。
竟識彥道否,絕叫呼百萬。清朝固多士,入門子皆冠。
莫言清潁水,從此隔河漢。異時我獨來,得魚楊柳貫。
持歸不忍食,尺素解悽斷。中有清圓句,銅丸飛柘彈。
春愁結淩澌,正待一笑泮。百篇倘寄我,呻吟鄭人緩。
東坡後集 卷二
次韻趙景貺春思且懷吳越山水
歲華來無窮,老眼久已靜。春風如繫馬,未動意先騁。
西湖忽破碎,鳥落魚動鏡。縈城理枯瀆,放閘起膠艇。
願君營此樂,宦事何時竟。清河西湖三閘,督君成之。思吳信偶然,出處付前定。
飄然不繫舟,乘此無盡興。醉翁行樂處,草木皆可敬。
明朝游北渚,急掃黃葉徑。白酒真到齊,紅裙已放鄭。酒尚有香泉一壺,為樂全先生服,不作樂也。
次韻陳履常張公龍潭
經明宣城宰,家此百尺瀾。鄭翁不量力,敢以非意干。
玄黃雜兩戰,絳青表雙蟠。事見龍公碑。烈氣斃強敵,仁心惻饑寒。
精誠禱必赴,茍簡求亦難。蕭條麥麰枯,浩蕩日月寬。
念子無吏責,十日勤征鞍。春蔬得雨雪,少助先生槃。
龍不憚往來,而我獨宴安。閉閣默自責,神交清夜闌。
竹間亭小酌懷歐陽叔弼季默呈趙景貺陳履常
歲暮自急景,我閑方緩觴。醉餘西湖晚,步轉北渚長。
地坐略少長,意行無澗岡。久知薺麥青,稍喜榆柳黃。
盎盎春欲動,瀲瀲夜未央。水天鷗鷺靜,月霧松檜香。
撫景方婉娩,懷人重凄涼。豈無一老兵,坐念兩歐陽。
我意正麋鹿,君才亦圭璋。此會恐難久,此歡不可忘。
蠟梅一首贈趙景貺
天工點酥作梅花,此有蠟梅禪老家。
蜜蜂采花作黃蠟,取蠟為花亦其物。
天工變化誰得知,我亦兒嬉作小詩。
君不見萬松嶺上黃千葉,玉蕊檀心兩奇絕。
醉中不覺度千山,夜聞梅香失醉眠。
歸來卻夢尋花去,夢裏花仙覓奇句。
此間風物屬詩人,我老不飲當付君。
君行適吳我適越,笑指西湖作衣缽。
送王竦朝散赴闕
我家衡山公,清而畏人知。臧否不出口,默識如蓍龜。
擢子拱把中,云有驥騄姿。胡為三十載,尚作窮苦詞。
丈夫不妄語,未效此何疑。朅來清潁上,淚濕中郎詩。
怪我一年長,而作十年衰。同時幾人在,豈敢怨白髭。
願言指松柏,永與霜雪期。伯父為衡州日,與君相知,有送行詩。
次韻致政張朝奉仍招晚飲
掃白非黃精,輕身豈胡麻。怪君仁而壽,未覺生有涯。
曾經丹化米,親授棗如瓜。雲蒸作霧楷,火滅噀雨巴。
自此養鉛鼎,無窮走河車。至今許玉斧,猶事萼綠華。君曾見永州何仙姑得藥餌之,人疑其以此壽也,故有丹化米、萼綠華之句,皆女仙事。
我本三生人,疇昔一念差。前生或草聖,習氣餘驚蛇。
儒臞謝赤松,佛縛慚丹霞。時時一篇出,擾擾四座譁。
清詩得可驚,信美辭多夸。回車入官府,治具隨貧家。
萍齏與豆粥,亦可成咄嗟。
閻立本職貢圖
貞觀之德來萬邦,浩如滄海吞河江,音容傖獰服奇尨。
橫絕嶺海逾濤瀧,珍禽瑰產爭牽扛,名王解辮卻蓋幢。
粉本遺墨開明窗,我喟而作心未降,魏徵封倫恨不雙。
次韻王滁州見寄
斯人何似似春雨,歌舞農夫怨行路。
君看永叔與元之,坎軻一生遭口語。
兩翁當年鬢未絲,玉堂揮翰手如飛。
教得滁人解吟詠,至今里巷嘲輕肥。
君家聯翩盡卿相,獨來坐歗溪山上。
笑捐浮利一雞肋,多取清名幾熊掌。
丈夫自重貴難售,兩翁今與青山久。
後來太守更風流,要伴前人作詩瘦。
我倦承明苦求出,到處遺蹤尋六一。
憑君試與問琅邪,許我來游莫難色。
趙景貺以詩求東齋榜銘昨日聞都下寄酒來戲和其韻求分一壺作潤筆也
王孫天麒麟,眸子奧而澈。囊空學愈富,屋陋人更傑。
我老書益放,筆落座爭掣。欲求東齋銘,要飲西湖雪。
長瓶分未到,小硯乾欲裂。不似淳于髡,一石要燭滅。
洞庭春色并引
安定郡王以黃柑釀酒,謂之洞庭春色,色香味三絕,以餉其猶子德麟。德麟以飲余,為作此詩。醉後信筆,頗有沓拖風氣。
二年洞庭秋,香霧長噀手。今年洞庭春,玉色疑非酒。
賢王文字飲,醉筆蛟蛇走。既醉念君醒,遠餉為我壽。
瓶開香浮座,盞凸光照牖。方傾安仁醽,潘岳笙賦云:披黃苞以授柑,傾綠瓷以酌醽。莫遣公遠嗅。明皇食柑,凡千餘枚,皆缺一瓣,問進柑使者,云中途嘗有道士嗅之。蓋羅公遠也。
要當立名字,未可問升斗。應呼釣詩鉤,亦號掃愁帚。
君知蒲萄惡,止是嫫姆黝。須君灩海杯,澆我談天口。
送路都曹并引
乖崖公在蜀,有錄曹參軍老病廢事,公責之曰胡不歸?明日參軍求去,且以詩留別。其略曰: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歸意濃。公驚謝之,曰:「吾過矣,同僚有詩人而吾不知。」因留而慰薦之。予幼時聞父老言,恨不問其姓名。今都曹路君以小疾求致仕,予誦此事留之,不可,乃采前人意作詩送之,并邀趙德麟、陳履常各賦一篇。
積雪困桃李,春心誰為容。淮光釀山色,先作歸意濃。
我亦倦游者,君恩繫疏慵。欲留耿介士,伴我衰遲蹤。
吏課升斗積,崎嶇等鉛舂。那將露電身,坐待收千鍾。
結髮空百戰,市人看先封。誰能搔白首,抱關望夕烽。
子意諒已成,我言寧復從。恨無乖崖老,一洗芥蒂胸。
我田荊溪上,伏臘亦粗供。懷哉江南路,會作林下逢。
次韻陳履常雪中
可憐擾擾雪中人,饑飽終同寓一塵。
老檜作花真強項,凍鳶儲肉巧謀身。
忍寒吟詠君堪笑,得暖歡呼我未貧。
坐聽屐聲知有路,擁裘來看玉梅春。
二鮮于君以詩文見寄作詩為謝
我懷元祐初,珪璋滿清班。維時南隆老,奉使獨未還。
迂叟向我言,青齊歲方艱。斯人乃德星,遣出虛危間。司馬溫公謂軾曰:子駿福星也,京東人困甚,且令往彼。
召用既晚矣,天命良復慳。一朝失老驥,寂寞空帝閑。
至今清夜夢,枕衾有餘潸。喜聞二三子,結髮師閔顏。
高論傾河漢,清詩鳴珮環。遙知三日雪,積玉埋崧山。
誰念此幽桂,坐蒙榛與菅。故人在潁尾,投詩清泠灣。
次韻趙德麟雪中惜梅且餉柑酒三首
千花未分出梅餘,遣雪摧殘計已疏。
臥聞點滴如秋雨,知是東風為掃除。
閬苑千葩映玉宸,人間只有此花新。
飛霙要欲先桃李,散作千林火迫春。
蹀躞嬌黃不受鞿,東風暗與色香歸。
偶逢白墮爭春手,遣入王孫玉斝飛。
和陳傳道雪中觀燈
新年樂事歎何曾,閉閣燒香一病僧。
未忍便傾澆別酒,且來同看照愁燈。
潁魚躍處新亭近,湖雪消時畫舫升。
只恐樽前無此客,清詩還有士龍能。
閱世亭詩贈任仲微
任公鎮西南,嘗贈繞朝策。當時若盡用,善陣無赫赫。
凄涼十年後,邪正久已白。卻留封德彝,天意眇難測。
象賢真驥種,號訴甘百謫。豈云報私仇,禍福指絡脈。
高才食舊德,但恐里門窄。傷心千騎歸,贈印黃壤隔。
惟有亭前檜,閱世不改色。千年與并在,記此王粲宅。
新渡寺送任仲微
春陰欲落雪,野氣方升雲。我游清潁尾,想見翠被君。
古來聚散地,與子復言分。倦游安稅駕,瘦田失歸耘。
獨宿古寺中,荒雞亂鳴羣。送子以曉角,幽幽醒時聞。
送運判朱朝奉入蜀
藹藹青城雲,娟娟峨眉月。隨我西北來,照我光不滅。
我在塵土中,白雲呼我歸。我游江湖上,明月濕我衣。
岷峨天一方,雲月在我側。謂是山中人,相望了不隔。
夢尋西南路,默數長短亭。似聞嘉陵江,跳波吹枕屏。
送君無一物,清江飲君馬。路穿慈竹林,父老拜馬下。
不用驚走藏,使者我友生。聽訟如家人,細說為汝評。
若逢山中友,問我歸何日。為話腰腳輕,猶堪踏泉石。
病中夜讀朱博士詩
病眼亂燈火,細書數塵沙。君詩如秋露,凈我空中花。
古語多妙寄,可識不可夸。巧笑在頩頰,哀音餘摻撾。
曾坑一掬春,紫餅供千家。懸知貴公子,醉眼無真茶。
崎嶇爛石上,得此一寸芽。緘封勿浪出,湯老客未嘉。
趙德麟餞飲湖上舟中對月
老守惜春意,主人留客情。官餘閑日月,湖上好清明。
新火發茶乳,溫風散粥餳。酒闌紅杏暗,日落大堤平。
清夜除燈坐,孤舟擘岸撐。逮君幘未墮,對此月猶橫。
贈朱遜之并引
元祐六年九月,與朱遜之會議于潁。或言洛人善接花,歲出新枝,而菊品尤多。遜之曰:「菊當以黃為正,餘可鄙也。」昔叔向聞鬷蔑一言,知其為人,予于遜之亦云。
黃花候秋節,遠自夏小正。坤裳有正色,鞠衣亦令名。
一從人偽勝,遂與天力爭。易性寓非族,改顏隨所令。
新奇既易售,粹駁宜相傾。疾惡逢伯厚,識真似淵明。
君言我所印,世論誰改評。願君為霜風,一掃紫與頳。
和趙德麟送陳傳道
二陳既妙士,兩歐惟德人。王孫乃龍種,世有籋雲麟。
五君從我游,傾寫出怪珍。俗物敗人意,茲游實清醇。
那知有聚散,佳夢失欠伸。我舟下清淮,沙水吹玉塵。
君行踏曉月,疏木挂寸銀。尚寄別後詩,翦刻淮南春。
上巳日與二子迨過游塗山荊山記所見
此生終安歸,還軫天下半。朅來乘樏廟,復作微禹歎。昔自南河赴杭州過此,蓋二十二年矣。
從祠及彼呱,有啟廟。像設偶此粲。謂塗山氏。秦祖當侑坐,謂伯翳。夏郊亦薦裸。有鯀廟。
可憐淮海人,尚記弧矢旦。淮南人謂禹以六日生,是日,數萬人會山上。雖傳記不載,然相傳如此。荊山碧相照,楚水清可亂。
刖人有餘坑,美石肖溫瓚。荊山下有卞氏采玉坑,石色如玉,不受巉刻。取出山下,輒變色不復溫瑩。龜泉木杪出,牛乳石池漫。龜泉在荊山下,色白而甘,真陸羽所謂石池漫流者。有石記云:唐貞元中隨白龜流出。
小兒強好古,侍史笑流汗。歸時蝙蝠飛,炬火記遠岸。
淮上早發
澹月傾雲曉角哀,小風吹水碧鱗開。
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數淮中十往來。
次韻徐仲車仲車耳聾。
惡衣惡食詩愈好,恰似霜松囀春鳥。
蒼蠅莫亂遠雞聲,世上誰如公覺早。
八年看我走三州,元豐八年予赴登州,元祐四年赴杭州,今赴揚州,皆見仲車。月自當空水自流。
人間擾擾真螻蟻,應笑人呼作鬪牛。
次韻林子中春日新堤書事見寄
東都寄食似孤雲,幞被真成一宿賓。
收得玉堂揮翰手,卻為淮月弄舟人。
羨君湖上齋搖碧,笑我花時甑有塵。
為報年來殺風景,連江夢雨不知春。來詩有芍藥春之句。揚州近歲率為此會,用花十餘萬枝,吏緣為姦,民極病之,故罷此會。
送陳伯脩察院赴闕
裕陵固天縱,筆有雲漢姿。嘗重連山象,不數秋風辭。
龍騰與虎變,貍豹復何施。我窮真有數,文字乃見知。
聞君射策日,妙語發疇咨。一日喧萬口,驚倒同舍兒。
豈知二十年,道路猶遲遲。苦言如藥石,瞑眩終見思。
屈伸反覆手,獨於君可疑。四門方穆穆,行矣及此時。
送張嘉父長官
都城昔傾蓋,駿馬初服輈。再見江湖間,秋鷹已離鞲。
于今三會合,每進不少留。豫章既可識,瑚璉誰當收。
微官有民社,妙割無雞牛。歸來我益敬,器博用自周。
百年子初筵,我已迫旅酬。但當記苦語,高節貫白頭。
軾在潁州與趙德麟同治西湖未成改揚州三月十六日湖成德麟有詩見懷次韻
太山秋毫兩無窮,鉅細本出相形中。
大千起滅一塵裏,未覺杭潁誰雌雄。來詩云與杭爭雄。
我在錢塘拓湖淥,大堤士女爭昌丰。
六橋橫絕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屏通。
忽驚二十五萬丈,老葑席卷蒼雲空。
朅來潁尾弄秋色,一水縈帶昭靈宮。
坐思吳越不可到,借君月斧修朣朧。
二十四橋亦何有,換此十頃玻璃風。
雷塘水乾禾黍滿,寶釵耕出餘鸞龍。
明年詩客來弔古,伴我霜夜號秋蟲。德麟見約來揚寄居,亦有意求揚倅。
次韻趙德麟西湖新成見懷絕句
壺中春色謂洞庭春色也。飲中仙,騎鶴東來獨惘然。
猶有趙陳同李郭,不妨同泛過湖船。
再次韻趙德麟新開西湖
使君不用山麴窮,饑民自逃泥水中。
欲將百瀆起凶歲,免使甔石愁揚雄。
西湖雖小亦西子,縈流作態清而丰。
千夫餘力起三閘,焦陂下與長淮通。
十年憔悴塵土窟,清瀾一洗啼痕空。
王孫本自有仙骨,平生宿衛明光宮。
一行作吏人不識,正似雲月初朦朧。
時臨此水照冰雪,莫遣白髮生秋風。
定須卻致兩黃鵠,新與上帝開濯龍。
湖成君歸侍帝側,燈花已綴釵頭蟲。予以潁人苦饑,奏乞留黃河夫萬人,修境內溝洫,詔許之。因以餘力浚治此湖。
到官病倦未嘗會客毛正仲惠茶乃以端午小集石塔戲作一詩為謝
我生亦何須,一飽萬想滅。胡為設方丈,養此膚寸舌。
爾來又衰病,過午食輒噎。繆為淮海帥,每愧廚傳缺。
爨無欲清人,奉使免內熱。空煩赤泥印,遠致紫玉玦。
為君伐羔豚,歌舞菰黍節。禪窗麗午景,蜀井出冰雪。
坐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潔。金釵候湯眼,魚蟹亦應訣。
遂令色香味,一日備三絕。報君不虛授,知我非輕啜。
雙石并引
至揚州,獲二石,其一綠色,岡巒迤邐,有穴達于背;其一玉白可鑒。漬以盆水,置几案間。忽憶在潁州日,夢人請住一官府,榜曰仇池。覺而誦杜子美詩曰:「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乃戲作小詩,為僚友一笑。
夢時良是覺時非,汲水埋盆故自癡。
但見玉峰橫太白,便從鳥道絕峨眉。
秋風與作煙雲意,曉日令涵草木姿。
一點空明是何處,老人真欲住仇池。
次韻和晁無咎學士相迎
少年獨識晁新城,閉門卻掃卷旆旌。
胸中自有談天口,坐卻秦軍發墨守。
有子不為謀置錐,虹霓吞吐忘寒饑。
端如太史牛馬走,嚴徐不敢連尻脽。
裴回未用疑相待,枉尺知君有家戒。
避人聊復去瀛洲,伴我真能老淮海。
夢中仇池千仞巖。便欲攬我青霞幨。
且須還家與婦計,我本歸路連西南。
老人飲酒無人佐,獨看紅藥傾白墮。
每到平山憶醉翁,懸知他日君思我。
路傍小兒笑相逢,齊歌萬事轉頭空。
賴有風流賢別駕,猶堪十里卷春風。
次韻范淳父送秦少章
宿緣在江海,世網如予何。西來庾公塵,已濯長淮波。
十年淮海人,初見一麥禾。但欣爭訟少,未覺舟車多。
秦郎忽過我,賦詩如卷阿。句法本黃子,謂魯直也。二豪與揩磨。其兄少游與張文潛。
嗟我久離羣,逝將老西河。後生多名士,欲薦空悲歌。
小范真可人,獨肯勤收羅。瘦馬識騄耳,枯桐得雲和。
近聞館李生,李薦方叔。病鶴借一柯。贈行苦說我,妙語慰蹉跎。
西羌已解仇,烽火連朝那。坐籌付公等,吾將寄潛沱。
靈隱前一首贈唐林夫
靈隱前,天竺後,兩澗春淙一靈鷲。
不知水從何處來,跳波赴壑如奔雷。
無情有意兩莫測,肯向冷泉亭下相縈回。
我在錢塘六百日,山中暫來不暖席。
今君欲作靈隱居,葛衣草履隨僧蔬。
能與冷泉作主一百日,不用二十四考書中書。
滕達道挽詞二首
先帝知公早,虛懷第一人。至今詩禮將,惟數武宣臣。
材大雖難用,時來亦少信。高平風烈在,威敏典刑新。公少受知于范希文、孫元規。
空試乘邊策,寧留相漢身。凄涼舊部曲,淚濕冢前麟。
雲夢連江雨,樊山落木秋。公方占賈鵩,我正買龔牛。
共有江湖樂,俱懷畎畝憂。荊溪欲歸老,浮玉偶同游。
骯髒儀刑在,驚呼歲月遒。回頭雜歌哭,挽語不成謳。
次韻蘇伯固游蜀岡送李孝博奉使嶺表
新苗未沒鶴,老葉方翳蟬。綠渠浸麻水,白板燒松煙。
笑窺有紅頰,醉臥皆華顛。家家機杼鳴,樹樹梨棗懸。
野無佩犢子,府有騎鶴仙。觀風嶠南使,出相山東賢。
渡江弔狠石,過嶺酌貪泉。與君步徙倚,望彼修連娟。
願及南枝謝,早隨北雁翩。歸來春酒熟,共看山櫻然。
送晁美叔
我年二十無朋儔,當時四海一子由。
君來扣門如有求,頎然病鶴清而修。
醉翁遣我從子游,翁如退之蹈軻丘。
尚欲放子出一頭,嘉祐初,軾與子由寓興國浴室,美叔忽見訪。云:吾從歐陽公游久矣,公令我來,與子定交,謂子必名世,老夫亦須放他出一頭地。酒醒夢斷四十秋。
病鶴不病骨愈蚪,惟有我顏老可羞。
醉翁賓客散九州,幾人白髮還相收。
我如懷祖拙自謀,正作尚書已過優。
君求會稽實良籌,往看萬壑爭交流。君近乞越州。
王文玉挽詞
才名誰似廣文寒,月斧雲斤琢肺肝。
玄晏一生都臥病,子雲三世不遷官。
幽蘭空覺香風在,宿草何曾淚葉乾。
猶喜諸郎有曹志,文章還復富波瀾。
送芝上人游廬山
二年閱三州,我老不自惜。團團如磨牛,步步踏陳跡。
豈知世外人,長與魚鳥逸。老芝如雲月,炯炯時一出。
比年三見之,常若有所適。逝將走廬阜,計闊道愈密。
吾生如寄耳,出處誰能必。江南千萬峰,何處訪子室。
送程德林赴真州
君為縣令元豐中,吏貪功利以病農。
君欲言之路無從,移書諫臣以自通,諫臣,蹇受之也。元豐天子為改容。
我時匹馬江西東,問之逆旅言頗同。
老人愛君如劉寵,小兒敬君如魯恭。
爾來明目達四聰,收拾駔駿冀北空。
君為赤令有古風,政聲直入明光宮。
天廄如海養羣龍,并收其子豈不公,君之子祁舉制策,文學行義,為時所稱。白沙何必煩此翁。
谷林堂詩
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美哉新堂成,及此秋風初。
我來適過雨,物至如娛予。稚竹真可人,霜節已專車。
老槐苦無賴,風花吹填渠。山鴉爭呼號,溪蟬獨清虛。
寄懷勞生外,得句幽夢餘。古今正自同,歲月何必書。
予少年頗知種松手植數萬株皆中梁柱矣都梁山中見杜輿秀才求學其法戲贈二首
露宿泥行草棘中,十年春雨養髯龍。
如今尺五城南杜,欲問東坡學種松。
君方掃雪收松子,我已開榛得茯苓。
為問何如插楊柳,明年飛絮作浮萍。
行宿泗間見徐州張天驥次舊韻
二年三躡過淮舟,款段還逢馬少游。
無事不妨長好飲,著書自要且窮愁。
孤松早偃元非病,倦鳥雖還豈是休。
更欲河邊幾來往,只今霜雪已蒙頭。
次韻劉景文贈傅曦秀才
窈眇文章宜和寡,崢嶸肝肺亦交難。
未能飛瓦彈清角,肯便投泥戲潑寒。
忽見秋風吹落水,遙知霜葉滿長安。
詩成送與劉夫子,莫遣孫郎帳下看。
在彭城日與定國為九日黃樓之會今復以是日相遇于宋凡十五年憂樂出處有不可勝言者而定國學道有得百念灰冷而顏益壯顧予衰病心形俱瘁感之作詩
菊盞萸囊自古傳,長房寧復是臞仙。
應從宋武橫刀日,數到劉公戲馬年。
對玉山人雖老矣,見恒河性故依然。
王郎九日詩十首,今賦黃樓第二篇。
九日次定國韻
朝菌無晦朔,蟪蛄疑春秋。南柯已一世,我眠未轉頭。
仙人視吾曹,何異蜂蟻稠。不知蠻觸氏,自有兩國憂。
我觀去來今,未始一念留。奔馳竟何得,而起無窮羞。
王郎誤涉世,屢獻久不醻。黃金散行樂,清詩出窮愁。
俯仰四十年,始知此生浮。軒裳陳道路,往往兒童收。
封侯起大第,或是君家騶。似聞負販人,中有第一流。
炯然徑寸珠,藏此百結裘。意行無車馬,倏忽略九州。
邂逅獨見之,天與非人謀。笑我方醉夢,衣冠戲沐猴。
力盡病騏驥,伎窮老伶優。北山有雲根,寸田自可耰。
會當無何鄉,同作逍遙游。歸來城郭是,空有纍纍丘。
召還至都門先寄子由
老身倦馬河堤永,踏盡黃榆綠槐影。
荒雞號月未三更,客夢還家得俄傾。
歸老江湖無歲月,未填溝壑猶朝請。
黃門殿中奏事罷,詔許來迎先出省。
已飛青蓋在河梁,定餉黃封兼賜茗。
遠來無物可相贈,一味豐年說淮潁。
次韻定國見寄
還朝如夢中,雙闕眩金碧。復穿鵷鷺行,強寄麋鹿跡。
勞生苦晝短,展轉不能夕。默坐數更鼓,流水夜自逆。
故人為我謀,此志何由畢。越吟知聽否,誰念病莊舄。時方請越。
次韻蔣穎叔錢穆父從駕景靈宮二首
歸來病鶴記城闉,舊踏松枝雨露新。
半白不羞垂領髮,軟紅猶戀屬車塵。
雨收九陌豐登後,日麗三元下降辰。
粗識君王為民意,不才何以助精禋。前輩戲語,有西湖風月不如東華軟紅香土。
與君並直記初元,白首還同入禁門。
玉殿齊班容小語,霜廷稽首泫微溫。適與穆父並拜庭中,地皆流濕,相與小語道之。病貪賜茗浮銅葉,老怯香泉灩寶樽。
回首鵷行有人傑,坐知羌虜是游魂。
東坡後集 卷三
軾近以月石硯屏獻子功中書公復以涵星硯獻純父侍講子功有詩純父未也復以月石風林屏贈之謹和子功詩并求純父數句
紫潭出玄雲,翳我潭中星。獨有潭上月,倒挂紫翠屏。
我老不看書,默坐養此昏。花睛時時一,開眼見此雲。
月眼自明。久知世界如泡影,大小真偽何足評。
笑彼三子歐蘇梅,無事自作雪羽爭。事見三人詩集。
故將屏硯送兩范,要使珠璧棲窗欞。
大范忽長謠,語出月脅令人驚。皇甫湜云:穿天心,出月脅。意外驚人,語非尋常。
小范當繼之,說破星心如雞鳴。孟郊聞雞詩云:似聞孤月口,能說落星心。
牀頭復一月,下有風林橫。急送小范家,護此涵星泓。
願從少陵博一句,山木盡與洪濤傾。
次韻范純父涵星硯月石風林屏詩
月次于房歷三星,斗牛不神箕獨靈。
簸搖桑榆盡西靡,影落蘇子硯與屏。
天工與我兩厭事,孰居無事為此形。
與君持橐侍帷幄,同到溫室觀堯蓂。
自憐太史牛馬走,伎等卜祝均倡伶。
欲留衣冠挂神武,便擊雲水歸南溟。
陶泓不稱管城沐,醉石可助平泉醒。
故持二物與夫子,欲使妙質留天庭。
但令滋液到枯槁,勿遣光景生晦冥。
上書挂名豈待我,獨立自可當雷霆。
我時醉眠風林下,夜與漁火同青熒。
撫物懷人應獨歎,作詩寄子誰當聽。
次韻錢穆父會飲
彈冠恨不早,挂冠常苦遲。盛服每假寐,角闕時伏思。
東門未祖道,西山空拄頤。逝將江海去,安此麋鹿姿。
要當謀三徑,何暇擇一枝。與君幾合散,得酒忘淳漓。
君談似落屑,我飲如弈棋。世有作詩如弈棋,弈棋如飲酒,飲酒乃天戒之語。僕於此二事皆不能。居官不任事,造物真見私。
主人獨賢勞,金穀方流馳。行人亦結束,杕杜乃歸期。
公卿雖少安,河流正東釃。我得會稽去,方回良不癡。
次韻穆父尚書侍祠郊丘瞻望天光退而相慶引滿醉吟
千章杞梓蔭雲天,樗散誰收老鄭虔。
喜氣到君浮白裏,豐年及我挂冠前。
令嚴鐘鼓三更月,野宿貔貅萬竈煙。
太息何人知帝力。歸來金帛看頳肩。
郊祀慶成詩
帝出乘昌運,天心予太平。文章三代繼,制作七年成。
大祀乾坤合,剛辰日月明。泰壇朝埽地,魄寶夜垂精。
仰御圓蒼蓋,環觀海嶽城。北流吞朔易,西極落攙搶。
升燎靈光荅,回鑾瑞霧迎。需雲徧枯槁,解雨達勾萌。
可頌非天德,因箴亦下情。民言知有酌,帝謂本無聲。
富國由崇儉,蘄年在好生。無心斯格物,克己自消兵。
化國安新政,孤臣返舊耕。還將清廟什,留與野人賡。
次韻奉和錢穆父蔣潁叔王仲至詩四首。
見和西湖月下聽琴
謖謖松下風,藹藹壠上雲。聊將竊比我,不堪持寄君。
半生寓軒冕,一笑當琴尊。良辰飲文字,晤語無由醺。
我有夙鳴枝,背作蛇蚹紋。月明委靜照,心清得奇聞。
當呼玉澗手。一洗羯鼓昏。請歌南風曲,猶作虞書渾。家有雷琴甚奇古,玉澗道人崔閑妙於雅聲,當呼使彈。
見和仇池
上窮非想亦非非,下與風輪共一癡。
翠羽若知牛有角,空瓶何必井之眉。
還朝暫接鵷鸞翼,謝病行收麋鹿姿。
記取和詩三益友,他年弭節過仇池。
玉津園
承平苑囿雜耕桑,六聖勤民計慮長。
碧水東流還舊派,玉津分蔡河上流,復合于下。紫壇南峙表連岡。
不逢遲日鶯花亂,空想疏林雪月光。
千畝何時躬帝藉,斜陽寂歷鎖雲莊。
藉田
竊脂方紀瑞,布穀未催耕。魚沫依蘋渚,蝸涎上綵楹。
江湖來夢寐,蓑笠負平生。琴裏思歸曲,因君一再行。
頃年楊康功使高麗還奏乞立海神廟於板橋僕嫌其地湫隘移書使遷之文登因古廟而新之楊竟不從不知定國何從見此書作詩稱道不已僕不復記其云何也次韻荅之
退之仙人也,游戲於斯文。談笑出偉奇,鼓舞南海神。
頃年三韓使,幾為鮫鰐吞。歸來築祠宇,要使百賈奔。板橋,商賈所聚。
我欲遷其廟,下數浮空羣。謂登州海市。移書竟不從,信非磊落人。
公胡為拳拳,繫此空中雲。作詩頌其美,何異刻劍痕。
我今已括囊,象在六四坤。
沐浴啟聖僧舍與趙德麟邂逅
南山北闕兩非真,東潁西湖跡已陳。
季子來歸初可喜,老聃新沐定非人。
酒清不醉休休暖,睡穩如禪息息勻。
自笑塵勞餘一念,明年同泛越谿春。
次韻王仲至喜雪御筵
三軍喜氣鑠飛花,睡起空驚月在沙。
未集驊騮金騕裊,故殘鳷鵲玉橫斜。
偶還仗內身如寄,尚憶江南酒可賒。
宣勸不多心自醉,強扶衰白拜君嘉。
僕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寶也王晉卿以小詩借觀,意在於奪僕不敢不借然以此詩先之
海石來珠宮,秀色如蛾綠。坡陀尺寸間,宛轉陵巒足。
連娟二華頂,空洞三茅腹。初疑仇池化,又恐瀛洲蹙。
殷勤嶠南使,餽餉淮東牧。僕在揚州,程德孺自嶺南解官,以此石見遺。得之喜無寐,與汝交不瀆。
盛以高麗盆,藉以文登玉。僕以高麗所鑄大銅盆貯之,又以登州海石如碎玉者附其足。幽光先五夜,冷氣壓三伏。
老人生如寄,衡茅久未卜。一夫幸可致,千里還相逐。
風流貴公子,竄謫武當谷。見山應已厭,何事奪所欲。
欲留嗟趙弱,寧許負秦曲。傳觀慎勿許,間道歸更速。
次天字韻荅岑巖起
一聲清蹕霧開天,百辟心莊豈貌虔。
回顧驚君珠玉側,同升愧我秕糠前。
裴回月色留壇影,縹緲松香泛蠟煙。近制,以椽燭松明易糝盆。
莫歎郎潛生白髮,聖朝求舊鄙鳶肩。
石塔寺并引
世傳王播飯後鍾詩,蓋揚州石塔寺事也。相傳如此,戲作此詩。
饑眼眩東西,詩腸忘早晏。雖知燈是火,不悟鍾非飯。
山僧異漂母,但可供一莞。何為三百年,記憶作此訕。
齋廚養若人,無益只遺患。乃知飯後鍾,闍棃蓋具眼。
次韻蔣穎叔二首
扈從景靈宮
道人幽夢曉初還,已覺笙蕭下月壇。
風伯前驅清宿霧,祝融驂乘破朝寒。
英姿連璧從多士,妙句鏘金和八鑾。
已向詞臣得頗牧,時穎叔新除熙河帥。路人莫作老儒看。
凝祥池
似知金馬客,時夢碧雞坊。冰雪消殘臘,煙波寫故鄉。
鳴鑾自容與,立馬久回翔。乞與三韓使,新圖到樂浪。時高麗使在都下,每至勝境,輒圖畫以歸。
和叔盎畫馬次韻
天驥德力備,馬外龍麟中。皇天不遺言,兀與圖畫同。
駑駘飽官粟,未受一洗空。十駕均一至,何事籋雲風。
王晉卿示詩欲奪海石錢穆父王仲至蔣穎叔皆次韻穆至二公以為不可許獨穎叔不然今日穎叔見訪親睹此石之妙遂悔前語軾以謂晉卿豈可終閉不予者若能以韓幹二散馬易之者蓋可許也復次前韻
相如有家山,縹緲在眉綠。誰云千里遠,寄此一顰足。
平生錦繡腸,早歲藜莧腹。從教四壁空,未遣兩峰蹙。
吾今況衰病,義不忘樵牧。逝將仇池石,歸泝岷山瀆。
守子不貪寶,完我無瑕玉。故人詩相戒,妙語予所伏。
一篇獨異論,三占從兩卜。君家畫可數,天驥紛相逐。
風騣掠原野,電尾梢澗谷。君如許相易,是亦我所欲。
今朝安西守,來聽陽關曲。勸我留此峰,他日來不速。
軾欲以石易畫晉卿難之穆父欲兼取二物穎叔欲焚畫碎石乃復次前韻并解三詩之意
春冰無真堅,霜葉失故綠。鷃疑鵬萬里,蚿笑夔一足。
二豪爭攘袂,先生一捧腹。明鏡既無臺,凈瓶何用蹙。古蹴、蹙通。
盆山不可隱,畫馬無由牧。聊將置庭宇,何必棄溝瀆。
焚寶真愛寶,碎玉未忘玉。久知公子賢,出語耆年伏。
欲觀博物妙,故以求馬卜。維摩既復捨,天女還相逐。
授之無盡燈,照此久幽谷。定心無一物,法樂勝五欲。
三峨吾鄉井,萬里君部曲。臥雲行歸休,破賊見神速。晉卿將種,常有此志。
生日蒙劉景文以古畫松鶴為壽且貺嘉篇次韻為謝
問予一室間,寧有千里廓。塵心洗長松,遠意發孤鶴。
生朝得此壽,死籍疑可落。微言在參同,妙契藏九籥。
故人有奇趣,逸想寄幽壑。霜枝謝寒暑,雲翮無前卻。
何須構明堂,未羨巢阿閣。緬懷別時語,復作數日惡。
詩腴固堪餐,字瘦還可愕。高標忽在眼,清夢了如昨。
君今噲等伍,志與湛輩各。豈待相顧言,方為不朽託。
子雲老執戟,長孺終主爵。吾當追喬松,子亦鄙衛霍。
程德孺惠海中柏石兼辱佳篇輒復和謝
嵐薰瘴染卻敷腴,笑飲貪泉獨繼吳。
未欲連車收薏苡,肯教沉網取珊瑚。
不知庾嶺三年別,收得曹溪一滴無。
但指庭前雙柏石,要予臨老識方壺。
次秦少游韻贈姚安世
帝城如海欲尋難,肯捨漁舟到杏壇。
剝啄扣君容膝戶,巍峨笑我切雲冠。
問羊獨怪初平在,牧豕應同德曜看。
肯把參同較同異,小窗相對為研丹。
次丹元姚先生韻
浮生知幾何,僅熟一釜羹。那於俯仰間,用此委曲情。
自憐無他腸,偶亦得此生,懸知當去客,中有不亡存。
但恐宿緣重,每為習氣昏。似聞梅子真,近在吳市門。
未能肩拊洪,但欲目擊溫。不敢叩門呼,恐作踰垣奔。
且令紹介先,徐以方便論。
不學劉更生,黃金鑄尚方。不學房次律,身事問潁陽。
王烈亦何人,叔夜未可量。獨見神山開,遽餐石髓香。
至道尚聽瑩,粗才終蹶張。先生喜而笑,幅巾登我堂。
苦誓指黃壤,要言刻青琅。蓬萊在何許,弱水空相望。
且當從嵇阮,聊復數山王。達人友四海,曲士守一疆。
慎勿使形諜,兒童驚夜光。
次韻秦少游王仲至元日立春三首
省事天公厭兩回,新年春日併相催。
殷勤更下山陰雪,要與梅花作伴來。
己卯嘉辰壽阿同,願渠無過亦無功。
明年春日江湖上,回首觚稜一夢中。子由一字同叔,元日己卯渠本命也。
詞鋒雖作楚騷寒,德意還同漢詔寬。
好遣秦郎供帖子,盡驅春色入毫端。立春日,翰林學士供詩帖子。
上元侍飲樓上三首呈同列
淡月疏星繞建章,仙風吹下御爐香。
侍臣鵠立通明觀,一朵紅雲捧玉皇。
薄雪初消野未耕,賣薪買酒看升平。
吾君勤儉倡優拙,自是豐年有笑聲。
老病行穿萬馬羣,九衢人散月紛紛。
歸來一點殘燈在,猶有傳柑遺細君。侍飲樓上,則貴戚爭以黃柑遺近臣,謂之傳柑,蓋尚矣。
送蔣穎叔帥熙河詩并引
穎叔出使臨洮,軾與穆父、仲至同餞之,各賦詩一篇,以今我來思為韻,致遄歸之意,軾得我字。
西方猶宿師,論將不及我。茍無深入計,緩帶我亦可。
承明正須君,文字粲藻火。自薦雖云數,留行終不果。
正坐喜論兵,臨老付邊瑣。新詩出談笑,僚友困掀簸。
我欲歌杕杜,楊柳方婀娜。邊風事首虜,所得蓋么麼。
願為魯連書,一射聊城笴。陰功在不殺,結草酬魏顆。
再送蔣穎叔帥熙河二首
使君九萬擊鵬鯤,肯為陽關一斷魂。
不用寬心九千里,安西都護國西門。
餘刃西屠橫海鯤,應予詩讖是游魂。
歸來趁別陶洪景,看挂衣冠神武門。
次韻穎叔觀燈
安西老守是禪僧,到處應然無盡燈。
永夜出游從萬騎,諸羌入看擁千層。
便因行樂令投甲,不用防秋更打冰。
振旅歸來還侍燕,十分宣勸恐難勝。
次韻王晉卿奉詔押高麗燕射
北苑傳呼陛楯郎,東夷初識令君香。
天山自可三箭取,海國何勞一葦航。
宣勸不辭金碗側,醉歸爭看玉鞭長。
錦囊詩草勤收拾,莫遣雞林得夜光。
次韻錢穆父王仲至同賞田曹梅花
寒廳不知春,獨立耿玉雪。閉門愁永夜,置酒及明發。
忽驚庭戶曉,未受煙雨沒。浮光風宛轉,照影水方折。
鬢霜未易掃,眉斧真自伐。惟當此花前,醉臥黃昏月。
送襄陽從事李友諒歸錢塘
居杭積五歲,自意本杭人。故山歸無家,欲卜西湖鄰。
良田不難買,靜士誰當親。髯張既超然,老潛亦絕倫。
李子冰玉姿,文行兩清淳。歸從三人游,便足了此身。
公堤不改昨,姥嶺行開新。幽夢隨子去,松花落衣巾。
次韻吳傳正枯木歌
天公水墨自奇絕,瘦竹枯松寫殘月。
夢回疏影在東窗,驚怪霜枝連夜發。
生成變壞一彈指,乃知造物初無物。
古來畫師非俗士,妙想實與詩同出。
龍眠居士本詩人,能使龍池飛霹靂。
君雖不作丹青手,詩眼亦自工識拔。
龍眠胸中有千駟,不獨畫肉兼畫骨。
但當與作少陵詩,或自與君拈禿筆。
東南山水相招呼,萬象入我摩尼珠。
盡將書畫散朋友,獨與長鋏歸來乎。
送黃師是赴兩浙憲
世久無此士,我晚得王孫。寧非叔度家,豈出次公門。
白首沉下吏,綠衣有公言。哀哉吳越人,久為江湖吞。
官自倒帑廩,飽不及黎元。近聞海上港,漸出水底村。
願君五袴手,招此半菽魂。一見刺史天,稍忘獄吏尊 。
會稽入吾手,鏡湖小於盆。比我東來時,無復瘡痍存。
送范中濟經略侍郎分韻賦詩軾得先字且贈以魚枕杯四馬箠一
梁李久樂禍,自焚豈非天。兩鼠鬪穴中,一勝亦偶然。
謀初要百慮,善後乃萬全。廟堂選世將,范氏真多賢。
仁風被宿麥,綠浪搖秦川。號令聳毛羽,先聲落虛弦。
我家天一方,去路城西偏。投竿困障日,賣劍行歸田。
贈君荊魚杯,副以蜀馬鞭。一醉可以起,毋令祖生先。
書晁說之考牧圖後
我昔在田間,但知羊與牛。川平牛背穩。如駕百斛舟。
舟行無人岸自移,我臥讀書牛不知。
前有百尾羊,聽我鞭聲如鼓鼙。
我鞭不妄發,視其後者而鞭之。
澤中草木長,草長病牛羊。尋山跨坑谷,騰趠筋骨強。
煙蓑雨笠長林下,老去而今空見畫。
世間馬耳射東風,悔不長作多牛翁。
呂與叔學士挽詞
言中謀猷行中經,關西人物數清英。
欲過叔度留終日,未識魯山空此生。
論議凋零三益友,功名分付二難兄。
老來尚有憂時歎,此涕無從何處傾。
丹元子示詩飄飄然有謫仙風氣吳傳正繼作復次其韻
飛仙亦偶然,脫命瞬息中。惟詩不可擬,如寫天日容。
夢中哦七言,玉丹已入懷。一語遭虐綽,失身墮蓬萊。
蓬萊至今空,護短不養才。上界足官府,謫仙應退休。
可憐吳與蘇,骯髒雪滿頭。
雪滿頭,終當卻與丹元子,笑指東海乘桴浮。
次王定國韻書丹元子寧極齋
仙人與吾輩,寓跡同一塵,何曾五槳餽,但有爭席人。
寧極無常居,此齋自隨身。人那識郗鑒,天不留封倫。
誤落世網中,俗物愁我神。先生忽扣戶,夜呼祁孔賓。
便欲隨子去,著書未絕麟。願挂神武冠,往卜飲馬鄰。
王郎濯紈綺,意與陋巷親。南游苦不早,儻及蓴鱸新。
王仲至侍郎見惠稚栝種之禮曹北垣下今百餘日矣蔚然有生意喜而作詩
翠栝東南美,近生神嶽陰。惜哉不可致,霜根絡雲岑。
仙風振高標,香實隕平林。偶隨樗櫟生,不為樵牧侵。
忽驚黃茅嶺,稍出青玉鍼。好事雖力取,王城少知音。
豈無換鵝手,但知覓來禽。高懷獨夫子,一見捐橐金。
得之喜不寐,贈我意殊深。公堂開後閣,凡木愧華簪。
栽培一寸根,寄子百年心。常恐樊籠中,摧我鸞鶴衿。
誰知積雨後,寒芒曉森森。恨我迫歸老,不見汝十尋。
蒼皮護玉骨,旦暮視古今。何人風雨夜,臥聽饑龍吟。
次韻錢穆父馬上寄蔣穎叔二首
玉關不用一丸泥,自有長城鳥鼠西。
剩與故人尋土物,臘糟紅麴寄駝蹄。
多買黃封作洗泥,使君來自隴山西。
高才得兔人人羨,爭欲尋蹤覓舊蹄。
表弟程德孺生日
仗下千官散紫庭,時聞小語說蘇程。
長身自昔傳甥舅,壽骨遙知是弟兄。予與君皆壽骨貫耳,班列中多指予二人不問而知其為中表也。
曾活萬人寧望報,君在楚州,予在杭州,皆遇饑歲,活數萬人。只求五畝卻歸耕。
四朝遺老凋零盡,鶴髮他年幾箇迎。
七年九月自廣陵召還復館于浴室東堂八年六月乞會稽將去汶公乞詩乃復用前韻三首
乞郡三章字半斜,廟堂傳笑眼昏花。
上人問我遲留意,待賜頭綱八餅茶。尚書學士得賜頭綱龍茶一斤,八餅,今年綱到最遲。
夢繞吳山卻月廊,白梅盧橘覺猶香。杭州梵天寺有月廊數百間,寺中多白楊梅、盧橘。
會稽且作須臾意,從此歸田策最良。
東南此去幾時歸,倦鳥孤雲豈有期。
斷送一生消底物,三年光景六篇詩。
吳子野將出家贈以扇山枕屏
峨峨扇中山,絕壁信天剖。誰施大圓鏡,衡霍入戶牖。
得之老月師。畫者一醉叟。常疑若人胸,自有雲夢藪。
千巖在掌握,用舍彈指久。低昂不自知,恨寄兒女手。
短屏雖曲折,高枕謝奔走。出家非今日,法水洗無垢。
浮游雲釋嶠,宴坐柳生肘。忘懷紫翠間,相與到白首。
東府雨中別子由
庭下梧桐樹,三年三見汝。前年適汝陰,見汝鳴秋雨。
去年秋雨時,我自廣陵歸。今年中山去,白首歸無期。
客去莫歎息,主人亦是客。對牀定悠悠,夜雨空蕭瑟。
起折梧桐枝,贈汝千里行。重來知健否,莫忘此時情。
謝仲適坐上送王敏仲北使
衝風振河朔,飛霧失太行。相逢不相識,下馬須眉黃。
洗眼忽驚笑,見此玉節郎。喜有賢主人,共此殘燭光。
聚散一夢中,人北雁南翔。吾生如寄耳,送老天一方。
幸子遇明主,陳經入西廂。歸期不可緩,倚相宜在傍。
書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
天人幾何同一漚,謫仙非謫乃其游,麾斥八極隘九州。
化為兩鳥鳴相酬,一鳴一止三千秋。
開元有道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
西望太白橫峨岷,眼高四海空無人。
大兒汾陽中令君,小兒天台坐忘真。
生年不知高將軍,手污吾足乃敢瞋。作詩一笑君應聞。
次韻曾仲錫承議食蜜漬生荔支
代北寒齏搗韭萍,奇苞零落似晨星。
逢鹽久已成枯臘,得蜜猶應是薄刑。
欲就左慈求拄杖,便隨李白跨滄溟。
攀條與立新名字,兒女稱呼恐不經。俗有十八娘荔支。
大行太皇太后挽詞二首
至矣吾三后,功高漢已還。復推元祐冠,蓋得永昭全。臣嘗於經筵論奏仁宗皇帝謚曰明孝:若明而不仁,則民畏而不愛;仁而不明,則民愛而不畏。今大行太皇太后亦兼此二德,故天下思慕,庶幾於仁宗也。
有作猶非聖,無私乃是天。侍臣談要道,家法信家傳。宰相以下,嘗於經筵論奏祖宗以來家法十餘事,書於記注。
卻狄安諸夏,先王社稷臣。固應祠百世,何止活千人。
定策天知我,忘家帝念親。萬方何以報,得疾為勤民。
再和曾仲錫荔支
柳花著水萬浮萍,荔實周天兩歲星。柳至易成,飛絮落水中,經宿即為浮萍。荔支至難長,二十四五年乃實。
本自玉肌非鵠浴,至今丹殼似猩刑。
侍郎賦詠窮三峽,妃子煙塵動四溟。
莫遣詩人說功過,且隨香草附騷經。
次韻滕大夫三首
雪浪石
太行西來萬馬屯,勢與岱嶽爭雄尊。
飛狐上黨天下脊,半掩落日先黃昏。
削成山東二百郡,氣壓代北三家村。
千峰右卷矗牙帳,崩崖鑿斷開土門。
朅來城下作飛石,一礮驚落天驕魂。
承平百年烽燧冷,此物僵臥枯榆根。
畫師爭摹雪浪勢,天工不見雷斧痕。
離堆四面繞江水,坐無蜀士誰與論。
老翁兒戲作飛雨,把酒坐看珠跳盆。
此身自幻孰非夢,故園山水聊心存。
同前
我頃三章乞越州,欲尋萬壑看交流。
且憑造物開山骨,已見天吳出浪頭。石中似有海獸形狀。
履道鑿池雖可致,玉川卷地若為收。
洛陽泉石今誰主,莫學癡人李與牛。
沉香石
壁立孤峰倚硯長,共疑沉水得頑蒼。
欲隨楚客紉蘭佩,誰信吳兒是木腸。
山下曾逢化松石,玉中還有辟邪香。
早知百和俱灰燼,未信人言弱勝強。
石芝詩并引
予昔夢食石芝,作詩記之,今乃真得石芝於海上,子由和前詩見寄。予頃在京師,有鑿井得如小兒手以獻者,臂指皆具,膚理若生。予聞之隱者曰,此肉芝也,與子由烹而食之。追記其事,復次前韻。
土中一掌嬰兒新,爪指良是肌骨勻。
見之怖走誰敢食,天賜我爾不及賓。
旌陽遠游同一許,長史玉斧皆門戶。
我家韋布三百年,只有陰功不知數。
跪陳八簋加六瑚,化人視之真塊蘇。
肉芝烹熟石芝老,笑唾熊掌嚬雕胡。
老蠶作繭何時脫,夢想至人空激烈。
古來大藥不可求,真契當如磁石鐵。
鶴歎
園中有鶴馴可呼,我欲呼之立坐隅。
鶴有難色側睨予,豈欲臆對如鵩乎。
我生如寄良畸孤,三尺長脛閣瘦軀。
俯啄少許便有餘,何至以身為子娛。
驅之上堂立斯須,投以餅餌視若無。
嘎然長鳴乃下趨,難進易退我不如。
送曾仲錫通判如京師
邊城歲暮多風雪,強壓春醪與君別。
玉帳夜談霜月苦,鐵騎曉出冰河裂。
斷蓬飛葉卷黃沙,只有千林鬆花。
應為王孫朝上國,珠幢玉節與排衙。
左援公孝右孟博,我居其間嘯且諾。
僕夫為我催歸來,要與北海春水爭先回。
和錢穆父送別并求頓遞酒次韻
聯鑣接武兩長身,鵷鷺行中語笑親。
九子羨君門戶壯,八州憐我往來頻。
佇聞東府開賓閣,便乞西湖洗塞塵。
更向青齊覓消息,要知從事是何人。
東坡後集 卷四
劉醜廝詩
劉生望都民,病羸寄空窯。有子曰醜廝,十二行操瓢。
墦間得餘粒,雪中拾墮樵。饑飽共生死,水火同焚漂。
病翁恃一褐,度此積雪宵。哀哉二暴客,掣去如饑鴞。
翁既死於寒,客亦易此齠。崎嶇走亭長,不憚雪徑遙。
我仇祝與苑,物色同遮邀。行路為出涕,二客竟就梟。
譊譊訴我庭,慷慨驚吾僚。曰此可名寄,追配郴之蕘。
恨我非柳子,擊節為爾謠。官賜二萬錢,無家可歸嬌。
為媾他日婦,婉然初垂髫。洗沐作小史,裹頭束其腰。
筆硯耕學苑,戈矛戰天驕。壯大隨所好,忠孝福可徼。
相國有折脅,封侯或吹簫。人事豈易料,勿輕此僬僥。
題毛女真
霧鬢風鬟木葉衣,山川良是昔人非。
只應閑過商顏老,獨自吹簫月下歸。
寄餾合刷瓶與子由
老人心事日摧頹,宿火通紅手自焙。
小甑短瓶良具足,稚兒嬌女共燔煨。
寄君東閣閑烝栗,知我空堂坐畫灰。
約束家僮好收拾,故山梨棗待翁來。
次韻子由清汶老龍珠丹
天公不解防癡龍,玉函寶方出龍宮。
雷霆下索無處避,逃入先生衣袂中。
先生不作金椎袖,玩世徜徉隱屠酒。
夜光明月空自投,一鍛何勞緯蕭手。
黃門寡好心易足,荊棘不生梨棗熟。
玄珠白璧兩無求,無脛金丹來入腹。
區區分別笑樂天,那知空門不是仙。
次韻子由書清汶老所傳秦湘二女圖
春風消冰失瑤玉,我本無身安有觸。
羊生得婦如得風,握手一笑未為辱。
先生室中無天游,佩環何處鳴風甌。
隨魔未必皆魔女,但與分燈遣歸去。
胡為寫真傳世人,更要維摩一轉語。
丹元茅茨只三間,太極老人時往還。
點檢凡心早除拂,方平神鞭常使物。
紫團參寄王定國
谽谺土門口,突兀太行頂。豈惟團紫雲,實自俯倒景。
剛風被草木,真氣入苕穎。舊聞人銜芝,生此羊腸嶺。
纖纖虎豹鬣,蹙縮龍蛇癭。蠶頭試小嚼,龜息變方聘。
矧予明真子,已造浮玉境。清宵月挂戶,半夜珠落井。
灰心寧復然,汗喘久已靜。東坡猶故目,北藥致遺秉。
欲持一椏根,往侑九轉鼎。為子置齒頰,豈不賢酒茗。
次韻劉燾撫句蜜漬荔支
時新滿座聞名字,別久何人記色香。
葉似楊梅蒸霧雨,花如盧橘傲風霜。
每憐蓴菜下鹽豉,肯與葡萄壓酒漿。
回首驚塵卷飛雪,詩情真合與君嘗。
立春日小集呈李端叔
白髮已十載,青春無一堪。不驚新歲換,聊與故人談。
牛健民聲喜,鴉嬌雪意酣。霏微不到地,和暖要宜蠶。
歲月斜川似,風流曲水慚。行吟老燕代,坐睡夢江潭。
丞掾頗哀援,歌呼誰怕參。衰懷久灰槁,習氣尚饞貪。
白啖本河朔,紅消真劍南。辛盤得青韭,臘酒是黃柑。
歸臥燈殘帳,醒聞葉打庵。須煩李居士,重說後三三。
次韻曾仲錫元日見寄
蕭索東風兩鬢華,年年幡勝翦宮花。
愁聞塞曲吹蘆管,喜見春槃得蓼芽。
吾國舊供雲澤米,定武齋酒用蘇州米。君家新致雪坑茶。近得曾坑茶。
燕南異事真堪記,三寸黃柑擘永嘉。
子由生日以檀香觀音像及新合印香銀篆槃為壽
旃檀婆律海外芬,西山老臍柏所薰。
香螺脫黶來相羣,能結縹緲風中雲。
一燈如螢起微焚,何時度驚繆篆紋。
繚繞無窮合復分,綿綿浮空散氤氳。
東坡持是壽卯君。君少與我師皇墳。
旁資老聃釋迦文。共厄中年點蠅蚊。
晚遇斯須何足云。君方論道承華勛。
我亦旗鼓嚴中軍。國恩當報敢不勤。
但願不為世所醺。爾來白髮不可耘。
問君何時返鄉枌,收拾散亡理放紛。
此心實與香俱焄。聞思大士應已聞。
次韻李端叔送保倅翟安常赴闕兼寄子由
中山保塞兩窮邊,臥治雍容已百年。
顧我迂愚分竹使,與君談笑用蒲鞭。
松荒三徑思元亮,草合平池憶惠連。
白髮歸心憑說與,古來誰似兩疏賢。
中山松醪寄雄州守王引進
鬱鬱蒼髯千歲姿,肯來杯酒作兒嬉。
流芳不待龜巢葉,唐人以荷葉為酒杯,謂之碧筒酒。掃白聊煩鶴踏枝。
醉裏便成欹雪舞,醒時與作嘯風辭。
馬軍走送非無意,玉帳人閑合有詩。
次韻李端叔謝送牛戩鴛鴦竹石圖
聞君談西戎,廢食忘早晚。王師本不陣,賊壘何足剗。
守邊在得士,此語要而簡。知君論將口,似我識畫眼。
笑指塵壁間,此是老牛戩。平生師衛玠,非意常理遣。
訴君定何人,未用市朝顯。置之勿復道,世俗固多舛。
歸去亦何須,單車渡殽澠。如蟲得羽化,已脫安用繭。
家書空萬軸,涼曝困舒卷。念當掃長物,閉息默自暖。
此畫聊付君,幽處得小展。新詩勿縱筆,羣吠驚邑犬。
時來未可知,妙斲待輪扁。
次韻聰上人見寄
前身本同社,宿業獨臨邊。一悟鏡空老,始知圓澤賢。
歸心忘犢佩,生術寄羊鞭。不似歐陽子,空留六一泉。
次韻王雄州還朝留別
老李威名八十年,壁間精悍見遺顏。
自聞出守風流似,稍覺承平氣象還。
但遣詩人歌杕杜,不妨侍女唱陽關。
內朝接武知何日,白髮羞歸供奉班。
三月二十日多葉杏盛開
零露泫月蕊,溫風散晴葩。春工了不睡,連夜開此花。
芳心誰翦刻,天質自清華。惱客香有無,弄妝影橫斜。
中山古戰國,殺氣浮高牙。叢臺餘袨服,易水雄悲笳。
自從此花開,玉肌洗塵沙。坐令游俠窟,化作溫柔家。
我老念江海,不飲空咨嗟。劉郎歸何日,紅桃爍殘霞。
明年花開時,舉酒望三巴。蓋欲請梓州而歸也。
三月二十日開園三首
雪髯霜鬢語獊獰,澹蕩園林取次行。
要識將軍不凡意,從來只啜小人羹。是日散父老酒食。
西園牡籥夜沉沉,尚有游人臥柳陰。
鶴睡覺時風露下,落花飛絮滿衣襟。
鬱鬱蒼髯真道友,絲絲紅萼是鄉人。蒼髯,松也。紅萼,海棠也。
何時翠竹江村路,送我柴門月色新。
次韻王雄州送侍其涇州
威聲又數中興年,二虜行當一矢聯。
聞道名城得真將,故應驚羽落空弦。
追鋒歸去雄三衛,授鉞重來定十連。
別酒回頭便陳跡,號呶端合發初筵。
臨城道中作并引
予初赴中山,連日風埃,未嘗了了見太行也。今將適嶺表,頗以是為恨。過臨城、內丘,天氣忽清徹,西望太行,草木可數,岡巒北走,崖谷秀傑。忽悟歎曰:吾南遷其速返乎,退之衡山之祥也。書以付邁,使志之。
逐客何人著眼看,太行千里送征鞍。
未應愚谷能留柳,可獨衡山解識韓。
過湯陰市得豌豆大麥粥示三兒子
朔野方赤地,河濡但黃塵。秋霖暗豆漆,夏旱臞麥人。
逆旅唱晨粥,行庖得時珍。青班照匕箸,脆響鳴牙齦。
玉食謝故吏,風餐便逐臣。漂零竟何適,浩蕩寄此身。
爭勸加飲食,實無負吏民。何當萬里客,歸及三年新。
子由新修汝州龍興寺吳畫壁
丹青久衰工不藝,人物尤難到今世。
每摹市井作公卿,畫手懸知是徒隸。
吳生已與不傳死,那復典刑留近歲。
人間幾處變西方,盡作波濤翻海勢。
細觀手面分轉側,妙算毫釐得天契。
始知真放本精微,不比狂花生客慧。
似聞遺墨留汝海,古壁蝸涎可垂涕。
力捐金帛扶棟宇,錯落浮雲卷新霽。
使君坐嘯清夢餘,幾疊衣紋數衿袂。
他年弔古知有人,姓名聊記東坡弟。
過高郵寄孫君孚
過淮風氣清,一洗塵埃容。水木漸幽茂,菰蒲雜游龍。
可憐夜合花,青枝散紅茸。美人游不歸,一笑當誰供。
故園在何處,已偃手種松。我行忽失路,歸夢山千重。
聞君有負郭,二頃收橫從。卷野畢秋獲,牀聞夜舂。
樂哉何所憂,社酒粥面醲。宦游豈不好,毋令到千鍾。
僕所至未嘗出游過長蘆聞天禪師病甚不可不一問既見則有間矣明日阻風復留見之作三絕句呈聞復并請轉呈參寥子各賦數首
亦知壺子不死,敢問老聃所游。瑟瑟寒松露骨,眈眈病虎垂頭。
莫言西蜀萬里,且到南華一游。扶病江邊送客,杖孥浦口回頭。
老去此生一訣,興來明日重游。臥聞三老白事,半夜南風打頭。
六月七日泊金陵阻風得鍾山泉公書寄詩為謝
今日江頭天色惡,礮車雲起風欲作。
獨望鍾山喚寶公,林間白塔如孤鶴。
寶公骨冷喚不聞,卻有老泉來喚人。
電眸虎齒霹靂舌,為子吹散千峰雲。
南行萬里亦何事,一酌曹溪知水味。
他年若畫蔣山圖,為作泉公喚居士。
贈清涼寺和長老
代北初辭沒馬塵,江南來見臥雲人。
問禪不契前三語,施佛空留丈六身。
老去山林徒夢想,雨餘鐘鼓更清新。
會須一洗黃茅瘴,未用深藏白巾。
予前後守倅餘杭凡五年夏秋之間蒸熱不可過獨中和堂東南頰下瞰海門洞視萬里三伏常蕭然也紹聖元年六月舟行赴嶺外熱甚忽憶此處而作是詩
忠孝王家千柱宮,東坡作吏五年中。
中和堂上東南頰,獨有人間萬里風。
慈湖夾阻風五首
捍索桅竿立嘯空,篙師酣寢浪花中。
故應菅蒯知心腹,弱纜能爭萬里風。
此生歸路愈茫然,無數青山水拍天。
猶有小船來賣餅,喜聞墟落在山前。
我行都是退之詩,真有人家水半扉。
千頃桑麻在船底,空餘石髮挂魚衣。
日輪亭午汗珠融,誰識南訛長養功。
暴雨過雲聊一快,未妨明月卻當空。
臥看落月橫千丈,起喚清風得半帆。
且並水村欹側過,人間何處不巉巖。
過廬山下并引
予過廬山下,雲物騰涌,默有禱焉。未午,衆峰凜然,故作是詩。
亂雲欲霾山,勢與飄風南。羣隮相應和,勇往爭驂驔。
可憐薈蔚中,時出紫翠嵐。雁沒失東嶺,龍騰見西龕。
一時供坐笑,百態變立談。暴雨破坱圠,清飆掃渾酣。
廓然歸何處,陋矣安足戡。亭亭紫霄峰,窈窈白石庵。
五老數松雪,雙溪落天潭。雖云默禱應,顧有移文慚。
壺中九華詩并引
湖口人李正臣蓄異石九峰,玲瓏宛轉,若窗櫺然。余欲以百金買之,與仇池石為偶,方南遷未暇也。名之曰壺中九華,且以詩記之。
清溪電轉失雲峰。夢裏猶驚翠掃空。
五嶺莫愁千嶂外,九華今在一壺中。
天池水落層層見,玉女窗明處處通。
念我仇池太孤絕,百金歸買碧玲瓏。
江西
江西山水真吾邦,白沙翠竹石底江。
舟行十里磨九瀧,篙聲犖确相舂撞。
醉臥欲醒聞淙淙,真欲一口吸老龐。
何人得儁窺魚矼,舉叉絕叫尺鯉雙。
秧馬歌并引
過廬陵,見宣德郎致仕曾君安止,出所作禾譜。文既溫雅,事亦詳實,惜其有所缺,不譜農器也。予昔游武昌,見農夫皆騎秧馬。以榆棗為腹,欲其滑,以楸桐為背,欲其輕,腹如小舟,昂其首尾,背如覆瓦,以便兩髀,雀躍于泥中,繫束藁其首以縛秧。日行千畦,較之傴僂而作者,勞佚相絕矣。史記禹乘四載,泥行乘橇。解者曰,橇形如箕,擿行泥上。豈秧馬之類乎?作秧馬歌一首,附于禾譜之末云。
春雲濛濛雨凄凄,春秧欲老翠剡齊。
嗟我婦子行水泥,朝分一壠暮千畦。
腰如箜篌首啄雞,筋煩骨殆聲酸嘶。
我有桐馬手自提,頭尻軒昂腹脅低。
背如覆瓦去角圭,以我兩足為四蹄。
聳踴滑汰如鳧鷖,纖纖束藁亦可齎。
何用繁纓與月題,朅從畦東走畦西。
山城欲閉聞鼓鼙,忽作的盧躍檀溪。
歸來挂壁從高棲,了無芻秣饑不啼。
少壯騎汝逮老黧,何曾蹶軼防顛擠。
錦韉公子朝金閨,笑我一生蹋牛犁,不知自有木鴃鶗。
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
山憶喜歡勞遠夢,蜀道有錯喜歡鋪,在大散關上。地名惶恐泣孤臣。
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扶舟減石鱗。
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鬱孤臺以下四首皆虔州。
八境見圖畫,鬱孤如舊游。山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
日麗崆峒曉,風酣章貢秋。丹青未變葉,鱗甲欲生洲。
嵐氣昏城樹,灘聲入市樓。煙雲侵嶺路,草木半炎州。
故國千峰外,高臺十日留。他年三宿處,準擬繫歸舟。
廉泉
水性故自清,不清或撓之。君看此廉泉,五色爛摩尼。
廉者為我廉,我以此名為。有廉則有貪,有慧則有癡。
誰為柳宗元,孰是吳隱之。漁父足豈潔,許由耳何淄。
紛然立名字,此水了不知。毀譽有時盡,不知無盡時。
朅來廉泉上,捋須看鬢眉。好在水中人,到處相娛嬉。
塵外亭
楚山澹無塵,贛水清可厲。散策塵外游,麾手謝此世。
山高惜人力,十步輒一憩。卻立浮雲端,俯視萬井麗。
幽人宴坐處,龍虎為斬薙。馬駒獨何疑,豈墮山鬼計。
夜垣非助我,謬敬欲其逝。戲留一轉語,千載起攘袂。
天竺寺并引
予年十二,先君自虔州歸,為予言:「近城山中天竺寺,有樂天親書詩云: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前臺花發後臺見,上界鐘清下界聞。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筆勢奇逸,墨跡如新。」今四十七年矣。予來訪之,則詩已亡,有刻石存耳,感涕不已,而作是詩。
香山居士留遺跡,天竺禪師有故家。
空詠連珠吟疊壁,已亡飛鳥失驚蛇。
林深野桂寒無子,雨浥山薑病有花。
四十七年真一夢,天涯流落涕橫斜。
過大庾嶺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凈。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
今日嶺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頂,結髮授長生。
宿建封寺曉登盡善亭望韶石三首
雙闕浮空照短亭,至今猿鳥嘯青熒。
君王自此西巡狩,再使魚龍舞洞庭。
蜀人文賦楚人辭,堯在崇山舜九疑。
聖主若非真得道,南來萬里亦何為。
嶺海東南月窟西,功成天已錫玄圭。
此方定是神仙宅,禹亦東來隱會稽。
月華寺寺鄰岑水場施者皆坑戶也,百年間蓋三焚矣。
天公胡為不自憐,結土融石為銅山。
萬人採斲富媼泣,只有金帛資豪姦。
脫身獻佛意可料,一瓦坐待千金還。
月華三火豈天意,至今茇舍依榛菅。
僧言此地本龍象,興廢反掌曾何艱。
高巖夜吐金碧氣,曉得異石青斕斑。
坑流窟發錢涌地,暮施百鎰朝千鍰。
此山出寶以自賊,地脈已斷天應慳。
我願銅山化南畝,爛漫黍麥蘇惸鰥。
道人修道要底物,破鐺煮飯茅三間。
南華寺
云何見祖師,要識本來面。亭亭塔中人,問我何所見。
可憐明上座,萬法了一電。飲水既自知,指月無復眩。
我本修行人,三世積精練。中間一念失,受此百年譴。
摳衣禮真相,感動淚雨霰。借師錫端泉,洗我綺語硯。
碧落洞在英州下十五里。
槎牙亂峰合,晃蕩絕壁橫。遙知紫翠間,古來仙釋并。
陽崖射朝日,高處連玉京。陰谷扣白月,夢中游化城。
果然石門開,中有銀河傾。幽龕入窈窕,別戶穿虛明。
泉流下珠琲,乳蓋交縵纓。我行畏人知,恐為仙者迎。
小語輒響荅,空山自雷驚。策杖歸去來,治具煩方平。
峽山寺傳奇所記孫恪袁氏事,即此寺,至今有人見白猿者。
天開清遠峽,地轉凝碧灣。我行無遲速,攝衣步孱顏。
山僧本幽獨,乞食況未還。雲碓水自舂,松門風為關。
石泉解娛客,琴筑鳴空山。佳人劍翁孫,游戲暫人間。
忽憶嘯雲侶,賦詩留玉環。林空不可見,霧雨霾髻鬟。
舟行至清遠縣見顧秀才極談惠州風物之美
到處聚觀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
江雲漠漠桂花濕,海雨翛翛荔子然。
聞道黃柑常抵鵲,不容朱橘更論錢。
恰從神武來弘景,便向羅浮見稚川。
廣州蒲澗寺地產菖蒲,十二節。相傳安期生之故居,始皇訪之于此
不用山僧導我前,自尋雲外出山泉。
千章古木臨無地,百尺飛濤瀉漏天。
昔日菖蒲方士宅,後來薝蔔祖師禪。
而今只有花含笑,笑道秦皇欲學仙。山中多含笑花。
贈蒲澗信長老
優缽曇花豈有花,問師此曲唱誰家。
已從子美得桃竹,此山有桃竹,可作杖,而土人不識。予始錄子美詩遺之。不向安期覓棗瓜。
燕坐林間時有虎,高眠粥後不聞鴉。
勝游自古兼支許,為采松肪寄一車。
發廣州
朝市日已遠,此身良自如。三杯軟飽後,浙人謂飲酒為軟飽。一枕黑甜餘。俗謂睡為黑甜。
蒲澗疏鐘外,黃灣落木初。天涯未覺遠,處處各樵漁。
浴日亭在南海廟前。
劍氣崢嶸夜插天,瑞光明滅到黃灣。
坐看暘谷浮金暈,遙想錢塘涌雪山。
已覺滄涼蘇病骨,更煩沆瀣洗衰顏。
忽驚鳥動行人起,飛上千峰紫翠間。
游羅浮山一首示兒子過
人間有此白玉京,羅浮見日雞一鳴。
南樓未必齊日觀,鬱儀自欲朝朱明。劉夢得有詩,記羅浮夜半見日事。山不甚高,而夜見日,此可異也。山有二石樓。今延祥寺在南樓下,朱明洞在沖虛觀後,云是蓬萊第七洞天。
東坡之師抱朴老,真契早已交前生。
玉堂金馬久流落,寸田尺宅今歸耕。
道華亦嘗啖一棗,唐永樂道士侯道華,竊食鄧天師藥仙去。永樂有無核棗,人不可得,道華獨得之。予在岐下,亦嘗得食一枚。契虛正欲仇三彭。唐僧契虛,遇人導游稚川仙府。真人問曰:汝絕三彭之仇乎?契虛不能荅。
鐵橋石柱連空橫,山有鐵橋石柱,人罕至者。杖藜欲趁飛猱輕。
雲溪夜逢瘖虎伏,山有啞虎巡山。斗壇畫出銅龍獰。沖虛觀後有朱真人朝斗壇,近于壇上獲銅龍六、銅魚一。
小兒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黃庭。
近者戲作凌雲賦,筆勢彷彿離騷經。
負書從我盍歸去,羣仙正草新宮銘。
汝應奴隸蔡少霞,我亦季孟山玄卿。唐有夢書新宮銘者,云紫陽真人山玄卿撰,其略曰:良常西麓原澤東泄,新宮宏宏,崇軒。又有蔡少霞者,夢人遣書碑,略曰,公昔乘魚車,今履瑞雲,躅空仰塗,綺輅輪囷。其末題云,五雲書閣吏蔡少霞書。
還須略報老同叔,贏糧萬里尋初平。子由一字同叔。
十月二日初到惠州
彷彿曾游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
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
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
嶺南萬戶皆春色,嶺南萬戶酒。會有幽人客寓公。
寓居合江樓
海上蔥曨氣佳哉,二江合處朱樓開。
蓬萊方丈應不遠,肯為蘇子浮江來。
江風初涼睡正美,樓上啼鴉呼我起。
我今身世兩相違,西流白日東流水。
樓中老人日清新,天上豈有癡仙人。
三山咫尺不歸去,一杯付與羅浮春。予家釀酒名羅浮春。
白水山佛跡巖羅浮之東麓也,在惠州東北二十里。
何人守蓬萊,夜半失左股。浮山若鵬蹲,忽展垂天羽。
根株互連絡,崖嶠爭吞吐。神工自爐鞲,融液相綴補。
至今餘隙罅,流出千斛乳。方其欲合時,天匠麾月斧。
帝觴分餘瀝,山骨醉后土。峰巒尚開闔,澗谷猶呼舞。
海風吹未凝,古佛來布武。當時汪岡氏,投足不盡拇。
青蓮雖不見,千古落花雨。雙溪匯九折,萬馬騰一鼓。
奔雷濺玉雪,潭洞開水府。潛鱗有饑蛟,掉尾取渴虎。
我來方醉後,濯足聊戲侮。回風卷飛雹,掠面過強弩。
山靈莫惡劇,微命安足賭。此山吾欲老,慎勿厭求取。
溪流變春酒,與我相賓主。當連青竹竿,下灌黃精圃。
詠湯泉在白水山。
積火焚大槐,蓄油災武庫。驚然丞相井,疑浣將軍布。
自憐耳目隘,未測陰陽故。鬱攸火山烈,觱沸湯泉注。
豈惟渴獸駭,坐使癡兒怖。安能長魚鱉,僅可尋狐兔。
山中惟木客,戶外時芒屨。雖無傾城浴,幸免亡國汙。
自笑
子石如琢玉,遠煙真削黳。入我病風手,古語云,磨墨如病風手。玄雲渰凄凄。
是中有何好,而我喜欲迷。既似蠟屐阮,又如鍛柳嵇。
醉筆得天全,宛宛天投霓。多謝中書君,伴我此幽棲。
朝雲詩并引
世謂樂天有粥駱馬放楊柳枝詞,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夢得有詩云: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樂天亦云:病與樂天相伴住,春隨樊子一時歸。則是樊素竟去也。予家有數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雲者隨予南遷。因讀樂天集,戲作此詩。朝雲姓王氏,錢唐人,嘗有子曰幹兒,未期而夭云。
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絡秀不同老,天女維摩總解禪。
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因緣。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陽雲雨仙。
寄虎兒
獨倚桄榔樹,閑挑蓽撥根。謀生看拙否,送老此蠻村。
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
春風嶺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予昔赴黃州,春風嶺上見梅花,有兩絕句。明年正月往岐亭,道中賦詩云: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
豈知流落復相見,蠻風蜒雨愁黃昏。
長條半落荔支浦,臥樹獨秀桄榔園。
豈惟幽光留夜色,直恐泠艷排冬溫。
松風亭下荊棘裏,兩株玉蕊明朝暾。
海南仙雲嬌墮砌,月下縞衣來扣門。
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
先生獨飲勿歎息,幸有落月窺清樽。
再用前韻
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
紛紛初疑月挂樹,耿耿獨與參橫昏。
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鶴棲荒園。
天香國艷肯相顧,知我酒熟詩清溫。
蓬萊宮中花鳥使,綠衣倒挂扶桑暾。
抱叢窺我方醉臥,故遣啄木先敲門。
麻姑過君急灑掃,鳥能歌舞花能言。
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黏空樽。嶺南珍禽有倒挂子,綠毛紅喙,如鸚鵡而小,自東海來,非塵埃間物也。
新釀桂酒
擣香篩辣入瓶盆,盎盎春溪帶雨渾。
收拾小山藏社甕,招呼明月到芳樽。
酒材已遣門生致,菜把仍叨地主恩。
爛煮葵羹斟桂醑,風流可惜在蠻村
惠守詹君見和復次韻
已破誰能惜甑盆,頹然醉裏得全渾。
欲求公瑾一囷米,試滿莊生五石樽。
三杯卯困忘家事,萬戶春濃感國恩。
刺史不須邀半道,籃輿未暇走山村。
花落復次前韻
玉妃謫墮煙雨村,先生作詩與招魂。
人間草木非我對,奔月偶桂成幽昏。
闇香入戶尋短夢,青子綴枝留小園。
披衣連夜喚客飲,雪膚滿地聊相溫。
松明照坐愁不睡,井花入腹清而暾。
先生年來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門。
多情好事真習氣,惜花未忍終無言。
留連一物吾過矣,笑領百罰空罍樽。
東坡後集 卷五
江郊并引
惠州歸善縣治之北數百步,抵江少西,有盤石小潭,可以垂釣,作江郊詩云。
江郊葱曨,雲水蒨絢。碕𡶨斗入,洄潭輪轉。
先生悅之,布席間燕。初日下照,潛鱗俯見。
意釣忘魚,樂此竿線。優哉悠哉,玩物之變。
詹守攜酒見過用前韻作詩聊復和之
箕踞狂歌老瓦盆,燎毛燔肉似羌渾。
傳呼草市來攜客,洒掃漁磯共置樽。
山下黃童爭看舞,江干白骨已銜恩。時詹方議葬暴骨。
孤雲落日西南望,長羨歸鴉自識村。
寄鄧道士并引
羅浮山有野人,相傳葛稚川之隸也。鄧道士守安,山中有道者也,嘗於庵前見其足跡,長二尺許。紹聖二年正月十日,予偶讀韋蘇州寄全椒山中道士詩云:「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遙持一樽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乃以酒一壺,仍依蘇州韻作詩寄之云。
一盃羅浮春,遠餉采薇客。遙知獨酌罷,醉臥松下石。
幽人不可見,清嘯聞月夕,聊戲庵中人,空飛本無跡。
上元夜
前年侍玉輦,端門萬枝燈。璧月挂罘罳,珠星綴觚稜。
去年中山府,老病亦宵興。牙旗穿夜市,鐵馬響春冰。
今年江海上,雲房寄山僧。亦復舉膏火,松間見層層。
散策桄榔林,林疏月鬅鬙。使君置酒罷,簫鼓轉松陵。
狂生來索酒,賈道人也。一舉輒數升。浩歌出門去,我亦歸瞢騰。
正月二十四日與兒子過、賴仙芝,王原秀才、僧曇頴行、全道士、何宗一,同游羅浮道院及栖禪精舍,過作詩,和其韻寄邁、迨
斷橋隔勝踐,脫屨欣小憩。瘴花已繁紅,官柳猶疏細。
斜川二三子,悼歎吾年逝。淒涼羅浮館,風壁頹雨砌。
黃冠常苦饑,迎客羞破袂。仙山在何許,歸鶴時墮毳。
崎嶇拾松黃,欲救齒髮弊。坐令禪客笑,一夢等千歲。
栖禪晚置酒,蠻果粲蕉荔。齋廚釜無羹,野餉籃有蕙。
嬉遊趁時節,俯仰了此世。猶當洗業障,更作臨水禊。
寄書陽羨兒,并語長頭弟。門戶各努力,先期畢租稅。
正月二十六日偶與數客野步嘉祐僧舍東南野人家,雜花盛開,扣門求觀。主人林氏媼出應,白髮青裙,少寡,獨居三十年矣。感歎之餘,作詩記之。
縹帶緗枝出絳房,綠陰青子送春忙。
涓涓泣露紫含笑,焰焰燒空紅佛桑。
落日孤煙知客恨,短籬破屋為誰香。
主人白髮青裙袂,子美詩中黃四娘。
龍尾石硯寄猶子遠
皎皎穿雲月,青青出水荷。文章工點黝,忠義老研磨。
偉節何須怒,寬饒要少和。吾衰此無用,寄與小東坡。遠為人類予。
贈王子直秀才
萬里雲山一破裘,杖端閑挂百錢遊。
五車書已留兒讀,二頃田應為鶴謀。
水底笙歌蛙兩部,山中奴婢橘千頭。
幅巾我欲相隨去,海上何人識故侯。
次韻表兄程正輔江行見桃花
曲士賦懷沙,草木傷莽莽。德人無荊棘,坐失嶺嶠阻。
我兄瑚璉姿,流落瘴江浦。淨眼見桃花,紛紛墮紅雨。
蕭然振衣裓,笑問散花女。我觀解語花,粉色如黃土。
一言破千偈,況爾初不語。可憐一轉話,他日如何舉。
故復此微吟,聊和鷗鴉㯭。江邊閑草木,閑客當為主。
爾來子美瘦,正坐作詩苦。袖手焚筆硯,清篇真漫與。
願兄理北轅,六轡去如組。上林桃花開,水暖鴻北翥。
追餞正輔表兄至博羅賦詩為別
孤臣南游墮黃菅,君亦何事來牧蠻。
艤舟蜑戶龍岡窟,置酒椰葉桄榔間。
高談已笑衰語陋,傑句尤覺清詩孱。
博羅小縣僧舍古,我不忍去君忘還。
君應回望秦與楚,夢涉漢水愁秦關。
我亦坐念高安客,神游黃蘗參洞山。
何時曠蕩洗瑕垢,與君歸駕相追攀。
梨花寒食隔江路,兩山遙對雙煙鬟。
歸耕不用一錢物,惟要兩腳飛孱顏。
玉牀丹鏃記分我,助我金鼎光斕斑。
再用前韻賦
樂天霜鬢如霜菅,始知謝遣素與蠻。
我兄綠髮蔚如故,已了夢幻齊人間。
蛾眉勸酒聊爾耳,處仲太忍茂弘孱。
三盃徑醉便歸臥,海上知復幾往還。
連娟六么趁蹋鞠,杳眇三疊縈陽關。
酒醒夢斷何所有,落花流水空青山。
忽驚鐃鼓發半夜,明月不許幽人攀。
贈行無物惟一語,莫遣瘴霧侵雲鬟。
羅浮道人一傾蓋,欲繫白日留君顏。
應知我是香案吏,他年許綴蓬萊班。
真一酒并引
米、麥、水三,一而已,此東坡先生真一酒也。
撥雪披雲得乳泓,蜜蜂又欲醉先生。真一色味,頗類予在黃州日所醞蜜酒也。
稻垂麥仰陰陽足,器潔泉新表裏清。
曉日著顏紅有暈,春風入髓散無聲。
人間真一東坡老,與作青州從事名。
游博羅香積寺并引
寺去縣七里,三山犬牙,夾道皆美田,麥禾甚茂。寺下谿水可作碓磨,若築塘百步,閘而落之,可轉兩輪舉四杵也。以屬縣令林抃,使督成之。
二年流落鼃魚鄉,朝來喜見麥吐芒。
東風搖波舞淨綠,初日泫露酣嬌黃。
汪汪春泥已沒膝,剡剡秋穀初分秧。
誰言萬里出無友,見此二美喜欲狂。
三山屏擁僧舍小,一谿雷轉松陰涼。
要令水力供臼磨,與相地脈增隄防。
霏霏落雪看收麪,隱隱疊鼓聞舂糠。
散流一啜雲子白,炊裂十字瓊肌香。
豈惟牢九薦古味,束晳餅賦云:漫頭薄持,起搜牢九。要使真一流仙漿。
詩成捧腹便絕倒,書生說食真膏肓。
次韻定慧欽長老見寄八首并引
蘇州定慧長老守欽,使其徒卓契順來惠州,問予安否,且寄擬寒山十頌。語有璨、忍之通,而詩無島、可之寒,吾甚嘉之,為和八首。
左角看破楚,南柯聞長滕。鉤簾歸乳鷰,穴紙出癡蠅。
為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崎嶇真可笑,我是小乘僧。
鐵橋本無柱,石樓豈有門。舞空五色羽,吠雲千歲根。
松花釀仙酒,木客餽山飧。我醉君且去,陶云吾亦云。
羅浮高萬仞,下看扶桑卑。默坐朱明洞,玉池自生肥。
從來性坦率,醉語漏天機。相逢莫相問,我不記吾誰。
幽人白玉觀,大士甘露滅。根塵各清淨,心境兩奇絕。
真源未純熟,習氣餘陋劣。譬如已放鷹,中夜時掣紲。
誰言窮巷士,乃竊造物權。所見皆我有,安居受其全。
戲作一篇書,千古發爭端。儒墨起相殺,予初本無言。
閒居蓄百毒,救彼跛與盲。依山作陶穴,掩此暴骨橫。
區區效一溉,豈能濟含生。力惡不己出,時哉非汝爭。
少壯欲及物,老閑餘此心。微生山海間,坐受瘴霧侵。
可憐鄧道士,攝衣問呻吟。覆舟卻私渡,斷橋費千金。
淨名毘耶中,妙喜恒沙外。初無往來相,二土同一在。
云何定慧師,尚欠行腳債。請判維摩憑,一到東坡界。
三月十九日攜白酒鱸魚過詹使君食槐葉冷淘
枇杷已熟粲金珠,桑落初嘗灩玉蛆。
暫借垂蓮十分盞,一澆空腹五車書。
青浮卵碗槐芽餅,紅點冰盤藿葉魚。
醉飽高眠真事業,此生有味在三餘。
江漲用過韻
草木生故墟,牛羊滿空瀆。春江圍草市,夜浪浮竹屋。
已連漲海白,尚帶霍山綠。坎離更休王,魚鼈橫陵陸。
得非崑崙囚,欲報陸渾衂。行看北風競,來救南國蹙。
長驅連山燒,一掃含沙毒。孤吟愍造化,何時停倚伏。
當憐水旱氓,不作舟車蓄。江流儻席捲,社酒期茆縮。
連雨江漲二首
越井岡頭雲出山,牂牁江上水如天。
牀牀避漏幽人屋,浦浦移家蜑子船。
龍卷魚鰕并雨落,人隨雞犬上墻眠。
祇應樓下平堦水,長記先生過嶺年。
急雨蕭蕭作晚涼,臥聞榕葉響長廊。
微明燈火耿殘夢,半濕簾帷浥舊香。
高浪隱牀吹罋盎,闇風驚樹擺琳琅。
先生不出晴無用,留向空堦滴夜長。
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
南村諸楊北村盧,謂楊梅、盧橘也。白花青葉冬不枯。
垂黃綴紫煙雨裏,特與荔支為先驅。
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
不須更待妃子笑,風骨自是傾城姝。
不知天工有意無,遣此尤物生海隅。
雲山得伴松檜老,霜雪自困楂梨麄。
先生洗盞酌桂醑,冰盤薦此頳虬珠。
似聞江鰩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予嘗謂荔支厚味高格兩絕,果中無比,惟江鰩柱、河豚魚近之耳。
我生涉世本為口,一官久已輕蓴鱸。
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
桄榔杖寄張文潛一首時初聞黃魯直遷黔南范淳父九疑也
睡起風清酒在亡,身隨殘夢兩茫茫。
江邊曳杖桄榔瘦,林下尋苗蓽撥香。
獨步倘逢岣嶁令,遠來莫恨曲江張。
遙知魯國真男子,獨憶平生盛孝章。
荅周循州
蔬飯藜牀破衲衣,掃除習氣不吟詩。
前生似是盧行者,後學過呼韓退之。
未敢叩門求夜話,時叨送米續晨炊。
知君清俸難多輟,且覔黃精與療飢。
次韻程正輔遊碧落洞
空山不難到,絕境未易名。何時謫仙人,來作鈞天聲。
胸中幾雲夢,餘地方恢宏。長庚與北斗,錯落綴冠纓。
黃公獻紫芝,赤松餽青精。谿山久寂寞,請續離騷經。
抱枝寒蜩咽,繞耳飛蚊清。謫仙拊掌笑,笑此羽皇銘。
我頃嘗獨遊,自適孤雲情。君今又繼往,霧雨愁青冥。
感君兄弟意,尋羊問初平。玉牀分箭鏃,不忍獨長生。
詩成輒寄我,妙絕陶謝并。孤鴻方避弋,老驥猶在坰。
鳥獸如可羣,永寄槁木形。何山不堪隱,飲水自修齡。
六月十二日酒醒步月理髮而寢
羽蟲見月爭翻飜,我亦散髮虛明軒。
千梳冷快肌骨醒,風露氣入霜蓬根。
起舞三人漫相屬,停杯一問終無言。
曲肱薤簟有佳處,夢覺瑤樓空斷魂。
荔支歎
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候兵火催。
顛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支龍眼來。
飛車跨山鶻橫海,風枝露葉如新采。
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
永元荔支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無人舉觴酹伯游。漢永元中交州進荔支龍眼,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奔馳死亡,罹猛獸毒蟲之害者無數。唐羌字伯游,為臨武長,上書言狀,和帝罷之。唐天寶中,蓋取涪州荔支,自子午谷路進入。
我願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
君不見武夷谿邊粟粒芽,前丁後蔡相籠加。
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鬥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豈此物,致養口體何陋耶。
洛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洛下貢花自錢惟演始。大小龍茶始於丁晉公,而成於蔡君謨。歐陽永叔聞君謨進小龍團,驚歎曰:君謨士人也,何至作此事!今年閩中監司乞進鬥茶,許之。
江月五首并引
嶺南氣候不常。吾嘗云:菊花開時乃重陽,涼天佳月即中秋,不須以日月為斷也。今歲九月,殘暑方退,既望之後,月出愈遲。然予常夜起登合江樓,或與客游豐湖,入栖禪寺,扣羅浮道院,登逍遙堂,逮曉乃歸。杜子美云: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此殆古今絕唱也。因其句作五首,仍以「殘夜水明樓」為韻。
一更山吐月,玉塔臥微瀾。正似西湖上,涌金門外看。
冰輪橫海闊,香霧入樓寒。停鞭且莫上,照我一杯殘。
二更山吐月,幽人方獨夜。可憐人與月,夜夜江樓下。
風枝夕未停。露草不可藉。歸來掩關臥,唧唧蟲夜話。
三更山吐月,栖鳥亦驚起。起尋夢中游,清絕正如此。
驅雲掃衆宿,俯仰迷空水。幸可飲我牛,不須違洗耳。
四更山吐月,皎皎為誰明。幽人赴我約,坐待玉繩橫。
野橋多斷板,山寺有微行。今夕定何夕,夢中游化城。
五更山吐月,窗逈室幽幽。玉鉤還挂戶,江練卻明樓。
星河澹欲曉,鼓角冷知秋。不眠飜五詠,清切變蠻謳。
聞正輔表兄將至以詩迎之
生逢堯舜仁,得作嶺海遊。雖懷跫然喜,豈免跕墮憂。
暮雨侵重膇,曉煙騰鬱攸。朝盤見蜜唧,夜枕聞鵂鶹。
幾欲烹鬱屈,固嘗饌鉤輈。舌音漸獠變,面汗嘗騂羞。
賴我存黃庭,有時仍丹丘。目聽不任耳,踵息殆廢喉。
稍欣素月夜,遂度黃茆秋。我兄清廟器,持節瘴海頭。
蕭然三家步,橫此萬斛舟。人言得漢吏,天遣活楚囚。
惠然再過我,樂哉十日留。但恨三語賢,忽潛九原幽。
萬里倘同歸,兩鰥當對耰。軾喪婦已三年矣,正輔近有亡嫂之戚,故云。強歌非真達,何必師莊周。
再和
稚川真長生,少從鄭公遊。孝章偶不死,免為文舉憂。
餘齡會有適,獨往豈相攸。由來警露鶴,不羨撮蚤鶹。
願加視後鞭,同駕躅空輈。寧飡墮齒堇,勿憶齊眉羞。
何時遂縱壑,歸路同首丘。著意尋彌明,長頸高結喉。
東岡松柏老,西嶺橘柚秋。無心逐定遠,燕頷飛虎頭。
君方卒功名,一泛范蠡舟。我亦沾沛渥,漸解鍾儀囚。
寧須張子房,萬戶自擇留。猶勝嵇叔夜,孤憤甘長幽。
南窗可寄傲,北山早歸耰。此語君勿疑,老彭跨商周。
同正輔表兄游白水山
偉哉造物真豪縱,攫土摶沙為此弄。
擘開翠峽走雲雷,截破奔流作潭洞。
因隨化人履巨跡,得與仙兄躡飛鞚。
曳杖不知巗谷深,穿雲但覺衣裘重。
坐看驚鳥救霜葉,知有老蛟蟠石甕。
金沙玉礫粲可數,古鏡寶奩寒不動。
念兄獨立與世疏,絕境難到惟我共。
永辭角上兩蠻觸,一洗胸中九雲夢。
浮來山高回望失,武陵路絕無人送。
筠籃擷翠爪甲香,素綆分碧銀瓶凍。
歸路霏霏湯谷暗,野堂活活神泉涌。
解衣浴此無垢人,身輕可試雲間鳳。
與正輔遊香積寺
越山少松竹,常苦野火厄。此峰獨蒼然,感荷佛祖力。
茯苓無人采,千歲化琥珀。幽光發中夜,見者惟木客。
我豈無長鑱,真贗苦難識。靈苗與毒草,疑似在毫髮。
把玩竟不食,棄置長太息。山僧類有道,辛苦常谷汲。
我慚作機舂,鑿破混沌穴。幽尋恐不繼,書板記歲月。
次韻正輔同遊白水山
只知楚越為天涯,不知肝膽非一家。
此身如線自縈繞,左回右轉隨繅車。
誤拋山林入朝市,平地咫尺千褒邪。
欲從稚川隱羅浮,先與靈運開永嘉。
首參虞舜款韶石,次謁六祖登南華。
仙山一見五色羽,雪樹兩摘南枝花。
赤魚白蟹筯屢下,黃柑綠橘籩常加。
糖霜不待蜀客寄,荔支莫信閩人誇。
恣傾白蜜收五稜,細斸黃土栽三椏。正輔分人參一苗,歸種韶陽。來詩本用字,惠州無書,不見此字所出,故且從木奉和。
朱明洞裏得靈草,翩然放杖淩蒼霞。
豈無軒車駕熟鹿,亦有鼓吹號寒蛙。
仙人勸酒不用勺,石上自有樽罍窪。
徑從此路朝玉闕,千里莫遣毫釐差。
故人日夜望我歸,相迎欲到長風沙。
豈知乘槎天女側,獨倚雲機看織紗。
世間誰似老兄弟,篤愛不復相疵瑕。
相攜行到水窮處,庶幾一見留子嗟。
千年枸杞常夜吠,無數草棘工藏遮。
但令凡心一洗濯,神人仙藥不我遐。
山中歸來萬想滅,豈復回顧雙雲鴉。
和子由次月中梳頭韻
夏畦流膏白雨翻,北窗幽人臥羲軒。
風輪曉入春筍節,露珠夜上秋禾根。或為予言:草木之長常在昧明間,早作而伺之,乃見其枝起數寸,竹筍尤甚。又夏秋之交,稻方含秀,黃昏月出,露珠起於其根,纍纍然忽自騰上,若有推之者,或入于莖心,或垂于葉端,稻乃秀實,驗之信然。此二事與子由養生之說契,故以此為寄。
從來白髮有公道,始信丹經非妄言。
此身法報本無二,他年妙絕兼形魂。傳燈錄有形神俱妙者,乃不復有解化之事。
十一月九日夜夢與人論神仙道術因作一詩八句既覺頗記其語錄呈子由弟後四句不甚明瞭今足成之耳
析塵妙質本來空,夢中於此句若了然有所得者。更積微陽一線功。
照夜一燈長耿耿,閉門千息自濛濛。
養成丹竈無煙火,點盡人間有暈銅。
寄語山神停伎倆,不聞不見我何窮。
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戲作小詩問之
白衣送酒舞淵明,急掃風軒洗破觥。
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
空煩左手持新蟹,漫繞東籬嗅落英。
南海使君今北海,定分百榼餉春耕。
小圃五詠
人參
上黨天下脊,遼東真井底。玄泉傾海腴,白露灑天醴。
靈苗此孕毓,肩肢或具體。移根到羅浮,越水灌清泚。
地殊風雨隔,臭味終祖禰。青椏綴紫萼,圓實墮紅米。
窮年生意足,黃土手自啟。上藥無炮炙,齕齧盡根柢。
開心定魂魄,憂恚何足洗。糜身輔吾生,既食首重稽。
地黃
地黃飼老馬,可使光鑒人。吾聞樂天語,喻馬施之身。
我衰正伏櫪,垂耳氣不振。移栽附沃壤,蕃茂爭新春。
沉水得稚根,重湯養陳薪。投以東阿清,和以北海醇。
崖蜜助甘冷,山薑發芳辛。融為寒食餳,嚥作瑞露珍。
丹田自宿火,渴肺還生津。願餉內熱子,一洗胸中塵。
枸杞
神藥不自閟,羅生滿山澤。日有牛羊憂,歲有野火厄。
越俗不好事,過眼等茨棘。青荑春自長,絳珠爛莫摘。
短籬護新植,紫筍生臥節。根莖與花實,收拾無棄物。
大將玄吾鬢,小則餉我客。似聞朱明洞,中有千歲質。
靈厖或夜吠,可見不可索。仙人倘許我,借杖扶衰疾。
甘菊
越山春始寒,霜菊晚愈好。朝來出細粟,稍覺芳歲老。
孤根蔭長松,獨秀無衆草。晨光雖照耀,秋雨半摧倒。
先生臥不出,黃葉紛可掃。無人送酒壺,空腹嚼珠寶。
香風入牙頰,楚些發天藻。新荑蔚已滿,宿根寒不槁。
揚揚弄芳蝶,生死何足道。頗訝昌黎翁,恨爾生不早。
薏苡
伏波飯薏苡,禦瘴傳神良。能除五溪毒,不救讒言傷。
讒言風雨過,瘴癘久亦亡。兩俱不足治,但愛草木長。
草木各有宜,珍產駢南荒。絳囊懸荔支,雪粉剖桄榔。
不謂蓬荻姿,中有藥與糧。舂為芡珠圓,炊作菰米香。
子美拾橡栗,黃精誑空腸。今吾獨何者,玉粒照生光。
雨後行菜圃
夢回聞雨聲,喜我菜甲長。平明江路濕,並岸飛雨槳。
天公真富有,膏乳瀉黃壤。霜根一蕃滋,風葉漸俯仰。
未任筐筥載,已作杯案想。艱難生理窄,一味敢專饗。
小摘飯山僧,清安寄真賞。芥藍如菌蕈,脆美牙頰響。
白菘類羔豚,冒土出蹯掌。誰能視火候,小竈當自養。
殘臘獨出二首
幽尋本無事,獨往意自長。釣魚豐樂橋,采杞逍遙堂。
羅浮春欲動,雲日有清光。處處野梅開,家家臘酒香。
路逢眇道士,疑是左元放。我欲從之語,恐復化為羊。
江邊偶微行,詰曲背城市。平湖春草合,步到栖禪寺。
堂空不見人,老稚掩關睡。所營在一食,食已寧復事。
客來豈無得,施子淨掃地。風松獨不靜,送我作鼓吹。
新年五首
曉雨暗人日,春愁連上元。水生挑菜渚,煙濕落梅村。
小市人歸盡,孤舟鶴踏翻。猶堪慰寂寞,漁火亂黃昏。
北渚集羣鷺,新年何所之。盡歸喬木寺,分占結巢枝。
生物會有役,謀身各及時。何當禁畢弋,看引雪衣兒。
海國空自暖,春山無限清。冰溪結瘴雨,雪菌到江城。
更待輕雷發,先催凍筍生。豐湖有藤菜,似可敵蓴羹。
小邑浮橋外,青山石岸東。茶槍燒後有,麥浪水前空。
萬戶不禁酒,三年真識翁。結茅來此住,歲晚有誰同。
荔子幾時熟,花頭今已繁。探春先揀樹,買夏欲論園。
居士常攜客,參軍許扣門。明年更有味,懷抱帶諸孫。
二月八日與黃燾僧曇穎過逍遙堂何道士宗一問疾
安心守玄牝,閉眼覓黃庭。問疾來三士,澆愁有半瓶。
風松時落蕊,病鶴不梳翎。樽空我歸去,山月照君醒。
次韻高要令劉湜峽山寺見寄
新聞妙無多,舊學閑可束。猶當隱季生,未遽逃梅福。
空腸吐餘思,靜似蠶綴簇。寸田結初果,秀若銅生綠。
荊棘掃誠盡,梨棗憂不熟。高人寧鑄金,下士乃服玉。
君看嶺嶠隘,我欲巾笥蓄。曾攀羅浮頂,亦到朱明谷。
旋觀真歷塊,歸臥甘破屋。故人老猶仕,世味薄如縠。
偶從越女笑,不怕蠻江浴。驚聞尺書到,喜有新詩辱。
應憐五管客,曾作八州督。骨銷讒口鑠,膽破獄吏酷。
壠雲不易寄,江月乃可掬。遙知清遠寺,不稱空洞腹。
蹇驢步武碎,短瑟絃柱促。仰看泉落珮,俯聽石響轂。
千峰瀉清駛,一往無回躅。狂雷失晤語,過電不容目。
要知僧長饑,正坐山少肉。人間無南北,蝸角空出縮。
仇池九十九,仇池有九十九泉,予嘗夢至,有詩。嵩山三十六。子由近買田陽霍,北望嵩山,甚近。天人同一夢,仙凡無兩錄。
陋邦真可老,生理亦粗足。便回爇天焰,長作照海燭。爇天焰見退之詩。近黃魯直寄詩云:蓮花合裏一寸燭,牝馬海中燒百川。魯直蓋近有得也。
食荔支二首并引
惠州太守東堂祠,故相陳文惠公,堂下有公手植荔支一株,郡人謂將軍樹。今歲大熟,賞啖之餘,下逮吏卒,其高不可致者,縱猿取之。
丞相祠堂下,將軍大樹旁。炎雲駢火實,瑞露酌天漿。
爛紫垂先熟,高紅挂遠揚。分甘徧鈴下,也到黑衣郎。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支三百顆,不妨長作嶺南人。
和子由盆中石菖蒲忽生九花
春荑秋莢兩須臾,神藥人間果有無。
無鼻何由識薝蔔,有花今始信菖蒲。
芳心未飽兩蛺蝶,寒意知鳴幾蟪蛄。
記取明年十二節,小兒休更籋霜鬚。
遷居
吾紹聖元年十月二日至惠州,寓合江樓,是月十八日遷於嘉祐寺。二年三月十九日復遷于合江樓,三年四月二十日復歸於嘉祐寺。時方卜築白鶴峰之上,新居成,庶幾其少安乎。
前年家水東,回首夕陽麗。去年家水西,濕面春雨細。
東西兩無擇,緣盡我輒逝。今年復東徙,舊館聊一憩。
已買白鶴峰,規作終老計。長江在北戶,雪浪舞吾砌。
青山滿牆頭,鬌幾雲髻。雖慚抱朴子,金鼎陋蟬蛻。
猶賢柳柳州,廟俎薦丹荔。吾生本無待,俯仰了此世。
念念自成劫,塵塵各有際。下觀生物息,相吹等蚊蚋。
兩橋詩并引
惠州之東,江溪合流,有橋,多廢壞,以小舟渡。羅浮道士鄧守安始作浮橋,以四十舟為二十舫,鐵銷石矴,隨水漲落,榜曰東新橋。州西豐湖上有長橋,屢作屢壞,栖禪院僧希固築進兩岸,為飛閣九間,盡用石鹽木,堅若鐵石,榜曰西新橋。皆以紹聖三年六月畢工,作二詩落之。
東新橋
羣鯨貫鐵索,背負橫空霓。首搖翻雪江,尾插崩雲溪。
機牙任信縮。漲落隨高低。轆轤卷巨索,青蛟挂長堤。
奔舟免狂觸,脫筏防撞擠。一橋何足云,歡傳廣東西。
父老有不識,喜笑爭攀躋。魚龍亦驚逃,雷雹生馬蹄。
嗟此病涉久,公私困留稽。姦民食此險,出沒如鳧鷖。
似賣失船壺,如去登樓梯。不知百年來,幾人隕沙泥。
豈知濤瀾上,安若堂與閨。往來無晨夜,醉病休扶攜。
使君飲我言,妙割無牛雞。不云二子勞,歎我捐腰犀。二士造橋,余嘗助施犀帶。
我亦壽使君,一言聽扶藜。常當修未壞,勿使後噬臍。
西新橋
昔橋本千柱,挂湖如斷霓。浮梁陷積淖,破板隨奔谿。
笑看遠岸沒,坐覺孤城低。聊因三農隙,稍進百步堤。
炎州無堅植,潦水輕推擠。千年誰在者,鐵柱羅浮西。
獨有石鹽木,白蟻不敢躋。似開銅駝峰,如鑿鐵馬蹄。
岌岌類鞭石,山川非會稽。嗟我久閣筆,不書紙尾鷖。
蕭然無尺箠,欲構飛空梯。百夫下一杙,椓此百尺泥。橋柱石磉之下,皆有堅木,椓入泥中丈餘,謂之頂樁。
探囊賴故侯,寶錢出金閨。子由之婦史,頃入內,得賜黃金錢數千助施。父老喜雲集,簞壺無空攜。
三日飲不散,殺盡西村雞。似聞百歲前,海近湖有犀。橋下舊名鱷湖,蓋嘗有鮫鱷之類。
那知陵谷變,枯瀆生茭藜。後來勿忘今,冬涉水過臍。
悼朝雲詩并引
紹聖元年十一月,戲作朝雲詩。三年七月五日,朝雲病亡于惠州,葬之栖禪寺松林中東南,直大聖塔。予既銘其墓,且和前詩以自解。朝雲始不識字,晚忽學書,粗有楷法。蓋嘗從泗上比丘尼義沖學佛,亦略聞大義,且死,誦金剛經四句偈而絕。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
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
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
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東坡後集 卷六
丙子重九二首
三年瘴海上,越嶠真我家。登山作重九,蠻菊秋未花。
唯有黃茆根,堆壠生坳窊。蜑酒櫱衆毒,酸甜如梨楂。
何以侑一罇,鄰翁餽鼃蛇。亦復強取醉,歡謡雜悲嗟。
今年吁惡歲,僵仆如亂麻。此會我雖健,狂風捲朝霞。
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西湖不欲往,墓樹號寒鴉。
窮塗不擇友,過眼如亂雲。餘子誰復數,坐閱兩使君。
共飲去年堂,俯看秋水紋。此水與此人,相追兩沄沄。
老去各休息,造物嗟長勤。佳哉此令節,不惜與子分。
何以娛我客,游魚在清濆。水師三百指,銕網欲掩羣。
獲多雖一快,買放尤可欣。此樂真不朽,明年我歸耘。
白鶴峰新居欲成夜過西鄰翟秀才二首
林行婆家初閉戶,翟夫子舍尚留關。
連娟缺月黃昏後,縹緲新居紫翠間。
繫悶豈無羅帶水,韓退之云:水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割愁還有劍鋩山。柳子厚云:海上尖峰若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皆嶺南詩也。
中原北望無歸日,鄰火村舂自往還。
甕間畢卓防偷酒,壁後匡衡不點燈。
待鑿平江百尺井,要分清暑一壺冰。
佐卿恐是歸來鶴,次律寧非過去僧。
他日莫尋王粲宅,夢中來往本何曾。
次韻子由所居六詠
堂前種山丹,錯落馬腦盤。堂後種秋菊,碎金收辟寒。
草木如有情,慰此芳歲闌。幽人正獨樂,不知行路難。
詩人故多感,花發憶兩京。石榴有正色,玉樹真虛名。
粲粲秋菊花,卓為霜中英。萸盤照重九,纈蕊兩鮮明。
幽居有古意,義井分西墻。誰言三伏熱,止須一杯涼。
先生坐忍渴,羣囂自披猖。衆散徐酌飲,逡巡味尤長。
先生飯土塯,無物與劉叉。何以娛醉客,時嗅砌下花。
井水分西鄰,竹陰借東家。蕭然行腳僧,一身寄天涯。
東齋手種柏,今復幾尺長。知有桓司馬,榛茆為遮藏。
近聞南臺松,新枝出餘僵。年來此懷抱,豈復驚凡亡。
新居已覆瓦,無復風雨憂。榿栽與籠竹,小詩亦可求。
尚欲煩貳師,刻山出飛流。應須鑿百尺,兩綆載一牛。
吳子野絕粒不睡過作詩戲之芝上人陸道士皆和予亦次其韻
聊為不死五通仙,終了無生一大緣。
獨鶴有聲知半夜,老蠶不食已三眠。
憐君解比人間夢,芝有夢齋,子由作銘。許我時逃醉後禪。
會與江山成故事,不妨詩酒樂新年。
次韻惠循二守相會
共惜相從一寸陰。酒杯雖淺意殊深。
且同月下三人影。莫作天涯萬里心。
東嶺近開松菊徑。南堂初絕斧斤音。
知君善頌如張老。猶望攜壺更一臨。
又次韻二守同訪新居二首
數畝蓬蒿古縣陰,曉窗清快夜堂深。
也知卜築非真宅,聊欲跏趺看此心。
聞道攜壺問奇字,更因登木助微音。
相娛北戶江千頃,直下都無地可臨。
此生真欲老墻陰,卻掃都忘歲月深。
拔薤已觀賢守政,折蔬聊慰故人心。
風流賀監常吳語,憔悴鍾儀獨楚音。
治狀兩邦俱第一,潁川歸去肯重臨。
循守臨行出小鬟復用前韻
學語雛鶯在柳陰,臨行呼出翠帷深。
通家不隔同年面,二守同年家。得路方知異日心。
趁著春衫游上苑,要求國手教新音。
嶺梅不用催歸騎,截鐙須防舊所臨。循守近為倅。
種茶
松間旅生茶,已與松俱瘦。茨棘尚未容,蒙翳爭交構。
天公所遺棄,百歲仍稚幼。紫筍雖不長,孤根乃獨壽。
移栽白鶴嶺,土軟春雨後。彌旬得連陰,似許晚遂茂。
能忘流轉苦,戢戢出鳥咮。未仕供臼磨,且可資摘嗅。
千團輸太官,百餅銜私鬥。何如此一啜,有味出吾囿。
白鶴山新居鑿井四十尺遇盤石石盡乃得泉
海國困蒸溽,新居利高寒。以彼陟降勞,易此寢處乾。
但苦江路峻,常慚汲腰酸。矻矻煩四夫,磽磽斲層巒。
彌旬得尋丈,下有青石盤。終日但迸火,何時見飛瀾。
豐我粲與醪,利汝椎與鑽。山石有時盡,我意殊未闌。
今朝僮僕喜,黃土復可摶。晨瓶得雪乳,暮甕渟冰湍。
我生類如此,何適不艱難。一勺亦天賜,曲肱有餘歡。
三月二十九日二首
南嶺過雲開紫翠,北江飛雨送凄涼。
酒醒夢回春盡日,閉門隱几坐燒香。
門外橘花猶的皪,墻頭荔子已斕斑。
樹暗草深人靜處,卷簾欹枕臥看山。
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
九疑聯綿屬衡湘,蒼梧獨在天一方。
孤城吹角煙樹裏,落月未落江蒼茫。
幽人拊枕坐歎息,我行忽至舜所藏。
江邊父老能說子,白須紅頰如君長。
莫嫌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遙相望。
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窮達俱存亡。
天其以我為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
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
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中得句云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覺而遇清風急雨戲作此數句
四州環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
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
眇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
幽懷忽破散,永嘯來天風。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
安知非羣仙,鈞天宴未終。喜我歸有期,舉酒屬青童。
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羣龍。夢雲忽變色,笑雷亦改容。
應怪東坡老,顏衰語徒工。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
次前韻寄子由
我少即多難,邅回一生中。百年不易滿,寸寸彎強弓。
老矣復何言,榮辱今兩空。泥丸尚一路,古語云,十方薄伽梵,一路涅槃門。所向餘皆窮。
似聞崆峒西,仇池迎此翁。胡為適南海,復駕垂天雄。
下視九萬里,浩浩皆積風。回望古合州,屬此琉璃鐘。
離別何足道,我生豈有終。渡海十年歸,方鏡照兩童。
還鄉亦何有,暫假壺公龍。峨眉向我笑,錦水為君容。
天人巧相勝,不獨數子工。指點昔游處,蒿萊生故宮。
安期生并引
安期生,世知其為仙者也,然太史公曰:蒯通善齊人安期生,生嘗以策干項羽,羽不能用,羽欲封此兩人,兩人終不肯受,亡去。予每讀此,未嘗不廢書而歎,嗟乎,仙者非斯人而誰為之。故意戰國之士,如魯連、虞卿,皆得道者歟?
安期本策士,平日交蒯通。嘗干重瞳子,不見隆準公。
應如魯仲連,抵掌吐長虹。難堪踞牀洗,寧挹扛鼎雄。
事既兩大繆,飄然籋遺風。乃知經世士,出世或乘龍。
豈比山澤臞,忍饑啖柏松。縱使偶不死,正堪為僕僮。
茂陵秋風客,望祖猶蟻蠭。海上如瓜棗,可聞不可逢。
夜夢并引
七月十三日,至儋州十餘日矣,澹然無一事。學道未至,靜極生愁,夜夢如此,不免以書自怡。
夜夢嬉游童子如,父師檢責驚走書。
計功當畢春秋餘,今乃始及桓莊初。
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鉤魚。
我生紛紛嬰百緣,氣固多習獨此偏。
棄書事君四十年,仕不顧留書繞纏。
自視汝與丘孰賢,易韋三絕丘猶然,如我當以犀革編。
遷居之夕聞鄰舍兒誦書欣然而作
幽居亂蛙黽,生理半人禽。跫然已可喜,況聞弦誦音。
兒聲自圓美,誰家兩青衿。且欣習齊咻,未敢笑越吟。
九齡起韶石,姜子家日南。吾道無南北,安知不生今。
海闊尚挂斗,天高欲橫參。荊榛短墻缺,燈火破屋深。
引書與相和,置酒仍獨斟。可以侑我醉,琅然如玉琴。
聞子由瘦儋耳至難得肉食
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
土人頓頓食藷芋,薦以薰鼠燒蝙蝠。
舊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蝦蟆緣習俗。
十年京國厭肥羜,日日烝花壓紅玉。
從來此腹負將軍,今者固宜安脫粟。俗諺云:大將軍食飽捫腹而歎曰:我不負汝。左右曰:將軍固不負此腹,此腹負將軍,未嘗出少智慮也。
人言天下無正味,即且未遽賢麋鹿。
海康別駕復何為,帽寬帶落驚僮僕。
相看會作兩臞仙,還鄉定可騎黃鵠。
客俎經旬無肉又子由勸不讀書蕭然清坐乃無一事
病怯鯹鹹不買魚,爾來心腹一時虛。
使君不復憐烏攫,屬國方將掘鼠餘。
老去獨收人所棄,悠哉時到物之初。
從今免被孫郎笑,絳帕蒙頭讀道書。
宥老楮
我墻東北隅,張王維老穀。樹先樗櫟大,葉等桑柘沃。
流膏馬乳漲,墮子楊梅熟。胡為尋丈地,養此不材木。
蹶之得輿薪,規以種松菊。靜言求其用,略數得五六。
膚為蔡侯紙,子入桐君錄。黃繒練成素,黝面頮作玉。
灌灑烝生菌,腐餘光吐燭。雖無傲霜節,幸免狂酲毒。
孤根信微陋,生理有倚伏。投斧為賦詩,德怨聊相贖。
觀棋并引
予素不解棋,嘗獨游廬山白鶴觀,觀中人皆闔戶晝寢,獨聞棋聲于古松流水之間,意欣然喜之,自爾欲學,然終不解也。兒子過乃粗能者,儋守張中日從之戲,予亦隅坐,竟日不以為厭也。
五老峰前,白鶴遺址。長松蔭庭,風日清美。
我時獨游,不逢一士。誰歟棋者,戶外屨二。
不聞人聲,時聞落子。紋枰坐對,誰究此味。
空鉤意釣,豈在魴鯉。小兒近道,剝啄信指。
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優哉游哉,聊復爾耳。
糴米
糴米買束薪,百物資之市。不緣耕樵得,飽食殊少味。
再拜請邦君,願受一廛地。知非笑昨夢,食力免內愧。
春秧幾時花,夏稗忽已穟。悵焉撫耒耜,誰復識此意。
入寺
曳杖入寺門,輯杖挹世尊。我是玉堂仙,謫來海南村。
多生宿業盡,一氣中夜存。旦隨老鴉起,饑食扶桑暾。
光圓摩尼珠,照耀玻璃盆。來從佛印可,稍覺魔忙奔。
閑看樹轉午,坐到鐘鳴昏。斂收平生心,耿耿聊自溫。
次韻子由三首
東亭
仙山佛國本同歸,世路玄關兩背馳。
到處不妨閑卜築,流年自可數期頤。
遙知小檻臨廛市,定有新松長棘茨。
誰道茆檐劣容膝,海天風雨看紛披。
東樓
白髮蒼顏自照盆,董生端合是前身。
獨棲高閣多辭客,為著新書未絕麟。
小醉易醒風力軟,安眠無夢雨聲新。
長歌自誷真堪笑,底處人間是所欣。柳子厚詩云:長歌返故室,自誷非所欣。
椰子冠
天教日飲欲全絲,美酒生林不待儀。
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將空殼付冠師。前漢高祖紀注云:薛有作冠師。
規摹簡古人爭看,簪導輕安髮不知。
更著短檐高屋帽,東坡何事不違時。
次韻子由月季花再生
幽芳本長春,暫瘁如蝕月。且當付造物,未易料枯枿。
也知宿根深,便作紫筍茁。乘時出婉娩,為我暖栗冽。
先生蚤貴重,廟論推英拔。如今城東瓜,不記召南茇。
陋居有遠寄,小圃無闊躡。還為久處計,坐待行年匝。子由明年六十。
臘果綴梅枝,春杯浮竹葉。誰言一萌動,已覺萬木活。
聊將玉蕊新,世謂此玫瑰花。插向綸巾折。
次韻子由浴罷
理髮千梳凈,風晞勝湯沐。閉息萬竅通,霧散名乾浴。
頹然語默喪,靜見天地復。時令具薪水,漫欲濯腰腹。
陶匠不可求,盆斛何由足。海南無浴器,故常乾浴而已。老雞臥糞土,振羽雙瞑目。
倦馬風沙,奮鬣一噴玉。垢凈各殊性,快愜聊自沃。
雲母透蜀紗,琉璃瑩蘄竹。稍能夢中覺,漸使生處熟。
楞嚴在牀頭,妙偈時仰讀。返流歸照性,獨立遺所矚。
未知仰山禪,已就季主卜。安心會自得,助長毋相督。
借前韻賀子由生第四孫斗老
今日散幽憂,彈冠及新沐。況聞萬里孫,已報三日浴。
朋來四男子,大壯泰臨復。開書喜見面,未飲春生腹。
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舉家傳吉夢,殊相驚凡目。
爛爛開眼電,磽磽峙頭玉。李賀詩云:頭玉磽磽眉宇翠,杜郎生得真男子。但令強筋骨,可以耕衍沃。
不須富文章,端解耗紙竹。君歸定何日,我計久已熟。
長留五車書,要使九子讀。吾與子由共九孫男矣。簞瓢有內樂,軒冕無流矚。
人言適似我,窮達已可卜。早謀二頃田,莫待八州督。吾前後典八州。
獨覺
瘴霧三年恬不怪,反畏北風生體疥。
朝來縮頸似寒鴉,焰火生薪聊一快。
紅波翻屋春風起,先生默坐春風裏。
浮空眼纈散雲霞,無數心花發桃李。
悠然獨覺午窗明,欲覺猶聞醉鼾聲。
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十二月十七日夜坐達曉寄子由
燈燼不挑垂暗蕊,爐香重撥尚餘薰。
清風欲發鴉翻樹,缺月初升犬吠雲。
閉眼此心新活計,隨身孤影舊知聞。
雷州別駕應危坐,跨海幽光與子分。
謫居三適三首
旦起理髮
安眠海自運,浩浩潮黃宮。日出露未晞,鬱鬱濛霜松。
老櫛從我久,齒疏含清風。一洗耳目明,習習萬竅通。
少年苦嗜睡,朝謁常匆匆。爬搔未云足,已困冠巾重。
何異服轅馬,沙塵滿風騣。琱鞍響珂月,實與杻械同。
解放不可期,枯柳豈易逢。誰能書此樂,獻與腰金公。
午窗坐睡
蒲團盤兩膝,竹几閣雙肘。此間道路熟,徑到無何有。
身心兩不見,息息安且久。睡蛇本亦無,何用鉤與手。
神凝疑夜禪,體適劇卯酒。我生有定數,祿盡空餘壽。
枯楊下飛花,膏澤回衰朽。謂我此為覺,物至了不受。
謂我今方夢,此心初不垢。非夢亦非覺,請問希夷叟。
夜臥濯足
長安大雪年,束薪抱衾裯。雲安市無井,斗水寬百憂。
今我逃空谷,孤城嘯鵂鶹。得米如得珠,食菜不敢留。
況有松風聲,釜鬲鳴颼颼。瓦盎深及膝,時復冷暖投。
明燈一爪翦,快若鷹辭鞲。天低瘴雲重,地薄海氣浮。
土無重膇藥,獨以薪水瘳。誰能更包裹,冠履裝沐猴。
子由生日
上天不難知,好惡與我一。方其未定間,人力破陰騭。
少忍待其定,報應真可必。季氏生而仁,觀過見其實。
端如柳下惠,焉往不三黜。天有時而定,壽考未易畢。
兒孫七男子,三子四孫。次第皆逢吉。遙知設羅門,獨掩懸罄室。
回思十年事,無愧篋中筆。但願白髮兄,年年作生日。
以黃子木拄杖為子由生日之壽
靈壽扶孔光,菊潭飲伯始。雖云閑草木,豈樂蒙此恥。
一時偶收用,千載相瘢疻。海南無嘉植,野果名黃子。
堅瘦多節目,天材任操倚。嗟我始剪裁,世用或緣此。
貴從老夫手,往配先生几。相從歸故山,不愧仙人杞。本草:枸杞一名仙人杖。
過于海舶得邁寄書酒作詩遠和之皆粲然可觀子由有書相慶也因用其韻賦一篇并寄諸子姪
我似老牛鞭不動,雨滑泥深四蹄重。
汝如黃犢走卻來,海闊山高百程送。
庶幾門戶有八慈,不恨居鄰無二仲。
他年汝曹笏滿床,中夜起舞踏破甕。
會當洗眼看騰躍,莫指癡腹笑空洞。
譽兒雖是兩翁癖,積德已自三世種。
豈惟萬一許生還,尚恐九十煩珍從。
六子晨耕簞瓢出,衆婦夜績燈火共。
春秋古史乃家法,詩筆離騷亦時用。
但令文字還照世,糞土腐餘安足夢。
上元夜過赴儋守召獨坐有感戊寅歲
使君置酒莫相違,守舍何妨獨掩扉。
靜看月窗盤蜴蜥,臥聞風幔落蛜蝛。
燈花結盡吾猶夢,香篆消時汝欲歸。
搔首淒涼十年事,傳柑歸遺滿朝衣。
海南人不作寒食而以上巳上冢予攜一瓢酒尋諸生皆出矣獨老符秀才在因與飲至醉符蓋儋人之安貧守靜者也
老鴉銜肉紙飛灰,萬里家山安在哉。
蒼耳林中太白過,鹿門山下德公回。
管寧投老終歸去,王式當年本不來。
記取城南上巳日,木棉花落刺桐開。
新居
朝陽入北林,竹樹散疏影。短籬尋丈間,寄我無窮境。
舊居無一席,逐客猶遭屏。結茅得茲地,翳翳村巷永。
數朝風雨涼,畦菊發新穎。俯仰可卒歲,何必謀二頃。
五色雀并引
海南有五色雀,常以兩絳者為長,進止必隨焉,俗謂之鳳凰云,久旱而見輒雨,潦則反是。吾卜居儋耳城南,嘗一至庭下,今日又見之進士黎子雲及其弟威家。既去,吾舉酒祝之曰:若為吾來者,當再集也。已而果然,乃為賦詩。
粲粲五色羽,炎方鳳之徒。青黃縞玄服,翼衛兩紱朱。
仁心知閔農,常告雨霽符。我窮惟四壁,破屋無瞻烏。
惠然此粲者,來集竹與梧。鏘鳴如玉佩,意欲相嬉娛。
寂寞兩黎生,食菜真臞儒。小圃散春物,野桃陳雪膚。
舉杯得一笑,見此紅鸞雛。高情如飛仙,未易握粟呼。
胡為去復來,眷眷豈屬吾。回翔天壤間,何必懷此都。
倦夜
倦枕厭長夜,小窗終未明。孤村一犬吠,殘月幾人行。
衰鬢久已白,旅懷空自清。荒園有絡緯,虛織竟何成。
用過韻冬至與諸生飲酒
小酒生黎法,乾糟瓦盎中。芳辛知有毒,滴瀝取無窮。
凍醴寒初泫,春醅暖更饛。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
里閈峨山北,田園震澤東。歸期那敢說,安訊不曾通。
鶴鬢驚全白,犀圍尚半紅。愁顏解符老,壽耳鬥吳翁。
得穀鵝初飽,亡貓鼠益豐。黃薑收土芋,蒼耳斫霜叢。
兒瘦緣儲藥,奴肥為種松。頻頻非竊食,數數尚乘風。
河伯方夸若,靈媧自舞馮。歸途陷泥淖,炬火燎茅蓬。
膝上王文度,家傳張長公。和詩仍醉墨,戲海亂羣鴻。符、吳皆坐客,其餘皆即事實錄也。
縱筆三首
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
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
父老爭看烏角巾,應緣曾現宰官身。
谿邊古路三叉口,獨立斜陽數過人。
北船不到米如珠,醉飽蕭條半月無。
明日東家知祀竈,隻雞斗酒定膰吾。
貧家淨掃地
貧家淨掃地,貧女好梳頭。下士晚聞道,聊以拙自修。
扣門有佳客,一飯相邀留。舂炊勿草草,此客未易媮。
慎勿用勞薪,感我如薰蕕。德人抱衡石,銖黍安可瘦。
次韻子由贈吳子野先生二絕句
馬跡車輪滿四方,若為閉暑小茅堂。
仙心欲捉左元放,癡疾還同顧長康。
江令蒼苔圍故宅,謝家語燕集華堂。
先生笑說江南事,只有青山繞建康。
被酒獨行徧至子雲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
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
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
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
符老風情奈老何,朱顏減盡鬢絲多。
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是日復見符林秀才,言換扇之事。
夜燒松明火
歲暮風雨交,客舍淒薄寒。夜燒松明火,照室紅龍鸞。
快焰初煌煌,碧煙稍團團。幽人忽富貴,繐帳芬椒蘭。
珠煤綴屋梢,香音詣,松瀝也。出本草注。流銅槃。坐看十八公,俯仰灰燼殘。
齊奴朝爨蠟,萊公夜長歎。海康無此物,燭盡更未闌。
庚辰歲人日作時聞黃河已復北流老臣舊數論此今斯言乃驗二首
老去仍棲隔海村,夢中時見作詩孫。
天涯已慣逢人日,歸路猶欣過鬼門。
三策已應思賈讓,孤忠終未赦虞翻。
典衣剩買河源米,屈指新篘作上元。
不用長愁掛月村,檳榔生子竹生孫。海南勒竹,每節生枝如竹竿大,蓋竹孫也。
新巢語燕還窺硯,舊雨來人不到門。
春水蘆根看鶴立,夕陽楓葉見鴉翻。
此生念念隨泡影,莫認家山作本元。
庚辰歲正月十二日天門冬酒熟予自漉之且漉且嘗遂以大醉二首
自撥床頭一甕雲,幽人先已醉濃芬。
天門冬熟新年喜,淘米春香並舍聞。杜子美詩云,聞道雲安淘米春,蓋酒名也。
菜圃漸疏花漠漠,竹扉斜掩雨紛紛。
擁裘睡覺知何處,吹面東風散纈紋。
載酒無人過子雲,年來家醞有奇芬。
醉鄉杳杳誰同夢,睡息齁齁得自聞。
口業向詩猶小小,眼花因酒尚紛紛。
點燈更試淮南語,汎溢東風有縠紋。淮南子云:東風至而酒汎溢。許慎注云,酒汎,清酒也。
追和戊寅歲上元
春鴻社燕巧相違,白鶴峰頭白板扉。
石建方欣洗牏廁,姜龐不解歎蠨蝛。
一龕京口嗟春夢,萬炬錢塘憶夜歸。
合浦賣珠無復有,當年笑我泣牛衣。
題過所畫枯木竹石三首
老可能為竹寫真,小坡今與石傳神。
山僧自覺菩提長,心境都將付臥輪。
散木支離得自全,交柯蚴蟉欲相纏。
不須更說能鳴雁,要以空中得盡年。
倦看澀勒暗蠻村,亂棘孤藤束瘴根。
惟有長身六君子,依依猶得似淇園。
真一酒歌并引
布算以步五星,不如仰觀之捷;吹律以求中聲,不如耳齊之審。鉛汞以為藥,策易以候火,不如天造之真也。是故神宅空,樂出虛,蹋踘者以氣升,孰能推是類以求天造之藥乎?於此有物,其名曰真一,遠游先生方治此道,不飲不食,而飲此酒,食此藥,居此堂。予亦竊其一二,故作真一之歌。其詞曰:
空中細莖插天芒,不生沮澤生陵岡。
涉閱四氣更六陽,森然不受螟與蝗。
飛龍御月作秋涼,蒼波改色屯雲黃。
天旋雷動玉塵香,起搜十裂照坐光。
跏趺牛噍安且詳,動搖天關出瓊槳。
壬公飛空丁女藏,三伏遇井了不嘗。
釀為真一和而莊,三杯儼如侍君王。
湛然寂照非楚狂,終身不入無功鄉。
東坡後集 卷七
汲江煎茶
活水還須活火烹,唐人云:茶須緩火炙,活火煎。自臨釣石取深清。
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
茶雨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
枯腸未易禁三碗,坐數荒村長短更。
予來儋耳得吠狗曰烏觜甚猛而馴隨予遷合浦過澄邁泅而濟路人皆驚戲為作此詩
烏喙本海獒,幸我為之主。食餘已瓠肥,終不憂鼎俎。
晝馴識賓客,夜捍為門戶。知我當北還,掉尾喜欲舞。
跳踉趁僮僕,吐舌喘汗雨。長橋不肯躡,徑度清深浦。
拍浮似鵝鴨,登岸劇虓虎。盜肉亦小疵,鞭箠當貰汝。
再拜謝恩厚,天不遣言語。何當寄家書,黃耳定乃祖。
澄邁驛通潮閣二首
倦客愁聞歸路遙,眼明飛閣俯長橋。
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
餘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
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髮是中原。
泂酌亭詩并引
瓊山郡東,衆泉觱發,然皆冽而不食。丁丑歲六月,軾南遷過瓊,始得雙泉之甘于城之東北隅,以告其人,自是汲者常滿,泉相去咫尺而異味。庚辰歲六月十七日,遷于合浦,復過之。太守承議郎陸公,求泉上之亭名與詩。名之曰泂酌,其詩曰:
泂酌彼兩泉,挹彼注茲。一瓶之中,有澠有淄。
以瀹以烹,衆喊莫齊。自江徂海,浩然無私。
豈弟君子,江海是儀。既味我泉,亦嚌我詩。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餘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自雷適廉宿於興廉村凈行院
荒涼海南北,佛舍如雞棲。忽此榕林中,跨空飛栱枅。
當門冽碧井,洗我兩足泥。高堂磨新磚,洞戶分角圭。
倒床便甘寢,鼻息如虹霓。僮僕不肯去,我為半日稽。
晨登一葉舟,醉兀十里溪。醒來知何處,歸路老更迷。
廉州龍眼質味殊絕可敵荔支
龍眼與荔支,異出同父祖。端如甘與橘,未易相可否。
異哉西海濱,琪樹羅玄圃。纍纍似桃李,一一流膏乳。
坐疑星隕空,又恐珠還浦。圖經未嘗說,玉食遠莫數。
獨使皴皮生,弄色映琱俎。蠻荒非汝辱,幸免妃子汙。
合浦愈上人以詩名嶺外將訪道南嶽留詩壁上云閑伴孤雲自在飛東坡居士過其精舍戲和其韻
孤雲出岫豈求伴,錫杖凌空自要飛。
為問庭松尚西指,不知老壯幾年歸。
梅聖俞之客歐陽晦夫使工畫茅庵己居其中一琴橫牀而已曹子方作詩四韻僕和之云
寂寞王子猷,回船剡溪路。迢遙戴安道,雪夕誰與度。
倒披王恭氅,半掩袁安戶。應調折絃琴,自和撚須句。
歐陽晦夫惠琴枕
中郎不眠仰看屋,得此古椽圍尺竹。
輪囷濩落非笛材,剖作袖琴徽軫足。
流傳幾處到淵明,臥枕綸巾酒新漉。
孤鸞別鵠誰復聞,鼻息齁齁自成曲。
留別廉守
編雚以荳豬,墐塗以塗之。小餅如嚼月,中有酥與飴。
懸知合浦人,長誦東坡詩。好在真一酒,為我醉宗資。
瓶笙詩并引
庚辰八月二十八日,劉幾仲餞飲東坡。中觴聞笙簫聲,杳杳若在雲霄間,抑揚往返,粗中音節。徐而察之,則出於雙瓶,水火相得,自然吟嘯,蓋食頃乃已。坐客驚歎,得未曾有,請作瓶笙詩記之。
孤松吟風細泠泠,獨蠒長繅女媧笙。
陋哉石鼎逢彌明,蚯蚓竅作蒼蠅聲。
瓶中宮商自相賡,昭文無虧亦無成。
東坡醉熟呼不醒,但云作勞吾耳鳴。
歐陽晦夫遺接琴枕戲作此詩謝之
攜兒過嶺今七年,晚塗更著黎衣冠。
白頭穿林要藤帽,赤腳渡水須花縵。
不愁故人驚絕倒,但使俚俗相恬安。
見君合浦如夢寐,挽須握手俱汍瀾。
妻縫接霧縠細,兒送琴枕冰徽寒。
無絃且寄陶令意,倒載猶作山公看。
我懷汝陰六一老,眉宇秀發如春巒。
羽衣鶴氅古仙伯,岌岌兩柱扶霜紈。
至今畫像作此服,凜如退之加渥丹。
爾來前輩皆鬼錄,我亦帶脫巾欹寬。
作詩頗似六一語,往往亦帶梅翁酸。
次韻王鬱林
晚塗流落不堪言,海上春泥手自翻。
漢使節空餘皓首,故侯瓜在有頹垣。
平生多難非天意,此去殘年盡主恩。
誤辱使君相收拭,寧聞老鶴更乘軒。
藤州江上夜起對月贈邵道士
江月照我心,江水洗我肝。端如徑寸珠,墮此白玉盤。
我心本如此,月滿江不湍。起舞者誰歟,莫作三人看。
嶠南瘴毒地,有此江月寒。乃知天壤間,何人不清安。
床頭有白酒,盎若白露溥。獨醉還獨醒,夜氣清漫漫。
仍呼邵道士,取琴月下彈。相將乘一葉,夜下蒼梧灘。
徐元用使君與其子端常邀僕與小兒過同游東山浮金堂戲作此詩
昔與徐使君,共賞錢塘春。愛此小天竺,時來中聖人。
松如遷客老,酒似使君醇。繫舟藤城下,弄月鐔江濱。
江月夜夜好,雲山朝朝新。使君有令子,真是石麒麟。
我子乃散材,有如木輪囷。二老白接,兩郎烏角巾。
醉臥松下石,扶歸江上津。浮橋半沒水,揭此碧鱗鱗。
送鮮于都曹歸蜀灌口舊居
籋盡霜須照碧銅,依然春雪在長松。
朝行犀浦催收芋,夜渡繩橋看伏龍。
莫歎倦游無駟馬,要將老健敵千鐘。
子雲三世惟身在,為向西南說病容。
送邵道士彥肅還都嶠
乞得紛紛擾擾身,結茅都嶠與仙鄰。
少而寡欲顏常好,老不求名語益真。
許邁有妻還學道,陶潛無酒亦從人。
相隨十日還歸去,萬劫清游結此因。
書韓幹二馬
赤髯碧眼老鮮卑,回策如縈獨善騎。
赭白紫騮俱絕世,馬中岳湛有妍姿。
將至廣州用過韻寄邁迨二子
皇天遣出家,臨老乃學道。北歸為兒子,破戒堪一笑。
披雲見天眼,回首失海潦。蠻唱與黎歌,餘音猶杳杳。
大兒牧衆稚,四歲守孤嶠。次子病學醫,三折乃粗曉。
小兒耕且養,得暇為書繞。我亦困詩酒,去道愈茫渺。
紛紛何時定,所至皆可老。莫學柳儀曹,詩書教氓獠。
亦莫事登陟,谿山有何好。安居與我游,閉戶凈洒掃。
贈鄭清叟秀才
風濤戰扶胥,海賊橫泥子。胡為犯二怖,博此一笑喜。
問君奚所欲,欲談仁義耳。我才不逮人,所有聊足已。
安能相付予,過聽君誤矣。霜風掃瘴毒,冬日稍清美。
年來萬事足,所欠惟一死。澹然兩無求,滑凈空棐几。
和孫叔靜兄弟李端叔唱和
病骨瘦欲折,霜髯籋更疏。喜聞新國政,兼得故人書。
秉燭真如夢,傾杯不敢餘。天涯老兄弟,懷抱幾時攄。
廣倅蕭大夫借前韻見贈復和荅之
生還粗勝虞,早退不如疏。垂死初聞道,平生誤信書。
風濤驚夜半,疾病送災餘。賴有蕭夫子,幽懷得少攄。
心閑詩自放,筆老語翻疏。贈我皆強韻,知君得異書。
滔滔沮叟是,綽綽孟生餘。一笑滄溟側,應無憤可攄。
王晉叔所藏畫跋尾五首
徐熙杏花
江左風流王謝家,盡攜書畫到天涯。
卻因梅雨丹青暗,洗出徐熙落墨花。
趙昌四季
芍藥
倚竹佳人翠袖長,天寒猶著薄羅裳。
揚州近日紅千葉,自是風流時世妝。
躑躅
楓林翠壁楚江邊,躑躅千層不忍看。
開卷例知歸路近,劍南樵叟為施丹。
寒菊
輕肌弱骨散幽葩,真是青裙兩髻丫。
便有佳名配黃菊,應緣霜後苦無花。
山茶
游蜂掠盡粉絲黃,落蕊猶收蜜露香。
待得春風幾枝在,年來殺菽有飛霜。
和黃秀才鑒空閣
明月本自明,無心孰為境。挂空如水鑒,寫此山河影。
我觀大瀛海,巨浸與天永,九州居其間,無異蛇盤鏡。
空水兩無質,相照但耿耿。妄云桂兔蟆,俗說皆可屏。
我游鑒空閣,缺月正凄冷。黃子寒無衣,對月句愈警。
借君方諸淚,一沐管城穎。誰言小叢林,清絕冠五嶺。
韋偃牧馬圖
神工妙技帝所收,江都曹韓逝莫留。
人間畫馬唯韋侯,當年為誰掃驊騮。
至今霜蹄踏長楸,圉人困臥涉壠頭。
沙苑茫茫蒺藜秋,風髮霧鬣寒颼颼。
龍種尚與駑駘游,長稭短豆豈我羞。
八鑾六轡非馬謀,古來西山與東丘。
題靈峰寺壁
靈峰山上寶陀寺,白髮東坡又到來。
前世德雲今我是,依希猶記妙高臺。
衆妙堂
湛然無觀古真人,我獨觀此衆妙門。
夫物芸芸各歸根,衆中得一道乃存。
道人晨起開東軒,趺坐一醉扶桑暾。
餘光照我玻瓈盆,倒射窗几清而溫。
欲收月魄餐日魂,我自日月誰使吞。
題馮通直明月湖詩後
老衍清篇墨未枯,小馮新作語尤殊。
呼兒凈洗涵星硯,為子賡歌墮月湖。
聞道牂江空抱珥,年來合浦自還珠。
請君多釀蓮花酒,準擬王喬下履鳧。南詔有西珥河,即古牂牁江也,河形如月抱珥,故名之西珥云。
次韻鄭介夫二首
一落泥塗跡愈深,尺薪如桂米如金。
長庚到曉空陪月,太歲今年合守心。
相與齧氈持漢節,何妨振履出商音。
孤雲倦鳥空來往,自要閑飛不作霖。
一生憂患萃殘年,心似驚蠶未易眠。
海上偶來期汗漫,葦間猶得見寅緣。
良醫自要經三折,老將何妨敗兩甄。
收取桑榆種梨棗,祝君眉壽似增川。
昔在九江與蘇伯固唱和,其略曰:我夢扁舟浮震澤,雪浪橫江千頃白,覺來滿眼是廬山,倚天無數開青壁。蓋實夢也。昨日又夢伯固,手持乳香嬰兒示予,覺而思之,蓋南華賜物也。豈復與伯固相見於此耶?今得來書,已在南華相待數日矣。感歎不已,故先寄此詩。
扁舟震澤定何時,滿眼廬山覺又非。
春草池塘惠連夢,上林鴻雁子卿歸。
水香知是曹谿口,眼凈同看古佛衣。
不向南華結香火,此生何處是真依。
次韻韶守狄大夫見贈二首
華髮蕭蕭老遂良。褚河南帖云,即日遂良須髮盡白,蓋謫長沙時也。一身萍挂海中央。
無錢種菜為家業,有病安心是藥方。
才疏正類孔文舉,癡絕還同顧長康。
萬里歸來空泣血,七年供奉殿西廊。邇英閣在延和殿西廊下。
森森畫戟擁朱輪,坐詠梁公覺有神。
白傅閑游空誦句,事見白樂天吳郡詩石記。拾遺窮老敢論親。事見子美贈狄明府詩。
東海莫懷疏受意,西風幸免庾公塵。
為公過嶺傳新唱,催發寒梅一信春。
次韻韶倅李通直二首
一篇瀧吏可書紳,莫向長沮更問津。
老去常憂伴新鬼,歸來且喜是陳人。
曾陪令尹蒼髯古,又見郎君白髮新。
回首天涯一惆悵,卻登梅嶺望楓宸。
青山只在古城隅,萬里歸來卜築初。
會見四山朝鶴駕,更看二李控鯨魚。
欲從抱朴傳家學,應怪中郎得異書。
待我丹成馭風去,借君瓊佩與霞裾。僕昔為開封幕,先公為赤令,暇日相與論內外丹,且出其丹示僕。今三十年,而見君曲江,同游南華,行山水間數日,道舊感歎,且勸我卜居于舒,故詩中皆及之。
狄韶州煮蔓菁蘆菔羹
我昔在田間,寒庖有珍烹。常支折腳鼎,自煮花蔓菁。
中年失此味,想像如隔生。誰知南嶽老,解作東坡羹。
中有蘆菔根,尚含曉露清。勿語貴公子,從渠醉羶腥。
李伯時畫其弟亮功舊宅圖
樂天早退今安有,摩詰長閑古亦無。
五畝自栽池上竹,十年空看輞川圖。
近聞陶令開三徑,應許揚雄寄一區。
晚歲與君同活計,如雲鵞鴨散平湖。
贈龍光長老
斫得龍光竹兩竿,持歸嶺北萬人看。
竹中一滴曹谿水,漲起西江十八灘。
贈嶺上老人
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
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箇回。
贈嶺上梅
梅花開盡百花開,過盡行人君不來。
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細雨熟黃梅。
予昔過嶺而南題詩龍泉鐘上今復過而北次前韻
秋風卷黃落,朝雨洗綠凈。人貪歸路好,節近中原正。
下嶺獨徐行,艱嶮未敢忘。遙知叔孫子,已致魯諸生。
過嶺二首
暫著南冠不到頭,卻隨北雁與歸休。
平生不作兔三窟,今古何殊貉一丘。
當日無人送臨賀,至今有廟祀潮州。
劍關西望七千里,乘興真為玉局游。
七年來往我何堪,又試曹谿一勺甘。
夢裏似曾遷海外,醉中不覺到江南。
波生濯足鳴空澗,霧繞征衣滴翠嵐。
誰遣山雞忽驚起,半巖花雨落毿毿。
留題顯聖寺
渺渺疏林集晚鴉,孤村煙火梵王家。
幽人自種千頭橘,遠客來尋百結花。
浮石已乾霜後水,焦坑閑試雨前茶。
只疑歸夢西南去,翠竹江村繞白沙。
予初謫嶺南過田氏水閣東南一峰豐下銳上俚人謂雞籠山予更名獨秀峰今復過之戲留一絕
倚天巉絕玉浮屠,肯與彭郎作小姑。
獨秀江南知有意,要三二別四三壺。
乞數珠一首贈南禪湜老
從君覓數珠,老境仗消遣。未敢轉千佛,且從千佛轉。
儒生推變化,乾策數大衍。道士守玄牝,龍虎看舒卷。
我老安能為,萬劫付一喘。默坐閱塵界,往來八十反。
區區我所寄,蹙縮蠶在繭。適從海上回,蓬萊又清淺。
鬱孤臺再過虔州,和前韻
吾生如寄耳,嶺海亦閑游。贛石三百里,寒江尺五流。
楚山微有霰,越瘴久無秋。望斷橫雲嶠,魂飛咤雪洲。
曉鐘時出寺,暮鼓各鳴樓。歸路迷千嶂,勞生閱百州。
不隨猿鶴化,甘作賈胡留。只有貂裘在,猶堪買釣舟。
虔守霍大夫監郡許朝奉見和此詩復次前韻
大邦安靜治,小院得閑游。贛水雨已漲,廉泉春水流。
同烹貢茗雪,一洗瘴茅秋。秋思生蓴鱠,寒衣待橘洲。
揚雄未有宅,王粲且登樓。老景無多日,歸心夢幾州。
敢因逃酒去,端為和詩留。舊篋藏新語,清風自滿舟。
贈虔州術士謝君
屬國新從海外歸,君平且莫下簾帷。
前生恐是盧行者,後學過呼韓退之。
死後人傳戒定慧,生時宿直斗牛箕。
憑君為算行年看,便數生時到死時。
虔州景德寺榮師湛然堂
卓然精明念不起,兀然灰槁照不滅。
方定之時慧在定,定慧寂照非兩法。
妙湛總持不動尊,默然真入不二門。
語息則默非對語,此話要將周易論。
諸方人人把雷電,不容細看真頭面。
欲知妙湛與總持,更問江東三語掾。
和陽行先用鬱孤臺韻
室空惟法喜,心定有天游。摩詰元無病,須洹不入流。
苦嫌尋直枉,坐待寸田秋。雖未麒麟閣,已逃鸚鵡洲。
酒醒風動竹,夢斷月窺樓。衆謂元德秀,自稱陽道州。
拔葵終相魯,辟穀會封留。用舍俱無礙,飄然不繫舟。
用數珠韻贈湜長老
嗣宗雖不言,叔寶猶理遣。東坡但熟睡,一夕一展轉。
南遷昔虞翻,卻掃今馮衍。古佛既手提,諸方皆席卷。
當年清隱老,鶴瘦龜不喘。和我彈丸詩,百發亦百反。
耆年日凋喪,但有犢角繭。時來窺方丈,共笑虎毛淺。
和猶子遲贈孫志舉
軒裳大爐鞲,陶冶一世人。從衡落模範,誰復甘饑貧。
可憐方回癡,初不疑嘉賓。頗念懷祖黠,瞋兒與兵姻。
失身墮浩渺,投老無涯垠。回看十年舊,誰似數子真。
孫郎表獨立,霜戟交重闉。深居不汝覿,豈問親與鄰。
連枝皆秀傑,英氣推伯仁。我從海外歸,喜及崆峒春。
新年得異書,西郭有逸民。陽行先以登真隱訣見借。小孫又過我,歡若平生親。
清詩五百言,句句皆絕倫。養火雖未伏,要是丹砂銀。
我家六男子,朴學非時新。詩詞各璀璨,老語徒周諄。
願言敦夙好,永與竹林均。六子豈可忘,從我屢厄陳。
南禪長老和詩不已故作六蟲篇荅之
鳳凰覽德輝,遠引不待遣。鷾鴯戀庭宇,倏忽來千轉。
那將坐井蛙,而比談天衍。蠹魚著文字,槁死猶遭卷。
老牛疲耕作,見月亦妄喘。東坡方三問,南禪已五反。
老人但目擊,侍者應足繭。最後六蟲篇,深寄恨語淺。
明日南禪和詩不到故重賦數珠篇以督之二首
未來不可招,已過那容遣。中間現在心,一一風輪轉。
自從一生二,巧歷莫能衍。不如袖手坐,六用都懷卷。
風雷生謦欬,萬竅自號喘。詩人思無邪,孟子內自反。
大珠分一月,細綆合兩繭。纍然挂禪牀,妙用夫豈淺。
朝來取飯化,乃是維摩遣。全鋒雖未露,半藏已曾轉。
說有陋裴頠,談無笑王衍。看經聊爾耳,遮眼初不卷。
三咤故自醒,一吷何由喘。請歸視故櫝,靜夜珠當反。
安居三十年,古衲磨山繭。持珠尚默坐,豈是功用淺。
用前韻再和霍大夫
文字先生飲,謂劉執中。江山清獻游。典刑傳父老,樽俎繼風流。
度嶺逢梅雨,還家指麥秋。自慚鴻雁侶,爭集稻粱洲。
野闊橫雙練,城堅聳百樓。行看鳳尾詔,卻下虎頭州。
君意已吳越,我行無去留。歸途應食粥,乞米使君舟。
用前韻再和許朝奉
高門元世舊,客路曉追游。清絕聞詩語,疏通豈法流。
傳家有衣缽,斷獄盡春秋。邂逅陪車馬,尋芳謝眺洲。
凄涼望鄉國,得句仲宣樓。恨賦投湘水,悲歌祀柳州。
何如五字律,相與一樽留。更約登塵外,歸時月滿舟。
用前韻再和孫志舉
人衆者勝天,天定亦勝人。鄧通豈不富,郭解安得貧。
驚飛賀厦燕,走散入幕賓。醉眠中山酒,夢結南柯姻。
寵辱能幾何,悲歡浩無垠。回視人間世,了無一事真。
灑掃古玉局,香火通帝闉。我室思無邪,我堂德有鄰。
所至為鄉里,事賢友其仁。之子富經術,蔚如井火春。
蜿蟺楚南極,淑氣生此民。唱高和自寡,非我誰當親。
譬彼嶰谷竹,翦栽侍伶倫。俗學吁可鄙,紙繒配芻銀。
聊將調癡鬼,亦復爭華新。願子事篤實,浮言掃譫諄。
窮通付造物,得喪理本均。期子如太倉,會當發陳陳。
崔文學申攜文見過蕭然有出塵之姿問之則孫介夫之甥也故復用前韻賦一篇示志舉
象服盛簪珥,豈是邢夫人。弊衣破冠履,可憐范叔貧。
君看崔員外,晚就觀國賓。當年頗赫赫,翁媼爭為姻。事見退之贈崔員外詩。
蹭蹬阻風水,橫斜挂邊垠。青衫映白髮,今似梅子真。
道存百無害,甘守吳市闉。自言總角歲,慈母為擇鄰。
邦人驚似舅,矯矯惡不仁。詩文非他師,家法乃富春。
豈非空同秀,為國產儁民。挺然齊魯生,近出姬姜親。
為文不在多,一頌了伯倫。清詩要鍛鍊。乃得鉛中銀。
自我遷嶺外,七見槐火新。著書已絕筆,一默含千諄。
蕢桴和葦籥,天節非人均。時時自娛嬉,豈為俗子陳。
畫車詩二首
何人畫此隻輪車,便是當年欹器圖。
上易下難須審細,左提右挈免疏虞。
九衢歌舞頌主明,誰惻寒泉獨自清。
賴有千車能散福,化為膏雨滿重城。
虔州呂倚承奉年八十三讀書作詩不已好收古今帖貧甚至食不足
揚雄老無子,馮衍終不遇。不識孔方兄,但有靈照女。
家藏古今帖,墨色照箱筥。饑來據空案,一字不堪煮。
枯腸五千卷,磊落相撐拄。吟為蜩蛩聲,時有島可句。
為語里長者,德齒敬已古。如翁有幾人,薄少可時助。
王子直去歲送子由北歸往反百舍今又相逢贛上戲用舊韻作詩留別
米盡無人典破裘,送行萬里一鄒游。
解舟又欲攜君去,歸舍聊須與婦謀。
聞道年來丹伏火,不愁老去雪蒙頭。
剩買山田添鶴口,廟堂新拜富民侯。
次韻江晦叔二首
人老家何在,龍眠雨未驚。酒船回太白,稚子候淵明。
幸與登仙郭,同依坐嘯成。小樓看月上,劇飲到參橫。
鐘鼓江南岸,歸來夢自驚。浮雲世事改,孤月此心明。
雨已傾盆落,詩仍翻水成。二江爭送客,木杪看橋橫。
次韻江晦叔兼呈器之
橫空初不跨鵬鼇,位覺胡牀步步高。器之言嘗夢飛,自覺身與所坐牀皆起空中。
一枕晝眠春有夢,扁舟夜渡海無濤。
歸來又見顛茶陸,多病仍逢止酒陶。
笑說南荒底處所,只今榕葉下亭皋。
寒食與器之游南塔寺寂照堂
城南鐘鼓鬥清新,端為投荒洗瘴塵。
總是鏡空堂上客,誰為寂照境中人。
紅英掃地風驚曉,綠葉成陰雨洗春。
記取明年作寒食,杏花曾與此翁鄰。
器之好談禪不喜游山山中筍出戲語器之可同參玉板長老作此詩
叢林真百丈,法嗣有橫枝。玉板、橫枝,竹筍也。不怕石頭路,來參玉板師。
聊憑柏樹子,與問籜龍兒。瓦礫猶能說,此君那不知。
永和清都觀謝道士童顏鬚髮問其年生于丙子蓋與予同求此詩
鏡湖敕賜老江東,未似西歸玉局翁。
羈枕未容春夢斷,清都宛在默存中。
每逢佳境攜兒去,試問流年與我同。
自笑餘生消底物,半篙清漲百灘空。予與劉器之同發虔州,江水忽清,漲丈餘,贛石三百里無一見者。至永和,器之解舟先去,予獨游清都,作此詩。
贈詩僧道通
雄豪而妙苦而腴,只有琴聰與蜜殊。錢塘僧思聰總角善琴,後舍琴而學詩,復棄詩而學道,其詩似皎然而加雄放。安州僧仲殊詩敏捷立成,而工妙絕人遠甚。殊辟穀,常啖蜜。
語帶煙霞從古少,李太白云,他人之文,如山無煙霞,春無草木。氣含蔬筍到公無。謂無酸餡氣也。
香村乍喜聞薝蔔,古井惟愁斷轆轤。
為報韓公莫輕許,從今島可是詩奴。
張競辰永康所居萬卷堂
君家四壁如相如,卷藏天祿吞石渠。
豈惟鄴侯三萬軸,家有世南行秘書。
兒童拍手笑何事,笑人空腹談經義。
未許中郎得異書,且共揚雄說奇字。
清江縈山碧玉環,下有老龍千古閑。
知君好事家有酒,化為老人夜扣關。
留侯之孫書滿腹,玉函寶方何用讀。
濠梁空復五車多,圯上從來一篇足。
劉壯輿長官是是堂
間燕言仁義,是非安可無。非非義之屬,是是仁之徒。
非非近乎訕,是是近乎諛。當為感麟翁,善惡分錙銖。
抑為阮嗣宗,臧否兩含糊。劉君有家學,三世道益孤。
陳古以刺今,紬史行天誅。皎如大明鏡,百陋逢一姝。
鶚立時四顧,何由擾羣狐。作堂名是是,自說行坦途。
孜孜稱善人,不善自遠徂。願君置坐右,此語禹所謨。
予昔作壺中九華詩其後八年復過湖口則石已為好事者取去乃和前韻以自解云
江邊陣馬走千峰,問訊方知冀北空。
尤物已隨清夢斷,劉夢得以九華為造物一尤物。真形猶在畫圖中。道藏有五嶽真形圖。
歸來晚歲同元亮,卻掃何人伴敬通。
賴有銅盆修石供,仇池玉色自璁瓏。家有銅盆,貯仇池石,正綠色,有洞水達背。予又嘗以怪石供佛印師,作怪石供一篇。
次韻郭功甫二首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總是歸。
九萬里風安稅駕,雲鵬今悔不卑飛。
可憐倦鳥不知時,空羨騎鯨得所歸。
玉局西南天一角,萬人沙苑看孤飛。
次韻法芝舉舊詩
春來何處不歸鴻,非復羸牛踏舊蹤。
但願老師真似月,誰家甕裏不相逢。
次韻贈清涼長老
過淮入洛地多塵,舉扇西風欲汙人。
但怪雲山不改色,豈知江月解分身。
安心有道年顏好,遇物無情句法新。
送我長蘆舟一葉,笑看雪浪滿衣巾。
睡起聞米元章到東園送麥門冬飲子
一枕清風直萬錢,無人肯買此窗眠。
開心暖胃門冬飲,知是東坡手自煎。
夢中作寄朱行中
舜不作六器,誰知貴璵璠。哀哉楚狂士,抱璞號空山。
相如起睨柱,頭璧相與還。何如鄭子產,有禮國自閑。
雖微韓宣子,鄙夫亦懷環。至今不貪寶,凜然照塵寰。
荅徑山琳長老
與君皆丙子,各已三萬日。一日一千偈,電往那容詰。
大患緣有身,無身則無疾。平生笑羅付,神呪真浪出。
東坡後集 卷八
何公橋詩
天壤之間,水居其多。人之往來,如鵜在河。
順水而行,雲駛鳥疾。維水之利,千里咫尺。
亂流而涉,過膝則止。維水之害,咫尺千里。
沔彼濫觴,蛙跳鯈游。溢而懷山,神禹所憂。
豈無一木,支此大壞。舞于盤渦,冰坼雷解。
坐使此邦,畫為兩州。雞犬相聞,胡越莫救。
允毅何公,甚勇于仁。始作石梁,其艱其勤。
將作復止,更此百難。公心如鐵,匪石則堅。
公以身先,民以悅使。老壯負石。如負其子。
疏為玉虹,隱為金堤。直欄橫檻,百賈所栖。
我來與公,同載而出。讙呼填道,抱其馬足。
我歎而言。視此滔滔。未見剛者,孰為此橋。
願公千歲,與橋壽考。持節復來,以慰父老。
如朱仲卿,食于桐鄉。我作銘詩,子孫不忘。
賦八首
黠鼠賦
蘇子夜坐,有鼠方齧。拊牀而止之,既止復作。使童子燭之,有橐中空。嘐嘐聱聱,聲在橐中。曰:「嘻,此鼠之見閉而不得去者也。」發而視之,寂無所有。舉燭而索,中有死鼠。童子驚曰:「是方齧也,而遽死耶?向為何聲,豈其鬼耶?」覆而出之,墮地乃走,雖有敏者,莫措其手。蘇子歎曰:「異哉,是鼠之黠也。閉于橐中,橐堅而不可穴也。故不齧而齧,以聲致人;不死而死,以形求脫也。吾聞有生,莫智於人。擾龍、伐蛟,登龜、狩麟,役萬物而君之,卒見使於一鼠,墮此蟲之計中,驚脫兔於處女。烏在其為智也?」坐而假寐,私念其故。若有告余者曰:「汝為多學而識之,望道而未見也。不一於汝,而二於物,故一鼠之齧而為之變也。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無失聲於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於蜂蠆,此不一之患也。言出於汝,而忘之耶?」余俛而笑,仰而覺。使童子執筆,記余之作。
秋陽賦
越王之孫,有賢公子,宅於不土之里,而詠無言之詩。以告東坡居士曰:「吾心皎然,如秋陽之明;吾氣肅然,如秋陽之清;吾好善而欲成之,如秋陽之堅百穀;吾惡惡而欲刑之,如秋陽之隕羣木。夫是以樂而賦之。子以為何如?」
居士笑曰:「公子何自知秋陽哉?生於華屋之下,而長游於朝廷之上,出擁大蓋,入侍幃幄,暑至於溫,寒至於涼而已矣。何自知秋陽哉?若予者,乃真知之。方夏潦之淫也,雲蒸雨泄,雷電發越,江湖為一,后土冒沒,舟行城郭,魚龍入室。菌衣生於用器,蛙蚓行於几席。夜違濕而五遷,晝燎衣而三易。是猶未足病也。耕於三吳,有田一廛。禾已實而生耳,稻方秀而泥蟠。溝塍交通,墻壁頹穿。面垢落塈之塗,目泫濕薪之煙。釜甑其空,四鄰悄然。鸛鶴鳴於戶庭,婦宵興而永歎。計無食其幾何,矧有衣於窮年。忽釜星之雜出,又燈花之雙懸。清風西來,鼓鐘其鏜。奴婢喜而告予,此雨止之祥也。早作而占之,則長庚澹其不芒矣。浴於暘谷,升於扶桑。曾未轉盼,而倒景飛於屋梁矣。方是時也,如醉而醒,如喑而嗚,如痿而起行,如還故鄉初見父兄。公子亦有此樂乎?」
公子曰:「善哉!吾雖不身履,而可以意知也。」居士曰:「日行於天,南北異宜。赫然而炎非其虐,穆然而溫非其慈。且今之溫者,昔之炎者也。云何以夏為盾,而以冬為衰乎?吾儕小人,輕慍易喜。彼冬夏之畏愛,乃羣狙之三四。自今知之,可以無惑。居不墐戶,出不仰笠,暑不言病,以無忘秋陽之德。」公子拊掌,一笑而作。
洞庭春色賦并引
安定郡王以黃柑釀酒,名之曰洞庭春色,其猶子德麟得之以餉予,戲作賦曰:
吾聞橘中之樂,不減商山。豈霜餘之不食,而四老人者游戲於其間?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於一斑。舉棗葉之有餘,納芥子其何艱。宜賢王之達觀,寄逸想於人寰。嫋嫋兮秋風,泛天宇兮清閑。吹洞庭之白浪,漲北渚之蒼灣。攜佳人而往游,勒霧鬢與風鬟。命黃頭之千奴,卷震澤而與俱還。糅以二米之禾,藉以三脊之菅。忽雲蒸而冰解,旋珠零而涕潸。翠勺銀罌,紫絡青綸。隨屬車之鴟夷,款木門之銅鐶。分帝觴之餘瀝,幸公子之破慳。我洗盞而起嘗,散腰足之痺頑。盡三江於一吸,吞魚龍之神姦。醉夢紛紜,始如髦蠻。鼓巴山之桂楫,扣林屋之瓊關。臥松風之瑟縮,揭春溜之淙潺。追范蠡於渺茫,弔夫差之惸鰥。屬此觴於西子,洗亡國之愁顏。驚羅襪之塵飛,失舞袖之弓彎。覺而賦之,以授公子曰:「烏乎噫嘻,吾言夸矣,公子其為我刪之。」
中山松醪賦
始予宵濟於衡漳,車徒涉而夜號。燧松明而識淺,散星宿於亭皋。鬱風中之香霧,若訴予以不遭。豈千歲之妙質,而死斤斧於鴻毛。效區區之寸明,曾何異於束蒿。爛文章之糾纏,驚節解而流膏。嗟構廈其已遠,尚藥石之可曹。收薄用於桑榆,制中山之松醪。救爾灰燼之中,免爾螢爝之勞。取通明於盤錯,出肪澤於烹熬。與黍麥而皆熟,沸舂聲之嘈嘈。味甘餘而小苦,歎幽姿之獨高。知甘酸之易壞,笑涼州之蒲萄。似玉池之生肥,非內府之蒸羔。酌以癭藤之紋樽,薦以石蟹之霜螯。曾日飲之幾何,覺天刑之可逃。投拄杖而起行,罷兒童之抑騷。望西山之咫尺,欲褰裳以游遨。跨超峰之奔鹿,接掛壁之飛猱。遂從此而入海,渺翻天之雲濤。使夫嵇、阮之倫,與八仙之羣豪。或騎麟而翳風,爭榼挈而瓢操。顛倒白綸巾,淋漓宮錦袍。追東坡而不可及,歸餔歠其醨糟。漱松風於齒牙,猶足以賦遠游而續離騷也。
沉香山子賦子由生日作
古者以芸為香,以蘭為芬,以鬱鬯為祼,以脂蕭為焚,以椒為塗,以蕙為薰。杜衡帶屈,菖蒲薦文。麝多忌而本羶,蘇合若薌而實葷。嗟吾知之幾何,為六入之所分。方根塵之起滅,常顛倒其天君。每求似於髣髴,或鼻勞而妄聞。獨沉水為近正,可以配詹蔔而並云。矧儋崖之異產,實超然而不羣。既金堅而玉潤,亦鶴骨而龍筋。惟膏液之內足,故把握而兼斤。顧占城之枯朽,宜爨釜而燎蚊。宛彼小山,巉然可欣。如太華之倚天,象小孤之插雲。往壽子之生朝,以寫我之老勤。子方面壁以終日,豈亦歸田而自耘。幸置此於几席,養幽芳於帨帉。無一往之發烈,有無窮之氤氳。蓋非獨以飲東坡之壽,亦所以食黎人之芹也。
酒子賦并引
南方釀酒,未大熟,取其膏液,謂之酒子,率得十一。既熟,則反之醅中。而潮人王介石,泉人許玨,乃以是餉予,寧其醅之漓,以蘄予一醉。此意豈可忘哉,乃為賦之。
米為母,麴其父。烝羔豚,出髓乳。憐二子,自節口。餉滑甘,輔衰朽。先生醉,二子舞。歸瀹其糟飲其友。先生既醉而醒,醒而歌之曰:吾觀稚酒之初泫兮,若嬰兒之未孩。及其溢流而走空兮,又若時女之方笄。割玉脾於蜂室兮,氄雛鵝之毰毸。味盎盎其春融兮,氣凜冽而秋凄。自我皤腹之瓜罌兮,入我凹中之荷盃。暾朝霞於霜谷兮,濛夜稻於露畦,吾飲少而輒醉兮,與百榼其均齊。遊物初而神凝兮,反實際而形開。顧無以酢二子之勤兮,出妙語為瓊瑰。歸懷璧且握珠兮。挾所有以傲厥妻。遂諷誦以忘食兮,殷空腸之轉雷。
濁醪有妙理賦神聖功用無捷於酒
酒勿嫌濁,人當取醇。失憂心於昨夢,信妙理之疑神。渾盎盎以無聲,始從味入;杳冥冥其似道,徑得天真。伊人之生,以酒為命。常因既醉之適,方識此心之正。稻米無知,豈解窮理;麴蘗有毒,安能發性。乃知神物之自然,蓋與天工而相並。得時行道,我則師齊相之飲醇;遠害全身,我則學徐公之中聖。湛若秋露,穆如春風。疑宿雲之解駁,漏朝日之暾紅。初體粟之失去,旋眼花之掃空。酷愛孟生,知其中之有趣;猶嫌白老,不頌德而言功。兀爾坐忘,浩然天縱。如如不動而體無礙,了了常知而心不用。坐中客滿,惟憂百榼之空;身後名輕,但覺一杯之重;今夫明月之珠,不可以襦;夜光之璧,不可以餔。芻豢飽我而不我覺,布帛燠我而不我娛。惟此君獨游萬物之表,蓋天下不可一日而無。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藥;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又何必一石亦醉,罔間州閭;五斗解酲,不問妻妾。結襪庭中,觀廷尉之度量;脫鞾殿上,夸謫仙之敏捷。陽醉逷地,常陋王式之褊;鳴歌仰天,每譏楊惲之狹。我欲眠而君且去,有客何嫌;人皆勸而我不聞,其誰敢接。殊不知人之齊聖,匪昏之如。古者晤語,必旅之於獨醒者,汩羅之道也;屢舞者,高陽之徒歟?惡蔣濟而射木人,又何狷淺;殺王敦而取金印,亦自狂疏。故我內全其天,外寓於酒。濁者以飲吾僕,清者以酌吾友。吾方耕於渺莽之野,而汲於清泠之淵,以釀此醪,然後舉窪樽而屬吾口。
天慶觀乳泉賦
陰陽之相化,天一為水。六者其壯,而一者其稚也,夫物老死於坤,而萌芽於復。故水者,物之終始也。意水之在人也,如山川之蓄雲,草木之含滋,漠然無形而為往來之氣也。為氣者水之生,而有形者其死也。死者鹹而生者甘,甘者能往能來,而鹹者一出而不復返,此陰陽之理也。吾何以知之?蓋嘗求之於身而得其說。凡水之在人者,為汗、為涕、為洟、為血、為溲、為淚、為涎、為沫,此數者,皆水之去人而外騖,然後肇形於有物,皆鹹而不能返。故鹹者九,而甘者一。一者何也?唯華池之真液,下涌於舌底,而上流於牙頰,甘而不壞,白而不濁,宜古之仙者以是為金丹之祖,長生不死之藥也。今夫水之在天地之間者,下則為江湖井泉,上則為雨露霜雪,皆同一味之甘,是以變化往來,有逝而無竭。故海洲之泉必甘,而海雲之雨不鹹者,如涇渭之不相亂,河濟之不相涉也。若夫四海之水,與凡出鹽之泉,皆天地之死氣也。故能殺而不能生,能稿而不能浹也。豈不然哉?吾謫居儋耳,卜築城南,鄰於司命之宮,百井皆鹹,而醪醴湩乳,獨發於宮中,給吾飲食酒茗之用,蓋沛然而無窮。吾嘗中夜而起,挈瓶而東。有落月之相隨,無一人而我同。汲者未動,夜氣方歸。鏘瓊佩之落谷,灔玉池之生肥。吾三嚥而遄返,惟守神之訶譏。却五味以謝六塵,悟一真而失百非。信飛仙之有藥,中無主而何依。渺松喬之安在,猶想像於庶幾。
琴操一首
醉翁操并引
琅邪幽谷,山水奇麗,泉鳴空澗,若中音會。醉翁喜之,把酒臨聽,輒欣然忘歸。既去十餘年,而好奇之士沈遵聞之,往游焉。以琴寫其聲,曰醉翁操,節奏疏宕而音指華暢,知琴者以為絕倫。然有其聲而無其辭,翁雖為作歌,而與琴聲不合。又依楚辭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詞以制曲,雖粗合均度,而琴聲為詞所繩約,非天成也。後三十餘年,翁既捐館舍,而遵亦沒久矣。有廬山玉澗道人崔閑,特妙於琴,恨此曲之無詞,乃譜其聲,而請於東坡居士以補之云。
琅然,清圜。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風露娟娟,人未眠。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醉翁嘯詠,聲和流泉。醉翁去後,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時而童巔,水有時而回川。思翁無歲年,翁今為飛仙。此意在人間,試聽徽外三兩絃。
辭二首
王大年哀辭
嘉祐末,予從事岐下。而太原王君諱彭,字大年,監府諸軍。居相鄰,日相從也。時太守陳公弼馭下嚴甚,威震旁郡,僚吏不敢仰視。君獨偘偘自若,未嘗降色詞,公弼亦敬焉。予始異之。問於知君者。皆曰:「此故武寧軍節度使諱全斌之曾孫,而武勝軍節度觀察留後諱凱之子也。少時從父討賊甘陵,搏戰城下,所部斬七十餘級,手射殺二人,而奏功不賞。或勸君自言,君笑曰:『吾為君父戰,豈為賞哉?』」予聞而賢之,始與論交。君博學精練,書無所不通。尤喜予文,每為出一篇,輒拊掌歡然終日。予始未知佛法,君為言大略,皆推見至隱以自證耳,使人不疑。予之喜佛書,蓋自君發之。其後君為將,日有聞,乞自試於邊,而韓魏公、文潞公皆以為可用。先帝方欲盡其才,而君以病卒。其子讜,以文學議論,有聞於世,亦從予游。予既悲君之不遇,而喜其有子。於其葬也,作相挽之詩以餞之。其詞曰:
君之為將,允武且仁。甚似其父,而輔以文。君之為士,涵詠書詩。議論慨然,其子似之。奔走四方,豪傑是友。沒而無聞,朋友之咎。驥墮地走,虎生而斑。視其父子,以考我言。
鍾子翼哀辭并引
軾年始十二,先君宮師歸自江南,曰:「吾南游至虔,有隱君子鍾君,與其弟槩從吾游,同登馬祖巖,入天竺寺,觀樂天墨跡。吾不飲酒,君嘗置醴焉。」方是時,先君未為時所知,旅游萬里,舍者常爭席,而君獨知敬異之。其後五十有五年,軾自海南還,過贛上,訪先君遺跡,而故老皆無在者,君之沒蓋三十有一年矣。見其子志仁、志行、志遠,相持而泣,念無以致其哀者,乃追作此詞。君諱棐,字子翼,博學篤行,為江南之秀。歐陽永叔、尹師魯、余安道、曾子固皆知之,然卒不遇以沒。儂智高叛嶺南,聲搖江西。虔守曹觀,欲籍民財為戰守備,謀之於君。君曰:「智高必不能過嶺。無事而籍民,民懼且走。」觀曰:「如緩急何?」君曰:「同舟遇風,胡越可使為左右手,況吾民乎?不幸而至於急,則官與民為一家,夫孰非吾財者,何以籍為?」觀悟而止,虔人以安。其詞曰:
崆峒摩天,章貢激石致兩確。高深相臨,悍堅相排洶嶽嶽。是故其民,勇而尚氣巧礱斲。而其君子,抗志礪節敏於學。矯矯鍾君,泳于德淵自澡濯。貧不怨天,困不求人老愈愨。嘉言一發,排難解紛已殘剝。吾先君子,南游萬里道阻邈。如金未熔,木未繩墨玉未琢。君於衆中,一見定交陳禮樂。曰子不飲,我醪甚甘釃此濁。覽觀江山,扣歷泉石步犖确。先君北歸,君老於虔望南朔。我來易世,池臺既平墓木握。三子有立,移書問道過我數。我亦白首,感傷薰心隕涕渥。是身虛空,俯仰變滅過電雹。何以寓哀,追頌德人詔後覺。
頌一首
桂酒頌
禮曰:「喪有疾,飲酒食肉,必有草木之滋焉。姜桂之謂也。」古者非喪食,不徹姜桂。楚辭曰:「奠桂酒兮椒漿。」是桂可以為酒也。本草:桂有小毒,而菌桂、牡桂皆無毒,大略皆主溫中,利肝肺氣,殺三蟲,輕身堅骨,養神發色,使常如童子,療心腹冷疾,為百藥先,無所畏。陶隱居云:仙經,服三桂,以蔥涕合雲母,烝為水。而孫思邈亦云:「久服,可行水上。」此輕身之效也。吾謫居海上,法當數飲酒以禦瘴,而嶺南無酒禁。有隱者,以桂酒方授吾,釀成而玉色,香味超然,非人間物也。東坡先生曰:「酒,天祿也。其成壞美惡,世以兆主人之吉凶,吾得此,豈非天哉?」故為之頌,以遺後之有道而居夷者。其法蓋刻石置之羅浮鐵橋之下,非忘世求道者莫至焉。其詞曰:
中原百國東南傾,流膏輸液歸南溟。祝融司方發其英,沐日浴月百寶生。水娠黃金山空青,丹砂晨暾朱夜明,百卉甘辛角芳馨,旃檀沈水乃公卿。大夫芝蘭士蕙蘅,桂君獨立冬鮮榮。無所攝畏時靡爭,釀為我醪淳而清。甘終不壞醉不酲,輔安五神伐三彭。肌膚渥丹身毛輕,冷然風飛罔水行。誰其傳者疑方平,教我常作醉中醒。
銘八首
四達齋銘并引
高郵使君趙晦之,作齋東園,戶牖四達,因以名之。眉山蘇軾過而為之銘,曰:
有藏于中,必諜于外。惟慢與謹,皆盜之誨。孰如此間,空洞無物。戶牖闔開,廓焉四達。擊去盜易,使無盜難。我無可攘,以守則完。趙侯無心,得法赤谿。四出其齋,以達民迷。
擇勝亭銘
維古潁城,因潁為隍。倚舟于門,美哉洋洋。如淮之甘,如漢之蒼。如洛之溫,如浚之涼。可侑我客,可流我觴。我欲即之,為館為堂。近水而構,夏潦所襄。遠水而築,邈焉相望。乃作斯亭,筵楹欒梁。鑿枘交設,合散靡常。赤油仰承,青幄四張。我所欲往,一夫可將。與水升降,除地布牀。可使杜蕢,洗觶而揚。可使莊周,觀魚而忘。可使逸少,祓禊而祥。可使太白,泳月而狂。既薺我荼,亦醪我漿。既濯我纓,亦浣我裳。豈獨臨水?無適不臧。春朝花郊,秋夕月場。無脛而趨,無翼而翔。敝又改為,其費易償。榜曰擇勝,名實允當。維古至人,不留一方。虛白為室,無可為鄉。神馬凥輿,孰為輪箱。流行坎止,雖觸不傷。居之無盜,中靡所藏。去之無戀,如所宿桑。豈如世人,生短慮長。尺宅不治,寸田是荒。錫瓦銅雀,石門阿房。俯仰變滅,與生俱亡。我銘斯亭,以砭世盲。
德威堂銘并敘
元祐之初,詔起太師潞公於洛,命以重事。公惟仁宗、英宗、神考三聖眷倚之重,不敢以既老為辭,杖而造朝。期年乃求去。詔曰:「昔西伯善養老,而太公自至。魯穆公無人子思之側,則長者去之。公自為謀則善矣,獨不為朝廷惜乎?」又曰:「唐太宗以干戈之事,尚能起李靖於既老。而穆宗、文宗以燕安之際,不能用裴度於未病。治亂之效,於斯可見。」公讀詔聳然,不敢言去,蓋復留四年。天下無事,朝廷奠安,乃力請而歸。公之在朝也。契丹使耶律永昌、劉霄來聘,軾奉詔館客,與使者入覲,望見公殿門外,却立改容曰:「此潞公也耶?所謂以德服人者。」問其年。曰:「何壯也!」軾曰:「使者見其容,未聞其語,其綜理庶務,酬酢事物,雖精練少年有不如。貫穿古今,洽聞強記,雖專門名家有不逮。」使者拱手曰:「天下異人也。」公既歸洛,西羌首領有溫谿心者,請於邊吏,願獻良馬於公。邊吏以聞,詔聽之。公心服天下,至于四夷。書曰:「德威惟畏,德明惟明。」世所以守伯夷之典,用皋陶之法者,以其德也。若夫非德之威,雖猛而人不畏;非德之明,雖察而人不服。公修德於几席之上,而其威折衝於萬里之外。退居於家,而人望之如在廊廟,可不謂德威乎?公之子及為河陽守,公將往臨之。吏民喜甚,自洛至三城,歡呼之聲相屬。及作堂以待公,而請銘於軾,乃榜之曰德威,而銘之曰:
德威惟畏,德明惟明。惟師潞公,展也大成。公在洛師,崧洛有光。駕言三城,河流不揚。願公百年,子孫千億。家於兩河,日見顏色。西戎來朝,秪慄公門。豈惟兩河,四方其訓之。
洗玉池銘
世忽不踐,以用為急。秦漢以還,龜玉道熄。六器僅存,五瑞莫輯。趙璧婦玩,魯璜盜竊。鼠亂鄭璞,鵲抵晉棘。維伯時父,弔古啜泣。道逢玉人,解驂推食。劍璏鏚柲,錯落其室。既獲拱寶,遂空四壁。哀此命世,久就淪蟄。時節沐浴,以幸斯石。孰推是心,施及王國。如伯時父,琅然環玦。援手之勞,終睨莫拾。得喪在我,匪玉欣戚。仲和父銘之,維以咏德。
雪浪齋銘并引
予於中山後圃得黑石,白脈,如蜀孫位、孫知微所畫石間奔流,盡水之變。又得白石曲陽,為大盆以盛之,激水其上,名其室曰雪浪齋云。
盡水之變蜀兩孫,與不傳者歸九原。異哉駁石雪浪翻,石中乃有此理存。玉井芙蓉丈八盆,伏流飛空漱其根。東坡作銘豈多言,四月辛酉紹聖元。
漢鼎銘并引
禹鑄九鼎,用器也,初不以為寶,象物以飾之,亦非所以使民遠不若也。武王遷之洛邑,蓋已見笑於伯夷、叔齊矣。方周之盛也,鼎為宗廟之觀靡而已。及其衰也,為周之患,有不可勝言者。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周之衰也,與匹夫何異?嗟夫,孰知九鼎之為周之角齒也哉?自春秋時,楚莊王以問其輕重大小。而戰國之際,秦與齊、楚皆欲之,周人惴惴焉,視三虎之垂涎而睨己也。絕周之祀不足以致寇,裂周之地不足以肥國,然三國之君,未嘗一日而忘周者,以寶在焉故也。三國爭之,周人莫知所適與。得鼎者未必能存周,而不得者必碎之,此九鼎之所以亡也。周顯王之四十二年,宋太丘社亡,而鼎淪沒於泗水,此周人毀鼎以緩禍,而假之神妖以為之說也。秦始皇、漢武帝乃始萬方以出鼎,此與兒童之見無異。善夫,吾丘壽王之說也,曰:「汾陰之鼎,漢鼎也,非周鼎。」夫周有鼎,漢亦有鼎,此易所謂正位凝命者,豈三趾兩耳之謂哉!恨壽王小子方以諛進,不能究其義,予故作漢鼎銘,以遺後世君子。其詞曰:
惟五帝三代及秦漢以來,受命之君,靡不有茲鼎。鼎存而昌,鼎亡而亡。蓋鼎必先壞而國隨之,豈有易姓而鼎猶傳者乎?不寶此器,而拳拳於一物,孺子之智,婦人之仁。烏乎!悲矣。
惠州李氏潛珍閣銘
襲九淵之神龍,沕淵潛以自珍。雖無心於求世,亦擇勝而棲神。蔚鵝城之南麓,擢仙李之芳根。因石阜以庭宇,跨飲江之鼇黿。岌飛檐與鐵柱。插清江之奫淪。眩古潭之百尺,涵萬象於瑤琨。耿月魄以終夜,湛天容之方春。信蒼蒼之非色,極深遠而自然。疑貝闕與珠宮,有玉函之老人。予南征其萬里,友魚鰕與蛭螾。逝將去而反顧,託江流以投文。悼此江之獨西,歎妙意之不陳。逮公子之東歸,寓此懷於一樽。雖神龍之或殺,終不殺之為仁。
九成臺銘
韶陽太守狄咸新作九成臺,玉局散吏蘇軾為之銘曰:
自秦并天下,滅禮樂,韶之不作,蓋千三百二十有三年。其器存,其人亡,則韶既已隱矣,而況於人器兩亡而不傳。雖然,韶則亡矣,而有不亡者存。蓋常與日月寒暑晦明風雨並行於天地之間。世無南郭子綦,則耳未嘗聞地籟也,而況得聞其天。使耳聞天籟,則凡有形有聲者,皆吾羽旄干戚管磬匏絃。嘗試與子登夫韶石之上,舜峰之下,望蒼梧之𦕈莽,九疑之聯緜。覽觀江山之吐吞,草木之俯仰,鳥獸之鳴號,衆竅之呼吸,往來唱和,非有度數,而均節自成者,非韶之大全乎!上方立極以安天下,人和而氣應,氣應而樂作,則夫所謂簫韶九成,來鳳鳥而舞百獸者,既已粲然畢陳于前矣。
建中靖國元年正月一日。
東坡後集 卷九
硯銘十一首
丹石硯銘并敘
唐林父遺予丹石硯,粲然如芙蕖之出水,殺墨而宜筆,盡硯之美。唐氏譜天下硯,而獨不知茲石之所出,予蓋知之。銘曰:
彤池紫淵,出日所浴。烝為赤霓,以貫暘谷。是生斯珍,非石非玉。因材制用,璧水環復。耕予中洲,蓺我玄粟。投種則穫,不炊而熟。
王仲儀硯銘
汲、鄭蚤聞,頗、牧晚用。諫草風生,羽檄雷動。人亡器有,質小任重。施易何常,明哲所共。
端硯石銘二首并引
蘇堅伯固之子庠,字養直,妙齡而有異才。贈以端硯,且銘之曰:
我友三益,取溪之石。寒松為煤,孤竹為筆。蓬麻效紙,仰泉致滴。斬几信鉤,以全吾直。
與墨為入,玉靈之食。與水為出,陰鑑之液。懿矣茲石,君子之側。匪以玩物,維以觀德。
黃魯直銅雀硯銘
漳濱之埴,陶氏我厄。受成不化,以與真隔。人亡臺廢,得反天宅。遇發丘隴,復為麟獲。纍然黃子,玄豈尚白。天實命我,使與其蹟。
陳公密子石硯銘
孰形無情,石亦卵生。黃胞白絡,以孕黝頳。已器不死,可候雨晴。天畀夫子,瑞其家庭。
龍尾石月硯銘
萋萋兮霧縠石,宛宛兮黑白月。其受水者哉生明,而運墨者旁死魄。忽玄雲之霮,觀玉兔之沐浴。集幽光於毫端,散妙跡於簡冊。照千古其如在,耿此月之不沒。
邁硯銘邁往德興,贐以一硯,以此銘之。
以此進道常若渴,以此求進常若驚,以此治財常思予,以此書獄常思生。
迨硯銘
有盡石,無已求。生陰壑,閟重湫。得之艱,豈輕授。旌苦學,畀長頭。
卵硯銘
東坡硯,龍尾石。開鵠卵,見蒼璧。與居士,同出入。更嶮夷,無燥濕。今何者,獨先逸。從參寥,老空寂。
唐陸魯望硯銘
噫先生,隱唐餘。甘杞菊,老樵漁。是器寶,實相予。為散人,出叢書。
贊八首
九馬圖贊并引
長安薛君紹彭,家藏曹將軍九馬圖,杜子美所為作詩者也,拳毛師子二駿在焉。作九馬圖贊:
牧者萬歲,繪者惟霸。甫為作誦,偉哉九馬。姚宋廟堂,李郭治兵。帝下毛龍,以馭羣英。我思開元,今為幾日。筋骨應圖,至三萬疋。云何寂寥,跬步山川。負鹽挽磨,淚濕九泉。牝牡驪黃,自以為至。駁其一毛,棄我千里。蹄齧是乘,脂蠟其鞭。道阻且長,喟其永歎。
顧愷之畫黃初平牧羊圖贊
先生養生如牧羊,放之無何有之鄉。止者自止行者行,先生超然坐其旁。挾策讀書羊不亡,化而為石起復僵。流涎磨牙笑虎狼,先生指呼羊服箱。號稱雨工行四方,莫隨上林芒屩郎,齅門舐地尋鹽湯。
二疏圖贊
惟天為健,而不干時。沈潛剛克,以變和之。於赫漢高,以智力王。凜然君臣,師友道喪。孝宣中興,以法馭人。殺蓋、韓、楊,蓋三良臣。先生憐之,振袂脫屣。使知區區,不足驕士。此意莫陳,千載於今。我觀畫圖,涕下沾襟。
延州來季子贊并引
魯襄公十二年,吳子壽夢卒。延州來季子,其少子也,以讓國聞于諸侯,則非童子矣。至哀公十年冬,楚子期伐陳,季子救陳,謂子期曰:「二君不務德而力爭諸侯,民何罪焉?我請退,以為子名,務德而安民。」乃還。時去壽夢卒,蓋七十七年矣,而能千里將兵,季子何其壽而康也。然其卒不書於春秋。哀公之元年,吳王夫差敗越於夫椒,句踐使大夫種因太宰噽以行成於吳,吳王許之,子胥諫不聽,則吳之亡形成矣。季子觀樂於魯,知列國之廢興於百年之前。方其救陳也,去吳之亡十三年耳,而謂季子不知,可乎?闔廬之自立也,曰:「季子雖至,不吾廢也。」是季子德信於吳人,而言行於其國也。且帥師救陳,不戰而去之,以為敵國名,則季子之於吳,蓋亦少專矣。救陳之明年,而子胥死。季子知國之必亡,而終無一言於夫差,知言之無益也。夫子胥以闔廬霸,而夫差殺之如皂隸,豈獨難於季子乎!烏乎悲夫!吾是以知夫差之不道,至於使季子不敢言也。蘇子曰:延州來季子、張子房,皆不死者也。江左諸人好談子房、季札之賢,有以也夫。此可與知者論,難與俗人言也。作延州來季子贊曰:
泰伯之德,鍾於先生。棄國如遺,委蛻而行。坐閱春秋,幾五之二。古之真人,有化無死。
偃松屏贊并引
予為中山守,始食北嶽松膏,為天下冠。其木理堅密,瘠而不瘁,信植物之英烈也。謫居羅浮山下,地暖多松,而不識霜雪,如高才勝人生綺紈家,與孤臣孽子有間矣。士踐憂患,安知非福。幼子過從我南來,畫寒松偃蓋為護首小屏。為之贊曰:
燕南趙北,大茂之麓。天僵雪峰,地裂冰谷。凜然孤清,不能無生。生此偉奇,北方之精。蒼皮玉骨,磽磽齾齾。方春不知,冱寒秀發。孺子介剛,從我炎荒。霜中之英,以洗我瘴。
三馬圖贊并引
元祐初,上方閉玉門關,謝遣諸將。太師文彥博、宰相呂大防、范純仁建遣諸生游師雄行邊,飭武備。師雄至熙河,蕃官包順請以所部熟戶除邊患,師雄許之,遂禽猾羌大首領鬼章青宜結以獻。百官皆賀,且遣使告永裕陵。時西域貢馬,首高八尺,龍顱而鳳膺,虎脊而豹章。出東華門,入天駟監,振鬣長鳴,萬馬皆瘖,父老縱觀,以為未始見也。然上方恭默思道,八駿在庭,未嘗一顧。其後圉人起居不以時,馬有斃者,上亦不問。明年,羌溫溪心有良馬,不敢進,請於邊吏,願以餽太師潞國公,詔許之。蔣之奇為熙河帥,西蕃有貢駿馬汗血者。有司以為非入貢歲月,留其使與馬於邊。之奇為請,乞不以時入事下禮部。軾時為宗伯,判其狀云:朝廷方卻走馬以糞,正復汗血,亦何所用?事遂寢。於時兵革不用,海內小康,馬則不遇矣,而人少安。軾嘗私請於承議郎李公麟,畫當時三駿馬之狀,而使鬼章青宜結效之,藏於家。紹聖四年三月十四日,軾在惠州,謫居無事,閱舊書畫,追思一時之事,而歎三馬之神駿,乃為之贊曰:
吁鬼章,世悍驕。奔貳師,走嫖姚。今在廷,服虎貂。效天驥,立內朝。八尺龍,神超遙。若將西,燕昆瑤。帝念民,乃下招。籋歸雲,逝房妖。
李潭六馬圖贊
六馬異態,以似為妍。畫師何從,得所以然?相此癢者,舉脣見咽。方其癢時,槁木萬錢。絡以金玉,非馬所便。烏乎!各適其適,以全吾天乎?
李伯時畫李端叔真贊
須髮之拳然,眉宇之淵然,披胸腹之掀然,以為可得而見歟?則漠乎其無言。以為不可得而見歟?則已見畫於龍眠矣。嗚呼,將為既琢之玉,以役其天乎?其將為不雨之雲,以抱其全乎?抑將游戲此世,而時出於兩者之間也?伯時號龍眠。
雜文十五首
太息一首送秦少章
孔北海與曹公論盛孝章云:「孝章,實丈夫之雄者也。游談之士,依以成聲。今之少年喜謗前輩,或譏評孝章,孝章要為有天下重名,九牧之人,所共稱歎。」吾讀至此,未嘗不廢書太息也。曰:嗟乎,英偉奇逸之士,不容於世俗也久矣。雖然,自今觀之,孔北海、盛孝章猶在世,而向之譏評者,與草木同腐久矣。昔吾舉進士,試於禮部,歐陽文忠公見吾文,曰:「此我輩人也,吾當避之。」方是時,士以剽裂為文,聚而見訕,且訕公者所在成市。曾未數年,忽然若潦水之歸壑,無復見一人者,此豈復待後世哉。今吾衰老廢學,自視缺然,而天下士不吾棄,以為可以與於斯文者,猶以文忠公之故也。張文潛、秦少游此兩人者,士之超逸絕塵者也,非獨吾云爾。二三子亦自以為莫及也。士駭於所未聞,不能無異同,故紛紛之言,常及吾與二子,吾策之審矣。士如良金美玉,市有定價,豈可以愛憎口舌貴賤之歟?少游之弟少章,復從吾游,不及朞年,而論議日新,若將施於用者。欲歸省其親,且不忍去。嗚呼,子行矣,歸而求諸兄,吾何加焉。作太息一篇,以餞其行,使藏於家,三年然後出之。
書王奧所藏太宗御書後
日行於天,委照萬物之上,光氣所及,或流為慶雲,結為丹砂,初豈有意哉!太宗皇帝以武功定禍亂,以文德致太平,天縱之能,溢於筆墨,摛藻尺素之上,弄翰團扇之中,散流人間者幾何矣。而三槐王氏得之為多,子孫世守之,遂為希代之寶。文正之孫、懿敏之子奧,出以示。臣軾敬拜手稽首,書其後。
送錢塘僧思聰歸孤山敘
天以一生水,地以六成之,一六合而水可見。雖有神禹,不能知其孰為一、孰為六也。子思子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誠明合而道可見。雖有黃帝、孔丘,不能知其孰為誠、孰為明也。佛者曰:「戒生定,定生慧。」慧獨不生定乎?伶玄有言:「慧則通,通則流。」是焉知真慧哉?醉而狂,醒而止,慧之生定,通之不流也審矣。故夫有目而自行,則褰裳疾走,常得大道。無目而隨人,則車輪曳踵,常仆坑穽。慧之生定,速於定之生慧也。錢塘僧思聰,七歲善彈琴。十二舍琴而學書,書既工。十五舍書而學詩,詩有奇語。遂讀華嚴經,入法界海慧。今年二十有九,老師宿儒,皆敬愛之。秦少游取楞嚴觀世音語,字之曰聞復。使聰日進而不已,自聞思修以至於道,則華嚴法界海慧,盡為蓬廬,而況書詩與琴乎。雖然,古之學道,無自虛空入者。輪扁斲輪,傴僂承蜩,茍有以之。其巧智物無陋者。聰若得道,琴與書皆與有力,詩其尤也。聰能如水鏡,以一含萬,則書與詩當益奇。吾將觀焉,以為聰得道淺深之候。
書諸公送周梓州詩後
予自元祐之初,備位從官,日與正孺游。三年,予既有江海之意,而正孺亦慨然有歸歟之歎,遂請梓州,得之。予時以詩送行,有「掃棠陰」、「踵畫像」之語。旋出領杭州,二年還朝,老病日加,方上章請郡,曰:「正孺已及瓜矣,盍往代之,遂歸老眉山乎?」或曰:「不可,梓人之安正孺甚矣,其去正孺,如去父母,子其忍奪之!」乃止,不敢乞。梓人願復借留正孺數年,詔許之。而大丞相呂公典領實錄,見熙寧中正孺為御史時所言事,歎曰:「君子哉,斯人也。」因言於上,除正孺直祕閣。士大夫以才能論議,取合一時可也,使人於十年之後,徐觀其所為,心服而無異議,我亦無愧,難矣。正孺有書來,欲刻諸公送行詩於石,求予為跋尾,乃記所聞以遺之,且使梓人知予前詩卒章之意,未始一日忘也。
趙德麟字說
宋有天下百餘年,所與分天工治民事者,皆取之疏遠側微,而不私其親。故宗室之賢,未有以勳名聞者。神宗皇帝實始慨然,欲出其英材與天下共之,增立教養選舉之法,所以封植而琢磨之者甚備。行之二十年,而文武之器,彬彬稍見焉。元祐六年,予自禁林出守汝南,始與越王之孫、華原公之子,簽書君令畤游。得其為人,博學而文,篤行而剛,信於為道,而敏於為政。予以為有杞梓之用,瑚璉之貴,將必顯聞於天下,非特佳公子而已。昔漢武帝幸雍祠五畤,獲白麟以薦上帝,作白麟之歌,而司馬遷、班固書曰「獲一角獸」,「蓋麟云」。「蓋」之為言疑之也。夫獸而一角,固麟矣,二子何疑焉?豈求之武帝,而未見所以致麟者歟?漢有一汲黯,而武帝不能用,乃以白麟赤雁為祥,二子非疑之,蓋陋之也。今先帝立法以出宗室之賢,而主上虛己盡下,求人如不及,四方之符瑞皆抑而不聞,此真獲麟者也。麟固不求獲,不幸而有是德與是形,此麟之所病也。今君學道觀妙,澹泊自守,以福貴為浮雲,而文章議論,載其令名而馳之,既有麟之病矣,又可得逃乎。敬字君德麟,而為之說。
書晁無咎所作杜輿子師字說後
易曰:「君子得輿,民所載也。小人剝廬,終不可用也。」夫君子得輿,下完而上未具也。小人剝廬,上壯而下撓也。下完而上未具,吾安寢其中,民將載之。上壯而下撓,疾走不顧,猶懼壓焉。今君學修於身,行修於家,而祿未及,既完其下矣,故予以是名字之,與無咎意初無異者。而其文約,其義近,不足以發夫人之志。若無咎者,可謂富於言而妙於理者也。
書東皋子傳後
予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予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於客。閑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予上者。常以謂人之至樂,莫若身無病而心無憂。我則無是二者矣。然人之有是者,接於予前,則予安得全其樂乎?故所至常蓄善藥,有求者則與之,而尤喜釀酒以飲客。或曰:「子無病而多蓄藥,不飲而多釀酒,勞己以為人,何也?」予笑曰:「病者得藥,吾為之體輕,飲者困於酒,吾為之酣適,蓋專以自為也。」東皋子待詔門下省,日給酒三升。其弟靜問曰:「待詔樂乎?」曰:「待詔何所樂?但美醞三升,殊可戀耳。」今嶺南,法不禁酒,予既得自釀,月用米一斛,得酒六斗。而南雄、廣、惠、循、梅五太守,間復以酒遺予。略計其所獲,殆過於東皋子矣。然東皋子自謂五斗先生,則日給三升,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予者,乃日有二升五合,入野人、道士腹中矣。東皋子與仲長子光游,好養性服食,預刻死日,自為墓誌。予蓋友其人於千載,或庶幾焉。
書黃子思詩集後
予嘗論書,以謂鍾、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至唐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鍾、王之法益微。至於詩亦然。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李、杜之後,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宗元發纖穠於簡古,寄至味於澹泊,非餘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圖崎嶇兵亂之間,而詩文高雅,猶有承平之遺風。其論詩曰:「梅止於酸,鹽止於鹹。」飲食不可無鹽、梅,而其美常在鹹、酸之外。蓋自列其詩之有得於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恨當時不識其妙。予三復其言而悲之。閩人黃子思,慶曆、皇祐間號能文者。予嘗聞前輩誦其詩,每得佳句妙語,反復數四,乃識其所謂,信乎表聖之言,美在鹹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歎也。予既與其子幾道、其孫師是游,得窺其家集,而子思篤行高志,為吏有異材,見於墓誌詳矣,予不復論,獨評其詩如此。
外曾祖程公逸事
公諱仁霸,眉山人。以仁厚信於鄉里。蜀平,中朝士大夫憚遠宦,官闕,選土人有行義者攝。公攝錄參軍。眉山尉有得盜蘆菔根者,實竊,而所持刃誤中主人。尉幸賞,以劫聞。獄掾受賕,掠成之。太守將慮囚,囚坐廡下泣涕,衣盡濕。公適過之,知其冤,咋謂盜曰:「汝冤,盍自言,吾為汝直之。」盜果稱冤,移獄。公既直其事,而尉、掾爭不已,復移獄,竟殺盜。公坐訹囚罷歸。不及月,尉、掾皆暴卒。後三十餘年,公晝日見盜拜庭下,曰:「尉、掾未伏,待公而決。前此地府欲召公暫對,我扣頭爭之,曰不可以我故驚公。是以至今,公壽盡今日,我為公荷擔而往。暫對,即生人天,子孫壽祿,朱紫滿門矣。」公具以語家人,沐浴衣冠,就寢而卒。軾幼時聞此語。已而外祖父壽九十。舅氏始貴顯,壽八十五。曾孫皆仕有聲,同時為監司者三人。玄孫宦學益盛。而尉、掾之子孫微矣。或謂盜德公之深,不忍煩公,暫對可也,而獄久不決,豈主者亦因以苦尉、掾也歟?紹聖二年三月九日,軾在惠州,讀陶潛所作外祖孟嘉傳,云:「凱風寒泉之思,實鍾厥心。」意悽然悲之。乃記公之逸事以遺程氏,庶幾淵明之心也。
藥誦
嵇中散作幽憤詩,知不免矣,而卒章乃曰「采薇山阿,散髮巖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者,悼此志之不遂也。司馬景王既殺中散而悔,使悔於未殺之前,中散得免於死者,吾知其掃跡滅景於人間,如脫兔之投林也,采薇散髮,豈其所難哉。孫真人著大風惡疾論曰:神仙傳有數十人,皆因惡疾而得仙道。何者?割棄塵累,懷潁陽之風,所以因禍而取福也。吾始得罪遷嶺表,不自意全,既逾年無後命,知不死矣。然舊苦痔,至是大作,呻呼幾百日。地無醫藥,有亦不效。道士教吾去滋味,絕薰血,以清凈勝之。痔有蟲館於吾後,滋味薰血,既以自養,亦以養蟲。自今日以往,旦夕食淡麪四兩,猶復念食,則以胡麻、茯苓麪足之。飲食之外,不啖一物。主人枯槁,則客自棄去。尚恐習性易流,故取中散真人之言,對病為藥,使人誦之日三。曰:東坡居士,汝忘逾年之憂,百日之苦乎?使汝不幸而有中散之禍,伯牛之疾,雖欲采薇散髮,豈可得哉,今食麻、麥、茯苓多矣。居士則歌以荅之曰:事無事之事,百事治兮。味無味之味,五味備兮。茯苓、麻、麥,有時而匱兮。有則食,無則已者,與我無既兮。嗚呼噫嘻,館客不終,以是為愧兮。
補龍山文二首并引
丙子重九,客有言桓溫龍山之盛會,風吹孟嘉帽落,溫遣孫盛嘲之。嘉作解嘲,文辭超卓,四坐歎伏,恨今世不見此文。予乃戲為補之曰:
征西天府,重九令節。駕言龍山,燕凱羣哲。壺歌雅奏,緩帶輕帢。胡為中觴,一笑粲發。楩楠競秀,榆柳獨脫。驥騄交騖,駑蹇先蹶。楚狂醉亂,隕帽莫覺。戎服囚首,枯顱茁髮。維明將軍,度量閎達。容此下士,顛倒冠襪。宰夫揚觶,兕觥舉罰。請歌相鼠,以侑此爵。右嘲。
吾聞君子,蹈常履素。晦明風雨,不改其度。平生丘壑,散髮箕踞。墜車天全,顛沛何懼。腰適忘帶,足適忘履。不知有我,帽復奚數。流水莫繫,浮雲暫寓。飄然隨風,非去非取。我冠明月,被服寶璐。不纓而結,不簪而附。歌詩寧擇,請歌相鼠。罰此陋人,俾出童羖。右解嘲。
東坡酒經
南方之氓,以糯與粇,雜以卉藥而為餅。嗅之香,嚼之辣,揣之枵然而輕,此餅之良者也。吾始取麪而起肥之,和之以姜液,烝之使十裂,繩穿而風戾之,愈久而益悍,此麴之精者也。米五斗以為率,而五分之,為三斗者一,為五升者四。三斗者以釀,五升者以投,三投而止,尚有五升之贏也。始釀以四兩之餅,而每投以二兩之麴,皆澤以少水,取足以散解而勻停也。釀者必甕按而井泓之,三日而井溢,此吾酒之萌也。酒之始萌也,甚烈而微苦,蓋三投而後平也。凡餅烈而麴和,投者必屢嘗而增損之,以舌為權衡也。既溢之,三日乃投,九日三投,通十有五日而後定也。既定乃注以斗水,凡水必熟而冷者也。凡釀與投,必寒之而後下,此炎州之令也。既水五日乃篘,得二斗有半,此吾酒之正也。先篘半日,取所謂贏者為粥,米一而水三之,揉以餅麴,凡四兩,二物并也。投之糟中,熟撋而再釀之,五日壓得斗有半,此吾酒之少勁者也。勁正合為四斗,又五日而飲,則和而力嚴而不猛也。篘絕不旋踵而粥投之,少留,則糟枯中風而酒病也。釀久者酒醇而豐,速者反是,故吾酒三十日而成也。
書柳子厚牛賦後
嶺外俗皆恬殺牛,而海南為甚。客自高化載牛渡海,百尾一舟,遇風不順,渴饑相倚,以死者無數。牛登舟皆哀鳴出涕。既至海南,耕者與屠者常相半。病不飲藥,但殺牛以禱,富者至殺十數牛。死者不復云,幸而不死,即歸德於巫。以巫為醫,以牛為藥。間有飲藥者,巫輒云:「神怒,病不可復治。」親戚皆為却藥,禁醫不得入門,人、牛皆死而後已。地產沈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皆以祭鬼,無脫者。中國人以沈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燒牛肉也,何福之能得,哀哉!予莫能救,故書柳子厚牛賦以遺瓊州僧道贇,使以曉喻其鄉人之有知者,庶幾其少衰乎?庚辰三月十五日記。
剛說
孔子曰:「剛毅木訥,近仁。」又曰:「巧言令色,鮮矣仁。」所好夫剛者,非好其剛也,好其仁也。所惡夫佞者,非惡其佞也,惡其不仁也。吾平生多難,常以身試之,凡免我於厄者,皆平日可畏人也;擠我於險者,皆異時可喜人也。吾是以知剛者之必仁,佞者之必不仁也。
建中靖國之初,吾歸自海南,見故人,問存沒,追論平生所見剛者,或不幸死矣。若孫君介夫諱立節者,真可謂剛者也。
始吾弟子由為條例司屬官,以議不合引去。王荊公謂君曰:「吾條例司當得開敏如子者。」君笑曰:「公言過矣,當求勝我者。若我輩人,則亦不肯為條例司矣。」公不荅,徑起入戶,君亦趨出。君為鎮江軍書記,吾時通守錢塘,往來常潤間,見君京口。方新法之初,監司皆新進少年,馭吏如束濕,不復以禮遇士大夫,而獨敬憚君,曰:「是抗丞相不肯為條例司者。」
謝麟經制溪洞事宜,州守王奇與蠻戰死,君為桂州節度判官,被旨鞠吏士之有罪者。麟因收大小使臣十二人付君并按,且盡斬之。君持不可。麟以語侵君。君曰:「獄當論情,吏當守法。逗撓不進,諸將罪也,既伏其辜矣,餘人可盡戮乎!若必欲以非法斬人,則經制司自為之,我何與焉。」麟奏君抗拒,君亦奏麟侵獄事。刑部定如君言,十二人皆不死,或以遷官。吾以是益知剛者之必仁也。不仁而能以一言活十二人於必死乎!
方孔子時,可謂多君子,而曰「未見剛者」,以明其難得如此。而世乃曰「太剛則折」!士患不剛耳,長養成就,猶恐不足,當憂其太剛而懼之以折耶!折不折,天也,非剛之罪。為此論者,鄙夫患失者也。君平生可紀者甚多,獨書此二事遺其子勰、勴,明剛者之必仁,以信孔子之說。
續養生論
鄭子產曰:「火烈,人望而畏之;水弱,人狎而玩之。」翼奉論六情十二律,其論水火也,曰:「北方之情好也,好行貪狠。南方之情惡也,惡行廉貞。廉貞故為君子,貪狠故為小人。」予參二人之學,而為之說曰:火烈而水弱,烈生正,弱生邪,火為心,水為腎。故五臟之性,心正而腎邪,腎無不邪者,雖上智之腎亦邪。然上智常不淫者,心之官正而腎聽命也。心無不正者,雖下愚之心亦正。然下愚常淫者,心不官而腎為政也。知此,則知鉛汞龍虎之說矣。
何謂鉛?凡氣之謂鉛,或趨或蹶,或呼或吸,或執或擊。凡動者皆鉛也。肺實出納之。肺為金,為白虎,故曰鉛,又曰虎。何謂汞?凡水之謂汞,唾涕、濃血、精汗、便利,凡濕者皆汞也。肝實宿藏之。肝為木,為青龍,故曰汞,又曰龍。古之真人論內丹者,曰:「五行顛倒術,龍從火裏出。五行不順行,虎向水中生。」世未有知其說者也。方五行之順行也,則龍出於水,虎出於火,皆死之道也。心不官而腎為政,聲色外誘,邪淫內發,壬癸之英,下流為人,或為腐壞。是汞龍之出於水者也。喜怒哀樂皆出於心者也。喜則攫拏隨之,怒則毆擊隨之,哀則擗踊隨之,樂則抃舞隨之。心動於內,而氣應於外,是鉛虎之出於火者也。汞龍之出於水,鉛虎之出於火,有能出而復返者乎?故曰皆死之道也。
真人教之以逆行,曰:「龍當使從火出,虎當使從水生也。」其說若何?孔子曰:「思無邪。」凡有思皆邪也,而無思則土木也。孰能使有思而非邪,無思而非土木乎?蓋必有無思之思焉。夫無思之思,正莊栗,如臨君師,未嘗一念放逸。然卒無所思。如龜毛免角,非作故無本性,無故是之謂戒。戒生定,定則出入息自住,出入息住,則心火不復炎上。火在易為离。离,麗也。必有所麗,未嘗獨立,而水其妃也,既不炎上,則從其妃矣。水火合則壬癸之英,上流于腦,而益于玄膺,若鼻液而不鹹,非腎出故也,此汞龍之自火出者也。長生之藥,內丹之萌,無過此者矣。陰陽之始交,天一為水,凡人之始造形,皆水也。故五行一曰水,得暖氣而後生。故二曰火,生而後有骨。故三曰木,骨生而日堅。凡物之堅壯者,皆金氣也。故四曰金,骨堅而後肉生焉,土為肉。故五曰土,人之在母也。母呼亦呼,母吸亦吸,口鼻皆閉,而以臍達。故臍者,生之根也。汞龍之出于火,流于腦,溢于玄膺,必歸于根心,火不炎上,必從其妃,是火常在根也。故壬癸之英,得火而日堅,達于四支,浹于肌膚而日壯,究其極,則金剛之體也。此鉛虎之自水生者也。龍虎生而內丹成矣。故曰:順行則為人,逆行則為道,道則未也,亦可謂長生不死之術矣。
東坡後集 卷十
王者不治夷狄論
論曰:夷狄不可以中國之治治也。譬若禽獸然,求其大治,必至於大亂。先王知其然,是故以不治治之。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春秋書「公會戎于潛」。何休曰:「王者不治夷狄。錄戎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夫天下之至嚴,而用法之至詳者,莫過於春秋。
凡春秋之書公、書侯,書字、書名,其君得為諸侯,其臣得為大夫者,舉皆齊、晉也。不然,則齊、晉之與國也。其書州、書國、書氏、書人,其君不得為諸侯,其臣不得為大夫者,舉皆秦、楚也。不然,則秦、楚之與國也。夫齊、晉之君所以治其國家擁衛天子而愛養百姓者,豈能盡如古法哉,蓋亦出於詐力,而參之以仁義,是亦未能純為中國也。秦、楚者,亦非獨貪冒無恥,肆行而不顧也,蓋亦有秉道行義之君焉。是秦、楚亦未至於純為夷狄也。齊、晉之君不能純為中國,而春秋之所予者常嚮焉,有善則汲汲而書之,惟恐其不得聞於後世;有過則多方而開赦之,惟恐其不得為君子。秦、楚之君,未至於純為夷狄,而春秋之所不予者常在焉,有善則累而後進,有惡則略而不錄,以為不足錄也。是非獨私於齊、晉,而疾於秦、楚也。以見中國之不可以一日背,而夷狄之不可以一日嚮也。其不純者,足以寄其褒貶,則其純者可知矣。故曰:天下之至嚴,而用法之至詳者,莫如春秋。
夫戎者,豈特如秦、楚之流入於戎狄而已哉!然而春秋書之曰「公會戎于潛」,公無所貶而戎為可會,是獨何歟?夫戎之不能以會禮會公亦明矣,此學者之所以深疑而求其說也。故曰:王者不治夷狄,錄戎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也。
夫以戎之不可以化誨懷服也,彼其不悍然執兵,以與我從事於邊鄙,則已幸矣,又況乎知有所謂會者,而欲行之,是豈不足以深嘉其意乎?不然,將深責其禮,彼將有所不堪,而發其憤怒,則其禍大矣。仲尼深憂之,故因其來而書之以「會」,曰若是足矣。是將以不治深治之也。由是觀之,春秋之疾戎狄者,非疾純戎狄者,疾夫以中國而流入於戎狄者也。謹論。
劉愷丁鴻孰賢論
論曰:君子之為善,非特以適己自便而已。其取於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與我也。其予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受於我也。我可以取之,而其人不可以與我,君子不取。我可以予之,而其人不可受,君子不予。既為己慮之,又為人謀之,取之必可予,予之必可受。若己為君子,而使人為小人,是亦去小人無幾耳。
東漢劉愷讓其弟荊而詔聽之。丁鴻亦以陽狂讓其弟,而其友人鮑駿責之以義,鴻乃就封。其始自以為義而行之,其終也知其不義而復之。以其能復之,知其始之所行非詐也,此范氏之所以賢鴻而下愷也。其論稱太伯、伯夷,未始有其讓也。故太伯稱至德,伯夷稱賢人。及後世徇其名而昧其致,於是詭激之行興矣。若劉愷之徒讓其弟,使弟受非服,而己受其名,不已過乎?丁鴻之心,主於忠愛,何其終悟而從義也。范氏之所賢者,固已得之矣,而其未盡者,請得畢其說。
夫先王之制,立長所以明宗,明宗所以防亂,非有意私其長而沮其少也。天子與諸侯皆有太祖,其有天下、有一國,皆受之太祖,而非己之所得專有也。天子不敢以其太祖之天下與人,諸侯不敢以其太祖之國與人,天下之通義也。夫劉愷、丁鴻之國,不知二子所自致耶,將亦受之其先祖耶?受之其先祖,而傳之於所不當立之人,雖其弟之親,與塗人均耳。夫吳太伯、伯夷,非所以為法也,太伯將以成周之王業,而伯夷將以訓天下之讓,而為是詭時特異之行,皆非所以為法也。今劉愷舉國而讓其弟,非獨使弟受非服之為過也,將以壞先王防亂之法,輕其先祖之國,而獨為是非常之行,考之以禮,繩之以法,而愷之罪大矣。
然漢世士大夫多以此為名者,安、順、桓、靈之世,士皆反道矯情,以盜一時之名。蓋其弊始於西漢之世。韋玄成以侯讓其兄,而為世主所賢,天下高之,故漸以成俗。履常而蹈易者,世以為無能而擯之。則丁鴻之復於中道,尤可以深嘉而屢歎也。謹論。
禮義信足以成德論
論曰: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愈大則身愈逸而責愈重,愈小則身愈勞而責愈輕。綦大而至天子,綦小而至農夫,各有其分,不可亂也。責重者不可以不逸,不逸,則無以任天下之重。責輕者不可以不勞,不勞,則無以逸夫責重者。二者譬如心之思慮於內,而手足之動作步趨於外也。是故不耕而食,不蠶而衣,君子不以為愧者,所職大也。自堯舜以來,未之有改。
後世學衰而道弛,諸子之智,不足以見其大,而竊見其小者之一偏,以為有國者,皆當惡衣糲食,與農夫並耕而治,一人之身,而自為百工。蓋孔子之時則有是說矣。夫樊遲親受業於聖人,而猶惑於是說,是以區區焉欲學稼於孔子。孔子知是說之將蔓延於天下也,故極言其大,而深折其詞。以為:「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恭;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安用稼?」而解者以為禮義與信足以成德。
夫樊遲之所為汲汲於學稼者,何也?是非以穀食不足,而民有茍且之心,以慢其上為憂乎?是非以人君獨享其安榮,而使民勞若獨賢為憂乎?是非以人君不身親之,則空言不足勸課百姓為憂乎?是三憂者,皆世俗之私憂過計也。
君子以禮治天下之分,使尊者習為尊,卑者安為卑,則夫民之慢上者,非所憂也。君子以義處天下之宜,使祿之一國者,不自以為多,抱關擊柝者,不自以為寡,則夫民之勞苦獨賢者,又非所憂也。君子以信一天下之惑,使作於中者,必形於外,循其名者,必得其實,則夫空言不足以勸課者,又非所憂也。此三者足以成德矣。故曰三憂者,皆世俗之私憂過計也。謹論。
形勢不如德論
論曰:傳有之:「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言形勢之不如德也。而吳起亦云:「在德不在險。」太史公以為形勢雖強,要以仁義為本。儒者之言兵,未嘗不以藉其口矣。請拾其遺說而備論之。
凡形勢之說有二,有以人為形勢者,三代之封諸侯是也。天子之所以繫於天下者,至微且危也。歡然而合,合而不去,則為君臣,其善可得而賞,其惡可得而罰,其穀米可得而食,其功力可得而役使。當此之時,君臣之勢甚固。及其一旦潰然而去,去而不返,則為寇讎。強者起而見攻,智者起而見謀,彷徨四顧,而不知其所恃。當是時,君臣之勢甚危。先王知其固之不足恃,而危之不可以忽也,故大封諸侯,錯置親賢,以示天下形勢。劉頌所謂「善為國者,任勢而不任人。郡縣之察,小政理而大勢危;諸侯為邦,近多違而遠慮固」。此以人為形勢者也。然周之衰也,諸侯肆行而莫之禁,自平王以下,其去亡無幾也,是則德衰而人之形勢不足以救也。
以地為形勢者,秦、漢之建都是也。秦之取天下,非天下心服而臣之也。較之以富,搏之以力,而猶不服,又以詐囚其君,虜其將,然後僅得之。今之臣服而朝貢,皆昔之暴骨於原野之子孫也。則吾安得泰然而長有之!漢之取天下,雖不若秦之暴,然要皆不本於仁義也。當此之時,不大封諸侯,則無以荅功臣之望,諸侯大而京師不安,則其勢不得不以關中之固而臨之,此雖堯、舜、湯、武,亦不能使其德一日,而信於天下,荀卿所謂合其參者。此以地為形勢者也。然及其衰也,皆以大臣專命,危自內起,而關中之形勢,曾不及施,此亦德衰而地之形勢不能救也。
夫三代、秦、漢之君,慮其後世而為之備患者,不可謂不至矣,然至其亡也,常出於其所不慮。此豈形勢不如德之明效歟?易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人存則德存,德存則無諸侯而安、無障塞而固矣。謹論。
禮以養人為本論
論曰:三代之衰,至於今且數千歲,豪傑有意之主,博學多識之臣,不可以勝數矣,然而禮廢樂墜,則相與咨嗟發憤而卒於無成者,何也?是非其才之不逮,學之不至,過於論之太詳,畏之太甚也?夫禮之初,始諸人情,因其所安者,而為之節文,凡人情之所安而有節者,舉皆禮也,則是禮未始有定論也。然而不可以出於人情之所不安,則亦未始無定論也。執其無定以為定論,則塗之人皆可以為禮。
今儒者之論則不然,以為禮者,聖人之所獨尊,而天下之事最難成者也。牽於繁文,而拘於小說,有毫毛之差,則終身以為不可。論明堂者,惑於考工、呂令之說;議郊廟者,泥於鄭氏、王肅之學。紛紛交錯者,累歲而不決。或因而遂罷,未嘗有一人果斷而決行之。此皆論之太詳,而畏之太甚之過也。
夫禮之大意,存乎明天下之分,嚴君臣、篤父子、形孝弟而顯仁義也。今不幸去聖人遠,有如毫毛不合於三代之法,固未害其為明天下之分也,所以嚴君臣、篤父子、形孝弟而顯仁義者猶在也。今使禮廢而不修,則君臣不嚴,父子不篤,孝弟不形,仁義不顯,反不足重乎?
昔者西漢之書,始於仲舒,而至於劉向,悼禮樂之不興,故其言曰:「禮以養人為本。如有過差,是過而養人也。刑罰之過,或至殺傷。今吏議法,筆則筆,削則削,而至禮樂則不敢。是敢於殺人,而不敢於養人也。」而范曄以為「樂非夔、襄而新音代作,律謝皋、蘇而法令亟易」。而至於禮,獨何難歟?
夫法者,末也。又加以慘毒繁難,而天下常以為急。禮者,本也。又加以和平簡易,而天下常以為緩。如此而不治,則又從而尤之曰,是法未至也,則因而急之。甚矣,人之惑也。平居治氣養生,宣故而納新,其行之甚易,其過也無大患,然皆難之而不為。悍藥毒石,以搏去其疾,則皆為之。此天下之公患也。嗚呼,王者得斯說而通之,禮樂之興,庶乎有日矣。謹論。
既醉備五福論
論曰:君子之所以大過人者,非以其智能知之,強能行之也。以其功興而民勞,與之同勞,功成而民樂,與之同樂,如是而已矣。富貴安逸者,天下之所同好也,然而君子獨享焉。享之而安,天下以為當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富貴安逸者,凡以庇覆我也。貧賤勞苦者,天下之所同惡也,而小人獨居焉。居之而安,天下以為當然者,何也?天下知其所以貧賤勞苦者,凡以生全我也。夫然,故獨享天下之大利而不憂,使天下為己勞苦而不怍,耳聽天下之備聲,目視天下之備色,而民猶以為未也,相與禱祠而祈祝曰:使吾君長有吾國也。又相與詠歌而稱頌之,被於金石,溢於竹帛,使其萬世而不忘也。
嗚呼!彼君子者,獨何修而得此於民哉?豈非始之以至誠,中之以不欲速,而終之以不懈歟?視民如視其身,待其至愚者如其至賢者,是謂至誠。至誠無近效,要在於自信而不惑,是謂不欲速。不欲速則能久,久則功成,功成則易懈,君子濟之以恭,是謂不懈。行此三者,所以得之於民也。三代之盛,不能加毫末於此矣。
既醉者,成王之詩也。其序曰:「既醉,太平也,醉酒飽德,人有士君子之行焉。」而說者以為是詩也,實具五福。其詩曰「君子萬年」,壽也;「介爾景福」,富也;「室家之壼」,康寧也;「高明有融」,攸好德也;「高明令終」,考終命也。凡言此者,非美其有是五福也,美其全享是福,兼有是樂,而天下安之,以為當然也。
夫詩者,不可以言語求而得,必將深觀其意焉。故其譏刺是人也,不言其所為之惡,而言其爵位之尊車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見其不堪也。「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是也。其頌美是人也,不言其所為之善,而言其冠佩之華容貌之盛,而民安之,以見其無愧也。「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服其命服,朱黻斯皇」是也。故既醉者,非徒享是五福而已,必將有以致之。不然,民將盼盼焉,疾視而不能平,又安能獨樂乎?是以孟子言王道不言其他,而獨言民之聞其作樂,見其田獵而欣欣者,此可謂知本矣。謹論。
御試制科策第二道并問
皇帝若曰:朕承祖宗之大統,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燭於理,志勤道遠,治不加進。夙興夜寐,於茲三紀。朕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闕政尚多,和氣或盭。田野雖闢,民多亡聊。邊境雖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費彌廣。軍冗而未練,官冗而未澄。庠序比興,禮樂未具。戶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讓之節。此所以訟未息於虞、芮,刑未措於成、康。意在位者不以教化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為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敘法寬濫,吏不知懼。纍繫者衆,愁歎者多。仍歲以來,災異數見。六月壬子,日食于朔。淫雨過節,暖氣不效。江河潰決,百川騰溢。永思厥咎,深切在予。變不虛生,緣政而起。五事之失,六沴之作,劉向所傳,呂氏所紀,五行何修而得其性?四時何行而順其令?非正陽之月,伐鼓救變,其合於經乎?方盛夏之時,論囚報重,其考於古乎?京師諸夏之表則,王教之淵源。百工淫巧無禁,豪右僭差不度。治當先內,或曰何以為京師?政在擿姦,或曰不撓獄市。推尋前世,探觀治跡。孝文尚老子而天下富殖。孝武用儒術而海內虛耗。道非有弊,治奚不同?王政所由,形于詩道。周公豳詩,王業也,而係之國風。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載之小雅。周以冢宰制國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錢穀,大計也。兵師,大衆也。何陳平之對,謂當責之內史?韋賢之言,不宜兼於宰相?錢貨之制,輕重之相權;命秩之差,虛實之相養;水旱蓄積之備;邊陲守禦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樂語有五均之義。富人強國,尊君重朝。弭災致祥,改薄從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當今之要務。子大夫其悉意以陳,毋悼後害。
臣謹對曰:臣聞天下無事,則公卿之言輕於鴻毛;天下有事,則匹夫之言重於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緩急之勢異也。方其無事也,雖齊桓之深信其臣,管仲之深得其君,以握手丁寧之間,將死深悲之言,而不能去其區區之三豎。及其有事且急也,雖唐代宗之庸,程元振之用事,柳伉之賤且疏,而一言以入之,不終朝而去其腹心之疾。夫言之於無事之世者,足以有所改為,而常患於不信。言之於有事之世者,易以見信,而常患於不及改為。此忠臣志士之所以深悲,天下之所以亂亡相尋,而世主之所以不悟也。今陛下處積安之時,乘不拔之勢,拱手垂裳,而天下嚮風;動容變色,而海內震恐。雖有一事之失常,一物之不獲,固未足以憂陛下也。所謂親策賢良之士者,以應故事而已。豈以臣言為真足以有感於陛下耶?雖然,君以名求之,臣以實應之。陛下為是名也,臣敢不為是實也。
伏惟制策,有念祖宗先帝大業之重,而自處於寡昧,以為「志勤道遠,治不加進」,臣竊以為陛下即位以來,歲歷三紀,更於事變,審於情偽,不為不熟矣。而「治不加進」,雖臣亦疑之。然以為「志勤道遠」,則雖臣至愚,亦未敢以明詔為然也。
夫志有不勤而道無遠。陛下茍知勤矣,則天下之事粲然無不畢舉,又安以訪臣為哉?今也猶以道遠為歎,則是陛下未知勤也。臣請言勤之說。夫天以日運,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動,故無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器也。久置而不用,則委靡廢放,日趨於弊而已矣。陛下深居法宮之中,其憂勤而不息耶?臣不得而知也。其宴安而無為耶?臣不得而知也。然所以知道遠之歎由陛下之不勤者,誠見陛下以天下之大,欲輕賦稅則財不足,欲威四夷則兵不強,欲興利除害則無其人,欲敦世厲俗則無其具,大臣不過遵用故事,小臣不過謹守簿書,上下相安,以茍歲月。此臣所以妄論陛下之不勤也。
臣又竊聞之。自頃歲以來,大臣奏事,陛下無所詰問,直可之而已。臣始聞而大懼,以為不信,及退而觀其效見,則臣亦不敢謂不信也。何則?人君之言,與士庶不同。言脫於口,而四方傳之,捷於風雨。故太祖、太宗之世,天下皆諷誦其言語,以為聳動之具。今陛下之所震怒而賜譴者,何人也?合於聖意誘而進之者,何人也?所與朝夕論議深言者,何人也?越次躐等召而問訊之者,何人也?四者,臣皆未之聞焉。此臣所以妄論陛下之不勤也。
臣愿陛下條天下之事,其大者有幾,可用之人有幾。某事未治,某人未用,雞鳴而起,曰:吾今日為某事,用某人。他日又曰:吾所為某事,其果濟矣乎;所用某人,其人果才矣乎。如是孜孜焉,不違於心,屏去聲色,放遠善柔,親近賢達,遠覽古今,凡此者勤之實也,而道何遠乎!
伏惟制策,有「夙興夜寐,於今三紀。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闕政尚多,和氣或盭。田野雖闢,民多亡聊。邊境雖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費彌廣。軍冗而未練,官冗而未澄。庠序比興,禮樂未具。戶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讓之節。此所以訟未息於虞、芮,刑未措於成、康。意在位者不以教化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為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敘法寬濫,吏不知懼。纍繫者衆,愁歎者多」。
凡此陛下之所憂數十條者,臣皆能為陛下歷數而備言之。然而未敢為陛下道也。何者?陛下誠得御臣之術而固執之,則嚮之所憂數十條者,皆可以捐之大臣,而己不與。今陛下區區以嚮之數十條為己憂者,則是陛下未得御臣之術也。
天下所謂賢者,陛下既得而用之矣。方其未用也,常若有餘;而其既用也,則常若不足。是豈其才之有變乎!古之用人者,日夜提策之。武王用太公,其相與問荅百餘萬言,今之六韜是也。桓公用管仲,其相與問荅亦百餘萬言,今之管子是也。古之人君,其所以反覆窮究其臣者若此。今陛下默默而聽其所為,則夫嚮之所憂數十條者,無時而舉矣。古之忠臣其受任也,必先自度,曰:吾能辦是矣乎?度能辦是也,則又曰:吾君能忘己而任我乎?能無以小人間我乎?度其能忘己而任我也,能無以小人間我也,然後受之。既已受之矣,則以身任天下之責而不辭,享天下之利而不愧。今也內不度己,外不度君,而輕受之。受之,而衆不與也,則引身而求去。陛下又為美辭而遣之,加之重祿而慰之。夫引身而求退者,非果廉節而有讓也。是邀君以自固也,是自明其非我之欲留以逃謗也,是不能辦其事而以其患遺後人也。陛下奈何聽之?臣故曰:陛下未得御臣之術也。
若夫「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者,此實不至也。德之,必有以著其德之之形;教之,必有以顯其教之之狀。德之之形,莫著於輕賦。教之之狀,莫顯於去殺。此二者,今皆未能焉。故曰實不至也。
夫以選舉之重,而不取才行;官吏之衆,而不行考課;農末之相傾,而平糴之法不立;貧富之相役,而占田之數無限。天下之闕政,則莫大乎此。而和氣安得不消乎?
「田野闢」者,民之所以富足之道也。其所以無聊,則吏政之過也。然臣聞天下之民,常偏聚而不均。吳、蜀有可耕之人而無其地。荊、襄有可耕之地而無其人。由此觀之,則田野亦未可謂盡闢也。夫以吳、蜀、荊、襄之相形,而饑寒之民,終不能去狹而就寬者,世以為懷土而重遷,非也。行者無以相羣,則不能行;居者無以相友,則不能居。若輩徙饑寒之民,則無不聽矣。
「邊境已安,而兵不得撤」者,有安之名,而無安之實也。臣欲小言之,則自以為愧;大言之,則世俗以為笑。臣請略言之。古之制,北狄者,未始不通西域。今之所以不能通者,是夏人為之障也。朝廷置靈武於度外,幾百年矣。議者以為絕域異方,義不敢近,而況於取之乎!然臣以為事勢有不可不取者。不取靈武,則無以通西域。西域不通,則契丹之強未有艾也。然靈武之所以不可取者,非以數郡之能抗吾中國,吾中國自困而不能舉也。其所以自困而不能舉者,以不生不息之財,養不耕不戰之兵,塊然如巨人之病膇,非不枵然大矣,而手足不能以自舉。欲去是疾也,則莫若捐秦以委之,使秦人斷然如戰國之世,不待中國之援,而中國亦若未始有秦者。有戰國之全利,而無戰國之患,則夏人舉矣。其便莫如稍徙緣邊之民不能戰守者於空閑之地,而以其地益募民為屯田。屯田之兵稍益,則向之戍卒可以稍減,使數歲之後,緣邊之民盡為耕戰之夫,然後數出兵以苦之,要以使之厭戰而不能支,則折而歸吾矣。如此,而北狄始有可制之漸,中國始有息肩之所。不然,將濟師之不暇,而又何撤乎?
所謂「利入已浚,而浮費彌廣」者。臣竊以為外有不得已之二虜,內有得已而不已之後宮。後宮之費不下一敵國,金玉錦繡之工,日作而不息,朝成夕毀,務以相新。主帑之吏,日夜儲其精金良帛而別異之,以待倉卒之命,其為費豈可勝計哉。今不務去此等,而欲廣求利之門,臣知所得之不如所喪也。
「軍冗而未練」者。臣嘗論之曰:此將不足恃之過也。然以其不足恃之故,而擁之以多兵,不蒐去其無用,則多兵適所以為敗也。
「官冗而未澄」者。臣嘗論之曰:此審官吏部與職司無法之過也。夫審官吏部,是古者考績黜陟之所也。而特以日月為斷。今縱未能復古,可略分其郡縣,不以遠近為差,而以難易為等,第其人之所堪,而別異之。才者常為其難,而不才者常為其易。及其當遷也,難者常速,而易者常久。然而為此者固有待也。內之審官吏部,與外之職司常相關通,而為職司者,不惟舉有罪,察有功而已。必使盡第其屬吏之所堪,以詔審官吏部。審官吏部常從內等其任使之難易。職司常從外第其人之優劣。才者常用,不才者常閑。則冗官可澄矣。
「庠序興而禮樂未具」者。臣蓋以為庠序者,禮樂既興之所用,非所以興禮樂也。今禮樂鄙野而未完,則庠序不知所以為教,又何以興禮樂乎?如此而求其可封,責其胥讓,將以息訟而措刑者,是却行而求前也。夫上之所嚮者,下之所趨也,而況從而賞之乎。上之所背者,下之所去也,而況從而罰之乎。陛下責在位者不務教化,而治民者多拘文法,臣不知朝廷所以為賞罰者,何也?無乃或以教化得罪,而多以文法受賞歟?夫禁防未至於繁多,而民不知避者,吏以為市也。敘法不為寬濫,而吏不知懼者,不論其能否,而論其久近也。纍繫者衆,愁歎者多,凡以此也。
伏惟制策,有「仍歲以來,災異數見,乃六月壬子,日食于朔。淫雨過節,暖氣不效。江河潰決,百川騰溢。永思厥咎,深切在予。變不虛生,緣政而起」。此豈非陛下厭聞諸儒牽合之論,而欲聞其自然之說乎?臣不敢復取洪範傳、五行志以為對,直以意推之。
夫日食者,是陽氣不能履險也。何謂陽氣不能履險?臣聞五月二十三分月之二十,是為一交,交當朔則食。交者,是行道之險者也。然而或食或不食,則陽氣之有強弱也。今有二人並行而犯霧露,其疾者,必其弱者也。其不疾者,必其強者也。道之險一也,而陽氣之強弱異。故夫日之食,非食之日而後為食,其虧也久矣,特遇險而見焉。陛下勿以其未食也為無災,而其既食而復也為免咎。臣以為未也,特出於險耳。夫淫雨大水者,是陽氣融液汗漫而不能收也。諸儒或以為陰盛。臣請得以理折之。夫陽動而外,其於人也為噓,噓之氣溫然而為濕;陰動而內,其於人也為噏,噏之氣冷然而為燥。以一人推天地,天地可見也。故春夏者,其一噓也。秋冬者,其一噏也。夏則川澤洋溢,冬則水泉收縮,此燥濕之效也。是故陽氣汗漫融液而不能收,則常為淫雨大水,猶人之噓而不能噏也。今陛下以至仁柔天下,兵驕而益厚其賜,戎狄桀傲而益加其禮,蕩然與天下為咻呴溫暖之政,萬事惰壞而終無威刑以堅凝之,亦如人之噓而不能噏,此淫雨大水之所由作也。天地告戒之意,陰陽消復之理,殆無以易此矣!
而制策又有「五事之失,六沴之作,劉向所傳,呂氏所紀,五行何修而得其性?四時何行而順其令?非正陽之月,伐鼓救變,其合於經乎?方盛夏之時,論囚報重,其考於古乎?」此陛下畏天恐懼,求端之過,而流入於迂儒之說,此皆愚臣之所學於師而不取者也。
夫五行之相沴,本不至於六。六沴者,起於諸儒欲以六極分配五行,於是始以皇極附益而為六。夫皇極者,五事皆得。不極者,五事皆失。非所以與五事並列,而別為一者也。是故有眊而又有蒙,有極而無福,曰五福皆應,此亦自知其疏也。呂氏之時令,則柳宗元之論備矣,以為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其可行者,皆天事也。其不可行者,皆人事也。若夫縈社伐鼓,本非有益於救災,特致其尊陽之意而已。書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嗇夫馳,庶人走。」由此言之,則亦何必正陽之月而後伐鼓救變如左氏之說乎?盛夏報囚,先儒固已論之,以為仲尼誅齊優之月,固君子之所無疑也。
伏惟制策,有「京師諸夏之表則,王教之淵源,百工淫巧無禁,豪右僭差不度」,比在陛下身率之耳。後宮有大練之飾,則天下以羅紈為羞。大臣有脫粟之節,則四方以膏梁為汙。雖無禁令,又何憂乎。
伏惟制策,有「治當先內,或曰何以為京師?政在擿姦,或曰不可撓獄市」。此皆一偏之說,不可以不察也。夫見其一偏而輒舉以為說,則天下之說不可以勝舉矣。自通人而言之,則曰「治內所以為京師也,不撓獄市所以為擿姦也」。如使不撓獄市而害其為擿姦,則夫曹參者,是為逋逃主也。
伏惟制策,有「推尋前世,探觀治跡,孝文尚老子而天下富殖,孝武用儒術而海內虛耗。道非有弊,治奚不同」。臣竊以為不然。孝文之所以為得者,是儒術略用也。其所以得而未盡者,是用儒之未純也。而其所以為失者,是用老也。何以言之?孝文得賈誼之說,然後待大臣有禮,御諸侯有術,而至於興禮樂,係單于,則曰未暇。故曰儒術略用而未純也。若夫用老之失,則有之矣。始以區區之仁,壞三代之肉刑,而易之以髡笞,髡笞不足以懲其罪,則又從而殺之。用老之失,豈不過甚矣哉!且夫孝武亦不可謂用儒之主也。博延方士,而多興妖祠,大興宮室,而甘心遠略。此豈儒者教之?今夫有國者徒知徇其名而不考其實,見孝文之富殖,而以為老子之功;見孝武之虛耗,而以為儒者之罪,則過矣。此唐明皇之所以溺於宴安,徹去禁防,而為天寶之亂也。
伏惟制策,有「王政所由,形于詩道,周公豳詩,王業也,而係之國風,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載之小雅」。臣竊聞豳詩言后稷、公劉,所以致王業之艱難者也。其後累世而至文王。文王之時,則王業既已大成矣,而其詩為二南。二南之詩猶列於國風,而至於豳,獨何怪乎!昔季札觀周樂,以為大雅曲而有直體,小雅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夫曲而有直體者,寬而不流也。思而不貳,怨而不言者,狹而不迫也。由此觀之,則大雅、小雅之所以異者,取其辭之廣狹,非取其事之大小也。
伏惟制策,有「周以冢宰制國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錢穀,大計也。兵師,大衆也。何陳平之對,謂當責之內史,韋賢之言,不宜兼於宰相」。臣以為宰相雖不親細務,至於錢穀兵師,固當制其贏虛利害。陳平所謂責之內史者,特以宰相不當治其簿書多少之數耳。昔唐之初,以郎官領度支而職事以治。及兵興之後,始立使額,參佐既衆,簿書益繁,百弊之源,自此而始。其後裴延齡、皇甫鎛,皆以剝下媚上,至於希世用事。以宰相兼之,誠得防姦之要。而韋賢之議,特以其權過重歟?故李德裕以為賤臣不當議令,臣常以為有宰相之風矣。
伏惟制策,有「錢貨之制,輕重之相權;命秩之差,虛實之相養;水旱蓄積之備;邊陲守禦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樂語有五均之義」。此六者,亦方今之所當論也。昔召穆公曰:「民患輕,則多作重以行之。若不堪重,則多作輕以行之。亦不廢重。」輕可改而重不可廢。不幸而過,寧失於重。此制錢之本意。命者,人君之所擅,出於口而無窮。秩者,民力之所供,取於府而有限。以無窮養有限,此虛實之相養也。水旱蓄積之備,則莫若復隋、唐之義倉。邊陲守禦之方,則莫若依秦、漢之更卒。周官有太府、天府、泉府、玉府、內府、外府、職內、職金、職幣,是謂九府,太公之所行以致富。古者天子取諸侯之士,以為國均,則市不二價,四民常均,是謂五均,獻王之所致以為法,皆所以均民而富國也。凡陛下之所以策臣者,大略如此。
而於其末復策之曰「富人強國,尊君重朝。弭災致祥,改薄從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當今之要務」。此臣有以知陛下之聖意,以為向之所以策臣者,各指其事,恐臣不得盡其辭,是以復舉其大體而概問焉。又恐其不能切至也,故又詔之曰「悉意以陳而無悼後害」。臣是以敢復進其猖狂之說。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陛下念祖宗之重,思百姓之可畏,欲進一人,當同天下之所欲進;欲退一人,當同天下之所欲退。今者每進一人,則人相與誹曰:是進於某也,是某之所欲也。每退一人,則又相與誹曰:是出於某也,是某之所惡也。臣非敢以此為舉信也。然而致此言者,則必有由矣。今無知之人,相與謗於道曰:聖人在上,而天下之所以不盡被其澤者,便嬖小人附於左右,而女謁盛於內也。為此言者固妄矣。然而天下或以為信者,何也?徒見諫官御史之言,矻矻乎難以入,以為必有間之者也。徒見蜀之美錦,越之奇器,不由方貢而入於官也。如此而向之所謂急政要務者,陛下何暇行之?臣不勝憤懣,謹復列之於末。惟陛下寬其萬死,幸甚幸甚!謹對。
擬進士對御試策一道并引狀
右臣准宣命差赴集英殿編排舉人試卷。竊見陛下始革舊制,以策試多士,厭聞詩賦無益之語,將求山林朴直之論,聖聽廣大,中外歡悅。而所試舉人不能推原上意,皆以得失為慮,不敢指陳闕政,而阿諛順旨者,又率據上第。陛下之所以求於人至深切矣,而下之報上者如此,臣竊悲之。夫科場之文,風俗所繫,所收者天下莫不以為法,所棄者天下莫不以為戒。昔祖宗之朝,崇尚辭律,則詩賦之工,曲盡其巧。自嘉祐以來,以古文為貴,則策論盛行於世,而詩賦幾至於熄。何者?利之所在,人無不化。今始以策取士,而士之在甲科者,多以諂諛得之。天下觀望,誰敢不然?臣恐自今以往,相師成風,雖直言之科,亦無敢以直言進者。風俗一變,不可復返,正人衰微,則國隨之,非復詩賦策論迭興迭廢之比也。是以不勝憤懣,退而擬進士對御試策一道。學術淺陋,不能盡知當世之切務,直載所聞,上將以推廣聖言,庶有補於萬一,下將以開示四方,使知陛下本不諱惡切直之言,風俗雖壞,猶可以少救。其所撰策,謹繕寫投進,干冒天威,臣無任戰恐待罪之至。
問。朕德不類,託於士民之上,所與待天下之治者,惟萬方黎獻之求,詳延于廷,諏以世務,豈特考子大夫之所學,且以博朕之所聞。蓋聖王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職,萬事得其序。有所不為,為之而無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無不服。田疇闢,溝洫治,草木暢茂,鳥獸魚鱉無不得其性。其富足以備禮,其和足以廣樂,其治足以致刑。子大夫以謂何施而可以臻此?方今之弊,可謂衆矣。捄之之道,必有本末,所施之宜,必有先後。子大夫之所宜知也。生民以來,所謂至治,必曰唐虞成周之時,詩書所稱,其跡可見。以至後世賢明之君,忠智之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雖未盡善,要其所以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詳著之,朕將親覽焉。
對。臣伏見陛下發德音,下明詔,以天下安危之至計,謀及於布衣之士,其求之不可謂不切,其好之不可謂不篤矣。然臣私有所憂者,不知陛下有以受之歟?禮曰:「甘受和,白受采。」故臣願陛下先治其心,使虛一而靜,然後忠言至計可得而入也。今臣竊恐陛下先入之言已實其中,邪正之黨已貳其聽,功利之說已動其欲,則雖有皋陶、益稷為之謀,亦無自入矣,而況於疏遠愚陋者乎!此臣之所以大懼也。若乃盡言以招禍,觸諱以亡軀,則非臣之所恤也。
聖策曰「聖王之御天下也,百官得其職,萬事得其序」。臣以為陛下未知此也,是以所為顛倒失序如此。苟誠知之,曷不尊其所聞,而行其所知歟?百官之所以得其職者,豈聖王人人而督責之歟?萬事之所以得其序者,豈聖王事事而整齊之歟?亦因能以任職,因職以任事而已。官有常守謂之職,施有先後謂之序。今陛下使兩府大臣侵三司財利之權,常平使者亂職司守令之治。刑獄舊法,不以付有司,而取決於執政之意;邊鄙大慮,不以責帥臣,而聽計於小吏之口。百官可謂失其職矣。王者之所宜先者德也,所宜後者刑也,所宜先者義也,所宜後者利也。而陛下易之,萬事可謂失其序矣。然此猶其小者。其大者,則中書失其政也。宰相之職,古者所以論道經邦,今陛下但使奉行條例司文書而已。昔邴吉為丞相,蕭望之為御史大夫,望之言陰陽不和,咎在臣等,而宣帝以為意輕丞相,終身薄之。今政事堂忿爭相詬,流傳都邑,以為口實,使天下何觀焉。故臣願陛下首還中書之政,則百官之職,萬事之序,以次得矣。
聖策曰「有所不為,為之而無不成。有所不革,革之而無不服」。陛下之及此言,是天下之福也。今日之患,正在於未成而為之,夫服而革之耳。未成事在理不在勢,服人以誠不以言。理之所在,以為則成,以禁則止,以賞則勸,以言則信。古之人所以鼓舞天下,綏之斯來,動之斯和者,蓋循理而已。今為政不務循理,而欲以人主之勢,賞罰之威,脅而成之!夫以斧析薪,可謂必克矣,然不循其理,則斧可缺,薪不可破。是以不論尊卑,不計強弱,理之所在則成,理所不在則不成可必也。今陛下使農民舉息,與商賈爭利,豈理也哉,而怪其不成乎?禮曰:「微之顯,誠之不可掩也如此夫。」陛下苟誠心乎為民,則雖或謗之而人不信。苟誠心乎為利,則雖自解釋而人不服。且事有決不可欺者,吏受賄枉法,人必謂之贓,非其有而取之,人必謂之盜。苟有其實,不敢辭其名。今青苗有二分之息,而不謂之放債取利,可乎?凡人為善,不自譽而人譽之;為惡,不自毀而人毀之。如使為善者,必須自言而後信,則堯、舜、周、孔亦勞矣。今天下以為利,陛下以為義;天下以為害,陛下以為仁;天下以為貪,陛下以為廉。不勝其紛紜也,則使二三臣者極其巧辯,以解荅千萬人之口。附會經典,造為文書,以曉告四方。四方之人,豈如嬰兒鳥獸,而可以美言小數眩惑之哉。且夫未成而為之,則其弊必至於不敢為。未服而革之,則其弊必至於不敢革。蓋世有好走馬者,一為墜傷,則終身徒行。何者?慎重則必成,輕發則多敗,此理之必然也。陛下若出於慎重,則屢作屢成,不惟人信之,陛下亦自信而日以勇矣。若出於輕發,則每舉每敗,不惟人不信,陛下亦自不信而日以怯矣。文宗始用訓、注,其志豈淺也哉,而一經大變,則憂沮喪氣,不能復振。文宗亦非有失德,徒以好作而寡謀也。慎重者始若怯,終必勇。輕發者始若勇,終必怯。迺者橫山之人,未嘗一日而忘漢,雖五尺之童子知其可取,然自慶曆以來,莫之敢發者,誠未有以善其後也。近者邊臣不計其後,而遽發之,一發不中,則內帑之費以數百萬計,而關輔之民困於飛輓者,二年而未已。雖天下之勇者,敢復為之歟?為之固不可,敢復言之歟?由此觀之,則橫山之功,是邊臣欲速而壞之也。近者青苗之政,助役之法,均輸之策,併軍蒐卒之令,卒然輕發,又甚於前日矣。雖陛下不卹人言,持之益堅,而勢窮事礙,終亦必變。他日雖有良法美政,陛下能復自信乎?人君之患,在於樂因循而憚改作,今陛下春秋鼎盛,天錫勇智,此萬世一時也。而羣臣不能濟之以慎重,養之以敦朴,譬如乘輕車,馭駿馬,冒險夜行,而僕夫又從後鞭之,豈不殆哉!臣願陛下解轡秣馬,以須東方之明,而徐行於九軌之道,甚未晚也。
聖策曰「田疇闢,溝洫治,草木暢茂,鳥獸魚鱉莫不各得其性」者,此百工有司之事也,曾何足以累陛下。陛下操其要,治其本,恭己無為,而物莫不盡其理,以生以死。若夫百工有司之事,自宰相不肯為之,而況於陛下乎!
聖策曰「其富足以備禮,其和足以廣樂,其治足以致刑,何施而可以臻此」。孔子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兔首瓠葉,可以行禮。掃地而祭,可以事天。禮之不備,非貧之罪也。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臣不知陛下所謂富者,富民歟,抑富國歟?陸賈曰:「將相和則士豫附。」劉向曰:「衆賢和於朝,則萬物和於野。」今朝廷可謂不和矣。其咎安在?陛下不返求其本,而欲以力勝之。力之不能勝衆也久矣。古者刀鋸在前,鼎鑊在後,而士猶犯之,今陛下躬蹈堯舜,未嘗誅一無罪。欲弭衆言,不過斥逐異議之臣,而更用人耳。必不忍行亡秦偶語之禁,起東漢黨錮之獄,多士何畏而不言哉?臣恐逐者不已,而爭者益多,煩言交攻,愈甚於今日矣。欲望致和而廣樂,豈不疏哉?古之求治者,將以措刑也。今陛下求治則欲致刑,此又羣臣誤陛下也。臣知其說矣,是出於荀卿。荀卿者喜為異論,至以人性為惡,則其言治世刑重亦宜矣。說者又以為書稱唐虞之隆,刑故無小,而周之盛時,羣飲者殺。臣請有以詰之。夏禹之時,大辟二百,周公之時,大辟五百,豈可謂周治而禹亂耶?秦為法及三族,漢除肉刑,豈可謂秦治而漢亂耶?致之言極也。天下幸而未治,使一日治安,陛下將變今之刑而用其極歟?天下幾何其不叛也,徒聞其語而懼者已衆矣。臣不意異端邪說惑誤陛下,至於如此。且夫宥過無大,刑故無小,此用刑之常理也。至于今守之。豈獨唐虞之隆而周之盛時哉!所以誅羣飲者,意其非獨羣飲而已。如今之法,所謂夜聚曉散者,使後世不知其詳,而徒聞其語,則凡夜相過者,皆執而殺之,可乎?夫人相與飲酒而輒殺之,雖桀紂之暴,不至於此。而謂周公行之歟?
聖策曰「方今之弊,可謂衆矣,捄之之道,必有本末,所施之宜,必有先後」。臣請論其本與其所宜先者,而陛下擇焉。方今捄弊之道,必先立事。立事之本,在於知人。則所施之宜,當先觀大臣之知人與否耳。古之欲立非常之功者,必有知人之明。苟無知人之明,則循規矩,蹈繩墨,以求寡過。二者皆審於自知,而安於才分者也。道可以講習而知,德可以勉強而能,惟知人之明不可學,必出於天資。如蕭何之識韓信,此豈有法而可傳者哉!以諸葛孔明之賢,而知人之明,則其所短,是以失之於馬謖。而孔明亦審於自知,是以終身不敢用魏延。我仁祖之在位也,事無大小,一付之於法,人無賢不肖,一付之於公議。事已效而後行,人已試而後用,終不求非常之功者,誠以當時大臣不足以與於知人之明也。古之為醫者,聆音察色,洞視五臟,則其治疾也,有剖胸決脾,洗濯胃腎之變。苟無其術,不敢行其事。今無知人之明,而欲立非常之功,解縱繩墨以慕古人,則是未能察脈而欲試華佗之方,其異於操刀而殺人者幾希矣。房琯之稱劉秩,關播之用李元平是也。至今以為笑矣。陛下觀今之大臣,為知人歟?為不知人歟?乃者擢用衆才,皆其造室握手之人,要結審固而後敢用,蓋以為其人可與勠力同心,共致大平。曾未安席,而交口攻之者,如蝟毛而起。陛下以此驗之,其不知人也亦審矣。幸今天下無事,異同之論,不過瀆亂聖聽而已。若邊隅有警,盜賊竊發,俯仰成敗,呼吸變故,而所用之人,皆如今日乍合乍散,臨事解體,不可復知,則無乃誤社稷歟?華佗不世出,天下未嘗廢醫。蕭何不世出,天下未嘗廢治。陛下必欲立非常之功,請待知人之佐。若猶未也,則亦詔左右之臣安分守法而已。
聖策曰「生民以來,稱至治者必曰唐虞成周之世,詩書所稱,其跡可見。以至後世賢明之君,忠智之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雖未盡善,然要其所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詳著之」。臣以為此不可勝言也。其施設之方,各隨其時而不可知。其所可知者,必畏天,必從衆,必法祖宗。故其言曰:「戒之戒之。天惟顯思。命不易哉。」又曰:「稽于衆,舍己從人。」又曰:「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詩書所稱,大略如此。未嘗言天命不足畏,衆言不足從,祖宗之法不足用也。苻堅用王猛,而樊世、仇滕、席寶不悅。魏鄭公勸太宗以仁義,而封倫不信。凡今之人,欲陛下違衆而自用者,必以此藉口。而陛下所謂賢明忠智者,豈非意在於此等歟?臣願考二人之所行,而求之於今,王猛豈嘗設官而牟利,魏鄭公豈嘗貸錢而取息歟?且其不悅者,不過數人,固不害天下之信且服也。今天下有心者怨,有口者謗,古之君臣相與憂勤,以營一代之業者,似不如此。古語曰:「百人之衆,未有不公。」而況天下乎!今天下非之,而陛下不回,臣不知所稅駕矣。詩曰:「譬彼舟流,不知所屆。心之憂矣,不遑假寐。」區區之忠,惟陛下察之。臣謹昧死上對。
東坡後集 卷十一
志林十三首
武王非聖人
武王克殷,以殷遺民封紂子武庚祿父,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武王崩,祿父與管、蔡作亂,成王命周公誅之,而立微子於宋。蘇子曰:武王非聖人也。昔孔子蓋罪湯、武,顧自以為殷之子孫而周人也,故不敢,然數致意焉,曰:「大哉,巍巍乎,堯、舜也!禹,吾無間然。」其不足於湯、武也亦明矣,曰:「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又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伯夷、叔齊之於武王也,蓋謂之弒君,至恥之不食其粟,而孔子予之,其罪武王也甚矣。此孔氏之家法也,世之君子,茍自孔氏,必守此法。
國之存亡,民之死生,將於是乎在,其孰敢不嚴?而孟軻始亂之,曰:「吾聞武王誅獨夫紂,未聞弒君也。」自是學者以湯、武為聖人之正若當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使當時有良史如董狐者,南巢之事必以叛書,牧野之事必以弒書。而湯、武仁人也,必將為法受惡。周公作無逸曰:「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上不及湯,下不及武王,亦以是哉?文王之時,諸侯不求而自至,是以受命稱王,行天子之事,周之王不王,不計紂之存亡也。使文王在,必不伐紂,紂不見伐而以考終,或死於亂,殷人立君以事周,命為二王,後以祀殷,君臣之道,豈不兩全也哉!
武王觀兵於孟津而歸,紂若改過,否則殷人改立君,武王之待殷亦若是而已矣。天下無王,有聖人者出而天下歸之,聖人所不得辭也。而以兵取之,而放之,而殺之,可乎?漢末大亂,豪傑並起。荀文若,聖人之徒也,以為非曹操,莫與定海內,故起而佐之。所以與操謀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豈教操反者哉?以仁義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將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及操謀九錫,則文若死之,故吾常以文若為聖人之徒者,以其才似張子房而道似伯夷也。
殺其父,封其子,其子非人也則可,使其子而果人也,則必死之。楚人將殺令尹子南,子南之子棄疾為王馭士,王泣而告之。既殺子南,其徒曰:「行乎?」曰:「吾與殺吾父,行將焉入?」「然則臣王乎?」曰:「棄父事讎,吾弗忍也!」遂縊而死。武王親以黃鉞誅紂,使武庚受封而不叛,豈復人也哉?故武庚之必叛,不待智者而後知也。武王之封,蓋亦有不得已焉耳。殷有天下六百年,賢聖之君六七作,紂雖無道,其故家遺民未盡滅也。三分天下有其二,殷不伐周,而周伐之,誅其君,夷其社稷,諸侯必有不悅者,故封武庚以慰之,此豈武王之意哉?故曰武王非聖人也。
周東遷失計
太史公曰:「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其實不然。武王營之,成王使召公卜居九鼎焉,而周復都豐、鎬。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徙於洛。」蘇子曰: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繆者也。自平王至於亡,非有大無道者也。頿王之神聖,諸侯服享,然終以不振,則東遷之過也。昔武王克商,遷九鼎於洛邑,成王、周公復增營之,周公既沒,蓋君陳、畢公更居焉,以重王室而已,非有意於遷也。周公欲葬成周,而成王葬之畢,此豈有意於遷哉?今夫富民之家,所以遺其子孫者,田宅而已。不幸而有敗,至於乞假以生可也,然終不可議田宅。今平王舉文、武、成、康之業而大棄之,此一敗而粥田宅者也。夏、商之王,皆五六百年,其先王之德無以過周,而後王之敗亦不減幽、厲,然至於桀、紂而後亡。其未亡也,天下宗之,不如東周之名存而實亡也。是何也?則不粥田宅之效也。盤庚之遷也,復殷之舊也。古公遷於岐,方是時,周人如狄人也,逐水草而居,豈所難哉?衛文公東徙渡河,恃齊而存耳。齊遷臨菑,晉遷於新田,皆其盛時,非有所畏也。其餘避寇而遷都,未有不亡;雖不即亡,未有能復振者也。春秋時,楚大饑,羣蠻叛之,申、息之北門不啟。楚人謀徙於阪高,蒍賈曰:「不可。我能往,寇亦能往。」於是乎以秦人巴人滅庸,而楚始大。蘇峻之亂,晉幾亡矣,宗廟宮室盡為灰燼。溫嶠欲遷都豫章,三吳之豪欲遷會稽,將從之矣,獨王導不可,曰:「金陵,王者之都也。王者不以豐儉移都,若弘衛文大帛之冠,何適而不可?不然,雖樂土為墟矣。且北寇方強,一旦示弱,竄於蠻越,望實皆喪矣!」乃不果遷,而晉復安。賢哉導也,可謂能定大事矣!嗟夫,平王之初,周雖不如楚之強,顧不愈於東晉之微乎?使平王有一王導,定不遷之計,收豐、鎬之遺民,修文、武、成、康之政,以形勢臨東諸侯,齊、晉雖強,未敢貳也,而秦何自霸哉?魏惠王畏秦,遷於大梁;楚昭王畏吳,遷於鄀;頃襄王畏秦,遷於陳;考烈王畏秦,遷於壽春:皆不復振,有亡徵焉。東漢之末,董卓劫帝遷於長安,漢遂以亡。近世李景遷於豫章,亦亡。故曰: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繆者也。
秦拙取楚
秦始皇帝十八年,取韓;二十二年,取魏;二十五年,取趙、取楚;二十六年,取燕、取齊,初并天下。蘇子曰:秦并天下,非有道也,特巧耳,非幸也。然吾以為巧於取齊而拙於取楚,其不敗於楚者,幸也。烏乎,秦之巧,亦創知伯而已。魏、韓肘足接而知伯死,秦知創知伯,而諸侯終不知師韓、魏。秦并天下,不亦宜乎!齊涽王死,法章立,君王后佐之,秦猶伐齊也。法章死,王建立,六年而秦攻趙,齊、楚救之,趙乏食,請粟於齊,而齊不予。秦遂圍邯鄲,幾亡趙。趙雖未亡,而齊之亡形成矣。秦人知之,故不加兵於齊者四十餘年。夫以法章之才而秦伐之,建之不才而秦不伐,何也?太史公曰:「君王后事秦謹,故不被兵。」夫秦欲并天下耳,豈以謹故置齊也哉!吾故曰「巧於取齊」者,所以慰齊之心而解三晉之交也。齊、秦不兩立,秦未嘗須臾忘齊也,而四十餘年不加兵者,豈其情乎?齊人不悟而與秦合,故秦得以其間取三晉。三晉亡,齊蓋岌岌矣。方是時,猶有楚與燕也,三國合,猶足以拒秦。秦大出兵伐楚伐燕而齊不救,故二國亡,而齊亦虜不閱歲:如晉取虞、虢也,可不謂巧乎!二國既滅,齊乃發兵守西界,不通秦使。嗚乎,亦晚矣!秦初遣李信以二十萬人取楚,不克,乃使王翦以六十萬攻之,蓋空國而戰也。使齊有中主具臣知亡之無日,而掃境以伐秦,以久安之齊而入厭兵空虛之秦,覆秦如反掌也。吾故曰「拙於取楚」。然則奈何曰:「古之取國者必有數,如取齠齒也,必以漸,故齒脫而兒不知。」今秦易楚,以為齠齒也,可拔,遂抉其口,一拔而取之,兒必傷,吾指必齧。故秦之不亡者,幸也,非數也。吳為三軍迭出以肄楚,三年而入郢。晉之平吳,隋之平陳,皆是物也。惟苻堅不然,使堅知出此,以百倍之衆,為迭出之計,雖韓、白不能支,而況謝玄、牢之之流乎!吾以是知二秦之一律也:始皇幸勝,而堅不幸耳。
秦廢封建
秦初并天下,丞相綰等言:「燕、齊、荊地遠,不置王無以鎮之,請立諸子。」始皇下其議,羣臣皆以為便。廷尉斯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衆,然後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為郡縣,諸子功臣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始皇曰:「天下共苦戰鬪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分天下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蘇子曰:聖人不能為時,亦不失時。時非聖人之所能為也,能不失時而已。三代之興,諸侯無罪不可奪削,因而君之雖欲罷侯置守,可得乎?此所謂不能為時者也。周衰,諸侯相并,齊、晉、秦、楚皆千餘里,其勢足以建侯樹屏。至於七國皆稱王,行天子之事,然終不封諸侯,不立強家世卿者,以魯三桓、晉六卿、齊田氏為戒也久矣。世之畏諸侯之禍也,非獨李斯、始皇知之。始皇既并天下,分郡邑,置守宰,理固當然,如冬裘夏葛,時之所宜,非人之私智獨見也,所謂不失時者,而學士大夫多非之。漢高帝欲立六國後,張子房以為不可,世未有非之者,李斯之論與子房何異?世特以成敗為是非耳。高帝聞子房之言,吐哺罵酈生,知諸侯之不可復,明矣。然卒王韓、彭、英、盧,豈獨高帝,子房亦與焉。故柳宗元曰:「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昔之論封建者,曹元首、陸機、劉頌,及唐太宗時魏徵、李百藥、顏師古,其後有劉秩、杜佑、柳宗元之論出,而諸子之論廢矣,雖聖人復起,不能易也。故吾取其說而附益之曰:凡有血氣必爭,爭必以利,利莫大於封建。封建者,爭之端而亂之始也。自書契以來,臣弒其君,子弒其父,父子兄弟相賊殺,有不出於襲封而爭位者乎?自三代聖人以禮樂教化天下,至刑措不用,然終不能已篡弒之禍。至漢以來,君臣父子相賊虐者,皆諸侯王子孫,其餘卿大夫不世襲者,蓋未嘗有也。近世無復封建,則此禍幾絕。仁人君子,忍復開之歟?故吾以為李斯、始皇之言,柳宗元之論,當為萬世法也。
論子胥種蠡
越既滅吳,范蠡以為句踐為人長頸烏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逸樂,乃以其私徒屬浮海而行,至於齊。以書遺大夫種曰:「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子可以去矣!」蘇子曰:范蠡獨知相其君而已,以吾相蠡,蠡亦烏喙也。夫好貨,天下賤士也,以蠡之賢,豈聚斂積實者?何至耕於海濱,父子力作,以營千金,屢散而復積,此何為者哉?豈非才有餘而道不足,故功成名遂身退,而心終不能自放者乎?使句踐有大度,能始終用蠡,蠡亦非清凈無為以老於越者也,故曰「蠡亦烏喙也」。魯仲連既退秦軍,平原君欲封連,以千金為壽。笑曰:「所貴於天下士者,為人排難解紛而無所取也。即有取,是商賈之事,連不忍為也。」遂去,終身不復見,逃隱於海上。曰:「吾與富貴而詘於人,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使范蠡之去如魯連,則去聖人不遠矣。嗚呼,春秋以來,用舍進退,未有如蠡之全者,而不足於此,吾是以累歎而深悲焉。蘇子曰:子胥、種、蠡皆人傑,而揚雄曲士也,欲以區區之學,疵瑕此三人者,以三諫不去、鞭尸籍館為子胥之罪,以不強諫句踐而栖之會稽為種、蠡之過。雄聞古有三諫當去之說,即欲以律天下士,豈不陋哉!三諫而去,為人臣交淺者言也,如宮之奇、洩治乃可耳。至如子胥,吳之宗臣,與國存亡者也,去將安往哉?百諫不聽,繼之以死可也。孔子去魯,未嘗一諫,又安用三?父不受誅,子復讎,禮也。生則斬首,死則鞭尸,發其至痛,無所擇也。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雄獨非人子乎?至於籍館,闔閭與羣臣之罪,非子胥意也。句踐困於會稽,乃能用二子,若先戰而強諫以死之,則雄又當以子胥之罪罪之矣。此皆兒童之見,無足論者,不忍三子之見誣,故為之言。
論魯三桓
魯定公十三年,孔子言於公曰:「臣無藏甲,大夫無百雉之城。」使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於是叔孫氏先墮郈。季氏將墮費,公山不狃、叔孫輒率費人襲公。公與三子入於季氏之宮,孔子命申句須、樂頎下伐之,費人北,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公斂處父以成叛,公圍成,弗克。或曰:「殆哉,孔子之為政也,亦危而難成矣!」孔融曰:「古者王畿千里,寰內不封建諸侯。」曹操疑其論建漸廣,遂殺融。融特言之耳,安能為哉?操以為天子有千里之畿,將不利己,故殺之不旋踵。季氏親逐昭公,公死於外,從公者皆不敢入,雖子家羈亦亡。季氏之忌刻忮害如此,雖地勢不及曹氏,然君臣相猜,蓋不減操也,孔子安能以是時墮其名都,而出其藏甲也哉!考於春秋,方是時,三桓雖若不悅,然莫能違孔子也。以為孔子用事於魯,得政與民,而三桓畏之歟?則季桓子之受女樂也,孔子能却之矣。彼婦之口可以出走,是孔子畏季氏,季氏不畏孔子也。孔子盍姑修其政刑,以俟三桓之隙也哉?蘇子曰:此孔子之所以聖也。蓋田氏、六卿不服,則齊、晉無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則魯無可治之理。孔子之用於世,其政無急於此者矣。彼晏嬰者亦知之,曰:「田氏之僭,惟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齊景公曰:「善哉,吾今而後知禮之可以為國也!」嬰能知之而莫能為之,嬰非不賢也,其浩然之氣,以直養而無害,塞乎天地之間者,不及孔、孟也。孔子以羈旅之臣得政朞月,而能舉治世之禮,以律亡國之臣,墮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己,此必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矣。孔子之聖,見於行事,至此為無疑也。嬰之用於齊也,久於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於定公,而田氏之禍不少衰,吾是以知孔子之難也。孔子以哀公十六年卒,十四年,陳恒弒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請討之!」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國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於老且死而不忘也。或曰:「孔子知哀公與三子之必不從,而以禮告也歟?」曰否,孔子實欲伐齊。孔子既告哀公,公曰:「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對曰:「陳恒弒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魯之衆,加齊之半,可克也。」此豈禮告而已哉?哀公患三桓之偪,嘗欲以越伐魯而去之。夫以蠻夷伐國,民不予也,皋如、出公之事,斷可見矣,豈若從孔子而伐齊乎?若從孔子而伐齊,則凡所以勝齊之道,孔子任之有餘矣。既克田氏,則魯之公室自張,三桓不治而自服也,此孔子之志也。
司馬遷二大罪
商鞅用於秦,變法定令,行之十年,秦民大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鬪。秦人富強,天子致胙於孝公,諸侯畢賀。蘇子曰:此皆戰國之游士邪說詭論,而司馬遷闇於大道,取以為史。吾常以為遷有大罪二,其先黃、老,後六經,退處士,進姦雄,蓋其小小者耳。所謂大罪二,則論商鞅、桑弘羊之功也。自漢以來,學者恥言商鞅、桑弘羊,而世主獨甘心焉,皆陽諱其名而陰用其實,甚者則名實皆宗之,庶幾其成功,此則司馬遷之罪也。秦固天下之強國,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為聲色畋游之所敗,雖微商鞅,有不富強乎?秦之所以富強者,孝公務本力穡之效,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見疾於民,如豺虎毒藥,一夫作難而子孫無遺種,則鞅實使之。至於桑弘羊,斗筲之才,穿窬之智,無足言者,而遷稱之曰:「不加賦而上用足。」善乎,司馬光之言也!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財貨百物,止有此數,不在民則在官,譬如雨澤,夏澇則秋旱。不加賦而上用足,不過設法侵奪民利,其害甚於加賦也。」二子之名在天下者,如蛆蠅糞穢也,言之則汙口舌,書之則汙簡牘。二子之術用於世者,滅國殘民覆族亡軀者相踵也,而世主獨甘心焉,何哉?樂其言之便己也。夫堯、舜、禹,世主之父師也;諫臣拂士,世主之藥石也;恭敬慈儉、勤勞憂畏,世主之繩約也。今使世主日臨父師而親藥石、履繩約,非其所樂也。故為商鞅、桑弘羊之術者,必先鄙堯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謂賢主,專以天下適己而已」,此世主之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世有食鐘乳烏喙而縱酒色以求長年者,蓋始於何晏。晏少而富貴,故服寒食散以濟其欲,無足怪者。彼其所為,足以殺身滅族者日相繼也,得死於寒食散,豈不幸哉!而吾獨何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嘔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弘羊之術,破國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終不悟者,樂其言之便美,而忘其禍之慘烈也。
論范增
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賜骸骨歸卒伍!」歸未至彭城,疽發背死。蘇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殺增,獨恨其不蚤耳。然則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於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增曷為以此去哉?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相彼雨雪,先集維霰。」增之去,當於羽殺卿子冠軍時也。陳涉之得民也,以項燕、扶蘇;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懷王孫心。而諸侯叛之也,以弒義帝也。且義帝之立,增為謀主矣,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以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之本心也,豈必待陳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後讒入之,陳平雖智,安能間無疑之主哉?吾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獨遣沛公入關而不遣項羽,識卿子冠軍於稠人之中,而擢以為上將,不賢而能如是乎?羽既矯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弒帝,則帝殺羽,不待智者而後知也。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方羽殺卿子冠軍,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君臣之分未定也。為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則留,不合則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陋矣。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項羽不亡。嗚呼,增亦人傑也哉!
游士失職之禍
春秋之末,至於戰國,諸侯卿相皆爭養士。自謀夫說客、談天雕龍、堅白同異之流,下至擊劍扛鼎、雞鳴狗盜之徒,莫不賓禮,靡衣玉食以館於上者,何可勝數。越王句踐有君子六千人;魏無忌,齊田文,趙勝、黃歇、呂不韋,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俠姦人六萬家於薛,齊稷下談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無數。下至秦、漢之間,張耳、陳餘號多士,賓客厮養皆天下豪俊,而田橫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見於傳記者如此,度其餘,當倍官吏而半農夫也。此皆姦民蠹國者,民何以支而國何以堪乎?蘇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國之有姦也,猶鳥獸之有鷙猛,昆蟲之有毒螫也。區處條理,使各安其處,則有之矣;鋤而盡去之,則無是道也。吾考之世變,知六國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蓋出於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辨、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傑者也,類不能惡衣食以養人,皆役人以自養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貴富與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矣。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法,使出於一:三代以上出於學,戰國至秦出於客,漢以後出於郡縣吏,魏、晉以來出於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於科舉,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減始皇、二世,然當是時,百姓無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傑者多以客養之,不失職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魯無能為者,雖欲怨叛,而莫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則以客為無用,於是任法而不任人,謂民可以恃法而治,謂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墮名城,殺豪傑,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向之食於四公子、呂不韋之徒者,皆安歸哉?不知其能槁項黃馘以老死於布褐乎?抑將輟耕太息以俟時也?秦之亂雖成於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處之,使不失職,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縱百萬虎狼於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人,世以始皇為智,吾不信也。楚、漢之禍,生民盡矣,豪傑宜無幾,而代相陳狶從車千乘,蕭、曹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吳王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爭致賓客,世主不問也。豈懲秦之禍,以為爵祿不能盡縻天下士,故少寬之,使得或出於此也耶?若夫先王之政則不然,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嗚呼,此豈秦、漢之所及也哉!
趙高李斯
秦始皇帝時,趙高有罪,蒙毅案之,當死,始皇赦而用之。長子扶蘇好直諫,上怒,使北監蒙恬兵於上郡。始皇東游會稽,並海走瑯琊,少子胡亥、李斯、蒙毅、趙高從。道病,使蒙毅還禱山川,未反而上崩。李斯、趙高矯詔立胡亥,殺扶蘇、蒙恬、蒙毅,卒以亡秦。蘇子曰:始皇制天下輕重之勢,使內外相形,以禁姦備亂者,可謂密矣。蒙恬將三十萬人,威振北方,扶蘇監其軍,而蒙毅侍帷幄為謀臣,雖有大姦賊,敢睥睨其間哉?不幸道病,禱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遣蒙毅,故高、斯得成其謀。始皇之遣毅,毅見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然天之亡人國,其禍敗必出於智所不及。聖人為天下,不恃智以防亂,恃吾無致亂之道耳。始皇致亂之道,在用趙高。夫閹尹之禍,如毒藥猛獸,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書契以來,惟東漢呂強、後唐張承業二人號稱善良,豈可望一二於千萬,以徼必亡之禍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漢桓、靈,唐肅、代,猶不足深怪,始皇、漢宣皆英主,亦湛於趙高、恭、顯之禍。彼自以為聰明人傑也,奴僕薰腐之餘何能為,及其亡國亂朝,乃與庸主不異。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後世人主如始皇、漢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謂不智。扶蘇親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陳勝假其名猶足以亂天下,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誅而復請之,則斯、高無遺類矣。以斯之智而不慮此,何哉?」蘇子曰:嗚呼,秦之失道,有自來矣,豈獨始皇之罪?自商鞅變法,以殊死為輕典,以參夷為常法,人臣狼顧脅息,以得死為幸,何暇復請!方其法之行也,求無不獲,禁無不止,鞅自以為軼堯、舜而駕湯、武矣。及其出亡而無所舍,然後知為法之弊。夫豈獨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荊軻之變,持兵者熟視始皇環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復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復請也。二人之不敢請,亦知始皇之鷙悍而不可回也,豈料其偽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歸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為心,而以平易為政,則上易知而下易達,雖有賣國之姦,無所投其隙,倉卒之變,無自發焉。然其令行禁止,蓋有不及商鞅者矣,而聖人終不以彼易此。商鞅立信於徙木,立威於棄灰,刑其親戚師傅,積威信之極。以及始皇,秦人視其君如雷電鬼神,不可測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後制刑。今至使人矯殺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請,則威信之過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孫者也。漢武與始皇,皆果於殺者也,故其子如扶蘇之仁,則寧死而不請,如戾太子之悍,則寧反而不訴,知訴之必不察也。戾太子豈欲反者哉?計出於無聊也。故為二君之子者,有死與反而已。李斯之智,蓋足以知扶蘇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後世人主之果於殺者。
攝主
魯隱公元年,不書即位,攝也。歐陽子曰:「隱公非攝也。使隱而果攝也,則春秋不書為公,春秋書為公,則隱非攝,無疑也。」蘇子曰:非也。春秋,信史也,隱攝而桓弒,著於史也詳矣。周公攝而克復子者也,以周公薨,故不稱王。隱公攝而不克復子者也,以魯公薨,故稱公。史有謚,國有廟,春秋獨得不稱公乎?然則隱公之攝也,禮歟?曰禮也。何自聞之?曰:聞之孔子。曾子問曰:「君薨而世子生,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從攝主北面於西階南。」何謂攝主?曰:古者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世子未生而死,則其弟若兄弟之子次當立者為攝主。子生而女也,則攝主立;男也,則攝主退。此之謂攝主,古之人有為之者,季康子是也。季桓子且死,命其臣正常曰:「南孺子之子男也,則以告而立之;女也,則肥也可。」桓子卒,康子即位。既葬,康子在朝。南氏生男,正常載以如朝,告曰:「夫子有遺言,命其圉臣曰:『南氏生男,則以告於君,與大夫而立之。』今生矣,男也,敢告。」康子請退。康子之謂攝主,古之道也,孔子行之。自秦、漢以來,不脩是禮也,而以母后攝。孔子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使與聞外事且不可,曰:「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而況可使攝位而臨天下乎?女子為政而國安,惟齊之君王后、吾宋之曹、高、向也,蓋亦千一矣。自東漢馬、鄧不能無譏,而漢呂后、魏胡武靈、唐武氏之流,蓋不勝其亂,王莽、楊堅遂因以易姓。由此觀之,豈若攝主之庶幾乎?使母后而可信也,攝主亦可信也。若均之不可信,則攝主取之,猶吾先君之子孫也,不猶愈於異姓之取哉?或曰:「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安用攝主?」曰:非此之謂也。嗣天子長矣,宅憂而未出令,則以禮設冢宰。若太子未生,主而弱,未能君也,則三代之禮,孔子之學,決不以天下付異姓,其付之攝主也。夫豈非禮而周公行之歟?故隱公亦攝主也。鄭玄,儒之陋者也,其傳「攝主」也,曰:「上卿代君聽政者也。」使子生而女,則上卿豈繼世者乎?蘇子曰:攝主,先王之令典,孔子之法言也。而世不知,習見母后之攝也,而以為當然。故吾不可不論,以待後世之君子。
隱公不幸
公子翬請殺桓公,以求太宰。隱公曰:「為其少故也,吾將授之矣。使營菟裘,吾將老焉。」翬懼,反譖公於桓公而弒之。蘇子曰:盜以兵擬人,人必殺之,夫豈獨其所擬,塗之人皆捕擊之矣。塗之人與盜非仇也,以為不擊則盜且并殺己也。隱公之智,曾不若是塗人也,哀哉!隱公,惠公繼室之子也,其為非嫡,與桓均耳,而長於桓。隱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國焉,可不謂仁人乎?惜乎其不敏於智也。使隱公誅翬而讓桓,雖夷、齊何以尚茲?驪姬欲殺申生而難里克,則施優來之;二世欲殺扶蘇而難李斯,則趙高來之。此二人之智,若出一人,而其受禍亦不少異。里克不免於惠公之誅,李斯不免於二世之戮,皆無足哀者。吾獨表而出之,為世戒。君子之為仁義也,非有計於利害,然君子之所為,義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聽趙高之謀,非其本意,獨畏蒙氏之奪其位,故勉而聽高。使斯聞高之言,即召百官、陳六師而斬之,其德於扶蘇,豈有既乎?何蒙氏之足憂!釋此不為,而具五刑於市,非下愚而何!嗚呼,亂臣賊子猶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猶足以殺人,況其所噬齧者歟?鄭小同為高貴鄉公侍中,嘗詣司馬師,師有密疏未屏也,如廁還,問小同:「見吾疏乎?」曰:「不見。」師曰:「寧我負卿,無卿負我。」遂酖之。王允之從王敦夜飲,辭醉先寢。敦與錢鳳謀逆,允之已醒,悉聞其言,慮敦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汙。敦果照視之,見允之臥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孔子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有以也夫!吾讀史得魯隱公、晉里克、秦李斯、鄭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禍福如此,故特書其事,後有君子可以覽觀焉。
七德八戒
鄭太子華言於齊恒公,請去三族而以鄭為內臣,公將許之,管仲不可。公曰:「諸侯有討於鄭,未捷,茍有釁,從之,不亦可乎?」管仲曰:「君若綏之以德,加之以訓辭,而率諸侯以討鄭,鄭將覆亡之不暇,豈敢不懼?而總其罪人以臨之,鄭有辭矣。」公辭子華,鄭伯乃受盟。蘇子曰:大哉,管仲之相桓公也!辭子華之請,而不違曹沫之盟,皆盛德之事也,齊可以王矣。恨其不學道,不自誠意正身以刑其國,使家有三歸之病,而國有六嬖之禍,故桓公不王,而孔子小之。然其予之也亦至矣,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孟子蓋過矣。吾讀春秋以下史而得七人焉,皆盛德之事,可以為萬世法,又得八人焉,皆反是,可以為萬世戒,故具論之。太公之治齊也,舉賢而上功。周公曰:「後世必有篡弒之臣」,天下誦之,齊其知之矣。田敬仲之始生也,周史筮之,其奔齊也,齊懿氏卜之,皆知其當有齊國也。篡弒之疑,蓋萃於敬仲矣,然桓公、管仲不以是廢之,乃欲以為卿,非盛德能如此乎?故吾以為楚成王知晉之必霸而不殺重耳,漢高祖知東南之必亂而不殺吳王濞,晉武帝聞齊王攸之言而不殺劉元海,苻堅信王猛而不殺慕容垂,唐明皇用張九齡而不殺安祿山,皆盛德之事也。而世之論者,則以為此七人者皆失於不殺以啟亂,吾以謂不然。七人者皆自有以致敗亡,非不殺之過也。齊景公不繁刑重賦,雖有田氏,齊不可取;楚成王不用子玉,雖有晉文公,兵不敗;漢景帝不害吳太子,不用晁錯,雖有吳王濞,無自發;晉武帝不立孝惠,雖有劉元海,不能亂;苻堅不貪江左,雖有慕容垂,不能叛;明皇不用李林甫、楊國忠,雖有安祿山,亦何能為?秦之由余,漢之金日磾,唐之李光弼、渾瑊之流,皆蕃種也,何負於中國哉?而獨殺元海、祿山乎!且夫自今而言之,則元海、祿山死有餘罪,自當時而言之,則不免為殺無罪。豈有天子殺無罪而不得罪於天者?上失其道,塗之人皆敵國也,天下豪傑其可勝既乎?漢景帝以鞅鞅而殺周亞夫,曹操以名重而殺孔融,晉文帝以臥龍而殺嵇康,晉景帝亦以名重而殺夏侯玄,宋明帝以族大而殺王彧,齊後主以謠言而殺斛律光,唐太宗以讖而殺李君羨,武后以謠言而殺裴炎,世皆以為非也。此八人者,當時之慮,豈非憂國備亂,與憂元海、祿山者同乎?久矣,世之以成敗為是非也!故夫嗜殺人者,必以鄧侯不殺楚子為口實。以鄧之微,無故殺大國之君,使楚人舉國而仇之,其亡不愈速乎?吾以謂為天下如養生,憂國備亂如服藥:養生者不過慎起居飲食,節聲色而已,節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藥於已病之後。今吾憂寒疾而先服烏喙,憂熱疾而先服甘遂,則病未作而藥殺人矣。彼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藥者也。
東坡後集 卷十二
表狀劄子三十五首
辭免翰林學士承旨第一狀
右臣今月二十八日奉敕,已除臣翰林學士承旨左朝奉郎知制誥,詔書到日,可依條交割公事訖,乘遞馬疾速發來赴闕。臣已於當日依條交割公事訖。伏念臣頃以兩目昏暗,左臂不仁。堅辭禁林,得請便郡;庶緣靜退,少養衰殘。二年於茲,一事無補。才有限而難強,病不減而益增。但以東南連被災傷,不敢陳乞,別求安便;敢謂仁聖尚賜恩憐,召還故官,復加新寵。不惟朝廷公議未允,實亦衰病勉強不前。兼竊睹邸報,臣弟轍已除尚書右丞。兄居禁林,弟為執政。在公朝既合迴避,於私門實懼滿盈。計此誤恩,必難安處。伏望聖慈除臣一郡,以息多言。臣見起發前去,至宿、泗間聽候指揮。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辭免翰林學士承旨第二狀
右臣近蒙恩除翰林學士承旨。臣以衰病不才,難居禁近,兼以弟轍忝與執政,理合回避,奏乞除臣一郡。今奉詔書,未賜開允。恩威之重,霈若雷雨,豈臣孱陋所敢固違。伏念臣自去闕庭,日加衰白。故疾不愈,舊學已荒。更冒寵榮,必速顛躓。而況清要之地,衆所奔趨;兄弟迭居,勢難安處。正使緣力辭而獲譴,猶賢於忝冒而致災。伏望聖慈察臣誠懇,特賜除臣知揚、越、陳、蔡一郡。臣今已到揚州,迄邐前去南京以來,聽候指揮。干冒天威,臣無任戰恐待罪之至。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辭免翰林學士承旨第三狀
右臣近蒙恩除翰林學士承旨。臣以衰病不才,難居禁近。兼以弟轍備位執政,理合回避。尋兩次奏乞除臣一郡,準尚書省劄子,三省同奉聖旨,依前降詔書不允者。臣之愚慮,終以弟轍親嫌,於義未安。竊見仁宗朝王洙為學士,以其從子堯臣參知政事,故罷。臣今來欲乞依王洙故事回避,仍乞檢會前奏,除臣揚、越、陳、蔡一郡。屢犯天威,臣無任戰恐待罪之至。謹錄奏聞,伏候敕旨。
乞候坤成節上壽訖復遂前請狀
右臣近奏,乞依王洙故事罷翰林學士承旨,仍乞一郡。奉聖旨依累降指揮不允者。銜戴恩慈,怵迫威命,已經三却,其敢固違!已於今月二十九日赴閣門祗受告命訖。然臣衰病日加,心力難強,親嫌之避,愚守不移。伏見坤成節在近,欲候上壽訖,復遂前請。勉強供職,庶表見臣子恭順之心,逡巡力辭,蓋終存典刑分義之守。謹錄奏聞。謹奏。
謝宣召入學士院狀二首
右臣今月十一日翰林待詔梁迪至臣所居,奉宣聖旨,召臣入院充學士承旨。使星下燭,生蓬蓽之光華;天澤旁流,失桑榆之枯槁。國有用儒之盛,士知稽古之榮。伏以翰墨之林,號稱內相;文章之外,不取他才。至於用人,可以觀政。文武並用,或成頗牧之功;邪正雜居,至有伾文之患。惟貴且近,故難其人。而況金鑾玉堂,親被絲綸之密;北廳東閣,獨稱年德之高。必有異人,以齊衆口。而臣本緣衰病,出守江湖。以一方凋弊之餘,當二年水潦之厄。戴星而治,僅免流離;及瓜而還,怳如夢寐。交親迎勞,都邑聚觀。驚華髮之半空,笑丹心之未折。宜投閑散,以養衰殘。豈期過采於虛名,復使榮加於舊物。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德如乾健,明配日中。既祖述於堯仁,復躬行於舜孝。才難之歎,人誦斯言。緣先帝之德音,收孤臣於散地。言雖直而無罪,身愈遠而益親。委曲保全,始終錄用。臣敢不更磨朽鈍,少補涓埃。難得者時,未有捐軀之會;勿欺而犯,誓無患失之心。臣無任感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謹錄奏謝以聞。謹奏。
又
右臣今月十一日翰林待詔梁迪至臣所居,奉宣聖旨,召臣入院充學士承旨者。衰遲無用,寵既溢於當年;眷待有加,恩復隆於晚節。使華臨賁,天語丁寧。聳里巷之驚觀,歎朝廷之用舊。伏以禁林分直,法本六人。帝語親承,舊惟一老。不緣名次之先後,斷自上心之簡求。冠內朝供奉之班,極儒者遭逢之盛。凡膺此選,宜得異材。而臣本以愚忠,累塵器使。初無已試之效,但有過實之名。千里闕庭,二年江海。憂深投杼,豈無三至之言;詔復賜環,不待一人之譽。此蓋伏遇太皇太后陛下,道無私載,公生至明。以七年之照臨,觀羣臣之邪正。知臣剛褊自用,雖有寬饒之狂。察臣招麾不移,庶幾長孺之守。故還舊物,益茂新恩。臣敢不早夜以思,死生不易。雖桑榆之景,已迫殘年;而犬馬之心,猶思後效。
謝賜對衣金帶馬狀二首
右臣伏蒙聖慈,以臣入院,特賜衣一對,金腰帶一條,并魚袋鍍金銀鞍轡馬一匹者。漢官三服,已分密麗之珍;唐監八坊,復下權奇之駿。拜嘉甚寵,省己何功。伏念臣受材迂疏,賦命寒蹇。幼師季路,止服縕袍;長慕少游,欲乘下澤。目眩重金之耀,神驚四牡之良。俛仰自惟,周章失次。此蓋伏遇皇帝陛下,憂勤黎庶,寤寐儁賢。故損廄庫之儲,以廣英雄之彀。致茲孱陋,亦被寵光。臣敢不求稱于衷,益鞭其後。薄德盛服,當戒維鵜之篇;強力安邦,庶幾有駜之頌。臣無任感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謹錄奏謝以聞。謹奏。
又
右臣伏蒙聖慈,以臣入院,特賜衣一對,金腰帶一條,并魚袋金鍍銀鞍轡馬一匹者。鏤錫金軛,示有馳驅之勞;寶帶襲衣,豈無約束之義。上既循名而責實,下當因物以貢誠。伏念臣少則賤貧,長而困阨。仲卿龍具,追晏子之一裘;伯厚雞栖,陋景公之千駟。無功拜賜,服寵汗顏。顧惟何人,膺此異數。此蓋伏遇太皇太后陛下,躬行慈儉,德貫天人。約於奉己,而侈於養賢;嚴於私親,而寬於馭衆。憐其朽鈍,借以光華。臣敢不衣被訓詞,服勤鞭箠。惟德其物,永觀不易之言;思馬斯徂,更厲無邪之志。
笏記二首
臣蒙恩授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兼侍讀者。出膺閫寄,入長禁林。皆儒者之極榮,豈駑材之所稱。此蓋伏遇皇帝陛下法天凝命,稽古象賢。總攬羣英,兼收小器。欲效涓塵之報,未知糜隕之期。臣無任感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
又
臣蒙恩授翰林學士承旨知制誥兼侍讀者。出守無功,方期竄逐;召還何幸,復玷清華。此蓋伏遇太皇太后坤載沈潛,母慈均一。既陶甄於頑鑛,復封植於散材。誓卒餘生,少圖來效。臣無任感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
辭免兼侍讀劄子
臣近准閣門告報,已降告命,除臣兼侍讀者。臣以迂愚,本無學術,出從吏役,益復空疏。竊位禁林,已難久處,而況天縱之學,已集大成,非臣孱微所可仰望。伏望聖慈追寢成命以授能者。所有告命,未敢祗受。取進止。
謝兼侍讀表二首
臣軾言。今月四日,伏奉告命,除臣兼侍讀者。用非其分,寵至若驚。滿溢之憂,逡巡莫避。臣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念臣與弟轍同登進士,並擢賢科。內外分掌於制書,先後迭居於翰苑。今臣以經史入侍,司言行於中。轍以丞轄立朝,督綱條於外。恭承明詔,不許固辭。以為兄弟之同升,自是朝廷之盛事。承明三入,僅此古人;大雅一門,無慚舊史。人非木石,恩重丘山。恭惟太皇太后陛下明極照臨,憂深付託。欲為社稷之衛,莫如臣僕之賢。以帝堯之哲,而甚畏於壬人;以孔子之聖,而思見於狷者。致茲選擢,驟及迂愚。臣敢不淬勵初心,激昂晚歲。誓堅必死之節,少報不貲之恩。臣無任感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臣某誠惶誠恐,頓首謹言。
又
臣軾言。今月四日伏奉告命,除臣兼侍讀者。叨承新命,祗服訓詞。薄技已窮,舊恩未替。臣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念臣志大而才短,論迂而性剛。以自用不回之心,處衆人必爭之地。不早退縮,安能保全。是以三年翰墨之林,屢遭飛語;再歲江湖之上,粗免煩言。豈此身愚智之殊,蓋所居閑劇之致。臣之自處,何者為宜。而況講讀之司,帷幄最近。分章摘句,則何以報非常之知;因事獻言,又必貽前日之患。雖仰恃天日之照,實常負冰淵之虞。恭惟皇帝陛下,大德庇民,小心順帝。雖天覆地載,以聖不可知為神;而日就月將,以學而不厭為智。曲收舊物,以廣多聞。臣敢不職思其憂,本無分於中外;欲報之德,誓不易於死生。臣無任感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臣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謹言。
謝三伏早休表二首
大火既中,三庚云伏。炎熹之病,貴賤所同。忽蒙退食之恩,遂失流金之酷。恭惟皇帝陛下,仁均動植,明燭幽微。上有無逸之勤,下無獨賢之歎。臣等逢時多暇,竊祿安居。共揚扇暍之風,以安黎庶;更勵飲冰之節,少荅生成。臣等無任仰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
又
星火見而金微,日方可畏;朝氣銳而晝惰,恩獲少休。上既知勞,下皆忘暑。恭惟太皇太后陛下,勞謙恭己,內恕及人。雖天地無一物之私,而父母有至誠之愛。臣等仰蒙寬假,動獲便安。未明無顛倒之衣,省循何幸;夙退有委蛇之食,歌詠而歸。臣等無任仰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
謝除龍圖閣學士知潁州表二首
臣軾言。伏蒙聖恩,以臣累章乞郡,除臣龍圖閣學士知潁州者。引嫌求避,顧舊典之甚明;易職寵行,荷新恩之至厚。疏愚自省,漸悚交并。中謝。伏念臣學陋無聞,性迂難合。受四朝之知遇,竊五郡之蕃宣。吳會二年,但坐糜於廩祿;禁林數月,曾未補於絲毫。敢冀殊私,復還舊物。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仁涵動植,明燭幽微。知臣獨受於聖知,欲使曲全於晚節。憐其無用,許以少安。凡力請八章而後從,使不為一乞而遽去。在臣進退,可謂光榮。雖老病懷歸,已功名之無望;而衷誠思報,尚生死之不移。臣無任感天荷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
又
臣軾言。伏蒙聖恩,以臣累章乞郡,除臣龍圖閣學士知潁州者。備員經席,幸依日月之光;引避親嫌,實有簡書之畏。恩還舊職,寵寄近藩。衰朽增華,省循知愧。中謝。伏念臣生無他技,天與愚忠。雖所向之奇窮,獨受知於仁聖。力求便郡,蓋常懷老退之心;伏讀訓詞,有不為朕留之語。殊私難報,危涕自零。恭惟皇帝陛下,緝熙光明,剛健篤實。方收文王之四友,以集孔子之大成。而臣茍念餘生之安,莫伸一割之用。桑榆暮齒,恐遂齎志而莫償;犬馬微心,猶恐蓋棺而後定。臣無任。
謝賜對衣金帶馬狀二首
右臣伏蒙聖慈,特賜臣對衣一襲,金腰帶一條,銀鞍轡馬一匹者。錫之上駟,敢忘致遠之勞;佩以良金,無復忘腰之適。執鞭請事,顧影知慚。恭惟皇帝陛下,禹儉中修,堯文外煥。長轡以御,率皆四牡之良;所寶惟賢,豈徒三品之貴。出捐車服,收輯事功。而臣衰不待年,寵常過分。枯羸之質,匪伊垂之而帶有餘;斂退之心,非敢後也,而馬不進。徒堅晚節,難報深恩。臣無任。
又
右臣伏蒙聖慈,特賜臣對衣一襲,金腰帶一條,銀鞍轡馬一匹者。出笥之珍,以旌有德;在坰之駟,豈及無功。而臣首尾四年,叨塵三錫。省躬內灼,服寵汗流。恭惟太皇太后陛下,慈儉自居,龍光四達。德被海宇,豈惟一襲之衣;恩結華夷,何止十圍之帶。羣賢在馭,六轡自調。而臣頃以衰羸,止求安便。奉宣德意,庶幾五袴之謠;收斂壯心,無復千里之志。更期力報,有愧空言。臣無任。
潁州謝到任表二首
臣軾言。伏蒙聖恩,除臣龍圖閣學士知潁州,臣已於今月二十二日到任訖者。避嫌引疾,慚無國士之風;識分知難,粗守人臣之節。曲蒙溫詔,遂假名邦;已見吏民,惟知感怍。臣某中謝。伏念臣早緣多難,無意軒裳;晚以虛名,偶塵侍從。雖云時可,每與願違。既未決於歸田,故力求於治郡。慈母愛子,但憐其無能;明君知臣,終護其所短。自欣投老,漸獲安身。此蓋伏遇太皇太后陛下,慈儉臨民,剛柔布政。參天地而有信,喜怒不陳;體水鏡之無心,忠邪自辨。致茲愚直,亦克保全。雖任職居官,無過人者,而見危授命,蓋有志焉。臣無任。
又
臣軾言。伏蒙聖恩,除臣龍圖閣學士知潁州,臣已於今月二十二日到任訖者。支郡責輕,未即滿盈於小器;豐年事簡,非徒飽暖於一家。覽几席之溪湖,雜簿書於魚鳥。平生所樂,臨老獲從。臣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以汝潁為州,邦畿稱首。土風備於南北,人物推於古今。賓主俱賢,蓋宗資、范孟博之舊治;文獻相續,有晏殊、歐陽脩之遺風。顧臣何人,亦與茲選。此蓋伏遇皇帝陛下,丕承六聖,總攬羣英。生知仁孝之全,學識文武之大。謂臣簪履之舊物,嘗忝帷幄之近臣。奉事七年,崎嶇一節。意其忠義許國,故暫召還;察其老病畏人,復許補外。置之安地,養此散材。更少勉於桑榆,誓不忘於畎畝。臣無任。
上清儲祥宮成賀德音表二首
臣軾言。伏睹九月二十七日德音,以上清儲祥宮成,減決四京及諸道見禁罪人者。靈光下燭,慶新宮之落成;霈澤旁流,洗庶獄之多罪。散為和氣,坐致豐年。臣某誠歡誠忭,頓首頓首。臣聞舜禹之心,以奉先為孝本;釋老之道,以損己為福田。永惟坤作之成,每辭天下之養。卑宮何陋,大練為安。故能捐萬金之資,以成二聖之意。為國迎祥,而國無所費;與民祈福,而民不知勞。鑾輅親臨,神靈昭格。睹士女之和會,既同其休;念囹圄之幽囚,或非其罪。用孚大號,以達惠心。恭惟太皇太后陛下,恭儉以仁,明哲作則。愛惜帑廩,不供浮費之私;重慎典刑,每存數赦之戒。一寬湯網,衆識堯心。臣以從官,出臨近甸。率吏民而拜慶,助父老之歡謠。永望闕庭,實同咫尺。臣無任。
又
臣軾言。伏睹九月二十七日德音,以上清儲祥宮成,減決四京及諸道見禁罪人者。琳館告成,神人交慶;綸音下霈,過故盡除。臣某誠歡誠忭,頓首頓首。臣聞漢武築通天之臺,魏明作凌雲之觀。皆厲民而私己,或秘祝以蘄年。然猶形於詠歌,被之金石。而況文孫繼志,神母考祥。追六聖之心,本枝百世。均萬方之慶,囹圄一空。豈惟洗濯於丹書,固已光華於青史。恭惟皇帝陛下,知人堯哲,克己禹勤。積德之宮,以文章為藻飾;庇民之廈,以仁義為基扃。眷樸斲之成能,亦聖神之餘事。臣久參法從,夙侍經幃。樂石銘詩,雖幸執太史之筆;大圭薦祼,不獲踐屬車之塵。徒與吏民,共茲慶澤。臣無任。
賀興龍節表
臣軾言。天佑我邦,祥開是日。山川貢瑞,日月增華。臣某誠歡誠忭,頓首頓首。伏以上聖所儲,有慈儉不爭之寶;輿情共獻,蓋憂勤無逸之龜。不待禱祠而求,自然天人之應。恭惟皇帝陛下,堯仁舜孝,禹勤湯寬。德莫大於好生,故以不殺為神武;道莫尊於問學,故以所聞為高明。錫錫庶民,嚮用五福。臣備員內閣,出守近畿。雖違咫尺天威,乃身在外;而上千萬歲壽,此意則同。臣無任。
賀駕幸太學表二首
臣軾言。恭聞十月十五日駕幸太學者。輦回原廟,既崇廣孝之風;幄次儒宮,復示右文之化。禮行一日,風動四方。臣某誠歡誠忭,頓首頓首。臣聞五學之臨,三代所共。蓋天子不敢自聖,而盛德必有達尊。在漢永平,始舉是禮。雖臨雍拜老,有先王之規;而正坐自講,非人主之事。豈如允哲,退託不能。奠爵伏興,意默通於先聖;橫經問難,言各盡於諸儒。恭惟皇帝陛下,文武憲邦,聰明齊聖。大度同符於藝祖,至仁追配於昭陵。故舉舊章,以興盛節。臣早塵法從,久侍經幃。永矣馳誠,想聞合語於東序。斐然作頌,行觀獻馘於西戎。臣無任。
又
臣軾言。恭聞十月十五日皇帝駕幸太學者。濟濟多士,靈承上帝之休;雍雍在宮,服膺文母之教。風傳海宇,慶溢臣工。臣某誠歡誠忭,頓首頓首。臣聞學校太平之文,而以得士為實;經術致治之具,而以愛民為心。心既立而具乃行,實先充而文斯應。永惟坤載之厚,輔成天縱之能。惟使文子文孫莫不仁,故於先聖先師無所愧。恭惟太皇太后陛下,憂深祖構,德燕孫謀。黃裳之文,斧藻萬物;青衿之政,長育羣材。豈惟鼓舞於士夫,實亦光華於史冊。臣冒榮滋久,被遇最深。外告成功,行喜鴞音之革;中修潛德,孰知麟趾之風。臣無任。
謝賜曆日表二首
迎日推策,雖曰百王之常;後天奉時,惟我二后之德。伏讀詔旨,灼知聖心。中謝。伏以嗣歲將興,舊章畢舉。三朝受海內之圖籍,七月陳王業之艱難。冬有祁寒,知民言之可畏;陽居大夏,識天道之至仁。故於頒朔之初,更下布新之詔。恭惟太皇太后陛下,視民如子,以國為家。振廩勸分,人自忘於艱歲;消兵去殺,天必報之豐年。臣敢不省事清心,貴農時之不奪;思患預備,期歲計之有餘。庶竭微誠,少裨洪造。臣無任。
又
歲頒正朔,蓋春秋統始之經;郡賜璽書,亦漢家寬大之詔。實為令典,豈是空文。臣某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以望歲者生民之至情,畏天者人君之大戒。所以常言報應而不言時數,每奏水旱而不奏嘉祥。上有消復之心,下有燮調之道。固資共理,同底純熙。恭惟皇帝陛下,祗敬三靈,憂勤萬宇。為仁一日,自然天下之歸;教民七年,豈無善人之效。臣敢不仰遵堯典,寅奉夏時。謹堤防溝洫之修,行勞來安定之政。庶殫綿力,少助至仁。臣無任。
揚州謝到任表二首
臣軾言。伏蒙聖恩,除臣知揚州,臣已於今月二十六日到任訖者。支郡養疴,裁能免咎;通都移牧,自愧何功。屢玷恩榮,實深慚汗。臣某中謝。伏念臣早緣竊祿,稍習治民。在先帝日,已歷三朝;近八年間,復忝四郡。平生所願,滿足無餘。志大才疏,信天命而自遂;人微地重,恃聖眷以少安。恭惟太皇太后陛下,子惠萬民,器使多士。以謂朝廷之德澤,付於郡縣與監司。乃眷江淮之間,久罹水旱之苦。鄰封二浙,飢疫相薰;積欠十年,豐凶皆病。臣敢不上推仁聖之意,下盡疲駑之心。庶復流亡,少寬憂軫。臣無任。
又
一麾出守,方愧偷安;十國為連,復膺寵寄。恩榮既溢,慚汗靡寧。臣某中謝。伏念臣本以鯫生,冒居禁從。頃緣多病,力求潁尾之行;曾未半年,復有廣陵之請。蓋以魚鳥之質,老於江湖之間。習與性成,樂居其舊。天從民欲,許擇所安。恭惟皇帝陛下,欽明文思,剛健純粹。天功默運,灼知萬化之情;人材並收,各取一長之用。如臣衰朽,尚未遐遺。命至蹇而祿已盈,每懷憂懼;志雖大而才不副,莫報恩私。臣無任。
謝賜卹刑詔書表二首
臣軾言。伏蒙聖恩,賜臣欽卹刑獄詔書一道者。時令舉行,雖云故事;天心惻怛,本出至誠。德既洽於好生,民雖死而無憾。臣某誠惶誠懼,頓首頓首。伏以刻木畫地,志士不居;鑠石流金,平人猶病。宜軫聖神之念,實為哀敬之先。訓誥丁寧,吏民感動。恭惟皇帝陛下,禹湯罪己,堯舜性仁。以不忍人之心,行若稽古之政。豈止緩獄,實期無刑。臣敢不推廣上恩,厚風俗於無犯;申嚴法意,消盜賊於未萌。少假歲時,庶空囹圄。臣無任。
又
暑雨其咨,既軫小民之病;麥秋已至,復虞輕繫之淹。祗服訓詞,灼知天意。臣某中謝。伏以仁聖之德,哀矜為先。常內恕以及人,故深居而念遠。齋戒處掩,則知暴露之勤;紾絺袢延,不忘纍紲之苦。吏既罔懈,民知無冤。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事法祖宗,德參天地。凱風養物,散為扇暍之涼;靈雨應時,同沾執熱之濯。臣敢不盡其哀敬,濟以寬明。奉漢律之嚴,毋令瘐死;推慈母之意,務在平反。庶竭愚忠,少行德意。臣無任。
賀立皇后表二首
臣軾言。伏睹制書,今月十六日皇后受冊禮成者。纘女維莘,俔天之妹。事關廟社,喜溢人神。中賀。臣聞三代之興,皆有內助。二南之化,實本人倫。維關雎正始之風,具既醉太平之福。民有所恃,邦其永昌。恭惟皇帝陛下自誠而明,惟睿作聖。輯寧夷夏,德既茂於治朝;輔順陰陽,政兼修於內職。既膺大慶,益廣至仁。下逮海隅,夫婦無有愁歎;上符天造,日月為之光明。受祿無疆,與民同樂。臣無任。
又
吉日既涓,柔儀允正;穀圭往聘,象服來朝。中賀。臣聞周姜、任、姒之賢,位非皆極;漢陰、馬、鄧之貴,德或有慚。盛哉六禮之陳,襲此三宮之慶。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任付託之重,躬保佑之勞。公天下不私其親,配宸極必先以德。徽音不墜,嗣成慈孝之風;仁壽無疆,坐享雲來之養。臣限以官守,不獲躬詣闕庭。臣無任。
賀坤成節表
臣軾言。歲復六壬,襲嘉祥於太史;火流七月,紀令節於詩人。盡海宇之含生,舉欣榮於茲日。臣某中賀。臣聞君以民為心體,天用民為聰明。未有心胖而體不紓,民悅而天不應。故好生惡殺,是為仁壽之基;捐利與民,斯獲豐年之慶。恭惟太皇太后陛下,恭儉一德,勤勞百為。推天覆地載之心,阜成民物;盡父教母憐之道,誨養臣鄰。共知難報之恩,必享無疆之福。臣以出守淮海,無由躬詣闕庭。無任贍天望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賀以聞。
東坡後集 卷十三
表狀劄子二十四首
謝除兵部尚書賜對衣金帶馬狀二首
蒙恩賜臣衣一對,金帶一條,并魚袋金鍍銀鞍轡馬一匹者。盛服在躬,無復曳婁之歎;名駒出廄,遂忘奔走之勞。施重丘山,身輕毫末。伏念臣少賤而鄙,性椎少文。衣敝縕袍,未嘗有恥;乘款段馬,自以為安。豈意晚年,屢膺此寵。此蓋伏遇皇帝陛下,紹隆景命,總攬羣英。無競維人,勢已加於九鼎;惟德其物,恩有重於千金。臣敢不上體眷懷,勉思報稱。贈繞朝之策,愧不能謀;振屈原之衣,期於自潔。臣無任。
又
伏以在笥之珍,本出於民力;脫驂之賜,以結於士心。顧臣何人,屢膺此寵。伏念臣學本為己,材不適時。乘伯厚之車,雖云疾惡;束公西之帶,愧不能言。而二年之間,三拜是賜。此蓋伏遇太皇太后陛下,心存社稷,德協天人。以長策駕馭四方,以盛德藩飾多士。故令衰朽,猶玷光華。豈曰無衣,蓋獨求於安吉;慨然攬轡,敢有志於澄清。臣無任。
謝兼侍讀表二首
伏奉制書,除臣守兵部尚書兼侍讀者。重地隆名,不擇所付;清資厚祿,以養不才。中謝。伏念臣以草木之微,當天地之澤。七典名郡,再入翰林;兩除尚書,三忝侍讀。雖當世之豪傑,猶未易居;矧如臣之孤危,其何能副。恭惟皇帝陛下,聖神格物,文武憲邦。重離繼明,何煩爝火之助;大廈既構,尚求一木之支。而臣白首復來,丹心已折。望西清之帷幄,久立彷徨;聞長樂之鼓鐘,怳如夢寐。莫報丘山之施,猶貪頃刻之榮。臣無任。
又
流汗恩榮,再辭莫獲;強顏衰朽,一節以趨。臣軾中謝。恭惟先帝復六卿之名,本欲後人識三代之舊。古今殊制,閑劇異宜。武選隸於天官,兵政總於樞輔。故司馬之職,獨省文書;而師氏之官,職在論說。命臣兼領,聖意可知。恭惟太皇太后陛下,約己裕民,忘家憂國。知先王之兵,必本於道德,故以儒臣為七兵;知人主之學,必通於民情,故自郡守為五學。而臣迂疏,不可強合。早緣衰病,難以久居。終當自效於所長之間,或可報恩於未死之日。臣無任。
進郊祀慶成詩表
伏睹今月十四日郊祀禮成者。親奠璧琮,始見天地。兼陳祖宗六廟之典,參用漢唐三代之文。夷夏來同,人神允荅。臣某中賀。恭惟皇帝陛下,聿追來孝,對越在天。外修神考之文章,內服文母之慈儉。四方觀禮,百辟宅心。雪止風恬,驗神祗之來饗;雲黃歲美,知豐凶之在天。臣以藝文,入侍帷幄。考事而知天意,陳詩以達民言。雖無足觀,亦各其志。臣無任瞻天望聖慚懼屏營之至。所撰郊祀慶成詩一首,謹繕寫陳表,上進以聞。
任兵部尚書乞外郡劄子
臣向在揚州,蒙恩除臣今任。臣於本州及緣路附遞入文字辭免,准聖旨劄子指揮,為已差充鹵簿使,大禮日迫,不許遷延。臣以此不敢堅辭,尋於南京附遞奏,乞候過南郊,依前除臣一郡。今來已過郊禮。伏乞檢會累次奏狀,除臣知越州一次。取進止。
辭兩職并乞郡劄子
臣近奏乞越州。伏蒙聖恩,降詔不允。續准閣門告報,已除臣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守禮部尚書。聞命悸恐,不知所措。臣本以寵祿過分,衰病有加,故求外補,實欲自便,而榮名驟進,兩職荐加,不獨於臣有非據之羞,亦恐朝廷無以待有勞之士,豈徒內愧,必致人言。伏望聖慈,特賜追寢,仍乞檢會前奏,除臣一郡。若越州無闕,乞自朝廷除授。取進止。
第二劄子
臣近奏乞辭免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守禮部尚書恩命,仍乞檢會前奏,除臣一郡。蒙降詔不允。聖恩隆厚,天旨丁寧,顧臣何人,敢守微意。但本緣請外,更蒙升擢,兼帶兩職,近歲所無,有何勞能,被此光寵。欲乞追寢新命,令臣且依舊供職,則臣更不敢請郡。若朝廷必欲臣受此職名,即乞除臣一重難邊郡,令臣盡力報稱,猶可少安。臣非敢自謂知兵,若朝廷有開邊伐國之謀,求深入敢戰之帥,則非臣所能辦。若欲保境安民,宣布威信,使吏士用命,無所失亡,則承乏之際,猶可備數。伏望朝廷於此二者,擇一以處臣。非獨在臣分義當然,亦朝廷名器不為虛授。取進止。
謝除兩職守禮部尚書表
伏蒙聖恩,除臣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守禮部尚書者。衰年自引,久抱此心。異數併加,實為非意。辭不獲命,愧何以堪。臣軾中謝。竊惟以殿命官,本緣麟趾之舊;因時修廢,近正金華之名。歷代所榮,於今為甚。自元豐之末,官制以來,若非身兼數器之人,未有名冠兩職之重。而況秩宗之任,邦禮是司。豈臣迂愚,所當兼領。此蓋伏遇太皇太后陛下,憂深社稷,慮極安危。求忠臣於愚直之中,論治道於文字之外。知臣難進而易退,或非患失之鄙夫。故授以禮樂清閑之司,使專於論說琢磨之事。此恩難報,願輸歲月之勤;度己所宜,終遂江湖之請。臣無任。
又
備員西學,已愧空疏;易職東班,尤驚忝冒。遂領宗卿之事,并為儒者之榮。臣軾中謝。始臣之學也,以適用為本,而恥空言;故其仕也,以及民為心,而慚尸祿。乃者屢請治郡,兼乞守邊。欲及殘年,少施實效。而有志莫遂,負愧何言。今乃以文字為官常,語言為職業。下無所見其能否,上無所考其幽明。循省初心,有靦面目。故於拜恩之日,少陳有益之言。孔子曰:「一言可以興邦。」而孟子亦曰:「一正君而天下定。」昔漢文帝悅張釋之長者之言,則以德化民,輔成刑措之功;而孝景帝入晁錯數術之語,則以智馭物,馴致七國之禍。乃知為國安危之本,只在聽言得失之間。恭惟皇帝陛下,即位以來,學如不及。問道八年,寒暑不廢。講讀之官,談王而不談霸,言義而不言利。八年之間,指陳文理,何啻千萬,雖所論不同,然其要不出六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勤,四曰慎,五曰誠,六曰明。慈者,謂好生惡殺,不喜兵刑。儉者,謂約己省費,不傷民財。勤者,謂躬親庶政,不邇聲色。慎者,謂畏天法祖,不輕人言。誠者,謂推心待下,不用智數。明者,謂專信君子,不雜小人。此六者,皆先王之陳跡,老生之常談。言無新奇,人所忽易。譬之飲膳,則為穀米羊豕,雖非異味,而有益於人;譬之藥石,則為耆术參苓,雖無近效,而有益於命。若陛下信受此言,如御飲膳,如服藥石,則天人自應,福祿難量,而臣等所學先王之道,亦不為無補於世。若陛下聽而不受,受而不信,信而不行,如聞春禽之聲,秋蟲之鳴,過耳而已。則臣等雖三尺之喙,日誦五車之書,反不如醫卜執技之流,簿書奔走之吏,其為尸素,死有餘誅。伏望陛下一覽臣言,少留聖意,天下幸甚。
謝賜對衣金帶馬狀二首
蒙恩賜衣一對,金帶一條,并魚袋金鍍銀鞍轡馬一匹。服官奠篚,響動佩章;圉士效牽,光生韉策。伏以三賜之重,莫隆於車馬;五采之貴,兼施於衣裳。汝必有功,服之無斁。而臣衰年弱幹,固難強於馳驅;枯木朽株,本不願於文繡。寵加意外,愧溢顏間。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因能任官,稱物平施。操名器以勵士,上有誠心;正銜勒以馭人,下無遺力。臣敢不思稱其服,益勵闕躬。雖愧立朝,乏能言之近用;猶希辨道,輸老智於暮年。臣無任。
又
蒙恩賜衣一對,金帶一條,并魚袋金鍍銀鞍轡馬一匹。服章在笥,賁及衰殘;銜勒過庭,喜先徒御。伏以物生有待,天施無窮。草木何知,冒慶雲之渥采;魚鰕至陋,借滄海之榮光。雖若可觀,終非其有。妻孥相顧,驚屢致於匪頒;道路竊窺,或反增於指目。此蓋伏遇太皇太后陛下,聰明齊聖,陳錫載周。含垢匿瑕,而察於求賢;卑宮菲食,而侈於養士。士豈輕於千里,念非其人;言有重於兼金,當思所報。臣無任。
笏記二首
榮兼兩職,寵與六卿。豈伊衰朽之餘,有此遭逢之異。此蓋伏遇太皇太后陛下,坤元利正,天造無私。靡求備於一人,將曲成於萬物。文章小技,縱有效於涓埃;草木微生,終難酬於雨露。臣無任。
又
陞榮祕殿,列職西清。并此光華,付之衰朽。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剛健純粹,緝熙光明。曲搜已棄之材,將建無窮之業。顧慚淺陋,將何補於聖明;惟有朴忠,誓不回於生死。臣無任。
定州謝到任表
兵民重寄,本禦侮以折衝;疆場久安,但坐嘯而畫諾。才微祿厚,恩重命輕。臣軾中謝。伏念臣一去闕庭,三換符竹。坐席未暖,召節已行。筋力疲於往來,日月逝於道路。未經周歲,復典兩曹。朝廷非不用臣,愚惷自不安位。所宜竄逐,更冒寵榮。此蓋伏遇皇帝陛下,离明正中,乾健獨運。追述東朝之遺意,收此散材;眷言西學之舊臣,付之善地。致此衰朽,尚未棄捐。臣敢不勤卹民勞,密修邊備。茍無大過,以及朞年。漸還魚鳥之鄉,以畢桑榆之景。臣無任。
慰正旦表
嗣歲將興,雖有作新之慶;舊穀既沒,共深追遠之思。凡在照臨,舉增懷慕。臣軾中謝。恭惟皇帝陛下,道躋堯、禹,行比騫、參。方受圖於二朝,明發不寐;念御簾於雙日,孝思奈何。幸寬罔極之哀,少副有生之望。臣限以官守,不獲躬詣闕庭。無任贍天望聖,激切屏營之至。
謝賜曆日表
夙頒溫詔,寵拜新書。吏得承宣,民知蚤晚。臣軾中謝。臣聞言天道者有數,故閏以正時;訓農事者在人,則王無罪歲。豈獨典常之舊,必存忠利之心。恭惟皇帝陛下,輔相財成,聰明時憲。居德刑於冬夏,意與天同;暨聲教於朔南,責在臣等。敢不時使薄斂,思患預防。勤恤鰥孤,幸流亡之盡復;兼明威惠,庶戎夏以皆安。臣無任。
慰宣仁聖烈皇后山陵禮畢表
恭聞今月七日,大行宣仁聖烈太皇太后山陵禮畢者。日月有時,義當即遠;雨露既降,思則無窮。遙知穆穆之光,尚起皇皇之望。臣軾中謝。恭惟皇帝陛下,道循祖武,德契天心。大哉孔子之仁,泫然流涕;至矣顯宗之孝,夢若平生。願寬舜慕之心,少副堯封之祝。臣限以官守,不獲躬詣闕庭。無任瞻天望聖,激切屏營之至。
慰宣仁聖烈皇后祔廟禮畢表
恭聞今月十七日,宣仁聖烈皇后升祔禮畢者。反寢而虞,既盡飾終之典;宅神於廟,益隆追遠之思。凡在照臨,舉增悲慕。臣軾中謝。竊以六朝繼聖,並傳家法之餘;三后御簾,高出古人之右。逮此登配,廓然永懷。恭惟皇帝陛下,奉順母慈,表章坤德。四謚哀榮之詔,簡策有光;數詩挽餞之音,道塗垂涕。日月云遠,典禮告成。願寬無益之悲,少副有生之望。臣限以官守,不獲躬詣闕庭。無任瞻天望聖,激切屏營之至。
謝賜衣襖表
十一月九日,翰林醫官王宗古至,伏蒙聖慈傳宣存問,賜臣等敕及初冬衣襖者。齊官三服,已寬卒歲之憂;漢札十行,更佩先春之暖。恩均吏士,聲動華夷。臣軾中謝。伏以禮著始裘,詩歌無褐。邊陲更戍,本為臣子之常;朔易早寒,特軫聖神之念。惟德其物,豈曰無衣。恭惟皇帝陛下,廣運聰明,力行恭儉。威風旁振,方戰栗於天驕;溫詔下融,遂流澌於河凍。既無功而坐食,實有愧於解衣。敢不推廣朝廷之仁,益收凍餒;申嚴祖宗之法,少肅惰媮。庶收汗馬之勞,以解濡鵜之誚。臣無任。
到惠州謝表
先奉告命,落兩職,追一官,以承議郎知英州軍州事,續奉告命,責授臣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已於今月二日到惠州,公參訖者。仁聖曲全,本欲畀之民社;羣言交擊,必將致之死亡。尚荷寬恩,止投荒服。臣軾中謝。伏念臣性資褊淺,學術荒唐。但信不移之愚,遂成難赦之咎。跡其狂妄,久合誅夷。方尚口乃窮之時,蓋擢髮莫數其罪。豈謂天幸,得存此生。此蓋伏遇皇帝陛下,以大有為之資,行不忍人之政。湯網開其三面,舜干舞於兩階。念臣奉事有年,少加憐愍。知臣老死無日,不足誅鋤。明降德音,許全餘息。故使豗尵之馬,猶獲蓋帷;觳觫之牛,得違刀几。臣敢不服膺嚴訓,託命至仁;洗心自新,沒齒無怨。但以瘴癘之地,魑魅為鄰;衰疾交攻,無復首丘之望。精誠未泯,空餘結草之忠。臣無任。
到昌化軍謝表
今年四月十七日,奉被告命,責授臣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臣尋於當月十九日起離惠州,至七月二日已至昌化軍訖者。並鬼門而東騖,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餘責。臣軾中謝。伏念臣頃緣際會,偶竊寵榮。曾無毫髮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萬里以獨來。恩重命輕,咎深責淺。此蓋伏遇皇帝陛下,堯文炳煥,湯德寬仁。赫日月之照臨,廓天地之覆育。譬之蠕動,稍賜矜憐;俾就窮途,以安餘命。而臣孤老無託,瘴癘交攻。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於海上,寧許生還。念報德之何時,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臣無任。
提舉玉局觀謝表
臣先自昌化軍貶所奉敕移廉州安置,又自廉州奉敕授臣舒州團練副使永州居住,今行至英州,又奉敕授臣朝奉郎提舉成都府玉局觀在外州軍任便居住者。七年遠謫,不自意全,萬里生還,適有天幸。驟從縲紲,復齒縉紳。臣軾中謝。伏念臣才不逮人,性多忤物。剛褊自用,可謂小忠;猖狂妄行,乃蹈大難。皆臣自取,不敢怨尤。會真人之勃興,與萬物而更始。而臣獨在幽遠,最為冥頑。迨茲起廢之初,倍費生成之力。終蒙記錄,不遂棄捐。此蓋伏遇皇帝陛下,正位龍飛,對時虎變。神武不殺,豈非受命之符;清凈無為,坐獲消兵之福。聰明不作,邪正自分。使臣得同草木之微,共霑雷雨之解。臣敢不益堅素守,深念往愆。沒齒何求,不厭飯蔬之陋;蓋棺未已,猶懷結草之忠。臣無任。
慰皇太后上仙表
伏睹正月十四日,大行皇太后遺誥者。慟發六宮,悲纏九土。奉諱哀殞,不知所云。臣軾中謝。大行皇太后,德冠三朝,化行四海。獨決大策,措天下於泰山之安;退避東朝,復明辟為萬世之法。奄終壽祿,莫曉天心。恭惟皇帝陛下,仁孝自天,哀傷過禮。惟聖達節,豈復行曾、閔之難;以民為心,則當法舜、禹之大。願少寬於追慕,庶下荅於臣民。臣以外郡居住,不獲奔赴闕庭,無任哀痛隕越之至。
興龍節功德疏五首
右伏以上帝垂休,真人誕降。乾坤合契,永為慶喜之辰;草木何知?舉有欣榮之意。矧惟遭遇,獲侍清閑。不緣梵釋之因,曷致涓塵之效?伏願皇帝陛下,受天之祿,如川方增。奄有漢唐之封疆,倍萬唐虞之壽考。永均介福,下及函生。
右伏以三王之樂,固常與天下同;四海之心,莫不欲吾君壽。以茲願力,扣彼佛乘。仰惟無礙之慈,副我必從之欲。伏願皇帝陛下,配天而治,如日之中。安樂延年,錫帝齡之無算;寅畏享福,過周曆以常新。下及海隅,同躋壽域。
右伏以候嘉平之臘,協氣充流;歌長發之祥,羣心踴躍。華夷交慶,草木增榮。矧惟扈從之私,獲在封疆之守。敢緣願力,祗叩佛乘。仰惟無礙之慈,副我必從之欲。伏願皇帝陛下,配天而治,如日之中。安樂延年,錫帝齡之無筭;寅畏享福,過周曆以常新。下及海隅,同躊壽域。
右伏以瑞乙來翔,共紀生商之兆;羣龍下集,適同浴佛之辰。爰崇勝因,以薦多祉。伏願皇帝陛下,立民之極,先天不違。福如南山之不騫,壽等西方之無量。集寧海宇,永庇神天。
右伏以上帝立子,將開太平之基;下民歸仁,自享延鴻之壽。不假龍天之會,曷旌臣子之心?伏願皇帝陛下,受祿無疆,如川方至。五兵不用,同萬國之車書;多士克生,達四門之耳目。永均介福,普及函生。
坤成節功德疏文七首
右伏以功存社稷,慶鐘高密之門;澤及本枝,天胙大任之德。候西風之協應,占南極之嘉祥。特啟真壇,仰祈睿算。順帝之則,固不待於禱求;應地無疆,亦難忘於祝頌。臣無任懇禱激切之至。
右伏以慈儉之化,無得而名;保佑之功,云何可報?仰首雲天之望,傾心草木之微。至哉坤元,德既超於載籍;養以天下,福宜冠於古今。敢冀神休,永為民極。臣無任。
右伏以寶儉與慈,地無私載;履信思順,天且不違。眷惟江海之邦,日蒙雨露之施。民心所祝,神聽必臨。祈萬壽於無疆,庶羣生之永賴。臣無任。
右伏以上帝儲休,遺寶龜而降聖;羣方仰德,執瑞玉以來賓。恪修臣子之誠,虔奉天人之禱。供精蒲塞,文演貝多。致海衆之莊嚴,廣潮音之清凈。勝因所集,睿筭日隆。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伏願大安大榮,永對無窮之問;時萬時億,獨觀有道之長。臣無任。
右伏以玉勝發祥,金行正候。合天人之寶運,實華夏之昌辰。已格鴻休,猶資善禱。展祗園之凈供,發秘藏之真乘。庶假良因,蓋崇睿筭。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伏願威神有截,盡龍象以瞻依;壽考無疆,等乾坤之久大。臣無任。
右伏以神聖在御,天地無可報之恩;臣子何知,佛老有歸誠之法。敢緣凈供,仰祝遐齡。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伏願日照月臨,海涵岳峙。帝簡好生之德,錫壽無疆;民銜既富之仁,保邦何極。臣無任。
右伏以星火西流,方歲功之平秩;夕月既望,昭陰德之致隆。凡我有生,歸誠茲日。佛身充滿,天監聰明。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伏願享德三靈,齊光兩曜。坐俟雲來之養,受祿無疆;屢觀甲子之周,與民同樂。臣無任。
太皇太后本命歲功德疏文
右伏以天人合契,輔成繼照之明;歲月襲祥,允協重坤之象。肇臨正旦,寅奉德音。盡海宇之無疆,集緇黃而來會。旁推舜孝,仰叩佛乘。伏願太皇太后陛下,下順民心,仰膺天保。配西方之無量,與南山而不傾。豈獨五音六律之旋,再臨此歲;將推三統九會之復,以卜其年。永與函生,共茲介福。謹疏。
景靈宮祈福道場功德疏文
右伏以仁心浹物,自然憂樂之同;孝治格天,宜爾感通之速。庶殫精懇,仰叩上真。恭惟太皇太后陛下,保佑聖神,勤勞夙夜。偶倦東朝之御,未復太官之常。爰即殊庭,大陳妙供。法音上達,雖有假於雲章;民志下同,自不勞於秘祝。願膺勿藥之喜,永保無疆之休。
東坡後集 卷十四
啟十八首
荅杭州交代啟
伏審知府鈐轄待制。新易節旄,光臨督府。舊政已孚於千里,先聲坐振於七州。軾偶以庸虛,適相前後。愧無毫髮之善,可紀斯民;惟有痼瘵之餘,以遺君子。即諧瞻奉,尤切詠思。
荅館職啟
伏審奉詔明庭,陞華冊府。國有得賢之慶,士知稽古之榮。虎觀石渠,極諸儒之妙選;鼇宮金闕,笑方士之遠求。自喜衰年,獲觀盛事。某官學本自得,道惟造深。溫故為君子之儒,多聞推益者之友。奇字可學,知子雲之苦心;亡書復存,賴安世之默識。不試而用,知賢則深。軾方此賜環,遽承枉駕。沐誨音之已厚,愧馳謁之未遑。
潁州到任謝執政啟
入參兩禁,每玷北扉之榮;出典二邦,輒為西湖之長。皆緣天幸,豈復人謀。惟汝水之名邦,乃裕陵之故國。人淳事簡,地壤泉甘。豈惟暫養於不才,抑亦此生之可老。恭惟某官,嘉猷經世,茂德範時。元老廟堂,自有權衡之信;餘生江海,得同品物之安。感佩之私,筆舌難既。
與京西運使劉昱啟
衰病倦游,久懷歸意。聖神寬假,特乞守符。條教闊疏,溪湖清遠。但坐糜於廩祿,顧難繼於賢豪。所幸仁明,曲垂鎮撫。特先蒙於顧盼,使增重於吏民。伏惟運使郎中,才簡上心,名高省闥。暫屈外臺之寄,一蘇右輔之民。日望車塵,按臨封部。少奉誨言之末,足為衰朽之光。感佩之私,筆舌難既。
揚州到任謝執政啟
擇地而安,本非臣子之達節;有求必獲,足見廟堂之兼容。釋汝、潁之清閑,當江、淮之衝要。舊游所樂,習俗相諳。已見吏民,具述朝廷之意;不為條教,自然獄市之清。此蓋伏遇某官,師保斯民,蓍龜當代。折衝禦侮,已獲萬人之英;補隙輔疏,更收一木之用。軾敢不益求民瘼,勉盡鄙才。但未歸田之須臾,猶思報國之萬一。
荅晁發運及諸郡啟
衰病交攻,已安僻壤;寵光薦及,復付名邦。雖見吏民,敢違條教。尚緣大庇,使獲少安。此蓋伏遇某官,忠厚有容,高明畢照。樂善忘勢,稍霽外臺之威;講舊論心,曲敦同榜之好。餘人:某官忠厚有容,通明畢照。朝高雅望,流風采之聳聞;士誦德言,借光華於枯朽。致茲疏拙,粗免曠瘝。愧展奉之未皇,但緘藏之無斁。
賀彭發運啟
伏審拜詔十行,觀風六路。允符公論,克振先聲。恭承曩契之隆,得與屬城之末。瞻依有素,感慰居多。伏惟發運吏部年兄,士聳英風,時推舊德。用久淹而未盡。才歷試而愈高。船滿潭中,行奏韋堅之課;錢流地上,佇觀劉晏之能。喜抃之深,力占難盡。
荅杜侍郎啟
伏審薦膺天寵,榮貳卿曹。士友喜於彙征,朝廷為之增重。伏惟兵部侍郎,溫文亮達,宏遠清通。直道不回,貫今昔而無愧;處躬自厚,蹈世俗之所難。事愈練而益明,用雖晚而必濟。自聞休命,實起懦衷。遽承問訊之先,益佩謙光之過。
定州到任謝執政啟
燕南趙北,昔稱謀帥之難;尺短寸長,今以乏人而授。幸此四夷之守,忘其一障之乘。坐食何功,捫心知愧。伏念軾愚忠自信,朴學無華。孔融意廣才疏,訖無成效;嵇康性褊傷物,頻致怨憎。叨逢聖世之休明,未分昔人之憂患。故求散地,以養衰年。終成命之莫回,悼此心之未亮。伏惟某官,躬行周孔,力致唐虞。燮和天人,方遂萬物之性;虛受海宇,固容一介之微。眷此餘生,實無他望。老如安國,既倦北平之遷;惷比方回,終有會稽之請。歸依之至,筆舌難周。
謝本路監司啟
多病早衰,屢有江湖之請;誤恩過聽,遂分疆埸之憂。才無取於折衝,愧已深於臥護。敢緣厚德,尚許兼容。伏惟某官,名重縉紳,望隆中外。承宣帝澤,民忘流殍之災;肅振臺風,吏若親臨之畏。顧惟朽鈍,得奉教條。但交欣悚之懷,莫罄瞻依之頌。
謝諸郡啟
燕南趙北,昔為百戰之場;地利人和,今乃四夷之守。覩累朝之命帥,皆一代之名臣。豈謂寵榮,曲加疲陋。顧吏民之易治,幸衰拙之少安。此蓋伏遇某官,碩德庇民,宏才緯世。餘膏所燭,常分無盡之光,蒙霧而行,坐獲不知之潤。眷言朽鈍,未遂顛擠。勉加策勵之勤,少荅吹揚之賜。
賀鄰帥及監司冬至啟
月臨天統,首冠於三正;氣兆黃宮,復來於七日。候微陽之協應,知君子之彙征。伏惟某官,碩德庇民,傑才經世。踐揚中外之寄,益推望實之隆。既醉太平,實具周詩之福;大有上吉,允符羲易之占。軾限以守邊,未遑稱慶。徒云善頌,莫罄鄙懷。
賀鄰帥及監司正旦啟
新曆既頒,蓋履端歸餘之歲;羣情交泰,正贊陽出滯之辰。恭惟某官,厚德鎮浮,高名華國。非獨疇咨之用,已簡上心;更膺難老之祥,以符民望。官守所限,展慶無由。欣頌之深,敷陳罔既。
荅丁連州啟
七年遠謫,不知骨肉之存亡;萬里生還,自笑音容之改易。久恬颶霧,稍習蛙蛇。自疑本儋崖之人,難復見魯衛之士。而況清時雅望,令德高標。固以聞名而自慚,蓋欲通書而未敢。豈謂知郡朝奉,仁無擇物,義有逢時。每憐遷客之無歸,獨振孤風而愈厲。固無心於集菀,而有力於噓枯。遠移一紙之書,何啻百朋之錫。過情之譽,雖知無其實而愧於中;起廢之文,猶欲借此言以華其老。窮途易感,永好難忘。
荅陳提刑啟
久竄島夷,偶未書於鬼錄;逃歸空谷,固喜聞於足音。況清廟瑚璉之姿,為明堂杞梓之用。欲聞名而未敢,豈流問之或先。恭惟提刑刑部,才高一時,望重多士。魯諸儒之德業,緣飾政刑;漢循吏之風流,本源經術。暫屈雲霄之步,一蘇嶺嶠之民。憐遷客之無歸,墜尺書而起廢。助其羽翼,借以齒牙。但憂枯朽之餘,難副吹噓之力。既感且怍,不知所云。
荅彭賀州啟
竄流海國,脫身羈鬼之林;洒掃真祠,拜賜散人之號。喜歸田之有漸,悼報國之無期。方自愧於心顏,敢聞名於左右。豈謂某官,曲敦雅好,深軫窮途。賜以尺書,借之餘論。溫詞曲盡,賢於十部之見臨;陋質增華,果已五漿之先餽。但慚衰朽,虛辱品題。敬佩至言,永以為好。
荅臨江軍知軍王承議啟
泮水受成,繆膺桑梓之敬;海邦畫諾,又觀枳棘之栖。多難百罹,流年半世。恍如昨夢,復見故人。伏惟知郡承議,居以才稱,進由德選。淵源師友,舊仰鄭公之高;歌詠風流,近傳邵父之繼。不忘疇昔,曲賜拊存。豈獨憐衰朽而借寵光,蓋將敦風義以勵世俗。感佩之至,筆舌難周。
荅王幼安宣德啟
俯仰十年,忽焉如昨;間關百罹,何所不有。頃者海外,澹乎蓋將終焉;偶然生還,置之勿復道也。方將求田問舍,為三百指之養;杜門面壁,觀六十年之非。豈獨江湖之相忘,蓋已寂寥而喪我。不謂某官,講修舊好,收錄陳人。粲然雲漢之章,被此枯朽之質。欲其洗濯宿負,激昂晚節。粗行平生之志,少慰朋友之望。此意厚矣,我心悠哉。如焦穀牙,如伏櫪馬。非吹噓之所及,縱鞭策以何加。藏之不忘,永以為好。
杭州上執政書二首
十二月二十七日,龍圖閣學士朝奉郎知杭州軍州事充兩浙西路兵馬鈐轄蘇軾,謹頓首百拜上書門下僕射相公閣下。去年浙中,冬雷發洪,太湖水溢,春又積雨,蘇、湖、常、秀皆水,民就高田秧稻,以待水退,及五六月,稍稍分種,十不及四五,而又繼之以旱,以故早晚皆傷,高下並損。自元豐以來,民之艱食,未有如今歲者也。軾已三奏其事,至今未報。蓋人微言輕,理自當爾。然亦恐監司諸郡,不盡以實奏。而廟堂所訪問往來之人,或揣所樂聞,不盡以實告,故朝廷以軾言為過耳。不然,豈有仁聖在上,羣賢並用,而肯恬不為意乎?
入冬以來,緣諸郡閉糶,而稅務用例違條,收五穀力勝錢,放米價斗至八九十,衢、睦等州至百餘錢,皆月錢,炎炎可畏。軾用印板出榜千餘道,止絕此兩事。自半月來,米榖通流,價亦稍平。然浙中無麥,青黃之交,當在來秋,而熟不熟,又未可知。民懲熙寧流殍之禍,上戶有米者,皆靳惜不肯出,其勢非大出官米,不能救此患。自正月至七月,本州裏外九縣,日糶官米千五百石,乃可以平價救饑,計當用米三十一萬五千石。今本州常平,除兌充軍糧外,此有十七萬石,漕司許於鄰郡運致三萬石,尚少十一萬五千石。計窮理迫,須至控告。
軾近以本州廨宇弊壞,奏乞度牒二百道修完,未蒙開允。意欲以此度牒募人於諸縣納米,度可得二萬五千石。然後減價出賣,每斗六十,度可得錢萬五千貫。且以此錢修完廨宇。雖不及元計料錢數,且修完緊要處,亦粗可足用。則是此度牒一出而兩利也。伏望相公,深念本州廨宇弊壞已甚,不可不修,及今完葺,所費尚少,後日大壞,其費必倍,又因以募人納米出糶救饑。設使不因修完廨宇,朝廷以饑民之故,特出聖恩,乞與二百道度牒,猶不為過,而況救饑修屋兩用而並濟乎?
軾愚惷少慮,仰恃廟堂諸公仁賢卹民,必不忍拒此請。意此度牒可以必得,以此不候回降指揮,輒已一面告喻商旅,令儲峙米斛,具水陸腳乘,以須度牒之至。深望果斷不疑,於一兩日內,降付急遞。日與吏民延頸企踵,雖大旱望雲,執熱思濯,未喻其急也。若不蒙哀察,則是使軾失信商旅,坐視流殍,其為慙惶狼狽,未易遽言。至時朝廷雖加誅殛,何補於事。
兼軾近者奏為本路轉運司,今年合起年額米斛百六十萬,乞特許且起一半或三分之二,其餘候豐熟日隨年額起發,未蒙恩許。今年漕司窘迫,實倍常歲。異時預買紬絹錢,常於歲前散絕,今尚闕太半,剗刷之急,蓋不遺餘力矣。若非朝廷少加矜察,則督迫之極,害必及民。近蒙朝廷許輟上供二十萬石出糶,此大惠也。然望更輟留三十萬石。若無米可糶,只乞以此錢收買銀絹上供,雖無補於饑民,而散幣在民,少解錢荒之患,亦良策也。
此外只有勸誘富民出榖助官賑貸,及用常平錢米募民工役二事,然皆難行。勸誘之利,未及貧民,而誅求之禍,先及上戶。浙中富民欠官錢者,十人而九,決無可勸誘之理。至於募民工役,亦非實惠。若散募饑貧,不堪工役,鳥獸聚散,得錢便走。熙寧中嘗行此事,名為召募,其實不免於等第上差科官支錢米盡入役夫,而本戶又須貼錢雇人,凶年人戶,重有此擾,皆虛名無實,利少害多。惟有多糶官米一事,簡而易行。米價既低,民無貧富,均享其利。惟望相公留意,則一路幸甚。
軾拙於言語,不能盡寫憂危之狀,以曉左右。惟有發書之日,西向再拜,扣頭默禱。庶幾區區丹誠,可以感動萬一也。不宣。
又
月日,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杭州軍州事充兩浙西路兵馬鈐轄蘇軾,謹頓首再拜,上書門下僕射相公閣下。軾近上章,論浙西淫雨颶風之災。伏蒙恩旨,使與監司諸人議所以為來歲之備者。謹已條上二事。軾才術淺短,禦災無策,但知叫號朝廷,乞寬減額米,截賜上供。言狂計拙,死罪!死罪!
然三吳風俗,自古浮薄,而錢塘為甚。雖室宇華好,被服粲然,而家無宿舂之儲者,蓋十室而九。自經熙寧饑疫之災,與新法聚斂之害,平時富民殘破略盡,家家有市易之欠,人人有鹽酒之債,田宅在官,房廊傾倒,商賈不行,市井蕭然。譬如衰羸久病之人,平時僅自支持,更遭風寒暑濕之變,便自委頓。仁人君子,當與意外將護,未可以壯夫常理期也。今年錢塘賣常平米十八萬石,得米者皆叩頭誦佛云:「官家將十八萬石米,於烏鳶狐狸口中奪出數十萬人,此恩不可忘也。」夫以區區戰國公子,尚知焚券市義,今以十八萬石米易錢九萬九千緡,而能活數十萬人,此豈下策也哉!竊惟仁聖在上,輔以賢哲,一聞此言,理無不可。但恐世俗諂薄成風,揣所樂聞與所忌諱,不以仁人君子期左右,爭言無災,或言有災而不甚,積衆口之驗,以惑聰明,此軾之所私憂過慮也。八月之末,秀州數千人訴風災,吏以為法,有訴水旱而無訴風災,拒閉不納。老幼相騰,踐死者十一人,方按其事。由此言之,吏不喜言災者,蓋十人而九,不可不察也。
軾既條上二事,且以關白漕、憲兩司,官吏皆來見軾,曰:「此固當今之至計也,然恐朝廷疑公為漕司地,奈何?」軾曰:「吾為數十萬人性命言也,豈卹此小小悔吝哉?」去年秋冬,諸郡閉糶,商賈不行。軾既劾奏通之,又舉行災傷法,約束本路,不得收五榖力勝錢。三郡米大至,施及浙東。而漕司官吏緣此慍怒,幾不見容。文符往來,僚吏恐悚,以軾之私意,其不為漕司地也,審矣。力勝之免,去歲已有成法,然今歲未敢舉行者,實恐再忤漕司,怨咎愈深。此則軾之疲懦畏人,不免小有回屈之罪也。伏望相公一言,檢舉成法,自朝廷行下,使五榖通流,公私皆濟,上以明君相之恩,下以安孤危之跡,不勝幸甚。去歲朝旨,免力勝錢,止於四月。浙中無麥,須七月初間見新榖,故自五月以來,米價復增。軾亦曾奏乞展限至六月,終不報。今者若蒙施行,則乞以六月為限。去歲恩旨,寬減上供額米三分之一,而戶部必欲得見錢,浙中遂有錢荒之憂。軾奏乞以錢和買銀絹上供,三請而後可。今者若蒙施行,即乞一時行下。
軾竊度事勢,若不且用愚計,來歲恐有流殍盜賊之憂。或以其狂淺過計,事難施行,即乞別除一小郡,仍選才術有餘可以坐消災沴者,使任一路之責。幸甚!幸甚!干冒台重,伏紙憟戰。不宣。
揚州上呂相書
軾再拜。伏蒙手書,見謂勇於為義,不當在外。獎飾過分,悚息之至。軾竊謂士在用不用,不在內外也。自揣所宜在外,不惟身安耳靜,至於束吏養民,亦粗似所便。又不自量,每有所建請,蒙相公主張施行,使軾常在外為朝廷采摭四方利病,而相公擇其可行者行之,豈非學道者平生之至願也哉!頃者所論積欠,蒙示諭已有定議,此殆一洗天下瘡痏也。近復建言綱運折欠利害,乞申明編敕,嚴賜約束行下,而罷真、揚、楚、泗轉般倉斗子倉法,必已關覽。此事若行,不過歲失淮南商稅萬緡,而數年之後,所得必卻過之。但綱梢飽暖,餽運辦集,必無三十萬石之欠,而能使六路運卒,保完背頰,使臣人員千百人,保完身計,此豈小事乎?其餘綱運弊害,小小枝葉,亦不住講求,續上其事。又軾自入淮南界,聞二三年來,諸郡稅務刻急日甚,行路咨怨,商賈幾於不行。有稅物者既無脫遺,其無稅物及雖有不多者,皆不與點檢,但多喝稅錢,商旅不肯認納,則苛留十日半月。人船既衆,貲用坐竭,則所喝唯命。州郡轉運司皆力主,此輩無所告訴。竊聞東南物貨,全不通行,京師坐致枯涸。若不及相公在位,救解此患,恐遂滋長,至於不可救矣。只如揚州稅額,已增不虧,而數小吏為虐不已。原其情,蓋為有條許酒稅監官分請增剩賞錢。此元豐中一小人建議,羞污士風,莫此為甚。如酒務行此法,雖士人所恥,猶無大害。若稅務行之,則既增之外,刻剝不已,行路被其虐矣。軾旦夕欲上此奏,乞罷之。亦望相公留念。軾已買田陽羨,歸計已成。紛紛多言,深可憫笑。但貪及相公在位,求治繩墨之外,故時效區區,庶小有益於世耳。不宣。
荅虔倅俞括奉議書
軾頓首資深使君閣下。前日辱訪,寵示長箋,及詩文一編,伏讀數日,廢卷拊掌,有起予之歎。孔子曰:「辭達而已矣。」物固有是理,患不知,知之患不能達之於口與手。所謂文者,能達是而已。文人之盛,莫如近世,然私所敬慕者,獨陸宣公一人。家有公奏議善本,頃侍講讀,嘗繕寫進御,區區之忠,自謂庶幾於孟軻之敬王,且欲推此學於天下,使家藏此方,人挾此藥,以待世之病者,豈非仁人君子之至情也哉!今觀所示議論,自東漢以下十篇,皆欲酌古以馭今,有意於濟世之用,而不志於耳目之觀美,此正平生所望於朋友,與凡學道之君子也。然去歲在都下見一醫工,頗藝而窮,慨然謂僕曰:「人所以服藥,端為病耳,若欲以適口,則莫如芻豢,何以藥為?今孫氏、劉氏皆以藥顯,孫氏期於治病,不擇甘苦,而劉氏專務適口,病者宜安所去取,而劉氏富倍孫氏,此何理也?」使君斯文,未必售於世。然售不售,豈吾儕所當挂口哉,聊以發一笑耳。進宣公奏議,有一表,輒錄呈,不須示人也。餘俟面謝,不宣。
荅王庠書
軾啟。遠蒙差人致書問安否,輔以藥物,眷意甚厚。自二月二十五日,至七月十三日,凡一百三十餘日乃至,水陸蓋萬餘里矣。罪戾遠黜,既為親友憂,又使此兩人者,跋涉萬里,比其還家,幾盡此歲,此君愛我之過而重其罪也。但喜比來侍奉多暇,起居佳勝。軾罪大責薄,居此固宜,無足言者。瘴癘之邦,僵仆者相屬於前,然亦有以取之。非寒暖失宜,則饑飽過度,苟不犯此者,亦未遽病也。若大期至,固不可逃,又非南北之故矣。以此居之泰然。不煩深念。前後所示著述文字,皆有古作者風力,大略能道意所欲言者。孔子曰:「辭達而已矣。」辭至於達,止矣,不可以有加矣。經說一篇,誠哉是言也。西漢以來,以文設科而文始衰,自賈誼、司馬遷,其文已不逮先秦古書,況其下者。文章猶爾,況所謂道德者乎?若所論周勃,則恐不然。平、勃未嘗一日忘漢,陸賈為之謀至矣。彼視祿、產猶几上肉,但將相和調,則大計自定。若如君言,先事經營,則呂后覺悟,誅兩人,而漢亡矣。軾少時好議論古人,既老,涉世更變,往往悔其言之過,故樂以此告君也。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實用。賈誼、陸贄之學,殆不傳於世。老病且死,獨欲以此教子弟,豈意姻親中,乃有王郎乎?三復來貺,喜抃不已。應舉者志於得而已。今程試文字,千人一律,考官亦厭之,未必得也。如君自信不回,必不為時所棄也。又況得失有命,決不可移乎?勉守所學,以卒遠業。相見無期,萬萬自重而已。人還,謹奉手啟,少謝萬一。
荅潮州吳秀才書
軾啟。遠辱專人惠教,具審比來起居佳勝,感慰之至。與子野先生游,幾二十年矣。始以李六丈待制師中之言,知其為人。李公人豪也,於世少所屈伏,獨與子野書云:「白雲在天,引領何及。」而子野一見僕,便諭出世間法,以長生不死為餘事,而以練氣服藥為土苴也。僕雖未能行,然喜誦其言,嘗作問養生一篇,為子野出也。近者南遷,過真、揚間,見子野無一語及得喪休戚事,獨謂僕曰:「邯鄲之夢,猶足以破妄而歸真,子今目見而身履之,亦可以少悟矣。」夫南方雖號為瘴癘地,然死生有命,初不由南北也,且許過我而歸。自到此,日夜望之。忽得來教,乃知子野尚在北,不遠當來赴約也。幸甚幸甚!長書稱道過實,讀之赧然,所論孟、揚、申、韓諸子,皆有理,詞氣翛然,又以喜子野之有佳子弟也。然昆仲以子野之故,雖未識面,懸相喜者,則附遞一書足矣,何至使人蠒足遠來,又致酒、麪、海物、荔子等,僕豈以口腹之故,千里勞人哉!感愧厚意,無以云諭。過廣州,買得檀香數斤,定居之後,杜門燒香,閉目清坐,深念五十九年之非耳。今分一半,非以為往復之禮,但欲昆仲知僕汛掃身心,澡瀹神氣,兀然灰槁之大略也。有書與子野,更督其南歸,相過少留,為印可其已得,而訶策其所未至也。此外,萬萬自愛。
荅謝民師書
軾啟。近奉違,亟辱問訊,具審起居佳勝,感慰深矣。軾受性剛簡,學迂材下,坐廢累年,不敢復齒縉紳。自還海北,見平生親舊,惘然如隔世人,況與左右無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數賜見臨,傾蓋如故,幸甚過望,不可言也。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又曰:「詞達而已矣。」夫言止於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係風捕景,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乎?是之謂詞達。詞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揚雄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琱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類也。而獨悔於賦,何哉?終身琱蟲,而獨變其音節,便謂之經,可乎?屈原作離騷經,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可以其似賦而謂之琱蟲乎?使賈誼見孔子,升堂有餘矣,而乃以賦鄙之,至與司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衆。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因論文偶及之耳。歐陽文忠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紛紛多言,豈能有益於左右。愧悚不已。所須惠力法雨堂字。軾本不善作大字,強作終不佳,又舟中局迫難寫,未能如教。然軾方過臨江,當往游焉。或僧欲有所記錄,當作數句留院中,慰左右念親之意。今已至峽山寺,少留即去。愈遠。惟萬萬以時自愛。不宣。
荅劉沔都曹書
軾頓首都曹劉君足下。蒙示書教,及編錄拙詩文二十卷。軾平生以言語文字見知於世,亦以此取疾於人,得失相補,不如不作之安也。以此常欲焚棄筆硯,為瘖默人,而習氣宿業,未能盡去,亦謂隨手雲散鳥沒矣。不知足下默隨其後,掇拾編綴,略無遺者,覽之慚汗,可為多言之戒。然世之蓄軾詩文者多矣,率真偽相半,又多為俗子所改竄,讀之使人不平。然亦不足怪。識真者少,蓋從古所病。梁蕭統集文選,世以為工。以軾觀之,拙於文而陋於識者,莫統若也。宋玉賦高唐、神女,其初略陳所夢之因,如子虛、亡是公相與問荅,皆賦矣。而統謂之敘,此與兒童之見何異。李陵、蘇武贈別長安,而詩有「江漢」之語。及陵與武書,詞句儇淺,正齊梁間小兒所擬作,決非西漢文。而統不悟。劉子玄獨知之。范曄作蔡琰傳,載其二詩,亦非是。董卓已死,琰乃流落,方卓之亂,伯喈尚無恙也,而其詩乃云以卓亂故,流入於胡。此豈真琰語哉!其筆勢乃效建安七子者,非東漢詩也。李太白、韓退之、白樂天詩文,皆為庸俗所亂,可為太息。今足下所示二十卷,無一篇偽者,又少謬誤。及所示書詞,清婉雅奧,有作者風氣,知足下致力於斯文久矣。軾窮困,本坐文字,蓋願刳形去皮而不可得者。然幼子過文益奇,在海外孤寂無聊,過時出一篇見娛,則為數日喜,寢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貝,未易鄙棄也。見足下詞學如此,又喜吾同年兄龍圖公之有後也。故勉作報書,怱怱。不宣。
東坡後集 卷十五
記四首
衆妙堂記
眉山道士張易簡,教小學,常百人,予幼時亦與焉。居天慶觀北極院,予蓋從之三年。謫居海南,一日夢至其處,見張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誦老子者曰:「玄之又玄,衆妙之門。」予曰:「妙一而已,容有衆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審妙也,雖衆可也。」因指灑水薙草者曰:「是各一妙也。」予復視之,則二人者,手若風雨,而步中規矩,蓋煥然霧除,霍然雲消。予驚歎曰:「妙蓋至此乎!庖丁之理解,郢人之鼻斲,信矣。」二人者釋技而上,曰:「子未睹真妙,庖、郢非其人也。是技與道相半,習與空相會,非無挾而徑造者也。子亦見夫蜩與雞乎?夫蜩登木而號,不知止也。夫雞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蛻與伏也,則無視無聽,無饑無渴,默化於荒忽之中,候伺於毫髮之間,雖聖知不及也。是豈技與習之助乎?」二人者出。道士曰:「少安,須老先生至而問焉。」二人者顧曰:「老先生未必知也。子往見蜩與雞而問之,可以養生,可以長年。」廣州道士崇道大師何德順,學道而至於妙者也,作堂榜曰「衆妙」。以書來海南,求文以記之,予不暇作也,獨書夢中語以示之。戊寅三月十五日。
瓊州惠通井記
禹貢:「濟水入于河,溢為滎河。」南曰滎陽河,北曰滎澤。沱、潛本梁州二水,亦見於荊州。水行地中,出沒數千里外,雖河海不能絕也。唐相李文饒,好飲惠山泉,置驛以取水。有僧言長安昊天觀井水,與惠山泉通。雜以他水十餘缶試之,僧獨指其一曰:「此惠山泉也。」文饒為罷水驛。瓊州之東五十里曰三山庵,庵下有泉,味類惠山。東坡居士過瓊,庵僧惟德以水餉焉,而求為之名,名之曰惠通。元符三年六月十七日記。
南安軍學記
古之為國者四,井田也,肉刑也,封建也,學校也。今亡矣,獨學校僅存耳。古之為學者四,其大者則取士論政,而其小者則絃誦也。今亡矣,直誦而已。舜之言曰:「庶頑讒說,若不在時。候以明之,撻以記之。書用識哉,欲並生哉。工以納言,時而颺之。格則承之庸之,否則威之。」格之言改也。論語曰:「有恥且格。」承之言薦也。春秋傳曰:「奉承齊犧。」庶頑讒說不率是教者,舜皆有以待之。夫化惡莫若進善,故擇其可進者,以射侯之禮舉之。其不率教甚者,則撻之,小則書其罪以記之,非疾之也,欲與之並生而同憂樂也。此士之有罪而未可終棄者,故使樂工采其謳謠諷議之言而颺之,以觀其心。其改過者,則薦之,且用之。其不悛者,則威之、屏之、僰之、寄之之類是也。此舜之學政也。
射之中否,何與於善惡,而曰「侯以明之」,何也?曰:射所以致衆而論士也。衆一而後論定。孔子射於矍相之圃,蓋觀者如堵,使弟子揚觶而敘黜者三,則僅有存者。由此觀之,以射致衆,衆集而後論士,蓋所從來遠矣。詩曰:「在泮獻囚。」又曰:「在泮獻馘。」禮曰:「受成於學。」鄭人游于鄉校,以議執政,或謂子產:「毀鄉校何如?」子產曰:「不可。善者吾行之,不善者吾改之,是吾師也。」孔子聞之,謂子產仁。古之取士論政者,必於學。有學而不取士、不論政,猶無學也。學莫盛於東漢,士數萬人,噓枯吹生。自三公九卿,皆折節下之,三府辟召,常出其口。其取士議政,可謂近古,然卒為黨錮之禍,何也?曰此王政也。王者不作,而士自以私意行之於下,其禍敗固宜。
朝廷自慶曆、熙寧、紹聖以來,三致意於學矣。雖荒服郡縣必有學,況南安江西之南境,儒術之富,與閩、蜀等,而太守朝奉郎曹侯登,以治郡顯,所至必建學,故南安之學,甲於江西。侯仁人也,而勇於義。其建是學也,以身任其責,不擇劇易,期於必成。士以此感奮,不勸而力。費於官者,為錢九萬三千,而助者不貲。為屋百三十間,禮殿講堂,視大邦君之居。凡學之用,莫不嚴具。又以其餘增置廩給食數百人。始於紹聖二年之冬,而成於四年之春。學成而侯去,今為潮州。
軾自海南還,過南安,見聞其事為詳。士既德侯不已,乃具列本末,贏糧而從軾者三百餘里,願紀其實。夫學,王者事也。故首以舜之學政告之。然舜遠矣,不可以庶幾。有賢太守,猶可以為鄭子產也。學者勉之,無愧於古人而已。
順濟王廟新獲石砮記
建中靖國元年四月甲午,軾自儋耳北歸,艤舟吳城山順濟龍王祠下。既進謁而還,逍遙江上,得古箭鏃,槊鋒而劍脊,其廉可劌,而其質則石也。曰:異哉,此孔子所謂楛矢、石砮,肅慎氏之物也。何為而至此哉!傳觀左右,失手墜於江中。乃禱於神,願復得之,當藏之廟中,為往來者駭心動目詭異之觀。既禱,則使沒人求之,一探而獲。謹按禹貢:荊州貢礪、砥、砮、丹及箘、簵、楛,梁州貢璆、鐵、銀、鏤、砮、磬。則楛矢、石砮,自禹以來貢之矣。然至春秋時,隼集於陳廷,楛矢貫之,石砮長尺有咫,時人莫能知,而問於孔子。孔子不近取之荊梁,而遠取之肅慎,則荊梁之不貢此久矣。顏師古曰:「楛木堪為笴,今豳以北皆用之。」以此考之,用楛為矢,至唐猶然。而用石為砮,則自春秋以來莫識矣。可不謂異物乎!兌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陳於路寢。孔子履藏於武庫。皆以古見寶。此矢獨非寶乎!順濟王之威靈,南放于洞庭,北被于淮泗,乃特為出此寶。軾不敢私有,而留之廟中,與好古博雅君子共之,以昭示王之神聖英烈不可不敬者如此。
碑五首
上清儲祥宮碑
元祐六年六月丙午,制詔臣軾,上清儲祥宮成,當書其事於石。臣軾拜手稽首言曰:「臣以書命,待罪北門,記事之成,職也。然臣愚不知宮之所以廢興,與凡材用之所從出,敢昧死請。」乃命有司具其事以詔臣軾。
始,太宗皇帝以聖文神武佐太祖定天下。既即位,盡以太祖所賜金帛作上清宮朝陽門之內,旌興王之功,且為五代兵革之餘遺民赤子,請命上帝,以至道元年正月宮成,民不知勞,天下頌之。至慶曆三年十二月,有司不戒於火,一夕而燼。自是為荊棘瓦礫之場,凡三十七年。元豐二年二月,神宗皇帝始命道士王太初居宮之故地,以法籙符水為民禳禬,民趨歸之,稍以其力脩復祠宇。詔用日者言,以宮之所在為國家子孫地,乃賜名上清儲祥宮。且賜度牒與佛廟神祠之遺利,為錢一千七百四十七萬,又以官田十四頃給之,刻玉如漢張道陵所用印,及所被服冠佩劍履以賜太初,所以寵之者甚備。宮未成者十八,而太初卒,太皇太后聞之,喟然歎曰:「民不可勞也,兵不可役也,大司徒錢不可發也,而先帝之意不可以不成。」乃敕禁中供奉之物,務從約損,斥賣珠玉,以巨萬計,凡所謂以天下養者,悉歸之儲祥,積會所賜,為錢一萬七千六百二十八萬,而宮乃成。內出白金六千三百餘兩,以為香火瓜華之用。召道士劉應貞嗣行大初之法,命入內供奉官陳衍典領其事。起四年之春,訖六年之秋,為三門兩廡,中大殿三,旁小殿九,鐘經樓二,石壇一,建齋殿于東,以待臨幸,築道館于西,以居其徒,凡七百餘間。雄麗靖深,為天下偉觀,而民不知,有司不與焉。嗚呼,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臣謹按道家者流,本出於黃帝、老子。其道以清淨無為為宗,以虛明應物為用,以慈儉不爭為行,合於周易「何思何慮」、論語「仁者靜壽」之說,如是而已。自秦、漢以來,始用方士言,乃有飛仙變化之術,黃庭、大洞之法,太上、天真、木公、金母之號,延康、赤明、龍漢、開皇之紀,天皇、太一、紫微、北極之祀,下至於丹藥奇技,符籙小數,皆歸於道家,學者不能必其有無。然臣嘗竊論之。黃帝、老子之道,本也。方士之言,未也。脩其本而末自應。故仁義不施,則韶濩之樂,不能以降天神。忠信不立,則射鄉之禮,不能以致刑措。漢興,蓋公治黃、老,而曹參師其言,以謂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以此為政,天下歌之曰:「蕭何為法,講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靜,民以寧壹。」其後文景之治,大率依本黃、老,清心省事,薄斂緩獄,不言兵而天下富。
臣觀上與太皇太后所以治天下者,可謂至矣。檢身以律物,故不怒而威。捐利以予民,故不藏而富。屈己以消兵,故不戰而勝。虛心以觀世,故不察而明。雖黃帝、老子,其何以加此。本既立矣,則又惡衣菲食,卑宮室,陋器用,斥其贏餘,以成此宮,上以終先帝未究之志,下以為子孫無疆之福。宮成之日,民大和會,鼓舞謳歌,聲聞于天,天地喜荅,神祇來格,祝史無求,福祿自至,時萬時億,永作神主,故曰「修其本而末自應」,豈不然哉!臣既書其事,皇帝若曰:「大哉太祖之功,太宗之德,神宗之志,而聖母成之。汝作銘詩,而朕書其首曰上清儲祥宮碑。」臣軾拜手稽首獻銘曰:
天之蒼蒼,正色非耶?其視下也,亦若斯耶?我作上清,儲祥之宮。無以來之,其肯我從。元祐之政,媚于上下。何脩何營,曰是四者。民懷其仁,吏服其廉。鬼畏其正,神予其謙。帝既子民,維子之視。云何事帝,而瘠其子。允哲文母,以公滅私。作宮千柱,人初不知。於皇祖宗,在帝左右。風馬雲車,從帝來狩。閱視新宮,察民之言。佑我文母,及其孝孫。孝孫來饗,左右耆耇。無競惟人,以燕我後。多士為祥,文母所培。我膺受之,篤其成材。千石之鐘,萬石之虡。相以銘詩,震于四海。
昭靈侯廟碑
昭靈侯南陽張公諱路斯,隋之初,家於潁上縣百社村。年十六,中明經第。唐景龍中,為宣城令,以才能稱。夫人石氏生九子。自宣城罷歸,常釣於焦氏臺之陰。一日,顧見釣處有宮室樓殿,遂入居之。自是夜出旦歸,歸輒體寒而濕。夫人驚問之。公曰:「我,龍也。蓼人鄭祥遠者,亦龍也。與我爭此居,明日當戰,使九子助我。領有絳綃者我也,青綃者鄭也。」明日,九子以弓矢射青綃者,中之,怒而去,公亦逐之,所過為谿谷,以達於淮。而青綃者,投於合淝之西山以死,為龍穴山。九子皆化為龍,而石氏葬關洲。公之兄為馬步使者,子孫散居潁上,其墓皆存焉。事見於唐布衣趙耕之文,而傳於淮潁間父老之口,載於歐陽文忠公之集古錄云。
自景龍以來,潁人世祠之於焦氏臺。乾寧中,刺史王敬堯始大其廟。有宋乾德中,蔡州大旱,其刺史司超聞公之靈,築祠於蔡。既雨,翰林學士承旨陶穀為記其事。蓋淮南至於蔡、許、陳、汝,皆奔走奉祠。景德中,諫議大夫張秉,奉詔益新潁上祠宇。而熙寧中司封郎中張徽奏乞爵號,詔封公昭靈侯、石氏柔應夫人。廟有穴五,往往見變異,出雲雨,或投器穴中,則見於池,而近歲有得蛻骨於池者,金聲玉質,輕重不常,今藏廟中。
元祐六年秋,旱甚,郡守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蘇軾,迎致其骨於西湖之行祠,與吏民禱焉,其應如響。乃益治其廟,作碑而銘之。銘曰:
維古至人,冷然乘風。變化往來,不私其躬。道本於仁,仁故能勇。有殺有生,以仁為終。相彼幻身,何適不通。地行為人,天飛為龍。惠於有生,我則從之。淮潁之間,篤生張公。跨歷隋唐,顯於有宋。上帝寵之,先帝封之。昭於一方,萬靈宗之。哀哉潁民,處瘠而窮。地傾東南,潦水所鍾。忽焉歸壑,千里一空。公居其間,拯溺弔凶。救療疾癘,驅攘螟蟲。開闔抑揚,孰知其功。坎坎擊鼓,巫師老農。斗酒隻雞,四簋其饛。度公之居,貝闕珠宮。揆公之食,瓊醴玉饔。何以稱之,我愧於中。公之所饗,惟誠與恭。誠在愛民,無傷農工。恭不在外,洗濯厥胸。以此事神,神聽則聰。敢有不然,上帝之恫。
潮州韓文公廟碑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矣。故申、呂自嶽降,而傅說為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也。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蓋三百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鏄、李逢吉之謗;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於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為艱。前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讙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里,朞年而廟成。
或曰:「公去國萬里,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焄蒿悽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元豐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於石,因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詞曰:
公昔騎龍白雲鄉,手抉雲漢分天章,天孫為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遂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減沒倒景不可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歷舜九疑弔英皇,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遺巫陽,犦牲雞卜羞我觴。於粲荔丹與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髮下大荒。
峻靈王廟碑
古者王室及大諸侯國皆有寶。周有琬琰大玉,魯有夏后氏之璜,皆所以守其社稷,鎮撫其人民也。唐代宗之世,有比丘尼若夢恍惚見上帝者,得八寶以獻諸朝,且傳帝命曰:「中原兵久不解,腥聞於天,故以此寶鎮之。」則改元寶應。以是知天亦分寶以鎮世也。
自徐聞渡海,歷瓊至儋,又西至昌化縣西北二十里,有山秀峙海上,石峰巉然若巨人冠帽,西南向而坐者,俚人謂之山胳膊。而偽漢之世,封山神為鎮海廣德王。五代之末,南夷有知望氣者,曰:「是山有寶氣,上達於天。」艤舟其下,斲山發石以求之。夜半大風,浪駕其舟空中,碎之石峰下,夷皆溺死。儋之父老,猶有及見敗舟山上者,今獨有矴石存焉耳。天地之寶,非人所得睥睨者,張華使其客雷煥發酆城獄,取寶劍佩之,華終以忠遇禍,坐此也夫。今此山之上,上帝賜寶以奠南極,而貪冒無知之夷,欲以力取而己有之,其誅死宜哉!
皇宋元豐五年七月,詔封山神為峻靈王,用部使者承議郎彭次雲之請也。紹聖四年七月,瓊州別駕蘇軾,以罪譴於儋,至元符三年五月,有詔徙廉州。自念謫居海南三歲,飲鹹食腥,陵暴颶霧而得還者,山川之神實相之。再拜稽首,西嚮而辭焉,且書其事,碑而銘之。山有石池,產紫鱗魚,民莫敢犯,石峰之側多荔支、黃柑,得就食,持去,則有風雹之變。其銘曰:
瓊崖千里塊海中,民夷錯居古相容。方壺蓬萊此別宮,峻靈獨立秀且雄。為帝守寶甚嚴恭,庇蔭嘉穀歲屢豐。小大逍遙遠鰕龍,鶢鶋安栖不避風。我浮而西今復東,銘碑曄然照無窮。
伏波將軍廟碑
漢有兩伏波,皆有功德於嶺南之民。前伏波,邳離路侯也。後伏波,新息馬侯也。南越自三代不能有,秦雖稍通置吏,旋復為夷。邳離始伐滅其國,開九郡。然至東漢,二女子側、貳反嶺南,震動六十餘城。世祖初平天下,民勞厭兵,方閉玉關,謝西域,況南荒何足以辱王師,非新息苦戰,則九郡左衽至今矣。由此論之,兩伏波廟食於嶺南者,均也。古今所傳,莫能定於一。自徐聞渡海,適朱崖,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髮耳。艤舟將濟,眩栗喪魄。海上有伏波祠,元豐中詔封忠顯王,凡濟海者必卜焉。曰:「某日可濟乎?」必吉而後敢濟。使人信之如度量衡石,必不吾欺者。嗚呼,非盛德其孰能然!自漢以來,朱崖、儋耳,或置或否。揚雄有言:「朱崖之棄,捐之之力也,否則介鱗易我衣裳。」此言施於當時可也。自漢末至五代,中原避亂之人,多家於此。今衣冠禮樂,蓋斑斑然矣,其可復言棄乎!四州之人,以徐聞為咽喉。南北之濟者,以伏波為指南,事神其敢不恭。軾以罪謫儋耳三年,今乃獲遷海北,往返皆順風,念無以荅神貺者,乃碑而銘之。銘曰:
至嶮莫測海與風,至幽不仁此魚龍,至信可恃漢兩公,寄命一葉萬仞中。自此而南洗汝胸,撫循民夷必清通。自此而北端汝躬,屈信窮達常正忠。生為人英沒愈雄,神雖無言意我同。
東坡後集 卷十六
傳一首
率子廉傳
率子廉,衡山農夫也。愚朴不遜,衆謂之率牛。晚隸南嶽觀為道士。觀西南七里,有紫虛閣,故魏夫人壇也。道士以荒寂,莫肯居者,惟子廉樂居之,端默而已。人莫見其所為。然頗嗜酒,往往醉臥山林間,雖大風雨至不知,虎狼過其前,亦莫害也。
故禮部侍郎王公祜出守長沙,奉詔禱南嶽,訪魏夫人壇。子廉方醉不能起,直視公曰:「村道士愛酒,不能常得,得輒徑醉,官人恕之。」公察其異,載與俱歸。居月餘,落漠無所言,復送還山,曰:「尊師韜光內映,老夫所不測也,當以詩奉贈。」既而忘之。一日晝寢,夢子廉來索詩,乃作二絕句,書板置閣上。衆道士驚曰:「率牛何以得此?」太平興國五年六月十七日,忽使謂觀中人曰:「吾將有所適,閣不可無人,當速遣繼我者。」衆道士自得王公詩,稍異之矣。及是,驚曰:「天暑如此,率牛安往?」狼狽往視,則死矣。衆始大異之,曰:「率牛乃知死日耶?」葬之嶽下。
未幾,有南臺寺僧守澄,自京師還,見子廉南薰門外,神氣清逸。守澄問何故出山?笑曰:「閑游耳。」寄書與山中人,澄歸,乃知其死。驗其書,則死日也。發其冢,杖屨而已。
東坡居士曰:「士中有所挾,雖小技,不輕出也,況至人乎!至人固不可得,識至人者,豈易得哉!王公非得道,不能知率牛之異也。」居士嘗作三槐堂記,意謂公非獨慶流其子孫,庶幾身得道者。及見率子廉事,益信其然。公詩不見全篇,書以遺其曾孫鞏,使求之家集而補之,或刻石置紫虛閣上云。
祝文十六首
潁州謁文宣王廟祝文
軾以諸生遭遇,入侍帷幄,出典民社。蒞事之始,祗見於學。先聖先師實臨之。敬行所聞,敢忘其舊。尚饗。
謁諸廟祝文
軾以侍臣出守,承宣上意,以民為本。祗敬事神,所以芘民。蒞事之始,祗見祠下。尚饗。
德音到州祭諸廟祝文
維年月日,具位蘇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某神。上清儲祥宮成,敷宥四海,均福於下。有詔守臣,凡在秩祀,罔不祗薦。維神導和却沴,保民無疆,以稱朝廷至仁之意。尚饗。
祈雨迎張龍公祝文
維元祐六年,歲次辛未,十月丙辰朔,二十五日庚辰,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潁州軍州事蘇軾,謹請州學教授陳師道,并遣□□承務郎迨,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昭靈侯張公之神。稽首龍公,民所祗威。德博而化,能潛能飛。食于潁人,淮潁是依。受命天子,命服有輝。為國庇民,凡請莫違。歲旱夏秋,秋穀既微。冬又不雨,麥槁而腓。閔閔農夫,望歲畏飢。並走羣望,莫哀我欷。於赫遺蛻,靈光照幃。惠肯臨我,言從其妃。翿舞雩詠,薦其絜肥。雨雪在天,公執其機。游戲俯仰,千里一麾。被及淮甸,三輔王畿。積潤滂流,浹日不晞。我率吏民,鼓鐘旄旂。拜送于郊,以華其歸。尚饗。
送張龍公祝文
維元祐六年,歲次辛未,十二月乙酉朔,十日甲午,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潁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蘇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昭靈侯張公之神。赫赫龍公,甚武且仁。赴民之急,如謀其身。有不應祈,惟汝不虔。我自洗濯,齋居誠陳。旱我之罪,勿移於民。公顧聽之,如與我言。玉質金相,其重千鈞。惠然肯來,共者四人。眷此行宮,為留浹辰。再雨一雪,既洽且均。何以報之,榜銘皆新。詔公之德,于億萬年。惟師道、迨,復餞公還。咨爾庶邦,益敬事神。尚饗。
立春祭土牛祝文
三陽既應,庶草將興。爰出土牛,以戒農事。丹青設象,蓋惟風俗之常;耕獲待時,必有陰陽之助。仰惟靈德,佑我穡人。尚饗。
謝晴祝文
吏既不德,致災病民。一雨一霽,輒號於神。風回雪止,農事並作。神則有功,吏亦知怍。凍餒之蘇,其賜不貲。嗟我吏民,為報之微。尚饗。
祈雨僧伽塔祝文
維元祐七年,歲次壬申,三月甲申朔,十二日乙未,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新知揚州軍州事充淮南東路兵馬鈐轄蘇軾,謹以香燭茶果之供,敢昭告于大聖普照王之塔。淮東西連歲不稔,農末皆病,公私並竭。重以浙右大荒,無所仰食。望此夏田,以日為歲。大麥已秀,小麥已孕。時雨不至,垂將焦枯。凶豐之決,近在旬日。軾移守廣陵,所部十郡。民窮為盜,職守當憂。才短德薄,救之無術。伏願大聖普照王,以解脫力,行平等慈。噫欠風雷,咳唾雨澤。救焚拯溺,不待崇朝。敬瀝肝膽,尚鑒聽之。尚饗。
定州謁諸廟祝文
惟皇上帝,分命羣祀。降釐下土,惟我元后。臨遣近臣,鎮撫一方。幽明雖殊,保民惟均。蒞事之始,祗見祠下。若賦政疵纇,敢逃其罰。雨暘以時,疾疫不作,亦竊有望於神。尚饗。
謁文宣王祝文
軾以諸生進位於朝,入參侍從,出典方面。蒞事之始,祗見廟下。居敬行簡,以臨其民。軾雖不敏,請事斯語。尚饗。
北嶽祈雨祝文
維元祐九年,歲次甲戌,四月壬寅朔,十六日丁巳,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左朝奉郎定州路安撫使兼馬步軍都總管知定州軍州及管內勸農使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蘇軾,敢以制幣茶果清酌之奠,敢昭告于北嶽安天元聖帝。都城以北,燕薊之南,既徂歲而不登,又歷時而未雨。公私並竭,農末皆傷。麥將槁而禾未生,民既流而盜不止。豐凶之決,近在浹辰;溝壑之憂,上貽當宁。仰止喬嶽,食於朔方。卷舒雲霓,呼吸雨霽。若其安視小民之急,何以仰符上帝之仁。軾以短才,謬膺重寄。倘有罪以致旱,寧降罰於微躬。今者得請於朝,齋居以禱。旦夕是望,吁嗟而求。雨我夏田,兼致西成之富;實茲邊廩,少寬北顧之憂。拜賜以時,敢忘其報。尚饗。
立春祭土牛祝文
敢昭告于勾芒之神。木鐸傳音,官師相儆。土牛示候,稼穡將興。敢徼福於有神,庶保民於卒歲。無作水旱,以登麥禾。尚饗。
春祈北嶽祝文
西起太行,東屬碣石,南至於河,皆神所食。吏謹刑政,農畢其力。風雨時若,則神之職。方此東作,敬薦其絜。賜之豐歲,以昭靈德。尚饗。
春祈諸廟祝文
天既佑民,必期於無害;農惟歲望,敢請於有神。願疾沴之不興,庶風雨之時若。敢忘舊典,以報豐年。尚饗。
祈雨諸廟祝文
某神之靈。去歲之秋,民苦飢饉。望此一麥,以日為歲。不雨彌月,敢以病告。與其救之於已竭,不若起之於未枯。敢冀有神,時賜甘澤。豐登之報,我其敢忘。尚饗。
定州辭諸廟祝文
軾得罪於朝,將適嶺表。雖以謫去,敢不告行。區區之心,神所鑒聽。尚饗。
祭文十五首
祭大覺禪師文
維年月日,具位蘇軾,謹以香茶蔬果,致奠故大覺禪師器之之靈。於穆仁祖,威神在天。山陵之成,二十九年。當時遺老,存者幾人。矧如禪師,方外之臣。頌詩往來,月璧星珠。昭回之光,下燭海隅。昔本無生,今亦無滅。人懷昭陵,涕泗哽噎。我在壯歲,屢親法筵。餽奠示別,豈免悽然。尚饗。
祭歐陽文忠公夫人文潁州
維元祐六年,歲次辛未,九月丙戌朔,從表姪具位蘇軾,謹以清酌肴果之奠,昭告于故太師兗國文忠公安康郡夫人之靈。嗚呼,軾自齠齓,以學為嬉。童子何知,謂公我師。晝誦其文,夜夢見之。十有五年,乃克見公。公為拊掌,歡笑改容。此我輩人,餘子莫羣。我老將休,付子斯文。再拜稽首,過矣公言。雖知其過,不敢不勉。契闊艱難,見公汝陰。多士方譁,而我獨南。公曰子來,實獲我心。我所謂文,必與道俱。見利而遷,則非我徒。又拜稽首,有死無易。公雖云亡,言如皎日。元祐之初,起自南遷。叔季在朝,如見公顏。入拜夫人,羅列諸孫。敢以中子,請婚叔氏。夫人曰然,師友之義。凡二十年,再升公堂。深衣廟門,垂涕失聲。白髮蒼顏,復見潁人。潁人思公,曰此門生。雖無以報,不辱其門。清潁洋洋,東注於淮。我懷先生,豈有涯哉。尚饗。
祭張文定公文三首
維元祐六年,歲次辛未,十二月乙卯朔,八日壬戌,門生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潁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蘇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昭告于故太子太保樂全先生張公之靈。嗚呼!道大如天,見存乎人。小智自私,莫識其真。公生而悟,得其全淳。久乃妙物,凜然疑神。初如龍鳳,不可擾馴。游於帝郊,尚以其仁。可望可見,而不可親。師心而行,自屈自信。八十五年,以沒元身。我先大夫,古之天民。被褐懷寶,陸沈峨岷。公曰惜哉,王國之珍。此太史公,筆回千鈞。獨置一榻,不延餘賓。時我兄弟,尚未冠紳。得交於公,先子是因。我晚聞道,困於垢塵。每從公談,棄故服新。頃獨怪公,倒廩傾囷。盡發其秘,有懷畢陳。曰再見子,恐無復辰。出戶遲遲,默焉銜辛。穆穆昭陵,二三元臣。惟公終始,高節邁倫。一慟永已,山摧川堙。公視富貴,如賤與貧。公視生死,如夕與晨。老不惰媮,疾不嚬呻。有化非亡,有隱非淪。我獨何為,涕流於巾。嗚呼哀哉!尚饗。
軾於天下,未嘗誌墓。獨銘五人,皆盛德故。偉歟我公,實浮於聲。知公者天,寧俟此銘。今公永歸,我留淮海。寓辭千里,濡袂有漼。尚饗。
我游門下,三十八年,如俯仰中。十五年間,六過南都,而五見公。升堂入室,問道學禮,靡求不供。有契于心,如水傾海,如橐鼓風。風水之合,豈特無異,將初無同。孰云此來,慟哭不聞,高堂莫空。斂不拊棺,葬不執紼,我愧於胸。公知我深,我豈不知,公之所從。生不求人,沒不求天,自與天通。天不吾欺,壽考之餘,報施亦豐。一子四孫,鸞鵠在庭,以華其終。自我先子,逮今三世,為好無窮。以我此心,與此一觴,達於幽宮。尚饗。
祭龍井辯才文
嗚呼!孔老異門,儒釋分宮。又於其間,禪律相攻。我見大海,有北南東。江河雖殊,其至則同。雖大法師,自戒定通。律無持破,垢凈皆空。講無辯訥,事理皆融。如不動山,如常撞鐘。如一月水,如萬竅風。八十一年,生雖有終。遇物而應,施則無窮。我初適吳,尚見五公。講有辯、臻,禪有璉、嵩。後二十年,獨餘此翁。今又往矣,後生誰宗。道俗欷歔,山澤改容。誰持一盃,往弔井龍。我去杭時,白叟黃童。要我復來,已許于中。山無此老,去將安從。噫參寥子,往奠必躬。豈無他人,莫寫我胸。
祭亡妻同安郡君文
維元祐八年,歲次癸酉,八月丙午朔,初二日丁未,具位蘇軾,謹以家饌酒果,致奠於亡妻同安郡君王氏二十七娘之靈。嗚呼!昔通義君,沒不待年。嗣為兄弟,莫如君賢。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於天。從我南行,菽水欣然。湯沐兩郡,喜不見顏。我曰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須,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餽我田。已矣奈何,淚盡目乾。旅殯國門,我實少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哀哉!尚饗。
祭韓忠獻公文定州
維元祐八年,歲次癸酉,十一月初一日乙亥,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左朝奉郎定州路安撫使兼馬步軍都總管知定州軍州事上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蘇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昭告于魏國忠獻公之靈。嗚呼!我生雖晚,尚及昔人。堂堂魏公,河嶽之神。四十餘年,其德日新。鐘鼎有盡,竹帛莫陳。惟其大節,蔽以一言。忠以事君,允也上臣。我與弟轍,來自峨岷。公網羅之,若獲鳳麟。契闊艱難,手書見存。勿以大匠,笑彼汗顏。援手拯溺,期我於仁。豈知無用,既老益頑。意廣才疏,將歸丘園。上未忍棄,畀之中山。公治此邦,沒食其民。我獨何幸,敬踐後塵。公惟人傑,而不自賢。堂名閱古,以古律身。況我小生,罕見寡聞。敢不師公,治民與軍。雖無以報,不辱其門。尚饗。
大行太皇太后靈駕發引文定州
因山告成,同軌畢至。玉衣永閟,風馭莫追。萬國山河,尚憑於坤載;四方老稚,遽失於母慈。欲強名言,難形德化。積此九年之澤,輔成百世之安。乃眷中山,控臨朔野。華戎異服,涕慕同聲。目斷東朝,永絕簾帷之望;神馳西洛,想聞笳鼓之音。臣等各守邊垂,莫親饋奠。徒因僚吏,以致攀號。尚饗。
祭滕大夫母楊夫人文
維元祐九年,歲次甲戌,三月壬申朔,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左朝奉郎、知定州軍州事蘇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昭告于近故長安縣太君楊氏之靈。嗚呼!士盛慶曆,如漢武、宣。用兵西方,故西多賢。惟時滕公,實顯於西。文武殿邦,尹、范是齊。功名不終,有命有義。我時童子,知為公喟。四十餘年,墓木十圍。乃識其子,傾蓋不疑。忠厚且文,前人是似。秉心平反,慈訓則爾。仰止德人,如岡如陵。升堂而拜,我愧未能。豈其微疾,一慟永已。胡不百年,以慰其子。壽祿在天,考終非亡。鵲巢之應,子孫其昌。尚饗。
惠州祭枯骨文
爾等暴骨於野,莫知何年。非兵則民,皆吾赤子。恭惟朝廷法令,有掩骼之文;監司舉行,無吝財之意。是用一新此宅,永安厥居。所恨犬豕傷殘,螻蟻穿穴。但為藂冢,罕致全軀。幸雜居而靡爭,義同兄弟;或解脫而無戀,超生人天。
祭亡妹德化縣君文
嗚呼!宮傅之孫,十有六人。契闊死生,四人僅存。維我令妹,慈孝溫文。事姑如母,敬夫如賓。玉立二甥,實華我門。一秀不實,何辜於神。謂當百年,觀此騰振。云何俯仰,一嚬再呻。救藥靡及,奄為空雲。萬里海涯,百日訃聞。拊棺何在,夢淚濡茵。長號北風,寓此一樽。
祭柳仲遠文二首
嗚呼哀哉。我生多故,愈老愈艱。親朋幾人,日化日遷。逝者如風,訃來逾年。一慟海徼,摧胸破肝。痛我令妹,天獨與賢。德如召南,壽甫見孫。矧我仲遠,孝友恭溫。天若成之,從致有聞。富以學術,又昌以言。久而不試,理豈其然。崎嶇有求,凡以為親。雖不負米,實勞且勤。知止於此,不如歸閑。哀我孤甥,孝如閔、顏。銜痛遠訴,誰撫誰存。逝者已矣,存者何冤。慎勿致毀,以全汝門。以慰我仲遠永歸之魂。嗚呼哀哉!尚饗。
我厄於南,天降罪疾。方之古人,百死有溢。天不我亡,亡其朋戚。如柳氏妹,夫婦連璧。云何兩逝,不憗遺一。我歸自南,宿草再易。哭墮其目,泉壤咫尺。閎也有立,氣貫金石。我窮且老,似舅何益。易其墓側,可置萬室。天定勝人,此語其必。尚饗。
祭吳子野文
朝奉郎提舉成都府玉局觀蘇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告于故吳子野遠游先生之靈。嗚呼子野,道與世違。寂默自求,闔門垂幃。兀爾坐忘,有似子微。或似壼子,杜氣發機。徧交公卿,靡所求希。急人緩己,忘其渴飢。道路為家,惟義是歸。卒老於行,終不自非。送我北還,中道弊衣。有疾不藥,但却甘肥。問以後事,一笑而麾。飄然脫去,雲散露晞。我獨何為,感歎歔欷。一酹告訣,逝舟東飛。尚饗。
東坡後集 卷十七
張文定公墓誌銘
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蒐攬天下豪傑,不可勝數。既自以為股肱心膂,敬用其言,以致太平,而其任重道遠者,又留以為三世子孫百年之用,至于今賴之。孔子曰:「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天下未嘗一日無士,而仁宗之世,獨為多士者,以其大也。賈誼歎細德之嶮微,知鳳鳥之不下,閔溝瀆之尋常,知吞舟之不容,傷時無是大者以容己也。故嘗竊論之。天下大器也,非力兼萬人,其孰能舉之!非仁宗之大,其孰能容此萬人之英乎!蓋即位八年,而以制策取士,一舉而得富弼,再舉而得公。
公姓張氏,諱方平,字安道。其先宋人也,後徙揚州。高祖克,唐末為亳州刺史。曾祖文熙,亳州軍事推官,贈太師,娶蘇氏,追封武功郡太夫人。祖嶠,以進士及第,太宗嘗召對,選知鄆州,賜親扎,給全俸,終於尚書都官員外郎。娶劉氏,追封沛國太夫人。考堯卿,生而端默寡言,有出世間意,以父命勉娶,非其意也,父沒,遂居一室,家人莫得見其面者,十有七年。與祖考皆贈太師、開府儀同三司,皆封魏國公。娶嵇氏,追封譙國太夫人。
公年十三,入應天府學。穎悟絕人。家貧無書,嘗就人借三史,旬日輒歸之,曰:「吾已得其詳矣。」凡書皆一閱,終身不再讀。屬文未嘗起草。宋綬、蔡齊見之曰:「天下奇材也。」與范諷皆以茂材異等薦之。以景祐元年中選,授校書郎,知崑山縣。蔣堂為蘇州,得公所著芻蕘論五十篇,上之。以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薦公,射策優等,遷著作佐郎,通判睦州。
時趙元昊欲叛而未有以發,則為嫚書求大名以怒朝廷,規得譴絕以激使其衆。公以謂:「朝廷自景德以來,既與契丹盟,天下忘備,將不知兵,士不知戰,民不知勞,蓋三十年矣。若驟用之,必有喪師蹶將之憂。兵連民疲,必有盜賊意外之患。當含垢匿瑕,順適其意,使未有以發,得歲月之頃,以其間選將厲士,堅城除器,為不可勝以待之。雖元昊終於必叛,而兵出無名,吏士不直其上,難以決勝。小國用兵三年,而不見勝負,不折則破,我以全制其後,必勝之道也。」是時士大夫見天下全盛,而元昊小醜,皆欲發兵誅之,惟公與吳育同議。議者不深察,以二人之論為出於姑息,遂決用兵,天下騷動。
公獻平戎十策,大略以邊城千里,我分而賊專,雖屯兵數十萬,然賊至常以一擊十,必敗之道也。既敗而圖之,則老師費財,不可為已。宜及民力之完,屯重兵河東,示以形勢。賊入寇,必自延渭而興州,巢穴之守必虛,我師自麟府渡河,不十日可至。此所謂攻其所必救,形格勢禁之道也。宰相呂夷簡見之,謂宋綬曰:「君能為國得人矣。」然不果用其策。
召對,賜五品服,直集賢院。遷太常丞,知諫院。首論祖宗以來,雖分中書、樞密院,而三聖英武獨運,斷歸于一。今陛下謙德,仰成二府,不可以不合。仁宗嘉之。會富弼亦論此,遂命宰相兼樞密使。
方元昊之叛也,禁兵皆西,而諸路守兵,多揀赴闕,郡縣無備,乃命調額外弓手。公在睦州,條上利害八事。及是,有旨遣使於陜西、河東、京西四路刺弓手為宣毅、保捷指揮。公連上疏,爭之甚力,不從。宣毅十四萬人,保捷九萬人,皆市人不可用,而宣毅驕甚,所在為寇。自是民力大困,國用一空。識者以不從公言為恨。
時夏竦并護四路,劉平、石元孫、任福之敗,皆貶主帥,而竦獨不問。賊圍麟府,詔竦出兵牽制。竦逗留不出,使賊平豐州、夷靈遠而去。公極言之。詔罷竦節制。自是四路各得專達,人人自效,邊備修完,賊至無所得。
及慶曆元年,西方用兵,蓋六年矣。上既厭兵,而賊亦困弊,不得耕牧休息。虜中疋布至十餘千,元昊欲自通,其道無由。公慨然上疏曰:「陛下猶天地父母也,豈與此犬豕豺狼較勝負乎?願因今歲郊赦,引咎示信,開其自新之路,申敕邊吏,勿絕其善意。若猶不悛,亦足以怒我而怠彼,雖天地鬼神,必將誅之。」仁宗喜曰:「是吾心也。」命公以疏付中書。呂夷簡讀之,拱手曰:「公之及此,是社稷之福也。」是歲,赦書開諭如公意。明年,元昊始請降。自元昊叛,公謀無遺策,雖不盡用,然西師解嚴,公有力焉。
修起居注,假起居舍人知制誥。使契丹,戎主雅聞公名,與其母后族人,微行觀公於范陽門外。及燕,親詣前酌玉卮以飲公,顧左右曰:「有臣如此,佳哉!」騎而擊毬於公前,以其所乘馬賜公。朝廷知之,自是虜使挾事至者,輒命公館之。尋召試,知制誥,遷右正言,賜三品服。誥命簡嚴,四方誦之。
兼史館修撰。章得象監國史,以日曆自乾興至慶曆廢不修,以屬公。於是粲然復完。
權知開封府。府事至繁,為尹者皆書板以記事,公獨不用,默記數百人,以次決遣,不遺毫釐。吏民大驚以為神,不敢復欺。
拜翰林學士,領羣牧使。牧事久不治,公始整齊之。元昊遣使求通,已在境上,而契丹與元昊構隙,使來約我,請拒絕其使。時議者欲遂納元昊,故為荅書曰:「元昊若盡如約束,則理難拒絕。」仁宗以書示公與宋祁。公上議曰:「書詞如此,是拒契丹而納元昊,得新附之小羌,失久和之強虜也。若已封冊元昊,而契丹之使再至,能終不聽乎?若不聽,契丹之怨,必自是始。聽而絕之,則中國無復信義,永斷招懷之理矣。是一舉而失二虜也。宜賜元昊詔曰:『朝廷納卿誠款,本緣契丹之請。今聞卿招誘契丹邊戶,失舅甥之歡,契丹遣使為言,卿宜審處其事,但嫌隙朝除,則封冊暮行矣。』如此於西北為兩得。」時人伏其精識。
拜諫議大夫為御史中丞。中外之事,知無不言,至於宮妾宦官,濫恩橫賜,皆力爭裁抑之。尋知貢舉。士方以游詞嶮語為高。公上疏,以謂文章之變,實關盛衰,不可長也。詔以公言,曉諭學者。宰相賈昌朝與參知政事吳育忿爭上前。公將對,昌朝使人約公,當以代育。公怒叱遣曰:「此言何為至於我哉!」既對,極論二人邪正曲直。然育卒罷,高若訥代之。
時當郊而費用未具,中外以為憂。宰相欲以是危公,復拜翰林學士,為三司使。公領使未幾,以辦聞,仁宗大喜。至于今,計司先郊告辦,蓋自公始。前三司使王拱辰請榷河北鹽,既立法矣,而未下。公見上問曰:「河北再榷鹽,何也?」仁宗驚曰:「始立法,非再也。」公曰:「周世宗榷河北鹽,犯輒處死。世宗北伐,父老遮道泣訴,願以鹽課均之兩稅錢,而弛其禁,世宗許之,今兩稅鹽錢是也,豈非再榷乎?且今未榷也,而契丹常盜販不已。若榷之則鹽貴,虜鹽益售,是為我斂怨而虜獲福乎?虜鹽滋多,非用兵莫能禁也。邊隙一開,所獲利能補用兵之費乎?」仁宗大悟曰;「卿與宰相立罷之。」公曰:「法雖未下,民已戶知之,當直以手詔罷,不可自有司出也。」仁宗大喜,命公密撰手詔下之,河朔父老,相率拜迎於澶州,為佛老會七日,以報上恩。且刻詔書北京,至今父老過其下,必稽首流涕。
南京鴻慶宮成,奉安三聖像,當遣柄臣,特命公為禮儀使,鄉黨榮之。
仁宗遂欲用公,而公以目疾求去甚力,乃加端明殿學士歸院,判尚書都省,兼領銀臺司審刑院太常寺事。慶曆中,衛士夜逾宮垣為變。仁宗旦語二府,以貴妃張氏有扈蹕之功,樞密使夏竦倡言宜講求所以尊異貴妃之禮,宰相陳執中不知所為。公見執中,言:「漢馮婕妤身當猛獸,不聞有所尊異,且皇后在而尊貴妃,古無是禮。若果行之,天下謗議必大萃於公,終身不可雪也。」執中聳然,敬從公言而罷。修宗正寺玉牒,補綴失亡,為書數百卷。
自陜右用兵,公私困乏,士大夫爭言豐財省費之道,然多不得其要。公自為諫官、御史中丞、三司使,皆為上精言之。一日,仁宗御資政殿,召兩府侍從賜坐,手詔問天下事。公退直禁林,是日有旨鎖院。公既草制書,又條對所問數千言,夜半與制書皆上。仁宗驚異,又手詔獨策公。明日復出數千言,大略以謂:「太祖定天下,用兵不過十五萬,今百餘萬,而更言不足。自祥符以來,萬事墮弛,務為姑息,漸失祖宗之舊。取士、任子、磨勘、遷補之法既壞,而任將養兵,皆非舊律。國用既窘,則政出一切,大商姦民,乘隙射利,而茶鹽香礬之法亂矣。此治亂盛衰之本,不可以不急治。」公既明習歷代損益,又周知祖宗法度,悉陳其本末贏虛所以然之狀,及當今所宜救治施行之略。而其末乃論:「古今治亂,在上下離合之間。比年已來,朝廷頗引輕嶮之人,布之言路,違道干譽,利口為賢。內則臺諫,外則監司,下至胥吏僮奴,皆可以構危其上。自將相公卿宿貴之人,皆爭屈體以收禮後輩,有不然者,則謗毀隨之,惴惴焉惟恐不免,何暇展布心體為國立事哉!此風不革,天下無時而治也。」上益異之,書「文儒」二字以賜。月餘,御迎陽門,召兩制近侍,復賜問目曰:「朕之闕失,國之姦蠹,朝之憸諛,皆直言其狀。」獨引公近御榻,密訪之,且有大用語。公歎曰:「暴人之私,迫人於嶮而攘之,我不為也。」終無所言。
公既剛簡自信,不卹毀譽,故小人思有以中之。會三司判官楊儀,以請求得罪,公坐與儀厚善,遂罷職,出知滁州。不數月,上悟,還端明殿學士,知江寧府。明年,加龍圖閣學士,遷給事中,知杭州。公平生學道,虛一而靜,故所至皆不言而治。既去,人必思之。
自杭丁太夫人憂,服除,以舊職還朝。判流內銓。建言畿內稅重,非所以示天下。是歲郊赦,減畿內稅三分,遂為定制。
秦州叛羌斷古渭路,帥張昪發兵討賊,而副總管劉渙不受命,皆罷之。拜公侍讀學士、知秦州。公力辭不拜,曰:「渙與昪有階級,今互言而兩罷,帥不可為也。」昪以故得不罷。
以公為禮部侍郎,知滑州,改戶部侍郎,移鎮西蜀。始,李順以甲午歲叛,蜀人記之,至是方以為憂。而轉運使攝守事,西南夷有邛部川首領者,妄言蠻賊儂智高在南詔,欲來寇蜀。攝守妄人也,聞之大驚,移兵屯邊郡,益調額外弓手,發民築城,日夜不得休息,民大驚擾,爭遷居城中。男女昏會,不復以年,賤粥穀帛市金銀,埋之地中。朝廷聞之,發陜西步騎戍蜀,兵仗絡繹相望於道。詔促公行,且許以便宜從事。公言:「南詔去蜀二千餘里,道嶮不通,其間皆雜種,不相役屬,安能舉大兵為智高寇我哉?此必妄也,臣當以靜鎮之。」道遇戍卒兵仗,輒遣還入境。下令邛部川曰:「寇來吾自當之,妄言者斬。」悉歸屯邊兵,散遣弓手,罷築城之役。會上元觀燈,城門皆通,夕不閉,蜀遂大安。已而得邛部川之譯人始為此謀者斬之,梟首境上,而配流其餘黨於湖南,西南夷大震。先是朝廷獲智高母子留不殺,欲以招智高,至是乃伏法。
復以三司使召還。奏罷蜀橫賦四十萬,減鑄鐵錢十餘萬,蜀人至今紀之。初主計京師,有三年糧,而馬粟倍之。至是馬粟僅足一歲,而糧亦減半。因建言;「今之京師,古所謂陳留,天下四通五達之郊,非如雍洛有山河形勝足恃也,特依重兵以立國耳。兵恃食,食恃漕運。汴河控引江淮,利盡南海。天聖以前,歲發民浚之,故河行地中。有張君平者,以疏導京東積水,始輟用汴夫。其後淺妄者,爭以裁減費役為功,河日以堙塞。今仰而望河,非祖宗之舊也。」遂畫漕運十四策。宰相富弼讀公奏上前,晝漏盡十刻,侍衛皆跛倚,仁宗太息稱善。弼曰:「此國計大本,非常奏也。」悉如所啟施行。退謂公曰:「自慶曆以來,公論食貨詳矣,朝廷每有所損益,必以公奏為議本。凡除主計,未嘗敢先公也。」其後未朞年,而京師有五年之蓄。
遷吏部侍郎,復以目疾請郡,遷尚書左丞,知南京。未幾以工部尚書知秦州。時亮祚方驕僭,閱士馬,築堡篳篥城之西,壓秦境上,屬戶皆逃匿山林。公即料簡將士,聲言出塞,實按軍不動。賊既不至,言者因論公無賊而輕舉。宰相曾公亮昌言於朝,曰:「兵不出塞,何名為輕舉?張公豈輕者哉!賊所以不至者,以有備故也。有備而賊不至,則以輕舉罪之,邊臣自是不敢為先事之備也。」議者乃服。
初命公秦州,有旨再任,當除宣徽使。議者欲以是沮撓之,公笑曰:「吾於死生禍福,未嘗擇也,宣徽使於我何有哉!」力請解,復知南京。封清河郡公。
英宗即位,遷禮部尚書,知陳州。過都,留判尚書都省,請知鄆州。陛辭,論天下事,英宗歎曰:「學士其可以去朝廷哉!」公力請行,加侍讀學士,徙定州,乞歸養,改徐州。
英宗屢欲召還,而左右無助公者。一日謂執政曰:「吾在藩邸時,見其芻蕘論及所對策,近者代言之臣,未嘗副吾意。若使居典誥之任,亦國華也。」執政乃始奉詔拜翰林學士承旨。問治道體要,公以簡易誠明為對,言近而指遠,不覺前席曰:「吾昔奉朝請,望侍從大臣,以謂皆天下選人。今乃不然,聞學士之言,始知有人矣。」
胡宿罷樞密副使,上欲以公代之,而執政請用郭逵。英宗以語公。公曰:「自慶曆以後,擢任二府,必參之中書,臣知事君而已。」遷刑部尚書。
英宗不豫,學士王珪當直不召,召公赴福寧殿。上憑几不言,賜公坐。出書一幅,八字曰「來日降詔,立皇太子」。公抗聲曰:「必潁王也,嫡長而賢,請書其名。」上力疾書以付公。公既草制,尋充冊立皇太子禮儀使。
神宗即位,召見側門。公曰:「仁宗崩,厚葬過禮,公私騷然,請損之。」上曰:「奉先可損乎?」公曰;「遺制固云以先志行之,天子之孝也。」上歎曰:「是吾心也。」
公又奏百官遷秩,恩已過厚,若錫賚復用嘉祐近比,恐國力不能支,乞追用乾興例足矣。從之,省費十七八。
遷戶部尚書。御史中丞王陶擊宰相參知政事吳奎與之辨,上欲罷奎。公適對,上曰:「奎罷,當以卿代。」公力辭。上曰:「卿歷三朝,無所阿附,左右莫為先容,可謂獨立傑出矣。先帝已欲用卿,今復何辭!」公曰:「韓琦久在告,意保全奎,奎免,必不復起。琦勳在王室,願陛下復奎位,手詔諭琦,以全始終之分。」上嗟歎久之,繼出小紙曰:「奎位執政而擊中司,謂朕手詔為內批,持之三日不下,不去可乎?」公復論如初。上從之,賜琦詔,如公言。久之,琦求去堅甚,夜召公議。公復申前論。上曰:「琦志不可奪也。」公遂建議宜寵以兩鎮節鉞,且虛府以示復用,從之。
面命公為參知政事,以親疾辭。上曰:「受命以慰親意,庶有瘳也。」是夕,復召知制誥鄭獬內東門別殿,諭以用公意,制詞皆出上旨。制出,公以親疾在告,召對,押赴中書。
御史中丞缺,曾公亮欲用王安石,公極論安石不可用。不數日,魏公捐館,上歎息不已。命近璫及內司賓存問日至,虛位以待公。尋詔起復,四上章乃免。服除,以安石不悅,拜觀文殿學士,留守西京。
入覲,請南京留臺,上欲以為宣徽使修國史,不可,則欲以為提舉集禧觀判都省。所以留公者百方,公皆力辭,遂知陳州。
時方置條例司,行新法,大率欲豐財而強兵。公因陛辭,極論其害,皆深言危語。曰:「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兵猶火也,不戢當自焚。若行新法不已,其極必有覆舟、自焚之憂。」上雅敬公,不甚其言,曰:「能復少留乎?」公曰:「退即行矣。」上亦悵然。
至陳。陜西方用兵,卒叛慶州,聲搖關輔。京西漕檄捕盜官以兵會所屬州,白刃橫野,民大惶駭。公收其檄不行而奏之。上謂執政曰:「守臣不當爾耶?臨事乃見人。」詔京西兵各歸其舊。吏方以苛察為能,小不中意,輒置司推治,一州至數獄,追逮數千里,死者甚衆。公以事聞。詔立條約下諸路。時監司皆新進,趨時興利,長吏初不與聞。公曰:「吾衰矣,雅不能事人,歸歟以全吾志。」即力請留臺而歸。
未幾,復知陳州。暇日坐西軒,聞外板築喧甚,曰:「民築嘉應侯張太尉廟。」公曰:「巢賊亂天下,趙犨以孤城力戰保此邦捍大患者也,此而不祀,張侯何為者哉!」命夷其廟,立趙侯祠佛舍中。
未幾改南京,且命入覲。不待次,對前殿曰:「先帝嘗言卿不立交黨,退朝掩關,終日無一客。」命坐賜茶。
尋拜宣徽北院使檢校太尉判應天府。公曰:「宣徽使非寄任不除,臣求鄉郡自便而得之,恐啟僥倖路。」上曰:「朕未之思。」改判青州,告免。
延和殿賜坐,問:「祖宗禦戎之策孰長?」公曰:「太祖不勤遠略,如夏州李彝興、靈武馮暉、河西折御卿,皆因其酋豪,許以世襲,故邊圉無事。董遵誨捍環州,郭進守西山,李漢超保關南,皆十餘年,優其祿賜,寬其文法,而少遣兵。諸將財力豐而威令行,間諜精審,吏士用命,賊所入輒先知,并兵禦之,戰無不克。故以十五萬人而獲百萬之用。終太祖之世,邊鄙不聳,天下安樂。及太宗平并州,欲遂取燕、薊,自是歲有契丹之虞。曹彬、劉廷謙、傅潛等數十戰,各亡士卒十餘萬。又內徙李彝興、馮暉之族,繼遷之變,三邊皆擾,而朝廷始旰食矣。真宗之禮趙德明納款,及澶淵之克,遂與契丹盟,至今人不識兵革,可謂盛德大業。祖宗之事,大略如此,亦可以鑒矣。近歲邊臣建開拓之議,皆行嶮僥倖之人,欲以天下安危試之一擲,事成則身蒙其利,不成則陛下任其患,不可聽也。」上曰:「慶曆以來,卿知之乎?元昊初臣,何以待之?」公曰:「臣時為學士,誓詔封冊,皆臣所草。」具言本末。上驚曰:「爾時已為學士,可謂舊德矣。」時契丹遣泛使蕭禧來,上問:「虜意安在?」公曰:「虜自與中國通好,安於豢養,吏士驕惰,實不欲用兵。昔蕭英、劉六符來,仁宗命二府置酒殿廬,與語,英頗泄其情,六符色目之,英歸,竟以此得罪。今禧黠虜,願如故事,令大臣與議,無屈帝尊與虜交口。」上曰:「朕念慶曆再和之後,中國不復為善後之備,故修戎事為應兵耳。」公曰:「應兵者,兵禍之已成者也。消變於未成,善之善者也。」公每辭去,上輒遷延之,三易其期。遂詔公歸院供職。
蕭禧至,以河東疆事為辭,上復以問公。公曰:「嘉祐二年虜使蕭扈嘗言之,朝廷討論之詳矣。」命館伴王洙詰之,扈不能對。錄其條目,付扈以歸。因以洙藁上之。禧當辭,偃蹇臥驛中不起,執政未知為言。公班次二府,因朝,謂樞密使吳充曰:「禧不即行,使主者日致饋而勿問,且使邊吏以其故檄虜中可也。」充啟用其說,禧即日行。
除中太一宮使。進對禮秩,凡皆與執政同。公在朝,雖不任職,然多建明。上數欲廢易汴渠。公曰:「此祖宗建國之本,不可輕議。餉道一鯁,兵安所仰食?則朝廷無置足之地矣。非老臣,誰敢言此。」
自王安石為政,始罷銅禁,姦民日銷錢為器,邊關海舶,不復譏錢之出,故中國錢日耗,而西南北三虜皆山積。公極論其害,請詰問安石,舉累朝之令典,所以保國便民者,一旦削而除之,其意安在?
有星孛于軫,詔求直言。公上疏論所以致變之故,人皆為恐慄。上皆優容之。求去愈力。上曰:「卿在朝豈有所好惡者歟,何欲去之速也?」公曰:「臣平生未嘗與人交惡,但欲歸老耳。」上知不可留,乃以為宣徽南院使檢校太傅判應天府。上曰:「朕初欲卿與韓絳共事,而卿論政不同。又欲除樞密使,而卿論兵復異。卿受先帝末命,卒無以副朕意乎?」因泫然泣下,賜帶如嘗任宰相者。
高麗使過南京,長吏當送迎。公言臣班視二府,不可為陪臣屈。詔獨遣少尹,使者見公恐慄,不敢仰視。師征安南,公以謂舉西北壯士健馬,棄之南方,其患有不可勝言者。若社稷之福,則老師費財,無功而還。因論交阯風俗與諸夷不類,自建隆以來,吳昌文、丁部、黎桓、李公縕,四易姓矣,皆以大校篡立,有唐末五代藩鎮傾奪之風,此可以計破者也。遂條上九事。習知蠻事者,皆服其精鍊。師還,如公言。
新法既鬻坊場河渡,司農又并祠廟鬻之,官既得錢,聽民為賈區。廟中侮慢穢踐無所不至。公言:「宋,王業所基也,而以火王,閼伯封於商丘,以主大火;微子為宋,始封。此二祠者,獨不可免於鬻乎?」上震怒,批出曰:「慢神辱國,莫甚於斯!」於是天下祠廟皆不得鬻。公自念將老,無以報上,論事益切,至於論兵起獄,尤為反復深言,曰:「老臣且死,見先帝地下,有以藉口矣。」上為感動。至永樂之敗,頗思其言。
公請老不已,拜東太一宮使,就第。章數十上,拜太子少師,以宣徽使致仕。官制行,罷宣徽院,獨命公領使如舊。今上即位,執政輒罷公使,以太子太保致仕。元祐六年,詔復置宣徽使,乃命公復南院,章四上,不拜,璽書嘉之。以其年十二月二日薨,享年八十五。
訃聞,輟視朝一日,特贈司空,制服苑中,官其親屬五人。太皇太后對輔臣嗟歎其忠正,公遺令不請謚,尚書右丞蘇轍為請,詔有司議謚曰文定。
娶馬氏,太常少卿絳之女,追封永嘉郡夫人。四子:邦彥大理評事,邦直、邦傑太常寺太祝,皆先公卒;恕今為右朝散郎通判應天府,信厚敦敏篤學,朝廷數欲用之,以公老不忍去左右,詔聽之。三女:長適殿中丞蔡天申,次適右朝奉郎王鞏,其季已嫁而復歸。孫男四人:欽咨、欽亮、欽弼、欽憲。孫女三人,並幼。
公晚自謂樂全居士,有樂全集四十卷,玉堂集二十卷,注仁宗樂書一卷。神宗嘗賜親扎曰:「卿文章典雅,煥然有三代之風,書之典誥,無以加焉,西漢所不及也。」
所與交者,范仲淹、吳育、宋祁三人,皆敬憚之。曰:「不動如山,安道有焉。」晚與軾先大夫游,論古今治亂,及一時人物,皆不謀而同。軾與弟轍以是皆得出入門下。
軾嘗論次其文曰:「孔北海志大而論高,功烈不見於世,然英偉豪傑之氣,自為一時所宗。其論盛孝章、郗鴻豫書,慨然有烈丈夫之風。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開物成務之姿,總練名實之意,自見於言語,至出師表簡而盡,直而不肆,大哉言乎!與伊訓、說命相表裏,非秦漢已來以事君為說者所能至也。常恨二人之文,不見其全,公其庶幾乎?烏乎,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矣!言語非不工也,政事文學非不敏且博也,然至於臨大事,鮮不忘其故,失其守者,其器小也。公為布衣,則頎然已有公輔之望。自少出仕,至老而歸,未嘗以言徇物,以色假人,雖對人主,必同而後言,毀譽不動,得喪若一,真孔子所謂『大臣以道事君』者。世遠道散,雖志士仁人或少貶以求用,公獨以邁往之氣,行正大之言,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上不求合於人主,故雖貴而不用,用而不盡;下不求合於士大夫,故悅公者寡,不悅公者衆。然至言天下偉人,則必以公為首。」世以軾為知言。
公始為諫官,薦劉夔、王質自代,即日擢用。及貝州軍叛,上欲遣公出征,舉明鎬自代,即以為將,而貝州平。熙寧中,軾將往見公於陳。宰相曾公亮謂軾曰:「吾受知張公,所以至此者,公恩也。」軾以問公。公悵然久之,曰:「吾密薦公亮,人無知者,豈仁宗以語之乎?」軾以是知公雖不偶於世,而人主信之,蓋如此。
公性與道合,得佛老之妙。屬纊之日,凜然如平生,有星隕於北牖。及薨,赤氣自寢而升,里人望而驚焉。以七年八月九日庚申,葬於宋城縣永安鄉仁孝里。其子恕,以王鞏之狀來求銘。銘曰:
大道之行,士貴其身。維人求我,匪我求人。秦漢以來,士賤君肆。區區僕臣,以得為喜。功利之趨,謗毀是逃。我觀其身,夏畦之勞。紛紜叢脞,千載一律。帝閔下俗,異人乃出。是生我公,龍章鳳姿。翔於千仞,世挽留之。浩然直前,有礙則止。放為江河,匯為沼沚。穆穆三聖,如天如淵。前席惟誼,見黯必冠。豈不用公?道有不契。出其緒餘,則已驚世。公之所能,我不敢知。乘雲馭風,與汁漫期。噫天何時,復生此傑?我作銘詩,以詔王國。
東坡後集 卷十八
墓誌銘五首
故龍圖閣學士滕公墓誌銘代張文定公作
神宗英文烈武聖孝皇帝,初臨海內,厲精為治,旁求天下,以出異人,得英偉大度之士。滕公元發始見知于英祖,而未及用,書其姓名藏于禁中,帝以是知之。既見公,姿度雄爽,問天下所以治亂。不思而對曰:「治亂之道,如黑白東西,所以變色易位者,朋黨亂之也。」帝曰:「卿知君子小人之黨乎?」公曰:「君子無黨。譬之草木,綢繆相附者必蔓草,非松柏也。朝廷無朋黨,雖中主可以濟,不然,雖上聖不治。」帝太息曰:「天下名言也。」遂以右正言知制誥諫院開封府拜御史中丞翰林學士,且大用矣。而公性疏達不疑,在帝前論事如家人父子,言無文飾,洞見肝鬲。帝知其誠盡,事無鉅細,人無親疏,輒以問公。或中夜降手詔,使者旁午,公隨事解荅,不自嫌外。而執政方立新法,天下洶洶,恐公有言而帝信之,故相與造事謗公。帝雖不疑,然亦出公于外。以翰林侍讀學士知鄆州,移定與青留守南都,徙齊、鄧二州,用公之意,蓋未衰也。而公之妻黨,有犯法至大不道者,小人因是出力擠公,必欲殺之。帝知其無罪,落職知池州。徙蔡,未行,改安州。既罷,入朝,未對。而左右不悅者,又中以飛語。復貶筠州。士大夫為公危慄,或以為且有後命。公談笑自若,曰:「天知吾直,上知吾忠,吾何憂哉!」乃上書自明,帝覽之,釋然,即以為湖州。方且復用,而帝升遐。公讀遺詔,僵仆頓絕。久之乃蘇,曰:「已矣,吾無所自盡矣。」今上即位,徙公為蘇、揚二州,除公龍圖閣直學士,復以為鄆州,徙真定、河東。治邊凜然,威行西北,號稱名將。而宦官為走馬者,誣公病不任職,詔徙許州。御史論公守邊奇偉之狀,且言其不病,詔復留河東,而公已老,蓋年七十有一矣。即力求淮南,上不得已,乃以龍圖閣學士知揚州,未至而薨。蓋元祐五年十月二十四日也。方平歷事三宗,逮與天聖、景祐間賢公卿游。公雖為晚進,而開濟之資,邁往之氣,蓋有前人風度。以先帝神武英斷,知公如此,而終不大用。每進,小人輒讒之。公嘗上章自訟,有曰:「樂羊無功,謗書滿篋。即墨何罪?毀言日聞。」天下聞而悲之。嗚呼,命也夫!
公諱甫,字元發。其後避高魯王諱,以字為名,而字達道。東陽人也。滕氏出周文王之子錯,封於滕,所謂滕叔繡者。十一代祖令琮為唐國子司業,令琮生太常博士翼,翼生贈戶部侍郎伉,伉生贈禮部侍郎蓋,蓋生戶部尚書贈右僕射珦,珦生太中大夫睦州刺史邁,邁生越州觀察推官,生祠部郎中文規,文規生公之曾祖諱仁俊,為溫州永嘉令。祖諱鑒,不仕。皇考諱高,贈中大夫。曾祖母、祖母皆范氏,繼祖母陳氏。皇妣王氏,追封太原郡君,生公之夕,夢虎行月中而墮其室。
九歲能賦,敏捷過人。范希文,皇考舅也,見公而奇之,教以為文。希文為蘇州,而安定胡先生瑗居于蘇,公往從之,門人以千數,第其文,公常為首。嘗舉進士,試于庭。宋子京奇其文,擢為第三人,而以聲韻不中法,罷之。其後八年,復中第第三。
授大理評事,通判湖州。時孫元規守錢塘,一見公曰:「名臣也,後當為賢將。」授以治劇守邊之要。
召試學士院,充集賢校理,判吏部南曹,除開封府推官,三司鹽鐵戶部判官,同修起居注,判戶部勾院。公在館閣,未嘗就第見執政,故宰相不悅,不遷者十年。既遇知神宗,為諫官,知無不言。然御史中丞王陶論宰相不押班為跋扈,上以問公。公曰:「宰相固有罪,然以為跋扈,則臣為欺天陷人矣。」
為開封府。三獄皆滿,公視事之日,理出數百人,決遣殆盡,京師翕然稱之。
為御史中丞。中書、密院議邊事,多不合。趙明與西人戰,中書賞功,而密院降約束;郭逵修堡,樞密院方詰之,而中書已下褒詔矣。公言:「戰守大事也,安危所寄。今中書欲戰,密院欲守,何以令天下!願敕大臣,凡戰守除帥,議同而後下。」上善之。諫官楊繪言宰相不當以其子判鼓院。上曰:「繪不習朝廷事,鼓院傳達而已,何與於事?」公曰:「人有訴宰相者,使其子傳達之,可乎?且天下見宰相子在是,豈敢復訴事?」上悟,為罷之。种諤擅築綏州,且與薛向發諸路兵,環、慶、保安皆出剽掠,西人復誘殺將官楊定。公上疏,極言亮祚已納款,不當失信,邊隙一開,兵連民疲,必為內憂。京師郡國地震,公三上疏指陳致災之由。大臣不悅,出公知秦州。上面謂曰:「秦州非朕意也。」留不遣。詔館伴契丹使。前此館伴非其人,使者議神塔子事,往復紛然。是歲,契丹遣蕭林牙、楊興公來聘,朝廷憂之。公見興公,開懷與語,問其家世父祖事,委曲詳盡。興公驚且喜,不復論去歲事。將去,與公馬上泣別。林牙謂興公曰:「君與滕公善,豈將留此乎?」上聞之大喜。因公奏事殿中,歎曰:「朕欲擢卿執政。卿逾月不對,而大臣力薦用唐介矣。」公曰:「臣恨未有死所報陛下知遇,豈愛官職者。」唐淑問、孫覺言公短,上不信,悉以其言示公,所以慰勞公者甚厚。公頓首曰:「陛下無所疑,臣無所愧足矣。」
河朔地大震,涌沙出水,壞城池廬舍,命公為安撫使。官吏皆幄寢,居民恐懼,棄家而茇舍。公獨臥屋下,曰:「民恃吾以生,屋摧民死,吾當以身同之。」民始歸,安其室。乃命葬死者,食飢者,除田稅,察惰吏,修堤防,繕甲兵,督盜賊,河朔遂安。
使還,大臣將除公并州。上復留公開封府。民有王潁者,為鄰婦隱其金,閱數尹不能辨。潁憤悶至病。傴杖而訴於公。公呼鄰婦,一問得其情,取金還潁。潁奮身仰謝,失傴所在,投杖而出,一府大駭。
除翰林學士。夏國主秉常被篡,公言:「繼遷死時,李氏幾不立矣,當時大臣不能分建諸豪,乃以全地王之,至今為患。今秉常失位,諸將爭權,天以此遺陛下。若再失此時,悔將無及。請擇一賢將,假以重權,使經營分裂之,可不勞而定,百年之計也。」上奇其策,然不果用。
欲以公為三司使。力辭,已而除公瀛州安撫使。公入,頓首曰:「臣知事陛下而已,不能事黨人,願陛下少回昔日之眷,無使臣為黨人所快,則天下皆知事君為得,而事黨人為無益矣。」上為改容。
公以皇考諱,辭高陽關,乃除鄆州。治盜有方,不獨用威猛,時有所縱捨,盜為屏息。
移定州。許入覲,力言新法之害。曰:「臣始以意度其不可耳。今為郡守,親見其害民者。」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定州,以上巳宴郊外,有報契丹入寇邊民來逃者,將吏大駭,請起治兵。公笑曰:「非爾所知也。」益置酒作樂。遣人諭逃者曰:「吾在此。虜不敢動。」使各歸業。明日問之,果妄。諸將以是服公。
韓忠彥使契丹,楊興公迎勞,問公所在,且曰:「滕公可謂開口見心矣。」忠彥歸奏,上喜,進公禮部侍郎,使再任。詔曰:「寬嚴有體,邊人安焉。」公因作堂,以「安邊」名之。公去國既久,而心在王室,著書五篇,一曰尊主勢,二曰本聖心,三曰校人品,四曰破朋黨,五曰贊治道,上之。其略曰:「陛下聖神文武,自足以斡運六合,譬之青天白日,不必點綴,自然清明。」識者韙其言。天下大旱,詔求直言。公上疏曰:「新法害民者,陛下既知之矣,但下一手詔,應熙寧二年以來所行新法,有不便者悉罷,則民氣和而天意解矣。」
富彥國之守青州也,嘗置教閱馬步軍九指揮。彥國既去,軍稍缺不補。公至青,復完之,至溢額數千。其後朝廷屢發諸路兵,或喪失不還,惟青州兵至今為盛。
其謫守池、安,皆以靜治聞,飲酒賦詩,未嘗有遷謫意。侍郎韓丕,旅殯于安五十年矣;學士鄭獬,安人也,既沒十年,貧不克葬。公皆葬之。著作佐郎木炎居喪以毀卒,公既助其葬,又為買田賙之。敕使謝諲市物于安,因緣為姦,民被其毒,公密疏姦狀,上為罷黜諲。自安定先生之亡,公常割俸以賙其子,及為湖州,祭其墓,哭之慟,東南之士歸心焉。
自揚徙鄆。歲方飢,乞淮南米二十萬石為備。鄆有劇賊數人,公悉知其所舍,遣吏掩捕皆獲,吏民不知所出。郡學生食不給,民有爭公田二十年不決者,公曰:「學無食,而以良田飽頑民乎!」乃請以為學田,遂絕其訟。學者作新田詩以美之。時淮南、京東皆大飢,公獨有所乞米為備,召城中富民與約曰:「流民且至,無以處之,則疾疫起,并及汝矣。吾得城外廢營地,欲為席屋以待之。」民曰:「諾。」為屋二千五百間,一夕而成。流民至,以次授地,井竈器用皆具。以兵法部勒,少者炊,壯者樵,婦女汲,老者休,民至如歸。上遣工部郎中王古按視之,廬舍道巷,引繩棋布,肅然如營陣。古大驚,圖上其事,有詔褒美。蓋活五萬人云。
徙真定。乞以便宜除盜,許之。然訖公之去,無一人死法外者。秋大熟,積飢之民,方賴以生,而有司爭糴,穀貴,公奏邊廩有餘,請罷糴二年,從之。
徙知太原府。河東兵勞民貧,而土豪將吏皆利於有警,故喜作邊事,民不堪命。公始至,蕃族來賀,令曰:「謹斥候,無開邊隙,有寇而失備,與無寇而生事者,皆斬。」自軍司馬沿邊安撫以下,皆勒以軍法。西人獵境上,河外請益兵。公曰:「寇來則死之,吾不出一兵也。」河東十二將,其四以備北,其八以備西,八將更休,為上下番。是歲八月,邊郡稱有警,請八將皆上,謂之防秋。公曰:「賊若并兵犯我,雖八將不敵也。若其不來,四將足矣。」卒遣更休。而將吏懼甚,扣閣爭之。公指其頸曰:「吾已捨此矣,頸可斷,兵不可出。」卒無寇,省芻粟十五萬。河東之所患者,鹽與和糴也。公稍更其法,明著稅額,而通鹽商配率糧草視物力高下,而不以占田多少為差,民以為便。陽曲縣舊治城西,汾決,徙城中,縣廢為荒田,公奏還之。使縣治堤防如黃河,民復成市。諸將駐列城者,長吏或不欲,捃誣以事,有至死者。公奏立法,將有罪徙他郡訊驗。諸將聞之,喜曰:「公保吾生,當報以死。」西夏請復故地,詔賜以四寨,而葭蘆隸河東。公曰:「取城易,棄城難。昔棄囉凡,西人襲我不備,喪金帛不貲,且為夷狄笑。」乃命部將訾虎、蕭士元以兵護遷,號令嚴整,寇不能近,無一瓦之失。將賜寨,公請先畫界而後棄,不從。西人已得地,則請凡畫界以綏德城為法,從之。公曰:「若法綏德,以二十里為界,則吳堡去葭蘆百二十里,為失百里矣。兵家以進退尺寸為強弱,今一舉而失百里,不可。」力爭之。已而諜者得西人之謀曰:「吾將出勁兵於義、吳二寨之間,劫漢使不得出兵,則二寨亦棄矣。」公遂復前議,章九上,至數萬言。議者謂近世名將無及公者。
公為文與詩,英發妙麗,每出一篇,學者爭誦之。篤於行義,事父母,撫諸弟,以孝友聞。臨大事,決大議,毅然不計死生。至於己私,則小心莊栗,惟恐有過。其事上及與人交,馭將吏,待妻子奴婢,一以至誠。仕自大理評事至右光祿大夫,職至龍圖閣學士,勳至上柱國,爵至南陽郡開國侯,食邑至一千六百戶,實封至八百戶,贈銀青光祿大夫。有文集二十卷。娶李氏,唐御史大夫栖筠之後,晉卿之女,累封建安郡君。先公卒,贈永寧郡君。子三人,祐、祁皆承奉郎,裕尚幼。女五人,長適朝請郎知楚州何洵直,次適宣德郎秘書省正字王炳,早卒。次適宣德郎太學博士王渙之,次復適王炳,季適方平之子朝散郎南京通判恕。孫男六人。將以元祐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癸酉,葬于蘇州長洲縣彭華鄉陽山之栗塢。銘曰:
天之降材,千夫一人。人之逢時,千載一君。生之既難,得之豈易。而彼讒人,曾不少置。昔在帝堯,甚畏巧言。讒說震驚,雖堯亦然。偉哉滕公,廊廟之具。帝欲用公,將起輒仆。賴帝之明,雖仆復興。小試于邊,戎狄是膺。日月逝矣,歲不我與。老成云亡,吾誰與處。若古有訓,無競維人。公之治邊,折衝精神。猛虎在山,藜藿茂遂。及其既亡,樵牧所易。公官三品,以壽考終。我銘之悲,夫豈為公。
王子立墓志誌銘
子立諱適,趙郡臨城人也。始予為徐州,子立為州學生,知其賢而有文,喜怒不見,得喪若一,曰:「是有類子由者。」故以其子妻之。與其弟遹子敏,皆從予於吳興。學道日進,東南之士稱之。予得罪於吳興,親戚故人皆驚散,獨兩王子不去,送予出郊,曰:「死生禍福,天也,公其如天何。」返取余家,致之南都。而子立又從子由謫於高安、績溪,同其有無,賦詩絃歌,講道著書於席門茅屋之下者五年,未嘗有慍色。予與子由有六男子,皆以童子從子立游,學文有師法,人人自重,不敢嬉宕,子立實使然。元祐四年冬,自京師將適濟南,未至,卒于奉高之傳舍,蓋十月二十五日也。享年三十五。
曾祖諱璘,贈中書令。妣田氏,楚國夫人。祖鬷,工部侍郎知樞密院,贈太尉,謚忠穆。妣宋氏,仁壽郡夫人。考諱正路,比部郎中,知濮州,贈光祿大夫。妣李氏,壽安縣君。一女初伏,有遺腹子裔。文集十五卷,其學長於禮服,子由謂其文「朱絃疏越,一唱而三歎」者也。七年十一月五日,其兄蘧子開,葬于臨城龍門鄉兩口村先塋之側。銘曰:
知性以為存,不壽非其怨也。知義以為榮,不貴非其羨也。而未能忘於文,則猶有意於傳也。嗚呼!百世之後,其姓名與我皆隱顯也。
寶月大師塔銘
寶月大師惟簡,字宗可,姓蘇氏,眉山人。於予為無服兄。九歲,事成都中和勝相院慧悟大師。十九得度,二十九賜紫,三十六賜號。其同門友文雅大師惟慶為成都僧,統所治萬餘人,鞭笞不用,中外肅伏。慶博學通古今,善為詩,至於持律總衆,酬酢事物,則師密相之也。凡三十餘年,人莫知其出於師者。
師清亮敏達,綜練萬事,端身以律物,勞己以裕人,人皆高其才,服其心。凡所欲為,趨成之。更新其精舍之在成都與郫者,凡二百七十三間,經藏一,盧舍那阿彌陀彌勒大悲像四,塼橋二十七,皆談笑而成,其堅緻可支一世。師於佛事雖若有為,譬之農夫畦而種之,待其自成,不數數然也。故余嘗以為修三摩鉢提者。蜀守與使者皆一時名公卿,人人與師善。然師常罕見寡言,務自却遠,蓋不可得而親疏者。喜施藥,所活不可勝數。少時瘠黑如梵僧,既老而晳,若復少者。或曰:「是有陰德發於面,壽未可涯也。」
紹聖二年六月九日,始得微疾,即以書告於往來者,敕其子孫皆佛法大事,無一語私其身。至二十二日,集其徒問日蚤暮。及辰,曰吾行矣。遂化,年八十四。是月二十六日,歸骨于城東智福院之壽塔。弟子三人,海慧大師士瑜先亡;次士隆;次紹賢,為成都副僧統。孫十四人,悟遷、悟清、悟文、悟真、悟緣、悟深、悟微、悟開、悟通、悟誠、悟益、悟權、悟緘。曾孫三人,法舟、法榮、法原。以家法嚴,故多有聞者。師少與蜀人張隱君少愚善,吾先君宮師亦深知之,曰:「此子才用不減澄觀,若事當有立於世,為僧亦無出其右者。」已而果然。予謫居惠州,舟實來請銘。銘曰:
大師寶月,古字簡名。出趙郡蘇,東坡之兄。自少潔齊,老而彌剛。領袖萬僧,名聞四方。壽八十四,臘六十五。瑩然摩尼,歸真于上。錦城之東,松柏森森。子孫如林,蔽芾其陰。
陸道士墓誌銘
道士陸惟忠,字子厚,眉山人。家世為黃冠師。子厚獨狷潔精苦,不容於其徒,去之遠游。始見予黃州,出所作詩,論內外丹指略,蓋自以為決不死者。然予嘗告之曰:「子神清而骨寒,其清可以仙,其寒亦足以死。」其後十五年,復來見予惠州,則得瘦疾,骨見衣表,然詩益工,論內外丹益精。曰:「吾真坐寒而死矣。每從事於養生,輒有以敗之,類物有害吾生者。」予曰:「然。子若死,必復為道士,以究此志。」予時適得美石如黑玉,曰:「當以是志子墓。」子厚笑曰:「幸甚。」久之,子厚去予之河源開元觀,客於縣令馮祖仁,而予亦謫海南。是歲五月十九日,竟以疾卒,年五十。祖仁葬之觀後,蓋紹聖四年也。銘曰:
嗚呼多藝此黃冠,詩棋醫卜內外丹。無求於世宜堅完,龜飢鶴瘦終難安。哀哉六巧坐一寒,柷子復來少宏寬,毋復清詩助痟酸。龍虎九成無或奸,往駕赤螭驂青鸞。
惠州官葬暴骨銘
有宋紹聖二年,官葬暴骨于是。是豈無主?仁人君子,斯其主矣。東坡居士銘其藏曰:
人耶天耶?隨念而徂。有未能然,宅此枯顱。後有君子,無廢此心。陵谷變遷,復棺衾之。
趙康靖公神道碑代張文定公作
宋有天下百二十有五年,六聖相師,專用一道曰仁,不雜他術。刑以不殺為能,兵以不用為功,財以不聚為富,人以不作聰明為賢。雖有絕人之材,而德不至,終不大用。六聖一心,守之不移。故自建隆以來至于今,卿相大臣,號多長者。記人之功,忘人之過,含垢匿瑕,犯而不校,以為常德。是以四方乂安,兵革不試,民之戴宋,有死無二。自漢以來,未有如今日之盛者。此六聖之德,而衆長者之助也。易曰:「師貞,丈人吉。」詩曰:「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書曰:「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孫黎民。」故太子少師趙公,服事三朝四十餘年,其德合於易之所謂「丈人」,詩之所謂「老成」,書之所謂「一介臣」者。
公諱槩,字叔平,其先河朔人也,徙於宋之虞城七世矣。曾祖著,後唐國子毛詩博士,贈太師中書令。妣劉氏,楚國太夫人。祖惠,宋州楚丘令,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韓國公。妣李氏,燕國太夫人,父幹,尚書駕部員外郎,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魯國公。妣張氏,魯國太夫人,高氏,唐國太夫人。
公七歲而孤,篤學自力。年十七舉進士。當時聞人劉筠、戚綸、黃宗旦皆稱其文詞必顯於時,而其器識宏遠,則皆自以為不及。當赴禮部試,楚守胡令儀醵黃金以贈之,公不受。天聖五年,擢進士第三人,授將作監丞,通判海州。歸見父老故人,幅巾徒步,人人至其家。召試學士院,除著作郎集賢校理,出知漣水軍。
公為進士時,鄧餘慶守漣水,館公於官舍,以教其子。餘慶所為多不法,公謝去。數月,餘慶以贓敗。及公為守,將至,或榜其所館曰豹隱堂,賦者三十餘人。歲飢,公勸誘富民,得米萬石,所活不可勝數。漣水有魚池,利入公帑,歲殺魚十餘萬,公始罷之,作放生碑池上。
移守通州,入為開封府推官。奏事殿中,賜五品服,且欲以為直集賢院。宰相以例不可,出知洪州。屬吏有鄭陶、饒奭者,挾持郡事,肆為不法,前守莫能制。州有歸化兵,皆故盜賊配流,已而選充者。奭與郡人胡順之共造飛語以動公,曰:「歸化兵得廩米陳惡,有怨言,不更給善米,且有變。」公笑不荅。會歸化卒有自容州戍所逃還犯夜者,公即斬以徇,收陶下獄,得其姦贓,且奏徙奭歙州,一郡股栗。城西南隅,當大江之衝,水歲為民患,公建為石堤,高丈五尺,長二百丈,用石九千段,取之有方,民不以為勞。明年夏堤成,而水大至,度與城平,恃堤以全,至于今賴之。
遷刑部員外郎同知宗正寺,出知青州,改直集賢院。賦稅未入中限,敕縣不得輒催科。是歲,夏稅先一月辦,坐失舉張誥,奪官罷歸。起監密州酒,徙楚州糧料院,以郊赦還官職,知滁州。山東大賊李小二過境上,告人曰:「我東人也。公嘗為青州,東人愛之如父母,我不忍犯。」遂寇廬、壽,犬牙不入境。
召修起居注,朝廷欲用修玉牒。久之,除歐陽脩起居注,朝廷欲驟用脩而難於躐公。公聞之,乃請郡自便。以為天章閣待制,賜三品服,糾察在京刑獄,遷兵部員外郎,遂知制誥,勾當三班院。會郊禮當進階封,且任一子京官。乞以母封郡太君。宰相謂公學士擬封不久矣。公曰:「母年八十一,朝夕不可期,願及今以為榮。」許之。後遂以為例。
改知審官院,判秘閣,與高若訥同判流內銓。若訥言往嘗知貢舉,聞母病不得出,幾不能生。公矍然即請郡以便親。宰相謂公曰:「旦夕為學士,可少待也。」公不聽,遂除蘇州。
明年丁母憂,服除,召入翰林為學士,知貢舉,館伴契丹泛使,遂報聘焉。會獵于興雲山之西,請公賦詩。詩成,契丹主親酌玉盃以勸公,且以素扇授其近臣劉六符,寫公詩,置之懷袖。使還,加侍讀學士,歷右司郎中,中書舍人,提舉在京諸司庫務。姦人冷清詐稱皇子,遷之江南。公曰:「清言不妄,不可遷。若詐,亦不可不誅。」詔公與包拯雜治之,得其實,乃誅清。李參為河北轉運使,職事辦治,進秩二等,且官其一子。郭申錫為諫官,爭之曰:「參職事所當辦,無功不可賞。」上怒,欲罪申錫。公言:「陛下始面諭申錫,毋面從吾過。今黜之,何以示天下。」乃止。
以龍圖閣學士禮部侍郎知鄆州,徙南京留守,拜御史中丞。中官鄧保吉引剩員禁中燒銀,公力言其不可,遂出之。又言:「張茂實不宜典兵衛。」未行。會公拜樞密副使,復言之。乃出茂實知曹州。
拜參知政事。方是時,皇嗣未立,天下以為憂。仁宗始命英宗領宗正,公言宗正未足為重,遂與執政建言,宜立為皇太子。從之。
英宗即位,遷戶部侍郎,又遷吏部。熙寧初,遷左丞,公年七十矣,求去位,不許。章數上,乃以為觀文殿學士吏部尚書知徐州,遂請老不已,以太子少師致仕。
居睢陽十五年,猶以讀書著文憂國愛君為事。集古今諫爭為諫林一百二十卷奏之。上甚喜,賜詔曰:「士大夫請老而去者,皆以聲問不至朝廷為高。得卿所奏書,知有志愛君之士,雖退休山林,未嘗一日忘也。當置坐右,以時省閱。」上祠南郊明堂,率嘗召公陪祀,每辭以老疾,間嘗一至都下,亦以足疾辭不入見。詔中貴人撫問,二府就所館宴勞之。累階至特進,勳上柱國,封天水郡開國公,賜號推忠保德翊戴功臣。元豐初,省功臣號。三年,官制改,解特進。
六年正月十五日,薨于永安坊里第,享年八十八。輟視朝一日,贈太師,謚康靖。前作遺範以戒子孫,纖悉必具,以某年月日,葬于宋城縣天巡鄉,地與日皆公所自卜也。娶李氏,封汝陰郡夫人,先公二十五年卒于鄆州。子榮緒殿中丞,敦緒將作監主簿,皆早亡;元緒,宣德郎;公緒,校書郎。女二人,長適光祿寺丞王力臣,幼適朝奉大夫程嗣恭。孫男四人,嗣徽通直郎,嗣真宣義郎,嗣賢試校書郎,嗣光未命。曾孫男六人,韡太廟齋郎,餘未名。
公為人樂易深中,恢然偉人也。平生與人,實無所怨怒,非特不形於色而已。專務掩惡揚善,以德報怨,出於至誠,非勉強者。天下稱之,庶幾漢劉寬、唐婁師德之徒云。始,歐陽脩躐公為知制誥,人意公不能平。及脩坐累對詔獄,人莫敢為言,公獨抗章言脩無罪,為仇人所中傷,陛下不可以天下法為人報仇。上感悟,脩以故得全。公既老,脩亦退居汝南,公自睢陽往從之游,樂飲旬日。蘇舜欽為進奏院,以羣飲得罪。公言與會者,皆一時名人,若舉而棄之,失士大夫望,非朝廷福。張誥以贓敗竄海上,公坐貶累年,而憐誥終不衰,間使人至海上勞問賙給之。代馮浩為鄆州,吏舉按浩侵用公使錢三十萬,當以浩職田租償官。公曰:「浩,吾同年也,且知其貧,不可。」以己俸償之。公所為大略如此。至於敦尚契舊,葬死養孤,蓋不可勝數。
余於公為里人,少相善也,退而老於鄉,日從公游,蓋知之詳矣。元緒以墓碑為請,義不可以辭。銘曰:
維古任人,仁義是圖。仁近於弱,義近於迂。課其功利,歲計有餘。在漢孝文,發政之初。欲以利口,登進嗇夫。有臣釋之,實矢厥謨,世謂長者。絳侯相如,皆訥於言,有口若無。豈效此子,喋喋巧諛。帝用感悟,老成是親。清凈無為,鑒于暴秦。歷祀四百,世載其仁。赫赫我宋,以聖繼神。於穆仁宗,如歲之春。招延朴忠,屏遠佞人。豈獨左右,刑于庶民。維時趙公,含德不發。如圭如璧,如金如錫。置之不慍,用之不懌。帝識其心,長者之傑。遂授以政,歷任三葉。濟于艱難,不不跋。公在朝廷,靖恭寡言。不忮不求,孰知其賢。望其容貌,有恥而悛。薄夫以敦,鄙夫以寬。今其亡矣,吾誰與存。作此銘詩,以詔後昆。
東坡後集 卷十九
釋教五十首
請凈慈法涌禪師入都疏
京師禪學之盛,發於本、秀二公。本既還山,秀復入寂。駙馬都尉張君予來聘法涌,繼揚宗風;東坡居士適在錢塘,實為敦勸。太丘道廣,廣則難周;仲舉性峻,峻則少通。法涌童子畫沙,已具佛智;維摩無語,猶涉二門。雖吾先師,不異是說;質之孔孟,蓋有成言。不為穿窬,仁義不可勝用;博施濟衆,堯舜其猶病諸。我願法涌廣大慈悲,印宗仁得仁之侶;深嚴峻峙,訶未證謂證之人。本自不然,伏惟珍重。
捨銅龜子文
蘇州報恩寺重造古塔,諸公皆捨所藏舍利。予無舍利可捨,獨捨盛舍利者,敬為四恩三有捨之。故人王頤為武功宰,長安有修古塔者,發舊葬得之以遺余,余以藏私印。成壞者有形之所不免,而以藏舍利則可以久存,藏私印或以速壞。貴舍利而賤私印,樂久存而悲速壞,物豈有是哉。余其并是捨之。
書若逵所書經後
楚懷比丘,示我若逵所書二經。經為幾品,品為幾偈,偈為幾句,句為幾字,字為幾畫,其數無量。而此字畫,平等若一,無有高下,輕重大小。云何能一?以忘我故。若不忘我,一畫之中,已現二相,而況多畫。如海上沙,是誰磋磨,自然勻平,無有麤細。如空中雨,是誰揮灑,自然蕭散,無有疏密。咨爾楚逵,若能一念,了是法門,於剎那頃,轉八十藏,無有忘失,一句一偈。東坡居士,說是法已,復還其經。
重請戒長老住石塔疏
大士未曾說法,誰作金毛之聲;衆生各自開堂,何關石塔之事。去無作相,住亦隨緣。長老戒公,開不二門,施無盡藏。念西湖之久別,本是偶然;為東坡而少留,無不可者。一時作禮,重聽白推。渡口船回,依舊雲山之色;秋來雨過,一新鐘鼓之音。
書孫元忠所書華嚴經後
余聞世間凡富貴人,及諸天龍鬼神具大威力者,修無上道難,造種種福業易。所發菩提心,旋發旋忘,如飽滿人,厭棄飲食。所作福業,舉意便成,如一滴水,流入世間,即為江河。是故佛說此等,真可畏怖,一念差失,萬劫墮壞,一切龍服,地行天飛,佛在依佛,佛成依僧,皆以是故。維鎮陽平山子龍,靈變莫測,常依覺實,二大比丘。有大檀越孫溫靖公,實能致龍,與相賓友。曰雨曰霽,惟公所欲。公之與此,二大比丘,及此二龍,必同事佛,皆受佛記。故能於未來世,各以願力,而作佛事。觀公奏疏,本欲為龍作廟,又恐血食,與龍增業,故上乞度僧,以奉祠宇。公之愛龍,如愛其身,只令作福,不令造業。若推此心,以及世間,待物如我,待我如物。予知此人,與佛無二,覺既圓寂,公亦棄世。其子元忠,為公親書華嚴經八十卷,累萬字,無有一點一畫見怠惰相。人能攝心,一念專靜,便有無量應感。而元忠此心盡八十卷,終始若一。予知諸佛,悉已見聞,若以此經置此山中,則公與二士若龍,在在處處,皆當相見。共度衆生,無有窮盡,而元忠與予,亦當與焉。
觀音贊
興國浴室院法真大師慧汶,傳寶禪月大師貫休所畫十六大阿羅漢,左朝散郎集賢校理歐陽棐,為其女為軾子婦者,捨所服用裝新之。軾亦家藏慶州小孟畫觀世音,捨為中尊,各作贊一首,為亡者追福滅罪。
衆生墮八難,身心俱喪失。惟有一念在,能呼觀世音。火坑與刀山,猛獸諸毒藥。衆苦萃一身,呼者常不痛。呼者若自痛,則必不能呼。若其了不痛,何用呼菩薩。當自救痛者,不煩觀音力。衆生以二故,一身受衆苦。若能真不二,則是觀世音。八萬四千人,同時俱赴救。
羅漢贊十六首
第一
正坐斂眉,扼腕立拂。問此大士,為言為默?默如雷霆,言如墻壁。非言非默,百祖是式。
第二
旃檀非煙,火亦無香。是從何生?俯仰在亡。彈指贊歎,善思念之。是一炷香,是天人師。
第三
一劫七日,剎那三世,何念之深。屈指默計,屈者已往,信者未然。孰能住此,屈信之間。
第四
我觀西方,度無量國。諸佛陀耶,在我掌握。右顧曄然,汝則皆西。隨我所印,識道不迷。
第五
耆年何者,粲然復少。我知其心,佛不妄笑。瞋喜雖幻,笑則非瞋。施此無憂,與無量人。
第六
袖手不言,跏趺終日。兩眉雖舉,六用皆寂。寂不為身,動不為人。天作時雨,山川出雲。
第七
以惡駭物,如火自爇。以信入佛,如水自濕。垂眉捧手,為誰虔恭。導師無德,水火無功。
第八
六塵既空,出入息滅。松摧石隕,路迷草合。逐獸于原,得已亡弓。偶然汲水,忽焉相逢。
第九
以口誦經,以手歎法。是二道場,各自起滅。孰知毛竅?八萬四千。皆作佛事,說法熾然。
第十
掌中浮圖,舍利所宅。放大光明,照十方剎。櫝而藏之,了無見聞。衆所發心,與佛皆存。
第十一
左手持經,右手引帶。為卷為開,是義安在?已讀則卷,未讀則開。我無所疑,其音如雷。
第十二
面門月圓,瞳子電爛。示和猛容,作威喜觀。龍象之姿,魚鳥所驚。以是幻身,為護法城。
第十三
手中竹根,所指如意。云何不動?無意可指。食已宴坐,便腹果然。是中空洞,以受世間。
第十四
梵書旁行,俛首注視。不知有經,而況字義。佛子云何?飽食晝眠。勤苦功用,諸佛亦然。
第十五
衆生顛倒,為物所轉。我轉是珠,以一貫萬。過現不住,未則未來。舉珠示人,孰為輪迴?
第十六
以口說法,法不可說。以手示人,手去法滅。生滅之中,了然真常。是故我法,不離色聲。
水陸法像贊并引
蓋聞凈名之鉢,屬饜萬口。寶積之蓋,徧覆十方。若知法界,本造於心。則雖凡夫,皆具此理。昔在梁武皇帝,始作水陸道場,以十六名,盡三千界。用狹而施博,事約而理詳。後生莫知,隨世增廣。若使一二而悉數,雖至千萬而靡周。惟我蜀人,頗存古法。觀其像設,猶有典刑。虔召請於三時,分上下者八位。但能起一念於慈悲之上,自然撫四海於俛仰之間。軾敬發願心,具嚴繪事,而大檀越張侯致禮,樂聞其事。共結勝緣,請法雲寺法涌禪師善本,善擇其徒,修營此會,永為無礙之施,同守不刊之儀。軾拜手稽首,各為之贊,凡十六首。
上八位
一切常住佛陀耶衆
謂此為佛,是事理障。謂此非佛,是斷滅相。事理既融,斷滅亦空。佛自現前,如日之中。
一切常住達摩耶衆
以意為根,是謂法塵。以佛為體,是謂法身。風止浪靜,非有別水。放為江河,匯為沼沚。
一切常住僧伽耶衆
佛既強名,法亦非真。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惟佛法僧,非三非一。如雲出雨,如水現日。
一切常住大菩薩衆
神智無方,解脫無礙。以何因緣,得大自在。障盡願滿,反于自然。無始以來,亡者復存。
一切常住大辟支迦衆
現無佛處,修第二乘。如日入時,膏火為燈。我說二乘,如應病藥。敬禮辟支,即大圓覺。
一切常住大阿羅漢衆
大不可知,山隨綫移。小入無間,澡身軍持。我雖不能,能設此供。知一切人,具此妙用。
一切五通神仙衆
孰云飛仙,高舉違世。湛然神凝,物不疵癘。為同為異,本自無同。契我無生,長生之宗。
一切護法龍神衆
外道壞法,如刀截風。壞者既妄,護者亦空。偉茲龍神,威而不怒。示有四友,佛之禦侮。
下八位
一切官僚吏從衆
至難者君,至憂者臣。以衆生故,現宰官身。以難為易,以憂為樂。樂兼萬人,禍倍衆惡。
一切天衆
苦極則修,樂極則流。禍福無窮,糾纏相求。遂超欲色,至非非想。不如一念,真發無上。
一切阿修羅衆
正念淳想,則為飛行。毫釐之差,遂墮戰爭。以此為道,穴胸隕首。是真作家,當師子吼。
一切人衆
地獄天宮,同一念頃。涅槃生死,同一法性。抱寶號窮,鑽穴索空。今夕何夕,當選大雄。
一切地獄衆
汝一念起,業火熾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觀法界性,起滅電速。知惟心造,是破地獄。
一切餓鬼衆
說食無味,涎流妄嚥。真食無火,中虛妄見。美從妄生,惡亦幻成。知幻即離,既飽且寧。
一切畜生衆
欲人不知,心則有負。此念未成,角尾已具。集我道場,一洗濯之。盡未來劫,愧者勿為。
一切六道外者衆
陋劣之極,蕩於眇冥。胎卵濕化,莫從而生。聞吾法音,飆起雷動。如夢覺人,不復見夢。
釋迦文佛頌并引
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蘇軾,為亡妻同安郡君王氏閏之,請奉議郎李公麟敬畫釋迦文佛及十大弟子。元祐八年十一月十一日,設水陸道場供養。軾拜手稽首而作頌曰:
我願世尊,足指按地。三千大千,凈琉璃色。其中衆生,靡不解脫。如日出時,眠者皆作。如雷震時,蟄者皆動。同證無上,永不退轉。
僧伽贊
盲人有眼不自知,忽然見日喜而舞。非謂日月有在亡,實自慶我眼根在。泗濱大士誰不見?而有熟視不見者。彼豈無眼業障故,以知見者皆希有。若能便作希有見,從此成佛如反掌。傳摹世間千萬億,皆自大士法身出。麻田供養東坡贊,見者無數悉成佛。
阿彌陀佛贊
蘇軾之妻王氏,名閏之,字季章,年四十六,元祐八年八月一日卒于京師。臨終之夕,遺言捨所受用,使其子邁、迨、過為畫阿彌陀像。紹聖元年六月九日,像成,奉安于金陵清涼寺。贊曰:
佛子在時百憂繞,臨行一念何由了。口誦南無阿彌陀,如日出地萬國曉。何況自捨所受用,畫此圓滿天日表。見聞隨喜悉成佛,不擇人天與蟲鳥。但當常作平等觀,本無憂樂與壽夭。丈六全身不為大,方寸千佛夫豈小。此心平處是西方,閉眼便到無魔嬈。
無名和尚頌觀音偈徐因饒州人
我觀諸佛及菩薩,皆以六塵作佛事。雖有妙智如觀音,根性亦自聞思復。佛子流浪無始劫,未空言語文字性。譬如多財石季倫,知財為害不早散。手揮金寶棄溝壑,不如施與貧病者。纍纍三百五十珠,持與觀音作纓絡。
無名和尚傳贊
道無分成,佛無滅生。如影外光,孰在孰亡?如井中空,孰虛孰盈?無名和尚,蓋名無名。
蘇程庵銘并引
程公庵,南華長老辯公為吾表弟程德孺作也。吾南遷過之,更其名曰蘇程,且銘之曰:
辯作庵,寶林南。程取之,不為貪。蘇後到,住者三。蘇既住,程則去。一彈指,三世具。如我說,無是處。百千燈,同一光。一塵中,兩道場。齊說法,不相妨。本無通,安有礙。程不去,蘇亦在。各徧滿,無雜壞。
思無邪齋銘并敘
東坡居士問法於子由。子由報以佛語曰:「本覺必明,無明明覺。」居士欣然有得於孔子之言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夫有思皆邪也,無思則土木也,吾何自得道,其惟有思而無所思乎?于是幅巾危坐,終日不言。明目直視,而無所見。攝心正念,而無所覺。於是得道,乃名其齋曰思無邪,而銘之曰:
大患緣有身,無身則無病。廓然自圓明,鏡鏡非我鏡。如以水洗水,二水同一凈。浩然天地間,惟我獨也正。
虔州崇慶禪院新經藏記
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曰:「以無所得故而得。」舍利弗得阿羅漢道,亦曰:「以無所得故而得。」如來與舍利弗若是同乎?曰:何獨舍利弗,至於百工賤技,承蜩意鉤,履狶畫墁,未有不同者。論道之大小,雖至於大菩薩,其視如來,猶若天淵然,及其以無所得故而得,則承蜩意鉤,履狶畫墁,未有不與如來同者也。以吾之所知,推至其所不知,嬰兒生而導之言,稍長而教之書,口必至於忘聲,而後能言,手必至於忘筆,而後能書,此吾之所知也。口不能忘聲,則語言難於屬文,手不能忘筆,則字畫難於刻琱。及其相忘之至也,則形容心術,酬酢萬物之變,忽然而不自知也。自不能者而觀之,其神智妙達,不既超然與如來同乎!故金剛經曰: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以是為技,則技疑神;以是為道,則道疑聖。古之人與人皆學,而獨至於是,其必有道矣。
吾非學佛者,不知其所自來,獨聞之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夫有思皆邪也,善惡同而無思,則土木也,云何能使有思而無邪,無思而非土木乎!嗚呼,吾老矣,安得數年之暇,託於佛僧之宇,盡發其書,以無所思心會如來意,庶幾於無所得故而得者。謫居惠州,終歲無事,宜若得行其志。而州之僧舍無所謂經藏者,獨榜其所居室曰思無邪齋,而銘之致其志焉。
始吾南遷,過虔州,與通守奉議郎俞君括游。一日訪廉泉,入崇慶院,觀寶輪藏。君曰:「是於江南壯麗為第一,其費二千餘萬,前長老曇秀始作之,幾於成而寂。今長老惟湜嗣成之。奔走二老之間,勸導經營,銖積寸累,十有六年而成者,僧知錫也。子能愍此三士之勞,為一言記之乎?」吾蓋心許之。
俞君博學能文,敏於從政,而恬於進取。數與吾書,欲棄官相從學道。自虔罷歸,道病卒於廬陵。虔之士民,有巷哭者,吾亦為出涕。故作此文,以遺湜、錫,并論孔子思無邪之意,與吾有志無書之歎,使刻于石,且與俞君結未來之因乎?
紹聖二年五月二十七日記
書柳子厚大鑒禪師碑後
釋迦以文教,其譯於中國,必託於儒之能言者,然後傳遠。故大乘諸經至楞嚴,則委曲精盡勝妙獨出者,以房融筆授故也。柳子厚南遷,始究佛法,作曹谿、南嶽諸碑,妙絕古今,而南華今無刻石者。長老重辯師,儒釋兼通,道學純備,以謂自唐至今,頌述祖師者多矣,未有通亮簡正如子厚者。蓋推本其言,與孟軻氏合,其可不使學者晝見而夜誦之。故具石請予書其文。唐史元和中,馬總自虔州刺史遷安南都護,徙桂管經略觀察使,入為刑部侍郎。今以碑考之,蓋自安南遷海南,非桂管也。韓退之祭馬公文亦云:「自交州抗節番禺,曹谿謚號,決非桂帥所當請。」以是知唐史之誤,當以碑為正。紹聖二年六月九日。
書金光明經後
軾之幼子過,其母同安郡君王氏諱閏之,字季章,享年四十有六。以元祐八年八月一日,卒於京師,殯於城西惠濟院。過未免喪,而從軾遷於惠州,日以遠去其母之殯為恨也。念將祥除,無以申罔極之痛,故親書金光明經四卷,手自裝治,送虔州崇慶禪院新經藏中,欲以資其母之往生也。泣而言於軾曰:「書經之勞微矣,不足以望豐報,要當口誦而心通,手書而身履之,乃能感通佛祖,升濟神明,而小子愚冥,不知此經皆真實語耶,抑寓言也?當云何見云何行?」軾曰:「善哉問也。吾常聞之張文定公安道曰:佛乘無大小,言亦非虛實,顧我所見如何耳。萬法一致也,我若有見,寓言即是實語;若無所見,實寓皆非。故楞嚴經云:若一衆生未成佛,終不於此取涅槃。若諸菩薩急於度人,不急於成佛,盡三界衆生皆成佛已,我乃涅槃。若諸菩薩覺知此身無始以來,皆衆生相。冤親拒受,內外障護,即卵生相。壞彼成此,損人益己,即胎生相。愛染留連,附記有無,即濕生相。一切物變,為己主宰,即化生相。此四衆生相者,與我流轉,不覺不知,勤苦修行,幻力成就。由此四相,伏我諸根,為涅槃相。以此成佛,無有是處。此二菩薩,皆是正見。乃知佛語,非寓非實。今汝若能為流水長者,以大願力,象取無礙法水,以救汝流浪渴涸之魚,又能觀諸世間,雖甚可愛,而虛幻無實,終非我有者,汝即捨離。如薩埵王子捨身,雖甚可惡,而業所驅迫,深可憐憫者,汝即布施。如薩埵王子施虎,行此捨施,如飢就食,如渴求飲,則道可得,佛可成,母可拔也。」過再拜稽首,願書其末。紹聖二年八月一日。
金剛經跋尾
聞昔有人,受持諸經,攝心專妙。常以手指,作捉筆狀。於虛空中,寫諸經法。是人去後,此寫經處,自然嚴凈,雨不能濕。凡見聞者,孰不贊歎,此希有事。有一比丘,獨拊掌言,惜此藏經,止有半藏。乃知此法,有一念在,即為塵勞。而況可以,聲求色見。今此長者,譚君文初,以念親故,示入諸相。取黃金屑,書金剛經,以四句偈,悟入本心。灌流諸根,六塵清凈。方此之時,不見有經,而況其字。字不可見,何者為金。我觀譚君,孝慈忠信,內行純備。以是衆善,莊嚴此經,色相之外,炳然煥發。諸世間眼,不具正見,使此經法,缺陷不全。是故我說,應如是見。東坡居士,說是法已,復還其經。
廣州東莞縣資福寺舍利塔銘并敘
自有生人以來,人之所為見於世者,何可勝道?其鼓舞天下,經緯萬世,有偉於造物者矣。考其所從生,實出於一念。巍乎大哉,是念也,物復有烈於此者乎?是以古之真人,以心為法,自一身至一世界,自一世界至百千萬億世界,於屈信臂,須作百千萬億變,如佛所言,皆真實語,無可疑者。至於持身厲行,練精養志,或乘風而仙,或解形而去,使枯槁之餘,化為金玉,時出光景,以作佛事者,則多有矣。其見伏去來,皆有時會,非偶然者。予在惠州,或示予以古舍利,狀若覆盂,圓徑五寸,高三寸,重一斤一兩,外密而中疏,其理如芭蕉,舍利生其中無數,五色具備,意必真人大士之遺體。蓋腦之在顱中,顱亡而腦存者。予曰:「是當以施僧與衆共之,藏私家非是。」其人難之。適有東莞資福長老祖堂來惠州,見而請之曰:「吾方建五百羅漢閣,壯麗甲於南海,舍利當栖我閣上。」則以犀帶易之。有自京師至者,得古玉璧,試取以薦舍利,若合符契。堂喜,遂并璧持去,曰:「吾當以金銀琉璃為崒堵波,置閣上。」銘曰:
真人大士何所修,心精妙明含九州。此身性海一浮漚,委蛻如遺不自收。戒光定力相烝休,結為寶珠散若旒。流行四方獨此留,帶犀微矣何足酬。璧來萬里端相投,我非予堂堂非求。共作佛事知誰由,瑞光一起三千秋,永照南海通羅浮。
東坡後集 卷二十
釋教二十五首
海月辯公真贊并引
錢塘佛者之盛,蓋甲天下。道德才智之士,與妄庸巧偽之人,雜處其間,號為難齊。故於僧職正副之外,別補都僧正一員。簿帳案牒,奔走將迎之勞,專責正副以下,而都師領略其要,實以行解表衆而已。然亦通號為僧官,故高舉遠引山栖絕俗之士,不屑為之。惟清通端雅,外涉世而中遺物者,乃任其事,蓋亦難矣。予通守錢塘時,海月大師惠辯者,實在此位。神宇澄穆,不見慍喜,而緇素悅服,予固喜從之游。時東南多事,吏治少暇,而予方年壯氣盛,不安厥官。每往見師,清坐相對,時聞一言,則百憂冰解,形神俱泰。因悟莊周所言東郭順子之為人,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蓋師之謂也歟?一日師臥疾,使人請予入山。適有所未暇,旬餘乃往,則師之化四日矣。遺言須予至乃闔棺,趺坐如生,頂尚溫也。予在黃州,夢至西湖上,有大殿榜曰彌勒下生,而故人辯才、海月之流,皆行道其間。師沒後二十一年,予謫居惠州,天竺凈惠師屬參寥子以書遺予曰:「檀越許與海月作真贊,久不償此願,何也?」予矍然而起,為說贊曰:
人皆趨世,出世者誰?人皆遺世,世誰為之?爰有大士,處此兩間。非濁非清,非律非禪。惟是海月,都師之式。庶復見之,衆縛自脫。我夢西湖,天宮化城。見兩天竺,宛如平生。雲披月滿,遺像在此。誰其贊之?惟東坡子。
夢齋銘并敘
至人無夢。或曰:「高宗、武王、孔子皆夢,佛亦夢。夢不異覺,覺不異夢,夢即是覺,覺即是夢,此其所以為無夢也歟?」衛玠問夢於樂廣,廣對以想曰:「形神不接而夢,此豈想哉?」對曰:「因也。」或問因之說,東坡居士曰:「世人之心,依塵而有,未嘗獨立也。塵之生滅,無一念住。夢覺之間,塵塵相授。數傳之後,失其本矣。則以為形神不接,豈非因乎?人有牧羊而寢者,因羊而念馬,因馬而念車,因車而念蓋,遂夢曲蓋鼓吹,身為王公。夫牧羊之與王公亦遠矣,想之所因,豈足怪乎?居士始與芝相識於夢中,旦以所夢求而得之,今二十四年矣,而五見之。每見輒相視而笑,不知是處之為何方,今日之為何日,我爾之為何人也。」題其所寓室曰夢齋,而子由為之銘曰:
法身充滿,處處皆一。幻身虛妄,所至非實。我觀世人,生非實中。以寤為正,以寐為夢。忽寐所遇,執寤所遭。積執成堅,如丘山高。若見法身,寤寐皆非。知其皆非,寤寐無為。遨游四方,齋則不遷。南北東西,法身本然。
十八大阿羅漢頌
蜀金水張氏,畫十八大阿羅漢。軾謫居儋耳,得之民間。海南荒陋,不類人世,此畫何自至哉!久逃空谷,如見師友,乃命過躬,易其裝標,設燈塗香果以禮之。張氏以畫羅漢有名,唐末蓋世擅其藝,今成都僧敏行,其玄孫也。梵相奇古,學術淵博,蜀人皆曰:「此羅漢化生其家也。」軾外祖父程公,少時游京師,還遇蜀亂,絕糧不能歸,困臥旅舍。有僧十六人往見之曰:「我公之邑人也。」各以錢二百貸之,公以是得歸,竟不知僧所在。公曰:「此阿羅漢也。」歲設大供四。公年九十,凡設二百餘供。今軾雖不親覩其人,而困厄九死之餘,鳥言卉服之間,乃獲此奇勝,豈非希闍之遇也哉?乃各即其體像,而窮其思致,以為之頌。
第一尊者,結跏正坐,蠻奴側立。有鬼使者,稽顙于前,侍者取其書通之。頌曰
月明星稀,孰在孰亡。煌煌東方,惟有啟明。咨爾上座,及阿闍黎。代佛出世,惟大弟子。
第二尊者,合掌趺坐,蠻奴捧櫝于前。老人發之。中有琉璃缾,貯舍利十數。頌曰
佛無滅生,通塞在人。墻壁瓦礫,誰非法身。尊者斂手,不起于坐。示有敬耳,起心則那。
第三尊者,扶烏木養和。正坐。下有白沐猴獻果,侍者執盤受之。頌曰
我非標人,人莫吾識。是雪衣者,豈具眼隻。方食知獻,何愧於猿。為語柳子,勿憎王孫。
第四尊者,側坐屈三指,荅胡人之問。下有蠻奴捧函,童子戲捕龜者。頌曰
彼問云何,計數以對。為三為七,莫有知者。雷動風行,屈信指間。汝觀明月,在我指端。
第五尊者,臨淵濤,抱膝而坐。神女出水中,蠻奴受其書。頌曰
形與道一,道無不在。天宮鬼府,奚往而礙。婉彼奇女,躍于濤瀧。神馬凥輿,攝衣從之。
第六尊者,右手支頤,左手拊稚師子。顧視侍者,擇瓜而剖之。頌曰
手拊雛猊,目視瓜獻。甘芳之意,若達于面。六塵並入,心亦徧知。即此知者,為大摩尼。
第七尊者,臨水側坐。有龍出焉,吐珠其手中。胡人持短錫杖,蠻奴捧鉢而立。頌曰
我以道眼,為傳法宗。爾以願力,為護法龍。道成願滿,見佛不怍。盡取玉函,以畀思邈。
第八尊者,並膝而坐,加肘其上。侍者汲水過前,有神人涌出于地,捧槃獻寶。頌曰
爾以捨來,我以慈受。各獲其心,寶則誰有。視我如爾,取與則同。我爾福德,如四方空。
第九尊者,食已襆鉢,持數珠,誦呪而坐。下有童子,構火具茶,又有理筒注水蓮池中者。頌曰
飯食已畢,襆鉢而坐。童子茗供,吹籥發火。我作佛事,淵乎妙哉。空山無人,水流花開。
第十尊者,執經正坐。有仙人侍女焚香於前,頌曰
飛仙玉潔,侍女雲眇。稽首炷香,敢問至道。我道大同,有覺無脩。豈不長生?非我所求。
第十一尊者,趺坐焚香。侍者拱手,胡人捧函而立。頌曰
前聖後聖,相喻以言,口如布穀,而意莫傳。鼻觀寂如,諸根自例。孰知此香,一炷千偈。
第十二尊者,正坐入定枯木中,其神騰出于上,有大蟒出其下。頌曰
默坐者形,空飛者神。二俱非是,孰為此身?佛子何為?懷毒不已。願解此相,問誰縛爾。
第十三尊者,倚杖垂足側坐。侍者捧函而立,有虎過前,有童子怖匿而竊窺之。頌曰
是與我同,不噬其妃。一念之差,墮此髬髵。導師悲愍,為爾顰歎。以爾猛烈,復性不難。
第十四尊者,持鈴杵,正坐誦呪。侍者整衣於右,胡人橫短錫跪坐於左。有虵一角,若仰訴者。頌曰
彼髯而虬,長跪自言。特角亦來,身移怨存。以無言音,誦無說法。風止火滅,無相仇者。
第十五尊者,須眉皆白,袖手趺坐。胡人拜伏於前,蠻奴手持拄杖,侍者合掌而立。頌曰
聞法最先,事佛亦久。耄然衆中,是大長老。薪水井臼,老矣不能。摧伏魔軍,不戰而勝。
第十六尊者,橫如意趺坐。下有童子發香篆,侍者注水花盆中。頌曰
盆中浮紅,篆煙繚青。無問無荅,如意自橫。點瑟既希,昭琴不鼓。此間有曲,可歌可舞。
第十七尊者,臨水側坐,仰觀飛鶴。其一既下集矣,侍者以手拊之。有童子提竹籃,取果實投水中。頌曰
引之浩茫,與鸖皆翔。藏之幽深,與魚皆沉。大阿羅漢,入佛三昧。俯仰之間,再拊海外。
第十八尊者,植拂支頤,瞪目而坐。下有二童子,破石榴以獻。頌曰
植拂支頤,寂然跏趺。尊者所游,物之初耶。聞之於佛,及吾子思。名不用處,是未發時。
跋尾
佛滅度後,閻浮提衆生剛狠自用,莫肯信入。故諸賢聖皆隱不現,獨以像設遺言,提引未悟,而峨眉、五臺、廬山、天台猶出光景變異,使人了然見之。軾家藏十六羅漢像,每設茶供,則化為白乳,或凝為雪花桃李芍藥,僅可指名。或云:羅漢慈悲深重,急於接物,故多現神變。倘其然乎?今於海南得此十八羅漢像,以授子由弟,使以時修敬,遇夫婦生日,輒設供以祈年集福,并以前所作頌寄之。子由以二月二十日生,其婦德陽郡夫人史氏,以十一月十七日生。是歲中元日題。
藥師琉璃光佛贊并引
佛弟子蘇籥,與其妹德孫,病久不愈。其父過,母范氏,供養祈禱藥師琉璃光佛,遂獲痊損。其大父軾,特為造畫尊像,敬拜稽首,為之贊曰:
我佛出現時,衆生無病惱。世界悉琉璃,大地皆藥草。我今衆稚孺,仰佛如翁媼。面頤既圓平,風末亦除掃。弟子籥與德,前世衲衣老。敬造世尊像,壽命仗佛保。
廣州資福寺羅漢閣碑
衆生以愛,故入生死。由於愛境,有逆有順。而生喜怒,造種種業。展轉六趣,至千萬劫。本所從來,唯有一愛,更無餘病。佛大醫王,對病為藥。唯有一捨,更無餘藥,常以此藥,而治此病。如水救火,應手當滅。云何衆生,不滅此病。是導師過,非衆生咎。何以故?衆生所愛,無過身體。父母有疾,割肉刺血,初無難色。若復鄰人,從其求乞,一爪一髮,終不可得。有二導師,其一清凈,不入諸相,能知衆生生死之本,能使衆生了然見知。不生不死,出輪回處。是處安樂,堪永依怙,無異父母。支體可捨,而況財物。其一導師,以有為心,行有為法。縱不求利,即自求名。譬如鄰人,求乞爪髮,終不可得,而況肌肉。以此觀之,愛吝不捨,是導師過。設如有人,無故取米,投坑穽中,見者皆恨。若以此米,施諸鳥雀,見者皆喜。鳥雀無知,受我此施,何異坑穽。而人自然,有喜有慍。如使導師,有心有為,則此施者,與棄何異。以此觀之,愛吝不捨,非衆生咎。四方之民,皆以勤苦,而得衣食,所得毫末,其苦無量。獨此南越嶺海之民,貿遷重寶,坐獲富樂。得之也易,享之也愧。是故其人,以愧故捨。海道幽險,死生之間,曾不容髮。而況飄墮羅剎鬼國,呼號神天,佛菩薩僧,以脫須臾。當此之時,身非己有,而況財物,實同糞土。是故其人,以懼故捨。愧懼二法,助發善心,是故越人輕施樂捨,甲於四方。東莞古邑,資福禪寺,有老比丘,祖堂其名,未嘗戒也,而律自嚴,未嘗求也,而人自施。人之施堂,如物在衡,損益銖黍,了然覺知。堂之受施,如水涵影,雖千萬過,無一留者。堂以是故,創作五百大阿羅漢,嚴凈寶閣,涌地千柱,浮空三成,壯麗之極,實冠南越。東坡居士,見聞隨喜,而說偈言:
五百大士栖此城,南珠大貝皆東傾。衆心回春柏再榮,鐵林東來閣乃成。寶骨未到先通靈,赤蛇白璧珠夜明。三十襲吉誰敢爭,層檐飛空俯日星。海波不搖颶無聲,天風徐來韻流鈴。一洗瘴霧冰雪清,人無南北壽且寧。
靜安縣君許氏繡觀音贊
太岳之裔,邑于靜安。學道求心,妙湛自觀。觀觀世音,凜不違顏。三年之後,心法自圓。聞思脩王,如日現前。心識其容,口莫能言。發于六用,以所能傳。自手達鍼,自鍼達線。為鍼幾何?巧歷莫算。鍼若是佛,佛當千萬。若其非佛,此相曷緣?孰融此二,為不二門?拜手敬贊,東坡老人。
繡佛贊
凡作佛事,各以所有。富者以財,壯者以力。巧者以技,辯者以言。若無所有,各以其心。見聞隨喜,禮拜贊歎。曾未及彼,一鍼之勞。而其獲報,等無有二。若復緣此,得度成佛。則此繡者,乃是導師。
東莞資福堂老柏再生贊
生石首肯,奘松肘回。是心茍真,金石為開。堂去柏枯,其留復生。此柏無我,誰為枯榮?方其枯時,不枯者存。一枯一榮,皆方便門。世人不聞,瓦礫說法。今聞此柏,熾然常說。
補禪月羅漢贊九首
美狠惡婉,自昔所聞。不圓其輔,有圓者存。現六極相,代衆生報。使諸佛子,具佛相好。
聃耳屬肩,綺眉覆顴。佛在世時,見此耆年。開口誦經,四十餘齒。時聞雷雹,出一彈指。
白在膝,貝多在巾。目視超然,忘經與人。面顱百皺,不受刀籋。無心掃除,留此殘雪。
右手扶杖,左手拊右。為手持杖,為杖持手。宴坐石上,安以杖為。無用之用,世人莫知。
兩眼方用,兩手自寂。用者注經,寂者寄膝。二法相忘,亦不相捐。是四句偈,在我指端。
勞我者晳,休我者黔。如晏如岳,鮮不僻淫。是哀鮐它,澹臺滅明。各妍于心,得法眼正。
善心為男,其室法喜。背癢孰爬?有木童子。高下適當,輕重得宜。使真童子,能如茲乎?
佛子三毛,髮眉與須。既芸其二,一則有餘。因以示衆,物無兩遂。既得無生,則無生死。
捧經持珠,杖則倚肩。植杖而起,經珠乃閑。不行不立,不坐不臥。問師此時,經杖何在?
談妙齋銘
南華老翁,端靜簡潔。浮雲掃盡,但挂孤月。吾宗伯固,通亮英發。大圭不瑑,天驥超絕。室空無有,獨設一榻。空毗耶城,奔走竭蹶。二士共談,必說妙法。彈指千偈,卒無所說。有言皆幻,無起不滅。問我何為?鏤冰琢雪。人人造語,一一說法。孰知東坡,非問非荅。
南華長老重辯師逸事
契嵩禪師常瞋,人未嘗見其笑;海月慧辯師常喜,人未嘗見其怒。予在錢塘,親見二人皆趺坐而化。嵩既茶毗,火不能壞,益薪熾火,有終不壞者五。海月比葬,面如生,且微笑。乃知二人以瞋喜作佛事也。世人視身如金玉,不旋踵為糞土,至人反是。予以是知一切法以愛故壞,以捨故常在,豈不然哉!予遷嶺南,始識南華重辯長老,語終日,知其有道也。予自海南還,則辯已寂久矣。過南華弔其衆,問塔墓所在,衆曰:「我師昔作壽塔南華之東數里,有不悅師者葬之別墓,既七百餘日矣,今長老明公獨奮不顧,發而歸之壽塔。改棺易衣,舉體如生,衣皆鮮芳,衆乃大服。」東坡居士曰:辯視身為何物,棄之尸陀林以飼烏鳶,何有安以壽塔為?明公知辯者,特欲以化服同異而已。乃以茗果奠其塔,而書其事,以遺其上足南華塔主可興師,時元符三年十二月十九日。
南華長老題名記
學者以成佛為難乎?累土畫沙,童子戲也,皆足以成佛。以為易乎?受記得道,如菩薩大弟子,皆不任問疾。是義安在?方其迷亂顛倒流浪苦海之中,一念正真,萬法皆具。及其勤苦功用,為山九仞之後,毫釐差失,千劫不復。嗚呼,道固如是也,豈獨佛乎!子思子曰:「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孟子則以為聖人之道,始於不為穿窬,而穿窬之惡,成於言不言。人未有欲為穿窬者,雖穿窬亦不欲也。自其不欲為之心而求之,則穿窬足以為聖人。可以言而不言,不可以言而言,雖賢人君子有不能免也。因其不能免之過而遂之,則賢人君子有時而為盜。是二法者,相反而相為用。儒與釋皆然。
南華長老明公,其始蓋學於子思、孟子者,其後棄家為浮屠氏。不知者以為逃儒歸佛,不知其猶儒也。南華自六祖大鑒示滅,其傳法得眼者,散而之四方。故南華為律寺。至吾宋天禧三年,始有詔以智度禪師普遂住持,至今明公蓋十一世矣。明公告東坡居士曰:「宰官行世間法,沙門行出世間法,世間即出世間,等無有二。今宰官傳授,皆有題名壁記,而沙門獨無有。矧吾道場,實補佛祖處,其可不嚴其傳,子為我記之。」居士曰諾。乃為論儒釋不謀而同者以為記。
建中靖國元年正月一日。
南安軍常樂院新作經藏銘
佛以一口,而說千法。千佛千口,則為幾說。我法不然,非千非一。如百千燈,共照一室。雖各徧滿,不相壞雜。咨爾學者,云何覽閱。自非正眼,表裏洞達。已受將受,則相陵奪。惟回屢空,無所不悅。是名耳順,亦號莫逆。以此轉經,有轉無竭。道人山居,僻介楚越。常樂我靜,一食破衲。達磨耶藏,勤苦建設。我無一錢,檀波羅密。施此法水,以灌爾睫。
靈感觀音偈并引
或問居士:「佛無不在,云何僧榮,所常供養,觀世音像,獨稱靈感?」居士荅言:「譬如靜夜,天清無雲,我目無病,未有舉頭,而不見月,今此畫像,方其畫時,工適清凈。又此僧榮,方供養時,秉心端嚴,不入諸相,無有我人,衆生壽者,則觀世音,廓然自現。」爾時居士,作此言已,心開形解,隨其所得,而說偈言:
夫物芸芸,各升其英。為天蒼蒼,為日月星。無在不在,容光則明。矧我大士,淵兮凈神。妙湛生光,積光為形。亭亭空中,靡所倚憑。眷此幻身,如鬼如氓。生則囿物,軒昂權衡。地所不載,而能空行。滅則蕩空,附離四生。不可控搏,矧此亭亭。涕淚請救,搏頰頓纓。如月下照,著心寒清。不因脩為,得法眼凈。碎身微塵,莫報聖靈。
湜長老真贊
道與之貌,天與之形,雖同乎人,而實無情。彼真清隱,何殊丹青。日照月明,雷動風行。夫孰非幻,忽然而成。此畫清隱,可謁雨晴。
清隱堂銘
已去清隱,而老崇慶。崇慶亦非,何者為正。清者其行,隱者其言。非彼非此,亦非中間。在清隱時,念念不住。今者何人,補清隱處。八萬四千,劫火洞然。但隨他去。何處不然。
觀世音菩薩頌并引
金陵崇因禪院長老宗襲,自以衣鉢造觀世音像,極相好之妙。予南遷,過而禱焉,曰:「吾北歸當復過此,而為之頌。」建中靖國元年五月日,自海南歸,至金陵,乃作頌曰:
慈近乎仁,悲近乎義。忍近乎勇,憂近乎智。四者似之,而卒非是。有大圓覺,平等無二。無冤故仁,無親故義。無人故勇,無我故智。彼四雖近,有作有止。此四本無,有取無匱。有二長者,皆樂檀施。其一天富,千金日費。其一甚貧,百錢而已。我說二人,等無有異。吁觀世音,凈聖大士。徧滿空界,挈攜天地。大解脫力,非我敢議。若其四無,我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