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唐明皇自請得張果大仙為國師之後,先時倒也虔心誠意的請教些玄門大道。後來惑於酒色,連國家大事都懶得顧問,那裏還有修仙了道之心?隻因張仙有許多神奇聖跡,每值高興時就將他請來,玩些把戲耍子。
有一次明皇因見張仙騎的驢子十分神駿,張仙每次出門,總是倒騎而行,甚以為異。特請他騎驢入宮,在那禦花園內遊騁一番。張仙本忠孝之心,對於天子,無時不存敬畏。天子之命,自然不敢有違,當下奉詔人園,先在各處騎驢子兜了一大圈兒。他這驢子也奇,並不要他回頭指導,自能順他心所至,忽快忽慢按程跑去,從來不得有誤。跑了一回,天子宣他人宮賜宴,命將驢子係在園內,喂以食料。張仙辭道:“臣驢向不用食料,至多賜水一杯足矣。”天子準奏。命內侍牽去飲水,一麵設宴與張仙對酌。談了一回,天子托故辭開,命群臣陪宴,自己卻悄悄跑去看那驢子。據內侍奏稱,驢子飲了一杯清水,便不肯喝了。天子即命賜他喝酒。內侍扛上一大壇陳酒,給驢子喝得一口,覺有異味,便不肯再喝。天子怒道:“他不喝酒,就將他砍了!”驢子聞諭,並不要內侍強灌,竟自抬起頭,兩足捧壇,汩汩如流,把一壇好酒一起喝了下去。立刻跪著,舉起兩隻前腿,向天子作拜謝的形狀。天子大喜,正要獎賞他幾句,不防驢子酒性大作,身子一軟一軟,懶洋洋地向著側邊橫倒下去。內侍連連喝他,也不起來,踢他一腳,也不動彈,卻聽得拍的一聲,好似踢在紙殼兒上。天子大異,自己走上前去連踢兩腳,也是托托兩響,真和踢在紙質製成的物件上頭一般,不覺又奇又笑。再瞧那驢子時,卻已橫挺在地,兩眼白瞪,氣息毫無。原來已是壽終歸天了。
天子此時倒也有些慌張,忙問:“你們瞧瞧,可有救沒有?要如沒救時,趕快將他埋了。等回老道查起來時,就說逃走了罷。不要對他說出真相,使他瞧我們都是好頑的孩子氣。”一語未了,一個內侍已將驢子一手拉起,怪聲大叫:“這驢子是假的,是一頭紙驢子!”天子也吃了一驚,定睛一看,可不是真是一頭紙糊驢子,不覺哈哈大笑道:“這老道恁地會玩,拿這紙糊驢子來哄人。要不是灌他這一壇好酒,險些都上他的當!你們把這驢子帶著,隨朕問那老道去來。”於是天子在前,眾內侍在後,拖著那頭紙驢,一直到張仙麵前。天子笑道:“你這老道,好會哄人,怎麽把一頭紙驢子騎進朕宮中來?”張仙慌忙俯伏奏道:“臣所乘本係紙驢,賴臣些小技能,混充真驢。經陛下醉之以酒,酒醉則真相畢露。猶之世俗所稱紙老虎,望之若真,未嚐不可欺人於一時,決不能持於久遠。所以天下事惟真為可貴,虛偽之事不足道也。”
天子聽了笑道:“卿可謂善於諷刺。請問紙老虎,也能使之行動否?”張仙奏道:“總是憑藉一點道法。虎之與驢,有何分別?”天子即命用紙製成一虎,令張仙試之。張仙奏道:“不必製成。卻隨意取白紙一幅,加以咒語,立可成虎。”天子大喜,立令試為。張仙取紙人握,盡力揉搓了一陣,念念有詞,撇手放去,喝聲疾!隻見一隻斑斕猛虎,張牙舞爪在殿下跳著。天子恐他上來,急問此虎可能傷人?張仙奏說:“紙驢既能行路,紙虎安見不能傷人?”天子心中害怕,忙道:“卿道法高明,神通廣大,真是可佩可敬!如今請將此紙虎收起,免他野性發作,誤傷人命。”張仙道:“有臣在此,何懼假虎作祟!”說罷,揮手作勢,紙虎立仆。天子和眾臣明明都見虎雖死,還是虎的形狀。張仙卻說已變回一團白紙了。此外惟葉法師也能瞧得出是個小小紙團。張仙不禁一笑,親自收回,放入手中,又輕輕攤了開來,這才完全複了一張白紙。
又一次,天子聞他酒量好,有心將他灌醉,便於酒中置藥,強令飲滿十壺。張仙跪奏:“臣量實小,過飲必致失儀。陛下必賜一醉,臣有徒弟可以代飲。如蒙恩準,即召來麵試。”天子問弟子安在?張仙向天一招手,即聞砉然一聲,一清俊小道士自殿角飛下,宛如鳥墮。天子大喜。召問數語,對答從容,儀節嫻熟。天子甚愛之,即命賜酒。道童一氣連飲十壺,毫無醉容。再賜十觥,也一氣喝幹。天子笑道:“可將後宮大壇禦酒取來。看他可飲得完否?”張仙慌跪奏:“不可再賜,賜則必醉,醉必失儀。此不過博龍顏一笑為歡。一致失儀,便為亂性,反非微臣為陛下解悶之本意了。”天子不允,仍命去取。道童忽仰仆於地。張仙忙道:“這孩子如此不懂規矩,惟陛下幸恕之。”一麵亟以巾覆之。一回,內侍稟稱:“禦酒一大壇,連壇失蹤。”天子發怒道:“宮闈重地,焉有失物之理。”立命重究。張仙跪奏道:“請陛下息怒,壇在小臣巾下。”天子大驚,命內侍啟巾視之,那裏還有什麽道童,隻有盛酒的壇矗在那裏。倒出酒來一量,剛才道童所飲的二十一壺,一滴不少,完全在內。天子不覺大笑。
又一次,天子對高力士說道:“朕聞飲堇而不苦者,惟神仙能之。”高力士湊趣道:“可令張果一試。”天子即命取堇和酒以賜張仙。張仙飲訖,不覺醺然道:“這是什麽酒?好像有些異味。”天子見他飲醉,即令設榻於宮,著內侍扶他去睡。次日起來,齒牙都變成黑色。張仙笑了笑,舉手中如意輕輕一擦,立刻回複潔白之狀。
又一次,隨天子出獵,得一大鹿。天子命烹來下酒。張仙道:“此仙鹿也。壽已千歲。昔漢武帝元狩五年,畋上林時得之,不意至今尚在人間。”天子笑道:“有何為證?”張仙道:“武帝得而放生,以小銅牌掛在鹿左角上。”天子命驗之,果有二寸長銅牌一方,不過字跡模糊,不可辨識。天子乃命在鹿的右角,再掛一牌,仍放他去。天子因此格外讚賞他的博學。
張仙在朝二十餘年,見天子對他不過玩玩把戲,尋尋開心。於時政得失,人民疾苦,絲毫沒有裨益。因此幾次求去。天子竭意慰留,不肯放行。張仙本是八仙中最拘謹的人。見天子如此相待,又不敢固執求去,更不忍不別而行。此時呂祖仍在他的寓中,昕夕不離。因此張仙屢將為難情形告訴呂祖。
自從那天同遊勾欄院回來,張仙又提起歸山之議。呂祖替他推算,說他至多還有幾天俗緣。俗緣一滿,便可如他的誌,還可得一好徒弟。張仙見他這般說法,自己也不再推算未來。誰知天子因他屢顯靈異,久欲知其出身,問之再四,張仙終不實對。他的意思是深怕說出本來麵目,未免駭人耳目,有玷物議,倒也不是慚愧出身非類,惹人笑談。天子既不能得他實對,便中和葉法善說及此事。法善先不肯說。天子有心激他道:“你身為法師,張果又是你所引進,如何不知他的出身。可見你這法師,也是有名無實,一點道行都沒有的。”法善經過一激,禁不住滿麵緋紅,發起急來,說道:“臣焉能不知張國師,但恐國師知道是臣饒舌,必將致臣於死。那時陛下可肯替臣代求國師,請他不要為難?”天子笑道:“言出你口,入朕耳,朕但自己明白,又不告訴別人,國師如何知道?”法善道:“陛下太輕視張國師。國師是有數金仙。我等一言一動他都曉得,何必人家傳與他聽呢?”
天子道:“卿放膽說來,國師如和你作對,朕必替你挽回。”法善方說:“他是混沌時候,一個老鼠。”如何苦誌修煉,怎樣變成蝙蝠,怎麽又修成人體,修成仙道,源源本本說得很是詳盡。天子正聽得津津有味,忽見法善大叫一聲,口吐鮮血,仆於地上。口中大叫:“國師饒命!國師恕罪!”天子也為驚駭失措,慌忙代為求情。又命內侍攙扶法善,向空叩首。方才止定吐血,踉踉蹌蹌出宮回家。血雖止定,身體兀自苦疼。倒是他的妻子能幹,勸他去見張仙,自陳罪過,並拜他為師,跟他修道。如此可得他慈悲,不但性命無憂,還有成仙之望。法善聞言大悟,扶病求見張仙,照他妻子所說辦法,苦求張仙。張仙知他意忱,又因他自本人就任國師以來,頗能謹飭廉潔,未有不法行為。又愛他的聰明,認為可以造就,便答應他,收為徒弟。
從法善說破他的出身這天為始,天子怕張仙心中不悅,有幾天不敢宣他。呂祖對張仙笑道:“小侄之言已驗,師叔要走,是個絕好的機會。為何又不說走了?”張仙笑道:“我那一天那一時不想走。一則等你試完白牡丹之事。二則如何走法,還沒想定主意。”呂祖笑道:“告訴師叔,小侄的考試官已辦完了公事。專等師叔榮行,馬上一同出京去也。”張仙笑道:“因甚這般快捷,你卻把試題先對我說,然後再將他做的文字告訴我聽,也讓我評論評論你這考試官,可有偏心。”呂祖笑道:“那還不是一件極容易的事情。小侄就從那天對師叔談起白牡丹的身世和來曆之後,隨即又到他家,先和他談些風花雪月之事。看他並不十分有興似的,不過見我談得起勁,不能不隨便敷衍幾句。到了晚上,我倆並睡一床。他忽然說起年華已大,容色垂衰,勾欄中非久戀之地,長此以往,真有不堪設想之虞。說到這裏,便哀哀痛哭起來。我便進一步對他說:‘便給你跳出火坑,嫁與一位知情著意,既富且貴的少年公子,試問有幾年上好風光?等得大限到來,雙目一閉,還不是與草木同腐,又有什麽興味可言?’他聽了我這說話,似乎十分動念的樣子。睡到半夜,我暗暗留心,他總是翻來覆去,唉聲歎氣的,不曉他想點什麽。那時我卻假裝酣睡,不去理他。不道他鬧過一陣,忽然把我這身子捧將起來,拚命撼動,我便假作醒來,問他作什麽。他問我的話,真叫我又奇又喜。原來他因有感於我的說話,忽的轉了個修道之念。因我曾對他說,認得許多仙人,所以求我說出仙人在什麽地方。他要親自去找到仙人,求他們收為徒弟。情願拋棄紅塵,永入玄門。我見他忽然有此知覺,如何不驚,如何不喜。當下隨便敷衍了他幾句,隨即送他一個小小枕頭,著他照常安臥。一夢醒來,未到天光,他忽大哭而起,拜倒床上,口稱師傅,苦求度脫。據他自述夢中情況,說已曆盡人生艱危困苦富貴繁華的境象。覺得度起來人生趣味,愈加不足留戀,修道之心,愈益堅決。最可怪者,他就因我的枕頭有些靈異,再回想到以前我種種勸導之談,居然認得定定的斷準我是神仙,看定我為度他而來。這等知慧,還了得麽!到此地步,我也憐他一片純誠,哀他處境危險,慨然允收為徒。方把他的前生和本身來曆說給他聽。就在這第二天用法送他出院,一陣風攝出京城,著他步行到終南山去。如今看他走到終南山,毫無悔心,果能誠心精進,不憚艱苦。等他到終南之日,我自另有布置,將他栽培一番,大約五百年後,許有些兒造化也。”張仙笑道:“這也不過盡盡人事而已,其實他既有些覺悟,又得你這樣好的師父,將來必可成仙。何必還要再試三試之後,再給他一個最後的大試呢?”呂祖大笑,又道:“師叔尊論,確是不錯。但一個平常女子,僥幸得遇到我輩,一念之聰,便令成仙,不教他先經一點危險辛苦,未免忒便宜了他罷。”張仙也笑道:“你難道不念這幾時同床共枕之情麽?”呂仙又大笑不已。
談了一回,張仙又議如何走法。呂祖附耳低言道:“如此這般,就一點不落痕跡了。”張仙聽了,拍手稱妙!過了一天,天子終念張仙三天不朝,心中懷著鬼胎,怕他不悅,又怕他回山。當派四個內侍,將著旨意,賜他許多珍奇佳果。那知張仙病的正凶。內侍到門,下人回說,國師病重,不能接旨。內侍丟下賜品,回去奏聞天子。天子大驚,問法師道:“神仙也會生病麽?”此時的葉法善已做了張仙的徒弟,早知乃師之意。因對道:“神仙與常人總是一般,自然也會生病的。”天子正要再派太醫前去診視,忽得奏稱國師業已逝世。天子大為驚異,便和葉法善等一同駕臨集賢院吊唁。當有院中諸臣奏請回鑾,說國師死後,身體已腐,臭穢不堪,恐傷聖躬,乞中止吊唁。天子益發疑惑說:“平常人死了,也不得立刻腐爛,何況國師,究是仙體,焉得如此易朽。”吩咐法師:“代朕致祭,並要隨時留心國師是否真實,抑係假裝病亡,以便私歸道山。得了實情,奏與朕知。”說畢,回宮而去。
葉法善隻得和一班集賢院同人並公卿前來吊奠的,大家料理張仙身後之事。棺殮既畢,抬出門去。據抬棺人說:“棺木和平常人一般沉重。”天子得知了,方信張仙真死。直到後來安史之亂,天子蒙塵入蜀,途中親見一位神仙,自天而下,向天子叩首三下,轉眼不見。呈上玉匣一緘,啟而視之,內述亂事因果甚詳,並言皇帝不久可回京城,伏乞珍重龍軀等語。內附昔年天子所賜玉如意一柄,而不署姓氏。天子疑神仙必張果所托致出者,則張果未死,必無可疑。回鑾後,命人掘棺視之,乃瘞一竹杖耳。未知張果假死之後究去那裏,尚有什麽奇事,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