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東方朔到了瑤池,便聽得王母遠去佛國的消息。心中大喜道:“這真是天佑我成功了。”王母既不在此,他手下的一班仙吏,自然不必去見他們,免得多留一個做賊的痕跡。好在園中情形,他也深知。於是化個女童模樣,一手執花鋤,一手攜花籃,冠冠冕冕,竟從正門進去。剛巧那位守園尊神,因主人不在,事務清閑,長日如年,又無消遣,於是約了幾位同道尊神,在園門口一間小花廳內賭錢耍子。東方朔心中不覺暗笑:“王母用這等東西守園,有甚好處。早知如此,就是沒有漢帝聖旨,我老朔也老早來偷他幾個吃了,豈不大好。”
正想咧,忽聽得裏麵一陣呼幺喝六之聲,更加大批男女嘻哈玩笑之聲,震得人耳朵發昏。東方朔一麵暗笑,一麵慢步向前,走近那間房子,信步兒進去一瞧。這批人也不理會,隻顧盡興的賭。東方朔笑道:“你們鎮天的頑,園中沒人照管,不要挨個賊骨頭兒進來偷去蟠桃,明兒聖母回來,查究起來,可能吃得住這個罪名。”眾人聽了,回頭一看,是個小丫頭,不由都“呸”了一聲,笑道:“是什麽賊骨頭,便是吃了豹子膽、老虎心肝,也沒有那麽大的膽兒敢來偷這裏的蟠桃。”又一人笑道:“真個是,這天仙總樞所在,自從有天有地以來,什麽盜賊壞人,那一處都瞧得見一二個,可就是這個地方,這些事情,是罰咒不信發現的。”說著,大眾又都讚歎頌揚了一回。那守園老神不覺把胡子一抹,嘻開一張大口,笑道:“說什麽話,處處有君子,時時有小人,偌大瑤池就沒個不規矩的小人麽。何況這地方是萬仙領袖所在,四海九州、五嶽八荒的仙神,以至水陸兩界的妖精鬼怪,隔個幾十年都要來朝覲一回。難道這些人中,都沒有一二不肖徒溷跡其間麽。老實說,做賊的人,除是不起貪心,貪心一起,那顧什麽利害。憑你刀山劍樹陳列門口,也還有人爬山過樹的想來嚐試一下。何況王母園中的蟠桃,平常人吃得一顆,可以延年卻病;修道人吃得一枚,可抵五百年修行。這等寶貝,可是世上金銀珠寶可以比擬萬一麽。既有那麽大的好處,必有那麽大膽的人,肯冒那麽大的危險前來偷取。這是非常明顯之理。”這位老神爺,蹺著兩片須,信口兒一陣亂講,倒把個東方朔聽得做聲不得,幾乎要腳底明白,逃出園去。
不道這位神爺,也就是那幾句兒,說得怕勢勢;底下的話,可就大不相同,真令人發一大噱。但聽他繼續說道:“不瞞眾位說,這園子自從小神任事以來,倒竟沒有失過一草一木,甚至沒處撩的破磚爛瓦也不行掉了一塊。眾位想想,這不是王母蟠桃,今昔身價不同。說句狂妄的話,簡直是各界小人,聽到小神萬年威名,聞風膽落,連足尖兒也不敢踏進園門口一塊土地,休說要進去偷什麽東西了。”說著,又大聲對眾人道:“列位,這不是我小神誇的海口,打從小神接手以來,偌大王母園中,可曾有甚風吹草動、狗吠雞鳴。所以聖母也很嘉獎小神,說是無忝職守咧。”眾人一麵恭維,一麵照舊口不停呼,手不住牌的豪賭。
東方朔心中又暗笑道:“瞧這情形,這位守園尊神,分明借這桃園做他抽頭聚賭的場所。這倒不錯,真算是一個好所在。除了玉帝親臨,或老君、元始兩位祖師前來,別人要想進這園子來搜查一下,可真是千古未聞的事情。好一位仁慈寬和的聖母,不是派人守園,簡直替這混神來做庇護賭博的鏢客了。”想到這裏,兀自撐不住要笑出來。因想自己的正事要緊,懶得再理他們;卻因他頑皮性重,帶笑而出,口中還咕咕噥噥地說道:“倒也不曾聽得,這位神爺守園之前出過什麽事情,倒是他老人家自己這等鬧法,隻怕眼前就會發生幾件竊案也未可知咧。”一句話鑽進守園神耳朵中間,不覺勃然大怒起來。喝問:“這是誰家妮子,如此沒規沒矩,膽敢觸犯本神。”吩咐左右鬼卒:“替我拿他回來。”
東方朔慌了手腳,不等他們動手,放開步子,帶縱帶跳的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他的耳朵最亮,半裏之外,還能聽得人講話。那時見沒人追趕,方立定腳聽了聽,原來守園神性子雖懶,架子卻大,還在那裏拍胸頓足、賤人娼婦的混罵,還有許多人在那兒紛紛勸解說笑。又聽守園神惡狠狠地賭氣兒說道:“這妮子也不曉從那裏來的,我在園中這們久了,每隔了七八十年也常將這批孩子檢查一下,可總記不起這們一個賤東西,難道是那一位朋友的孩子,跟著爹媽到園中頑耍來的?他既替我擔心園中不久要出竊案,我偏格外疏虞一點。從今為始,把大門連開三日夜,也不派人承值看管,看有誰來太歲頭上動土。除非是這賤人的父母兄弟,嘴兒饞,眼皮子淺,往常蟠桃大會又夠不上到席的資格,或者想趁這機會,特來偷摸幾枚嚐嚐異味。這孩子不知厲害,口沒遮攔,就隨便說將出來,這倒還是情理中的事情。要知王母蟠桃,雖四時不缺,百歲常留,須不是沒福氣沒本領的人所能垂涎得著。明兒給吾神查究出來,看他桃子吃不成,還要受守山大將一頓鋼鞭,趕下仙山,不準再上瑤池。那其間,我可才叫這賤人一家子認得我神的尊嚴威力咧。”這守山園神爺動了肝火,越罵越有勁兒。雖有許多人竭力勸解,無奈他老人家雖替人家做了守園之神,位子並不恁高,又是向來受這一班賭友恭維慣了,他又愛吹幾句法螺,人家明知其妄,誰肯戳穿他的紙糊窗子,還不是由他瞎吹一陣,也就算了。誰知今日之下,當著這許多人麵上,被這小孩子輕輕一言,將他麵上的光彩削了一幹二淨,你教他怎不動怒。怒到極處,越是勸的人多,越是談鋒來得雄健。
東方朔聽他滔滔滾滾旁若無人的罵過這一陣子,不覺三分好氣,七分兒好笑,“呸”了一聲,笑道:“他罵他的什麽小妮子、小賤人,於我什麽相幹,我還是偷我桃子要緊。”一路穿花叢,拂柳徑,往前行去。也曾碰見幾位垂髫仙女,或鬢插名花,或手持嫩葉,也有雙手捧著花籃兒,預備拿回屋子裏麵頑的,嘻嘻哈哈,成群結隊的往來各處。望去好似一隊隊的穿花蛺蝶一般,卻都是天真未鑿的好姑娘兒,最難得的是一種自然生成不容矯飾的天趣。東方朔也是好頑的人,見得這般好耍,倒把自己的正務又擱過一邊,先計劃如何和這批姑娘們頑一下子。
正在躊躇,忽然一個紅衣女孩手持小花鋤兒,和一綠衣女兒同在一棵柳蔭下,悄悄切切地說得好不有興。東方朔見四近人稀,放著膽子走上前,笑對他們說:“兩位妹妹在此幹什麽?怎不到那玩耍去?”紅衣女聽了這話,不覺朝他打量了一眼,問道:“你是什麽人哪?怎的在園中這們久了,也沒曾見過你這個人兒?”綠衣女也點頭說:“一點不錯,園中的確沒有這人,不知他那兒來的,到何處去,來這園中幹什麽?”東方朔忙陪笑道:“原來兩位妹妹竟不認識我了。我是守園神爺的幼女,從來不大進園的,所以園中許多姊妹認識的竟沒有幾位呢。”
紅衣女聽了笑道:“哦,原來你是守園神爺的小女公子。看不出這位爺如許高年,如今也差不多有五六百歲的人了,怎麽生出你這位小妹妹,又恁般青年呢。”說著,他倆便相對失笑起來。東方朔心中也覺好笑,正欲回言,紅衣女又問他:“一向為甚不大進來,今天又跑了來幹什麽?”東方朔道:“從前是家中沒有傭人,我還要照管小兄弟小妹妹,所以沒工夫進來頑。”兩女聽了,越發驚異道:“怎麽說,你還有小兄弟妹子麽?”東方朔笑道:“怎麽沒有,有好幾個咧。我爹爹旁的事情倒不見怎樣,他就一天到晚愛賭錢,又會生兒女,我的上麵已經有了二十七八個兄長姊姊,如今比我小的又有四五個了。”幾句話,說得他們咂嘴唰舌的笑個不止。
東方朔又道:“今兒本不教我來的,因為我那幾個哥哥姊姊他們常至園中,園中人都認識他們了,所以不好進來耍。”聽到這話,不覺相對驚異道:“這是什麽意思,怎麽熟了不好進來,反是你這陌生的,倒讓你隨便闖來闖去的,那是什麽道理?”東方朔見問,向四周瞧了一瞧,見沒有什麽人,方悄悄笑道:“我告訴姊姊,姊姊們可不要再對人說,說了出來,我爹爹是要犯罪的,那時我也要被他捶死了。”兩女見說,越發當作一件新聞奇事,忙說:“這裏沒外人,你快說,我們決不壞你的事,你放大膽子講就是了。”東方朔才囁囁嚅嚅地告訴他們說:“我爹因年老身弱,每年都要吃一枚蟠桃,方沒有疾病痛苦。自從管此園,每歲這個時候,必派我哥姊們進園來,趁人不見,偷摘這麽一二個回去吃了,果然身體一年強健一年,反比年輕時更來得精神了些。今年本來預備派我二十八兄來的,不料聖母到佛國去了,管山總神常常在園外巡查,爹怕闖禍,特著我來偷取。一則我是陌生麵孔,人家認不得我,將來少了桃子,就查不到我家;二則我的年幼小,即使被人瞧見,不過說孩子們嘴讒,眼皮淺,辦不到什麽大罪。所以派我前來,就是這個意思。我爹因園中人手眾多,又怕我不能下手,特地邀了許多人在園門口那間屋子內賭錢頑兒,把這批人都引到那邊去,剩下的無非都是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姊妹們,這就好辦得多了。”一席話,說得兩女郎麵麵相覷,做聲不得。看那東方朔時,卻早笑嘻嘻折轉身軀,穿入樹林子裏,一眨眼兒就失了所在,也不曉往那條路子出去的。
兩女怔了一回,便商量起來道:“怪不得那位瘟神爺近來越發賭得起勁了,原來內中有這些緣故,這不成了監守自盜了麽。”紅衣女冷笑道:“這老家夥本來不是什麽好東西,平時倚老賣老的,見了我輩總是待理不理的樣子。上年我因丟了一方絹帕在那邊亭子內,想進去拿回,不料行到門口他就板起麵孔,硬說天色不早,已是關門的時分,無論甚人不得入內。是我賭氣兒丟了帕子不要了,也沒肯去求告。他既那般鐵麵無私,執法如山,怎麽別人所不敢做、不肯做、做不出來的事情,他偏如此大膽大意,竟是每年一度的幹將出來,居然成為他的老例子了。你知道,聖母自己還不是每年嚐嚐新呢。他是什麽東西,統共不過一個管園小吏,倒有這們大的威福,那還了得。”綠衣女也冷笑道:“姊姊,你不提起前事倒也罷了,說起從前之事,我們那一個不吃過這老牛的虧,誰不是看他年紀大、資格老,又是現成的權威,沒奈何,大家讓他這一步兒。那都是小事,也還罷了。隻如今這件事情,卻算是一樁大案子。這園中新舊桃子,都有一定數目,每一千年聖母必派委人查點一次。現在差不多又要查點了,將來查問起來,少了許多陳桃,他是管園的人,誰敢疑心到他身上去,少不得全是我們這班人的晦氣;饒是代替他負這罪名,他還要搭足架子,真要把我們一個個當作賤骨頭看待起來,那些閑氣,還受得了麽。”
二人正說得熱鬧,又有一班女郎攜手扶肩的遠遠而來,二人早忘了東方朔代守秘密之約,心中正在沒好氣兒,忙把他們招了過來,一五一十訴給他們聽了。還沒說得明白,同時又來了幾批女孩。因為天色不早,大家都預備出園回宮,這裏是必由之路,所以大家都會得著。一下子工夫,差不多全體女童能會齊了,紅綠女幾次三番把所聞的話,一遞一句的宣布出來,說得這批女孩一個個怒上眉尖,氣得說不出話來。而且這班人向來又都銜恨那位守園神常常濫用他的職權欺壓眾人。平時懷恨在心,無法報複;今既有此機會,又怕將來查點起來,不免要代他受罪,尤其覺得可憂可怕,非先發製人斷不能洗刷明白。因此大家便在草地上開了一個大會公議,請姊妹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叫素娥,一個叫寒英,這二位又最會說話,有口才,大家求他倆快去見那管山大神,把這番情由訴說明白。一則新舊蟠桃不致受傷,二則賞罰既明,大家可免拖累。
那位總神爺,卻是一位精明強幹方正不撓之神,和這位昏聵顢頇嗜賭而廢公的守園神完全不同。得了這個報告,便知這件案子來得不小,不敢怠慢,慌忙點起部下幹練神兵,直奔桃園而來。因聖母不在,未有查點法旨,隻說是稽查奸宄,暗地卻查照簿冊,密點新舊蟠桃之數。到了門口,便聽得一陣吆喝之聲,隨風吹送將來,這分明是盧雉之聲。管山神爺一聽此聲,心下便是恍然,知道所得報告有了七八分意思,忙令兵士們不動聲色,掩人園中。可憐那位守園神,正在頑得起勁,誰又想到青天白日會起這們一個大霹靂。此時一聽總管到來,早嚇得手足無措。同賭的人,大家動手,慌慌忙忙把所用的賭具掇擄起來。卻因慌張過度,匆率之中竟丟下幾張牌在地上,未及撿拾。
這時總管已大踏步進來,守園神急忙相迎,麵上已如土色,神情好不自在。總管卻裝作不知,含笑而入,和他說了幾句酬應瑣話,更沒有提到一句正經說話。回頭見地上有牌,因向同進去的幾個兵士示意,兵士們便笑說:“守園神爺,怎麽丟了這許多牌在地上,讓我們替你撿起來罷。”一麵代撿,一麵早放了幾張在袋中。守園神給他這麽一說,愈加不好意思起來,紅了臉,一句話也不敢說。總管卻笑說:“尊神在此,也甚無聊,弄些小頑意兒,卻也未為不可;但不知近來可常去園中瞧看瞧看,可有什麽小人混入園內,偷竊蟠桃?那倒是件極有關係的事情,這是尊神惟一的職守啊。”守園神聽了這話,膽子倒放大起來,忙起身笑道:“這個小神怎敢疏虞。不瞞總管說,自從小神忝司此職,夙夜從公,不敢荒懈。因叨總管福庇,二百年來,倒不曾有過什麽竊案。”總管笑道:“這倒很難為尊神了。”說著立起身,笑說:“有些小事,要在園中看看,尊神請便,不必相陪。”一句話,又嚇得守園神驚惶失色。未知總管查看結果如何,東方朔能否偷得蟠桃,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