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玄回到泰山,隻見洞門大開,人影毫無,連自己頑軀也不知何處去了。輪指一算已知端的。原來李玄此時已知軀殼必被楊仁先期焚化,心中絕不猜疑。並知半途之上,心動神馳的緣故。因而回憶老君偈語,心下恍然,神情鎮定。推算情事也便十分準確。但還未能解到新麵目那句偈語,莫非本人還有還體之望麽?呆了一會,兀自不甚了解。他初時惱恨那楊仁,雖急乎省母,也不該違背師訓,把個師父的魂魄弄得遊蕩飄零,無所依恃。後來又算得楊仁之母已死,楊仁雖然急急趕回仍不能說句話,叨個遺訓。仙人存心,畢竟比常人不同,李玄涉念至此,不但忘了自己的痛苦危險,忽然替楊仁抱起無窮的冤苦來。又一轉念道:“這不是我害了他咧!要是我不幹這神遊的玩兒,他可以不用守我軀體,又省許多手腳和工夫,他母子未必沒說話的機會。如今卻弄得他們見如不見,都因我小小玩意而起,豈不罪過!”
因憶所習道經當中,原有起死回生之法,吾若能夠立時趕去,隻要他屍身不腐,還可使他重生十年八載,也便蓋了我的愆尤,豈非大妙。所恨者自己功行未至解屍之期,又不能肉體登仙。沒個頑殼作個附托魂靈之用,日久年深魂魄漸要消散,那時性命不保,安能修道!想到這裏,不覺躊躇起來。過了片刻,毅然說道:“這是我的福命,生死存亡都有天定,何必這般蒙心,不成修仙人行徑了。倒是搭救楊母刻不容緩。倘使可救不救,不又加我一重罪案麽。”
想定主意,蹶然起立出至洞外,駕起雲頭,正要向南行進。忽見東北角上一道祥雲,疾如流矢,突然,接住李玄雲頭。李玄睜目一瞧,不覺大喜道:“文始師兄哪裏來,可知小弟之事麽?”文始真人笑道:“不為你這前生孽債,我哪有功夫趕來瞧你。”李玄大驚道:“請問師兄,小弟前生隻有金山一事耿耿於心,現奉師尊法旨已將何家姑娘度到衡山,如何還有孽債呢?”文始真人倒歎息一聲道:“世上隻有修道之人成功最大,人品亦最高,且與天地同壽、日月並存,有無窮的享受。但亦惟其如此,而責任之重、處世之難,亦比無論哪一種人來得厲害。你才說度出何家女子自謂孽帳已完,殊不知這不過完成你良心上一種責任,還有無意中種的一段孽債,怎麽倒不記得了?”李玄聽了還是惘然。文始又歎息道:“不怪你想不起來,因為你原出於無心,怎麽還能夠記得。你對於你的前生有兩件事情,都是因好成惡,連你本人也不及察覺,或者雖經覺悟而認為毫無關係的。一是你從小立誓不近女子,百年來不曾碰著婦女們一毫一發。偏於百年之後,無端和一已死女子有些親近之緣。二則你救那女子沒有成功,反將他腿骨折斷;幸而他根基真厚,又得寵於龍王賜他丹丸,此生方不成殘廢。要是換個常人,前生得的什麽病而死,下次轉生仍不脫的那種毛病,雖說他是死後斷腿,也和斷腿而死一樣結果,萬一如此,豈非你的罪過。師弟,你莫說仙家做事處處慈悲,小小無心之過未必定遭大譴,怎知越是仙家,越發欠不得一些債務。如你今日之事即專以還債發生。祖師早已替你算定,後有此場厄運。名是厄運,其實即是還債。此債不還,證道無期。所以此番厄運,倒不是你的不幸,簡直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咧。”李玄聽了,不覺如醉如癡,竦然驚懼。文始笑而慰之。
李玄因問:“事已如此,師兄必有救我之法。”文始大笑道:“怎能沒有法子,若是像你這等慈悲之過,竟至無法還生,天公哪有這等苛刑。不過老弟本是一個英俊美貌的少年,今後卻不免要變成一副狼狽齷齪的神情。而且還有一條腿子不能健全,這便是你還債的一種法子呀。你瞧我手中持的是什麽,那不是送給老弟的一根拐杖麽?這便是替你預備跛腳之後用以助力的。老弟你別把這戔戔贈品當作不值什麽,考究起來卻很有點來曆呢。”李玄此時聽得有些出神,接過那根杖半句也不開口。隻聽文始真人又笑道:“此杖乃是開辟之先,王母園中第一次蟠桃大會,有采桃女子,手足不慎,誤把樹枝攀斷了一節,王母把此樹枝贈與祖師。雖是一根桃枝,卻能識晴雨知寒暑,又能當兵器使用,尋常妖魔鬼怪禁不起這一拐兒的。我初入師門,不知其用。請教祖師,祖師說明來曆,就將來賜與愚兄。如今恰好作得老弟隨身法寶。所謂物各有緣,此物贈與老弟又算最得其用了。”李玄這才明白過來,慌忙稽首道謝。文始笑著將他拉起,又說:“老弟不用客氣,快跟我來尋你的化身兒去。”李玄依言,手提拐杖跟他按落雲頭,立在一塊荒地上。文始指著那邊樹下,有黑魆魆的一件東西說道:“老弟,那便是你的替身了。”
二仙便攜手而行,一同走上前去。李玄急先到樹下定睛一瞧,原來是個又黑又醜、一隻腳兒長一隻腳兒短的死叫花子。李玄不覺一嚇,又俯下身子按了按,卻已冷得和冰塊一般,分明死得很久了。李玄見自己的替身如此肮髒難看,心中也覺不快。文始隨後趕到,見他發怔不言,不期哈哈大笑道:“身為神仙,也還要考究好相貌兒麽?”李玄沉吟道:“師兄不是這麽講法。神仙以道法為宗,遊天地之外,自然用不著怎麽美貌怎麽清秀。可是像這死丐的形景忒煞難看,將來功行有成,少不得要追隨師兄們會會諸天金仙、三界真神,人人都是濯濯豐神,隻小弟弄得如此一副狼狽相,休說人家嫌我齷齪,就是小弟自己也不免自慚形穢呀!好師兄,可能想個法兒把這死丐丟開,容小弟另外找個稍許清俊些的死人做替身,不知行是行不得?”文始大笑道:“師弟,不是我說你太不懂事。你也是修成得道之士,講出的話來竟不像個內行人說的。你可知道仙家最重的是緣字,緣之所結誰也分拆不開。就像今兒,愚兄和你這番講話,何嚐不因有緣,才會不知不覺弄在一處;要是不然,你便要請我,也是無從請起咧。”李玄不等他說完,不覺苦臉一笑道:“師兄高論,小弟何嚐不懂,但不知此丐和小弟有什麽不解之緣呢?”
文始點點頭道:“這個當然不是偶然之事。因你前世為人之時,此丐曾經替你保全一條性命,照理你該報過他的厚恩,才能出家修道。為你根器不同常人,此生謫期已滿,不久轉生天曹,不便再蹈人世做那報恩酬德的勾當,所以於他死後著你附魂他的身體,使他魂雖消而體不死,也可算得報過他救命之恩了。這倒真是一舉兩得之事。況且天數注定,應該如此。你怎能嫌人家肮髒,另外找人去呢?還有一層,所貴乎仙人者,如能脫卻凡體隨心變化,莫說醜的可以變俊,壞的可以變好,就要以男變女,以老變少,也無辦不到之理。以你現在未到屍解之期,暫時不能不借此丐屍身以便往還人世;等得功行圓滿,時機到來,便是再俊美百倍的容體,你還用得著他嗎?”李玄聽說,心下徹底明了,不覺連連點了幾個頭,又問:“將來屍解之後,大概可以不用這個醜體了罷?”文始道:“那又不然,你既借他的屍體而為人,無論成道前後,總得以他這身容為主體,不過隨時隨地不能禁止你變化罷了。
李玄聽完了話,朝文始稽首謝教,說一聲去也,魂入屍體。屍體蹶然而起,手提文始所贈拐杖,恰好長矮稱體。李玄扶著拐杖又向文始行禮下去。文始慌忙拉住,著李玄走幾步兒瞧瞧。李玄依言一步一拐地走了幾步。文始見他這付惡形,禁不住要笑出來。李玄走到一道河邊,向著河水照了一照這個身體,心中兀自有些不快活的樣子。文始又慰他道:“自來真人不肯露相,祖師每次下凡,也常常幻化一種醜惡之態,方能試察凡人敬禮之心真假虛實。如今你就算是一種幻形,有何不妙。你要去救那楊母,事不宜遲,就快去罷。但楊母壽數不算永,雖經你法力還生,也不過延壽一紀。還須吩咐楊仁多做好事方能抵補得過,否則不但楊仁前程有礙,連你也不免少有天譴咧!”
李玄受教,別過文始,自己駕雲而起。再一周視本身,覺黑如鐵鑄,渾身不見一點白肉。李玄自己也失笑起來道:“這死丐原來是黑種國內生長的。吾今既為黑人,索性起個別號,連附我的姓稱為鐵拐李罷。”又把文始贈他的桃杖一看,見顏色嫩黃,宛如新杖,因笑道:“身子這黑漆漆的,光這條拐杖要他美觀則甚。”於是張口一噴,那拐杖也變為烏黑,與他皮膚一般顏色,這才點頭自笑道:“要這樣子才顯得我這鐵拐兩字,是名實相副咧。”於是快快地降落在泰安地方,徑投楊仁家中。誰知楊仁剛和周小官倆打做一堆,兩不相舍。楊母屍體已停放棺木板上,家中冷清清的除了他倆之外,就隻小官拉來幫助的鄉下人兒。那鐵拐先生不曉他們為甚相打,先在外麵瞧了一回才知二人不是爭惱,原因楊仁送不著他娘的終,沒曾聽得一句遺訓;一麵還失信於恩師李玄,將他法身先期焚化,對於恩師是不忠,對於母親是不孝。因此自覺不能成人,無麵目立於天地之間,等著棺材買到,諸事粗了,便把入殮出殯一切大事托付周小官,自己就要拔劍自刎於柩前,以謝天上的恩師、泉下的亡母。周小官自然不能任他自盡的,見他掣劍在手,慌忙不顧生死,飛向前用力攀住他的肩膊,使他劍不能下。楊仁放聲大慟,口口聲聲自責不忠不孝,無顏生存。小官竭力拖勸,兀自不能挽回。
鐵拐先生見了,倒不覺頻頻點頭,自己慰悅道:“他這自盡固然愚不可及,但從此可以瞧透他的心胸誌趣,越是自謂不忠不孝,越可見他忠孝過人之處。真不愧做我鐵拐先生的門生,更不枉我提拔救度他一番。”於是一跛一倚地邁步而入,向二人一舉手問道:“二位因甚如此爭執?”小官把上項事情說了一遍,楊仁還想自盡,鐵拐先生笑道:“楊君,這才是你大大的不是了。豈不聞死生有命,不可強求。人子事親,生能盡孝,死若能盡禮,如此亦是大孝,哪裏再有別的孝道呢。若說令師之事,其咎雖不可逭,究竟事出兩難,令師決不責你失信,這於忠字的道理也很說得過去了。既忠且孝,為人已足,若必以自盡為補過,恐過不能補,反令尊師懷疚於天曹、令堂痛心於泉下,厥罪太大,不知楊君何以自解?”小官見一個黑麻而跛的乞丐說出如此一番大道理的議論,不期又驚又喜,連連稱是。楊仁卻被他說得垂頭不語,悄然歎息,更沒心情查問來人的來曆。呆了片刻,忽然伏在樞旁,放聲大哭起來。那小官卻不再勸說,忙向李玄招呼了一聲,問他貴姓大名。李玄微微一笑,說出一番話來,才把個楊仁說得喜逐顏開、悲哀盡去。未知李玄如何說法,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