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瑤池守山總神,得了眾仙女報告,說守園神有種種不規行為,尤以偷盜蟠桃一事,案情最重。總管率領神兵到了園中,首先被他察見的便是守園神聚賭情形,心知他不法是實。當時卻還不肯發作,徑自帶同兵士,搶人園中,指定新舊蟠桃數目,按照累年簿籍,逐處逐樹的檢點了一番,果然少去桃子十餘枚之多。於是發下命令,把守園神看守起來,等候王母回來發落,並由總神選派妥當精細的神爺,接充守園之職。
按王母園中蟠桃,果然不少。但是,千古相傳,也隻有東方朔偷桃一說。除了東方朔外,就不曾聽見再有第二第三個偷桃之賊。況瑤池聖地,多少仙神守衛。王母尊嚴,住居諸仙之首。是他園中的東西,誰敢前來偷盜。就是東方朔偷桃之舉,也是迫於凡間帝命,無可如何,姑且嚐試一下,僥幸碰著王母西遊,園神昏聵,才被他得手而回。要是沒有這等機會,隻怕未必有那麽容易罷。至於守園神監守自盜一說,出於東方朔之口,此公本是滑稽人物,又剛吃了園神的虧,小試伎倆,害他吃場冤枉官司,也是意中之事。
列公讀書至此,應該如此一想,便知園中所失的蟠桃,全是東方朔一人所得。他想,一不做二不休,總是做了一次賊骨頭兒,落得多偷幾個,除了貢獻皇帝之外,就放在家中,自己多嚐幾個兒,也不為罪過。因此一偷就偷了十餘枚之多,卻把園神害得有口難分,白白的丟了差使,還要擔心日後的處分,這也是算他荒廢職務,口舌不謹的報應兒。
到得王母駕返瑤池,聖明燭照,無微弗至,此中真相,自然一目了然。因把守山大神召去,諭知東方朔偷桃,及誣害園神之事。對於東方朔,因他生性頑皮,並非有心為惡,況他佐治漢朝,有功於民,本可從寬免治。惟恐別人效尤,無法究懲,當令在凡間薄受驚恐,準折他的罪名。園神雖不偷桃,而瀆職誤公,亦有應得之處,罰在園中灑掃三年。三年滿後,如能振作精神,確有功績,再行選調別的差使。發落明白,大眾恭頌聖德。園神雖然貶謫,而覆盆得雪,心中也是感激。隻有東方朔偷得蟠桃,回去獻與武帝,武帝大悅,從此格外優禮於他。
不覺又過了幾年,武帝因王母傳戒的道法,過於迂緩,不信修仙兩字,如許煩難。聞群臣言,有方士李少君者,能通生死之路,有不老之方,於是特派重臣前去,聘請來都。少君卻是魔教門下弟子,一見武帝,便大言修道如何容易,升天直如反掌。武帝正苦王母道難,聽了這話,剛正合了心意。於是把少君寵任起來,位在東方之上。這時武帝因有寵妃李夫人新死,宸衷悲惋,久久不釋。於是少君探得帝意所在,自言能使陰魂與萬歲相見,武帝即命在宮中潔治淨室,著他試驗一番。少君出宮後,便去找到他的友人王一之,和他商量,要借他手下一名女鬼之魂,如此如此,前去代替妃子之魂,和萬歲見一見麵。
這時的一之,年紀越大,神知也越發糊塗了。鎮日隻和一班酒友狂飲為樂,每每飲至沉醉,不理公事。他的弟子費長房,已能傳他的法術。師生情感最深,見他如此放浪,常以危詞切諫,無奈一之自謂修仙無成,今年已老邁,在世之日不多,落得過幾時快活光陰,犯不著再以有限歲月,消磨在俗務之中。長房勸了幾回,見他總是不聽,也隻得由他罷了。這時李少君向他借用鬼魂,便乜著雙醉眼笑道:“這個容易,你得把十壇好酒謝我,我可選擇最美麗的鬼魂,或瘦或肥,要長要短,任你指定一人,帶去應用就是。”少君笑道:“你真越老越貪杯了,好好一個肚子,盡把這等黃湯灌下去幹什麽。萬一沉醉誤事,明兒被全體鬼魂攻擊起來,看你可能逃得脫身。”一之笑叱道:“胡說,我便是天下千萬鬼魂的大頭腦,什麽惡鬼,有這般大膽,敢和我為難。”少君笑道:“說著玩罷咧,何必氣急得這個樣子。你要十壇好酒,那真容易極了,我即刻替你送到。另外再送上一席上等肴饌,備你下酒之需好麽。”一句話,說得王一之大喜大笑,拱手稱謝,忙把新近報到的一本女鬼冊子拿了出來,說道:“今天晚上,你把酒肴送來,我倆爽爽快快的痛快飲一個盡醉,我再召集鬼魂,由你自己挑選一名,我再教給你一個秘訣兒,把這鬼帶到宮中,喜歡留他幾時,就留他幾時,不喜歡留他,馬上可以放他回來。老弟,我這樣替你辦事,這十壇酒,一桌菜,不白吃你麽。”
少君大喜,別過一之,回至家中,立刻派人先把十壇好酒送去,再去著名酒館中,定下一席極豐盛的肴饌,也送了去。到了晚上,自己便再至一之家,老友對酌,興趣倍豪。喝到子夜,二人都有了十足酒意,少君事在心頭,忙推杯而起,要求一之先把一班女鬼召來一看,一之乘著酒興,把他帶入一間黑魆魆陰慘慘的密室,一之撮口微呼,即有一團黑氣起於足下,少君不覺毛骨竦然。定睛一看,卻是毛發茸茸,袒胸跣足的一個男鬼,向一之叉手問道:“法師有何旨意?”一之吩咐道:“可把新來的一班女鬼,一齊召來見我。”那鬼嚎應一聲,黑風又起,一霎時蹤影全無。一之說道:“這是聽候使喚的鬼差。”少君問道:“如此黑漆之地,就有佳人也瞧不出來,怎生是好。”一之笑道:“你忙什麽,凡間燈火,一遇眾鬼,則陰氣大盛,甚者火光為之熄滅。又有種強鬼,來去必有旋風。風起時,雖在百步之外,可以吹滅絕大燈火。所以要和鬼魂相遇,必得預備一盞明角罩的燈燭,才不致被鬼風吹熄,或陰氣化滅。今天召來的鬼,不在少數,陰氣必然盛極,明角燈恐不濟事,我已替你預備了一種電火,這火乃是世上最有力量的火。其實世上兩字,還不過一句話兒,走遍天下,那裏去找這種天火。說簡捷點,就是雷電之電,雷有雷公,電有電母,雷電雖屬天成,則雷公電母實有支配之權,管理之責。我這電火,乃是向電母那邊借來,因為常有許多厲鬼,結隊成群,不服指揮,他們把身子隱起,專在暗中和你為難。便有誅鬼的利器,也每至技窮。因此求吾師鐵拐先生,牒請電母,借了電力若幹。”
說著,從袋中取出兩塊似銅非銅,似鐵非鐵的板子,說道:“這是吾師葫蘆中鍛煉的至寶,名為電板,隻要把這板子磨擦起來,便能將空中之電,收入室中。吾師又言,二千年後,世風愈薄,人心似鬼,人間所用燈火,不堪應用,那時這位電母太太,責任更來得重大。因為世上所用之火,都要仰仗於他的電力,才能放出大光明來,普照世界咧。”少君笑道:“這話近於詼諧了,難道二千年後的人,都能像你這樣向電母借電來用麽?”一之冷笑道:“你才不懂咧,剛才說過,電是天地間一種自然生成之物,又不是電母的私產,也不是他自己製造出來的,他不過有管理之責,支配之權就是了。再說天下之物,原供天下人利用,將來的世界,既然非電不明,世界上的電,自會收取電光來用,那時節收電之法,必如今日之耕織蠶桑一般,大家看得沒有什麽稀奇。可是送電之權,仍操在電母手中。即如現在人所知的閃電,也非電母自己的東西,總不過歸他管理支配罷了。”
王一之一麵說,一麵早已施法,把電光攝到。一霎時滿屋透亮,似在白日之下,但這電光卻非常清白,似乎日光,不如日光之烈而帶紅。少君立在一邊,視覺有些熱騰騰地,甚為難受,忙問:“鬼魂何時可到?”一之戟指畫符,忽然麵現怒容,向空叱得一聲道:“怎麽如此不守規矩,多少時候了,還不召來。”一語未了,室中陣陣旋風,向地上卷起,卷至電光相近,便爾靜止。即有許多女鬼,嚷嚷鬧鬧的立在麵前。大夥兒向一之行禮,一之卻傲然微哂,並不還禮。少君仔細看時,見有披頭散發、七竅流血的;也有衣冠楚楚、目秀眉清、唇紅齒白、和生人一般無二的;有肥如豕而蠢如牛的;有長逾丈餘或短僅三尺的。少君已從宮中人打聽得武帝亡妃,身容是一個瘦小伶娉嫋娜多姿的人。便照所說目標,放膽找去。找了多時,才得了一人,年紀不過二十餘歲,而所言狀貌,又有七八分與所聞相同,便向這鬼仔細端詳好一番。見他桃腮杏眼,櫻口柳腰,端的是位絕世美人。所難解的,別的鬼魂或現怒容,或作病態,惟此鬼則冷肅嚴正,不怒不悲,更不見絲毫輕佻相。少君喜道:“王兄,就請這位娘子辛苦一趟吧。”一之點頭道:“可以,可以。你就帶他去罷。”
一語未了,隻見那鬼正容問道:“請問法師,要我跟這位官長去什麽地方?須知我生前為的是不肯輕易苟且,才跑到這條死路上來。如今已為泉下之物,難道還不能自在守誌,顛到要跟一個陌生男子,同去什麽地方麽?雖說隔絕陽間,無人知道,但我這脾氣,是寧願獨居岑寂,不肯和生人為伴的,還請法師轉言貴友,另選一個去罷。”一之性本暴躁,又在酒後,見一個女鬼敢於如此倔強,不但威令不行,且恐被少君訕笑,因大喝道:“你這鬼魂,怎敢不服指揮。老實告訴你,這位長官,他是皇帝麵前最有體麵之人,他今帶你到宮中去見皇帝,多少都可得些好處,這是人家所求之不得的事情,你倒又推卻起來,不真成得不識抬舉麽。”說罷,也不再讓女鬼說話,即請少君捏起訣來。隻見一縷香風,緩緩度入袖中。一之說:“這鬼已到了你的身邊,你要怎樣,他就得照你怎樣。但你也不能用甚方法和他通奸起來,那個罪名,可大得厲害,不但你,連我也要銼骨揚灰的呢。”說畢,收住電光,把手一揮,又是滿室旋風,群鬼都散。二人出了那間密室,仍舊出來飲酒。
飲次,少君笑問道:“方才倒沒有想到,那皇家後妃,難道就沒法請來麽?”一之搖頭道:“這個卻難,你要曉得,一個女人能夠做了皇家後妃,當然不是尋常女子。或是星宿下凡,或是神仙謫貶,他們死後,或謫滿歸班,或因生前有罪,重行加罪再謫,甚或打入地獄,不得超升。或在此有功,更予升遷顯秩,這些便都不歸我這裏管,我也沒法子去請他們。要是不然,我很可以替你找這位後妃娘娘,使他本生之魂,和皇帝重見一麵,豈不更好,何必多費手腳,做這移花接木的事情呢。”
少君又問:“這女鬼怎生如此倔強,你是他們的總管頭兒,瞧他一點沒有怕懼你的樣子,這是什麽道理呢?”一之道:“你別輕視此鬼,他是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孩子,姓王叫英英,從小兒由他父母指腹為婚於一家劉姓人家,當時兩家都在盛旺時代,又算門戶相當的好婚緣。那知這姓劉的孩子,卻是個倒黴腳色,自從他出世以後,家中死人、水災、回祿相繼而起,好好一家人家,弄得四大皆空。到這孩子長大起來,雖也讀得滿腹經綸,可是人亡家破,存身不住,幸得一個老家人賠錢賠力的將他送到嶽丈家中,希望得個照應。那知英英的父母,全不是什麽好人,聞知劉家那等境況,早已存心把女兒改嫁別人。英英又是一個出名的美人兒,又且懷著滿肚子的才學,本地官宦人家,少年子弟,那一個不想得他為妻。英英的老子二次擇婿,專以勢力大小為準。他說:‘破了家,隻要有勢力,仍可恢複轉來。若是沒有勢力,雖則眼前過得舒服,是經不起一點意外的。’因此他便屬意於一位宰相的公子,以為仗他聲勢,不但將來可以無慮,本人也可仰仗提挈,弄個一官半職,曾把這層意思,對女兒商量過了。偏這英英小姐是一個守正不阿的女道學先生,一聽這話,馬上鬧的覓死尋活的,說一女不配二夫,那怕嫁了雞犬,一輩子定跟著雞犬跑,一任人家笑我是畜生,我也無怍於心。若是貪勢恨貧,改嫁別人,縱有王侯之貴,這失節的汙名,卻是萬古不滅。為了一時舒服,受那無窮唾罵,是萬萬不屑為的。他爹聽了,氣得個半死不活,和他老婆倆關起房門,將他笞杖威逼,英英受刑不過,勉強允可,到了晚上,便背人自縊。不料又被下人曉得,將他救下。從此父女之間,情感大惡,剛巧晦氣照命的劉家孩子到了,求見他丈人。英英的那老子那有好心見他,又怕被英英知道風聲,慌忙派人送他五十兩銀子,著他即日回去讀書,限他兩年之內,不得為官就不必再來就親。劉家孩子也是十分負氣的人,聽了這話,把五十兩銀子盡數丟在他丈人門內,還指天指地的盡情痛罵了一陣。這樣一鬧,才給英英小姐知道了,連夜派他貼身小婢送個信息給他,說明自己守義苦衷,並願跟他同回。誰知小丫頭兒口舌不謹,把這話宣泄出來,於是又被他父母錮禁一室,除了飲食之外,無論何人,不許給他開門。一麵又用個計策,說他女兒已經尋死,追源禍始,都是劉家孩子一人之罪,著人前去用話恫嚇,想要嚇他回去。偏這孩子甚有義氣,一聽此話,反哈哈大笑起來說:‘小妹真能為我守節,我便死而無憾,任憑我丈人怎樣處分我都好,就是他不和我為難,我也義不獨生,橫豎要陪小姐同死的。’如此一鬧,把這事鬧得闔城皆知,人人都說王老兒貪勢欺貧,逼女逐婿,真是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事情傳入相府,連那位相爺也不準兒子娶王家女兒為婦。這樣一來,才把個王老兒氣得發狂,憤無可泄,少不得再和女兒說話。英英自被錮禁以來,早拚一死,以謝劉姓。也因他丈夫尚在此間,不知消息,心中委決不下。此時忍著萬種淒涼,千般怨苦,勉勉強強的偷息人間。這時忽又被老子一場毒打,王老又故意造謠,話說劉家孩子已死。又著下人們歎息評論,說他女婿死得可憐。英英得此消息,正在憤激之中,一時不及審思,到了深夜人靜,解下佩帶,仍舊自縊而死。死後怨氣不散,不免常在家中現形滋鬧。他爹被他鬧得走投無路,方才把我請去,將他收了回來。這等貞魂義魄,不比尋常鬼物,不能久屈陰曹的。待他案情一了,便當轉生上等人家。在我這裏,也至多隻能勾留一兩個月。別的鬼魂可以多留幾時,此鬼卻不能久留。事情一了,請你即刻帶來還我。還有一句話,要先對你說明,你要用他代替李妃,他是一個未出閨門的小妹,又是十分貞節的女子,未見得就肯代替人婦,冒認人夫。萬一見麵之頃,他倒吵將起來,大家都有未便,最好把他們隔得遠遠的,可以望見而不能相近,語言既不相通,破綻也易於彌縫了,這倒是很要緊的。”
少君聽了,再三謝教,帶了英英鬼魂,徑來宮中奏上武帝說:“已遵旨把李夫人生魂請來,須晚上子午之交,方可相見。但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氣象威嚴,氣勢壯盛,恐非鬼魂所能接近。相見之時,也隻能遠遠相望,未必能夠交談,應請萬歲留神。”武帝隻求一見李妃,能否通話,還在其次。聽他這般說了,隻得點頭允可。到了午夜時分,少君已把諸事辦妥,親來奏請武帝,前去相會。未知武帝會到英英之後,如何情形,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