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曆來治鬼之人,大多被鬼捉弄。因此鍾馗去職以後此席久懸,沒人敢任這等重責。直到大唐國時,方由太白金星會同全體星官,奏上玉帝,以世上厲鬼日多,時時出現民間,擾害閭閻,務懇查照向章,委派能人,專司捉鬼之事。玉帝準奏,當問:“此職誰可去得?”太白金星又把以前各員失事情形,大略奏陳,並薦龍虎山張真人可以兼任此職。因他生而有印在手,此即可治鬼狐精怪之類,如蒙簡任,必能盡職愉快。玉帝準奏,當派太白星君親去宣旨。星君到了龍虎山,張天師得了值日功曹的報告,早在洞口迎接,賓主相遜入內,星君先宣了玉帝詔旨,天師跪而受詔。讀畢方施禮坐定,大家談了些天上人間之事,天師問起:“近聞東華大帝奉旨下凡,可有這事?”
星君道:“此事卻是真的。大帝常謂天上多一神人,不如人世多一種神仙。又因曾在他弟子鍾離權麵前,說錯了一句話道:‘將來度你為師。’這一句無心之談,孰意竟成讖兆。此番上帝因聞人間惡人太多,人心日壞,意欲揀神仙星宿中有才有德,功行極深者,下凡一走,常常化現法身,指示迷惘,廣開覺路,一時難得這種人才。後聞帝君有願下凡塵之說,徒以他的弟子鍾離權尚未成道,不能度他出世,難踐昔日約言,是以遲遲未果。今者鍾離權已由李玄傳授玄經,早成大道,正可作得帝君度世之師。曾於上年向太上老君說起此事,老君說道:‘帝君性情端正,而行為瀟灑,正是神仙風度。既有昔日約言,便合下凡一走,以見聖人無戲言,兼為陛下感化萬民,卻邪皈正,是誠莫大善舉。非帝君德行功業,亦不能當此重任也。’玉帝得奏,聖心大悅,隨於帝君入朝之時,當麵吩咐了一番,帝君概然奉旨,願隨時下凡,現已生於河中呂氏人家,名洞賓者便是。某此番別過真人,尚須去華山一走,通知鍾離權,須早早前往點度,莫教他久滯紅塵,致嬰浩劫。將來如至為難之處,某與真人都得盡力之所能,隨時指點於他,也是一件大功果咧。”真人聽了,點頭稱是。
星君去後,天師便傳合府靈官、法官、功曹、吏胥人等,向他們宣布新膺帝命的話。從此四海之內,一切鬼物,都受天師管理,相傳至清朝末年,並無變故。隻有一件小小趣事,久為世人所懷疑莫解者,即因相傳有張天師被鬼迷一句古話,可見以天師身分法力,也曾蹈過費鍾諸人的覆轍,益見治鬼一事,真不容易。
以著者所知,自從天師接管鬼物以後,鬧過一件小小風潮,但鬧事的主體卻不在天師,而在天師部下的一位法官。這等法官,本擇世上全真中有道行法力者充之;內中還就其道法高下,別為上中下三等。當唐朝末造,天師府中有個新來的法官,和天師同姓,年輕才美,頗蒙天師信愛。初來時,不過是個下等法官,不上半年,即擢升中等法官。這人本是江西地方一個貧人之子,幼年時候跟隨父母行乞度日,人家見他體貌清秀人品端正,雖在乞丐隊中,偏有大家公子的氣派。因此人人瞧得可憐,每逢他到的地方,不消開口,人家就會加倍的照應他。他的爹娘也賴以溫飽。這張法官偏又孝敬父母,乞的食物必先敬過兩老,然後自食其餘。有時天氣過於寒熱,便把父母安頓在古廟內,獨自出來求討,得了食物仍都敬與他們。後來他老子病重無錢請醫,他把困苦情由寫成一紙文辭,問人哀乞求救,文辭卻又做得不俗,人家又格外地憐憫著他,半天之內給他討到紋銀十兩,歡歡喜喜拿回古廟。誰知他的老子沒福享用,已在病急時分。張法官急了,背著人割下一塊股肉,先行煎來給老子當作藥喝。一碗下去,果然毛病得了轉機。至次日一早,他又進城來,尋到向來認識的一位醫生,意欲求他屈駕到古廟中一診,免得老子垂危之身再受意外的辛苦。不料他老子壽限已到,無可挽救。等得醫生請到,他老子已經斷氣。張法官這場悲苦,真個難以言語形容,啼啼哭哭的葬了父親,剛把得來的十兩紋銀用完,母子二人狼狽相依,東求西乞的過了許多日子。
這年恰值年荒歲歉,盜賊如毛,地方上稍有身家者,都奔避遠方,剩下幾家農戶,也都苦得和張法官母子相差無幾。張法官弄得討無可討,乞無可乞。自己年輕力壯,捱饑受餓還不要緊,卻如何養他這位老母。天天求乞回來,眼見老母這般年高,還不免吃這等苦頭,心中宛如刀刺。便在廊下暗暗痛泣,還不敢使老母知道,增他傷心。可憐那時的張法官,也可謂走到水窮山盡的地步了。那知人有善念天必聞知,決不忍他走入絕路。當有張果大仙聞知其事,即化成一個道人,用點石成金之法送他半百紋銀,並教他許多救人濟世的道法。從此以後,張法官便利用這筆款子,租得一所房子,專以巫術治病,頗多應驗,門庭登時盛旺起來。如此又過了三年,他的母親心廣體胖病也好了,而且越發康強起來。張果又來對他說道:“以前教你道法,半為救世,半供你仰事之資,但此事非可久為,不如跟我到龍虎山,我薦你至張天師處,當一名法官,何如?”張法官便把店收了,將所有積餘銀錢除分與一班窮親苦友之外,一概奉與母親,自己便隨張果到了龍虎山,做了一名法官。這個張法官真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每逢天師作法,書符持咒,他隻立在一邊,留心考察,居然被他學去好多的符咒。
一天,天師被一位道友邀去下棋,派他管守洞府,他想閑坐無事,何妨把前日偷學的召鬼之法拿來試驗一下,於是戟指書符,把天師金牌一拍,一霎時間,房間內站滿了無數鬼魂。有斷臂的,有焦頭爛額的,有舌伸口下的,有目凸眶外的,還有許多希奇古怪可慘怕人的鬼,亂哄哄聚在一處。因見召他們的不是張天師,卻是向不認識的人,群鬼心中也有些詫異。又因張法官不配管轄他們,問他有甚事情,把我們召來。張法官一見如許醜鬼,心中早嚇得模模糊糊對答不出,而且室中之鬼,已擠得水泄不漏,而大門以外後至之鬼,還成群結隊,陣陣進來。群鬼見張法官如此膽小,益發瞧他不起,有揚聲辱罵的,有冷語譏訕的,有說打死這野道人的,有說拖他出去丟人糞坑的。又有說某處地方,正在大做法事,我們剛想圖得一飽,被他用符咒喊來,喊了過來又沒有事情,我們卻自己喪失了一餐飽食,這非向他索賠不可。如此一場紛擾,把張法官愈加嚇得魂靈出竅,竟把退鬼之咒忘得幹幹淨淨。於是眾鬼愈加大鬧,把張法官捧了起來,頭向下,腳朝天地矗了半天。然後放將下來,又用馬糞牛尿塞住他的嘴巴,還要拖他出去,丟入糞坑。幸得天師回來,一見這番情景,心下恍然,忙用退鬼咒,驅趕群鬼。眾鬼也紛紛爭論,說張法官不應無故開他們的玩笑,非要將他懲治不可。天師難卻公意,隻得善言撫慰,並允一定訓戒張法官。眾鬼還不肯就散,定要天師當麵重辦。天師大怒,左手捏訣,右手現印,大喝:“小鬼們焉敢如此不遵約束!如再無禮,我這手印和符訣一合,可使爾等於轉眼間變成血水。”原來天師和凡人一般,不過天付治鬼懲怪之職,生而有印在手。符咒之類,得此一印,方有靈效。自來天師傳統,即擇諸子中有印者,令他繼續其職。所以永無爭奪之事。按之古籍,生而有文在手者,不一其人,天師之生而現印,事同一理。他的印符,上可以警不法仙神,中可以製靈變妖怪,何況區區鬼魂,焉有不懼之理!他們見天師動了脾氣,深怕他真個做將出來,鬼身禁受不住,隻得呼咧咧一聲胡哨,大家逃個乾淨。
天師再來瞧那張法官時,已是不能言語,而且周身青腫,疼不可言。張天師見了,又好笑,又好氣。因他吃虧太大,平日又是最喜歡他的,便也不忍多責,反用符咒替他治好傷痕,然後囑咐他道:“符咒為物最靈驗,也最可怕,用之不當,可以自殺其身。何況無事濫用,作為遊戲行為,不是反加罪過了麽。幸而你還隻召來一班野鬼孤魂,萬一把天上星神或本府靈官請來,沒有正事給他們去辦,那麽你這身子,敢則早已變成齏粉了,還能在此地見我的麵麽?從前我這府中有一個王法官,因為出恭沒帶粗紙,就捏個訣,召到值日靈官,請他代拿粗紙,被黃靈官一鋼鞭打落深崖,連屍骨都不見一根。這等事情,就是我也沒有法子可以救援他的,你想可怕不可怕啊?”幾句話,說得張法官嚇出一身冷汗,半晌不敢說一句話來。
誰知這班鬼魂,雖不比神將的威嚴靈官的身分,卻也十分的倔強。聞得張天師不肯懲戒張法官,不由動了公忿,曾於荒野之間開個鬼魂懲戒張法官的大會,公議要求天師的方法。中有一鬼,乃是一個狐精,被天師五雷劈死,因他交接生人太多,得有人氣,所以也捱在眾鬼之內。這東西雖非人類,卻是狡猾陰狠,詭計多端,他便獻議道:“從來做我們鬼師鬼官鬼頭兒的,才如費長官師徒,狠如鍾進士,尚且經不住我們眾鬼一鬧。如今這張天師,但憑一印。除了印,符咒便不足怕。我們隻要假作哀求,慢慢走近他的身邊。他若允許我們,立時斥退張法官,並予以嚴重的刑罰,當著大家的麵做給我們看,我們就沒得說大家退回。可從此以後,天師也不敢正視我們了。要是他再有倔強,我們就將他有印的手攀住,使他舉不起來,大家再團團圍住,用鬼打牆之法,將他迷得進退無路,出入兩難。那時怕不就我們範圍,從此他也挫盡威風,決沒麵孔再向我們吆吆喝喝的,自尊自大了。”群鬼聽了,無不讚成,他們果然有些合群鬼想。
等得天師晚上出門之時,群起阻道,先用善言求請。天師見他們一味動眾要挾,心中不悅,少不得仍是一番嗬叱。那知眾鬼已擇一班強有力狠如虎的惡鬼,假作請命之狀,早已捱近身邊。見他一聲嗬叱,大家奮勇而起,將他一隻有印的手壓住。天師見眾鬼不散,當著一班侍從靈官之麵,麵子也太下不去。不由滿心發出火來,當即一手捏訣,再舉那隻有印的手,那知重逾千斤,再也抬不起來。已知著了他們道兒,心中一慌,靈機便已窒滯。本來道家作用全賴一點心靈,心靈既窒,即如常人一般。睜眼瞧瞧,一班隨從靈官,一個都瞧不見了,心中越慌,越發不得主意,竟被一班野鬼吆吆喝喝嘻嘻哈哈地簇擁而去。此時天師心中,十分模糊,眼中所見,東也是一座峭壁,西也是一片大水。好容易找到一條路徑,那知走不幾步,又是一座障壁堆在麵前,險些把他嘴臉也碰腫了。最難受的,還是那一隻印掌,沉重萬分,漸漸被他們壓得酸疼起來,十分難過。耳中隻聞“張真人還不投降,張天師快快退位”的聲氣,又有說:“你還敢倔強麽?還敢輕視我們麽?還不快快把那姓張的交出來麽!”這等說話把個天師弄得有法成無法,答應不好,不答應又有些支持不得,這便是世人所傳鬼迷張天師的一幕怪劇。
那天師被群鬼所窘,一點施展不得法力,心中想道:“隻有等待天光,陽氣一盛,鬼魂必然散去,那時卻再計較。”怎奈那隻被壓的手看看將要折斷,實在萬難支撐,隻得坐在地上,把那隻手擱在一塊大石上,以為藉這石塊之力,可以減輕些壓力。誰知那批鬼魂,真個來得陰險凶狠,明明知他意思,於是加上許多蠻鬼上去,再把壓力加重十倍。天師的臂膀子,下麵靠石,上邊負重,險些要被壓得糜爛了。天師不覺仰天長歎道:“萬不料身為天師,爵封真人,反被鬼物所迷,性命隻在俄頃。老天,老天,如此不肯佑我,何苦要我兼這差使!我死何足惜,但從今以後,不但沒有人敢負治鬼之責,恐怕連這天師之位,也沒人敢坐上去了。”歎聲未息,忽聽雲中大喝道:“真人身為天師,難道連這區區鬼打牆的玩意兒都不知道麽?”真人聽了,猛可地省悟轉來,道:“啊呀呀!我真昏了,怎麽眼前小術,都記不起來。”掙紮著立起身來,掇下褲子,撒了一大泡滾熱的溺,把身子四麵轉旋,各方麵都澆著些兒。一溺未完,隻聞四處八方鬼叫之聲,頓時眼前一爽,宛如撥去一重障幕,還有那隻被壓的手,也立刻輕舒,如釋重負。天師望空額手,謝仙人提醒之德。尋著途徑,彳亍而回。不知天師回府以後對於眾鬼有何處分,那雲中廝喚的是那位仙人,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