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現今湖南省內,寶慶、常德一帶地方,習俗相傳,有所謂歸屍之法。凡是甲地之人,死在乙方,不但搬樞為難,而經費也非常浩大。便有一種人,專以送屍還鄉為業。他們有一段秘密咒語,用一張引魂幡掛在自己身上,再向屍身念起咒語,死人自會跟他趕路。遇著打尖之處,將屍體放在外麵簷下,麵壁而立,若遇渡河搭船,將屍身背下船去,矗立後艄或鷁首。如此平安到鄉,雖經一月之久,當炎暑天氣,一點不會變相,也不得發臭,卻不能讓他跌倒。一倒之後,立刻臭腐出蟲,不能再起。更奇怪的是屍身一到家門,這一家人便老早把棺殮之事,預備舒齊,等他到後,立刻棺殮起來,不能稍延時刻。若是停頓一二小時,屍體也便腐化,而不可收拾。大概運屍之法,要算此事最便最省的了。數千年來,相傳至今,盛行勿替,卻都不知創於何時,是什麽人發明出來。據作書人考察所得,便是鐵拐先生傳授玄珠子送東方朔屍體去海寧那個符咒。因為玄珠子得罪以後,謫貶湘江為鶴,也會幻化平民,替人做這事。因此這法子,就流傳在湖南省內。但隻有湖南省中,有這等歸屍的方法,別處是從來沒有聽見說起。
上回說到玄珠子創出歸屍法,將東方朔帶到海寧,經玄珠子遵照鐵拐先生指示方法調理,不久就回複性靈,身體精神,一概照舊,同時他的謫限已滿,經上帝召回天上供職去了。他的事情可以告一段落。所謂又鬧出一場大事者,乃是專指玄珠本人而言。
玄珠子自從輔助東方朔,將李少君斬戮之後,以為老蛟失此臂助,一時不得逞誌,對於防範上頭,不知不覺的漸漸鬆懈下來。大凡天下事都是風雲變幻,難以預防。但能事事小心,綢繆未雨,自然比較要妥善一點。尤其是國計民生,地方安危的重要事情,關係越發重大。司其事者,格外要謹慎小心,才能夠消患未萌。但是說到這一層,也還要作進一步議論,恒人心理,往往在憂患時期,都能謹慎將事,到了風潮過去,波平浪靜,反要不知不覺的大意起來,所以古人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就是這個道理。如今說的玄珠子情形,大致也差不多兒。可是他所闖的禍,卻也出人意料之外。
俗說大風起於萍末,風雖大,而發源之地非常微細。當時浙江杭州城內,有一家官戶,姓何,沒有男人,隻剩下母女二人相依為活。母親胡氏,年已老邁,女兒名叫春瑛,生得嫋娜娉婷,整齊標致。那年已是二十五歲,胡氏自顧年高,膝下隻此一女,很想找個妥當人才,招婿在家,也好得個半子之靠。無奈高門大戶,嫌他們家況衰颯,是個不祥門第。況且招婿一事,習俗引為恥辱,誰也不願嚐試。至於低門小戶,又非母女所願。因此,蹉跎歲月,把個上好的姑娘,養至二十五歲,還沒有成就良緣。胡氏心中,常常悒悒不歡,反是春瑛心中,倒以陪侍老母為樂。他說:“女兒嫁人與否,不在意中,但求母親多活個一百多年,待女兒老來,一同人土歸天,女兒的心願足矣。”胡氏哭而叱道:“癡丫頭,這麽大年紀,盡說些瘋話,你娘又沒做什麽大陰功,沒積得甚的好德行,那裏能夠活到如許高年。再說果然如了你的誌願,一份人家,活著一對老太婆,生無人顧,死沒人送,到頭來祖宗的香煙,不得接續,終究算不得什麽好事。我看此後如有差不多的子弟,但求人品端正,不問他家世怎樣,就馬虎一些,嫁了去完事。你是真孝順我的,就不要十分倔強,這就比到同死同歸好得多了。”春瑛聽了,隻得點頭答應說:“聽憑母親作主,女兒絕不多口就是了。”胡氏見說,方才喜慰起來。
不上幾時,家中忽然失竊,把胡氏房中東西,偷個潔淨。報官追跡,蹤影毫無。胡氏不覺流淚說道:“瑛兒,想這都是家中沒有男子,容易啟人輕侮之心。那天之事,別說是賊,就是堂堂皇皇的上門搶劫,你我一對女人,除了拱手奉送之外,還有甚的辦法。光偷些東西,倒還沒甚關係,萬一有些非禮行為,教我女兒如何做人呢。”說到這樣,不覺一陣傷心,大哭不已。春瑛勸了一回,倒想出一個主意來了。因說:“母親不用悲憂,女兒有個計較在此。想賊人膽大,隻因我家屋多人少,我們何妨將許多住不了的房子,招個妥當租戶,分租出去,我們不求租價怎高,但求人家規矩正直,能夠做個好鄰居,彼此可以得個照應,就是不收租金,也比一進進一間間白白的關起來好。那些房子長久沒人居住,也格外容易傾壞,得個正人同居,替我們管管房子,也是好的,母親看這事可行得麽。”胡氏聽了,甚以為是,當下由春瑛親自寫了一張招租條子,著下人貼在通街之中。
不到三天,看的人來了不少。不是職業不正,便是人口太雜,母女心中都不大合適。到了第四天早上,忽然來了一個白衣秀士,麵如冠玉,唇若塗朱,態度溫文,語音清朗,據他自己說,是官宦人家子弟,因貪杭州山水清幽,思欲卜居於此。又說他父親曾做大官,早已去世,家中尚有母親弟妹,現在建業。待房子租定,不日回去搬取同居。母子二人一見這人體態,心中便有十分歡喜。又見說是官宦子弟,人口又不多,覺得事事合意,便一口答應,借給與他。那人問起租金,胡氏便說:“自己重在擇鄰,租金多寡概不計較,但憑貴客吩咐就是了。”那人也不貪便宜,竟付了百兩紋銀,說是定洋,等家眷到來,再行議定房租。胡氏見他出手如此闊大,益發深信他真是公子哥兒。謙遜一回,也就收了。問他姓名,他說姓王,名誠夫。說畢,自去。過了半月多些,那王誠夫又來,說建業那邊,因有許多未了之事,一時不克搬來,本人欲在杭城讀書,擬帶同幾個下人,先行遷來。胡氏和春瑛已深信誠夫是個規矩正直之人,有什麽不許。誠夫大悅,即日就把行李器具運來,都是非常華美考究的東西。何家雖是富家,有許多陳設珍品,都還不能舉其名目。誠夫又帶來男女仆人,共有十餘人。照這情形氣派,真是十分顯赫。而且誠夫這人,又是非常誠實殷勤,他除了讀書之外,便到裏麵和胡氏談談,又說胡氏相貌性情很像他的母親,便拜胡氏為幹娘,和春瑛做了兄妹,既不必避甚嫌疑,二人便得時時見麵。兄妹倆日侍胡氏膝下,承歡取樂,把個胡氏欣悅得了不得。
胡氏心中便有招誠夫為婿之意,先向他的下人打聽了一回,知他誌大心高,滿意要娶個才貌雙全之女,所以至今未娶。今年恰和春瑛同年,剛剛也是二十五歲。胡氏聽了這個消息,越發大喜起來,因於便中先對春瑛說起這事,那知春瑛和誠夫,真是一對子郎才女貌,雙方交誼雖新,情況已深得到了不得,聽了母親的話,不覺粉頰暈紅,訕訕的說了一句:“王家哥哥人品倒是好的,母親看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好了。”胡氏聽了,已知女兒心中千肯萬肯,卻不知誠夫那邊,還有甚麽的意見,眼前又沒媒人可托,隻有自己一個兄弟,叫何德山的,常常來到這邊,和誠夫見過幾麵,誠夫也跟著叫舅舅,看是很要好的情形。除了這人,也更無他人可托了。於是著人將何德山請了來,說知這事。
德山自然讚同,當即跑到誠夫那邊。那誠夫正在房中作什麽咧,德山先在窗外咳了一聲,裏麵誠夫早聽著,跑了出來,說:“娘舅那兒來了?”德山挽了他的手,一同進內,帶走帶笑的說道:“我是特來向你賀喜來了。”誠夫笑著讓座,問道:“娘舅是長輩,說話不得頑笑,我有什麽喜事可賀,乞道其詳。”德山笑著,便把自己來意說了。誠夫聽了,自然十分欣喜,隻說:“瑛妹肯屈嫁,我是決無反對之理。但是身在客邊,一切隻好簡便一些,要請幹娘和舅舅妹妹包涵原諒。”德山笑道:“大家爰親結親,何爭這些俗套,隻要你願意入贅在此,一切都好商量。”誠夫也笑道:“現在同居一宅,事實上早已和入贅一般,將來成婚之後,家母和舍弟等橫豎都要迎養的。兩姓同居,又係至親,還有什麽彼此可分呢。”德山也以為然,回去複信乃妹,胡氏母女都說如此辦法很好。但兩家年紀都不小了,須得早完伉儷才好。德山又至誠夫那邊,說明此事,誠夫自然更無不允。乾坤兩宅,既在一處,種種辦事,都十分便利。擇了日子,隨便置備些新房中的器具,也就算了。其餘各物,好在雙方都是富厚人家,式式便成,更用不著臨時張羅,一應妥帖。等得喜期一到,自有許多親友人家,前來賀喜。就是誠夫那邊,雖在客地,也有許多朋友,前來幫忙的幫忙,道賀的道賀,兩家喜事並作一處辦,便也覺得格外鬧熱起來。
三朝過後,新夫婦先向上拜了母姑,然後一同回門。胡氏看看女兒,又看看女婿,見他們才貌體態,無不相當,正好一對夫妻,不覺滿心窩裏裝滿了歡喜。兩家既然合一,胡氏心疼女婿,怕他住在外麵,下人們不會侍應,女兒又是嬌養慣的,不會服侍人,便替他們作主搬了進來,同住在一進屋內。外麵許多房子,統給一班下人居住。此時胡氏最耽心的是誠夫的眷屬一到,就得將他的愛婿奪去,好似借來的東西,物主要回自用一般,常時也把此意對女兒談起,春瑛卻甚識大體,覺得倫常骨肉之間,理應一堂團聚,況同居一室,但隔內外,有甚彼此之分,因此始終沒曾將此話向誠夫提起。那知事有蹊蹺,這誠夫盡說眷屬在建業城內,卻始終不見有隻字往還。時時說母親等不久就來杭,而一住三年,並不見甚人前來。揣測他的情況,可似完全不以家人為念的樣子。在胡氏年老識昏,但求女婿常依膝下,於願良足,最好是不要有人將女婿拉開自己麵前,也就完了。至於女婿的家事,完全置之不理。春瑛是聰明絕頂的女子,察見丈夫有些特異的景象,焉有不加疑慮之理。每至忍不住時,也常將自己疑團微微透露一些,一麵留神察看誠夫狀態。不料誠夫似乎有甚虛心事一般,很怕他問起自己家事,便是對答之間,也處處顯出支吾忐忑的情狀。這一來,越發增加了春瑛的疑心。
此時春瑛已孿生了一對子女,所奇的是每次分娩,都有金龍入夢的異征,醒來之時,對誠夫說,誠夫隻說這是帝王之象,莫非孩兒們將來有九五之福麽。因恐消息傳出,容易惹禍,力戒春瑛不得隨便告人。春瑛也是半信半疑。又過了三年,二次分娩下來,仍孿生子女各一,而且一樣的做有那種怪夢,但是這次夢境,較為清楚。他已認清夢中之龍,確和尋常龍形微有不同,而且一股凶悍之氣,也使人見而生畏。醒轉來時,把這疑點又對誠夫說了,誠夫一聽龍形有異,不覺突然變了麵色,雖是一般的笑容可掬,和他辯說了一回,但從笑容之中,卻可顯現他猙獰詭秘的意態。此時春瑛心中,不知怎樣轉念,頓覺丈夫雖然伉儷多年,情深誼切,而對於妻子的誠意,似乎還不能十二分的純摯密切,同時他又感覺到日夜共枕的夫妻,何以各人心中,還有不能宣布的說話,莫非丈夫來曆有些不大明白麽。如此一想,驀然把平常許多懷念,一樁樁堆上心坎,更覺誠夫這人,實在有些古怪,今後倒不可不格外留心,務要把他蘊而不宣的秘事探索出來才好。定下主意,也不對第二人說。
偏偏這誠夫,倒是個極細心的人物。自從春瑛產生次男次女之後,就細細的察訪他的形跡,探討他的口風,他卻始終是一些破綻也沒有露出。獨獨對於建業方麵家眷有無這一層,卻因自己說僵在先,竟沒有方法可以辯說。每逢母女們說到此事,他也托故走開,或用別話支吾開去。最後一次,他卻說出一個絕妥當的理由來。據說生母早故,現在建業的是繼母,陰狠淫悍,是個萬萬不可同居的人物。兄弟是他所出,自然和他一鼻孔出氣。說句老實話,本人來杭,是被他攆逐出來的。從前因為訂親伊始,不便直言,後來屢欲相告,又覺人子不宜謗毀母親,是以一再忍耐,秘而不宣,今既見疑於賢妻,若再不直言,將使卿等疑我為來曆不明之人,說不得也隻好從直告訴了你們罷。說時,看他一語一淚,好似十分悲恨的樣子。這番話,卻說得人情人理,不由母女不信。而且聽此一言,更唯恐他這位繼母幼弟前來杭州,轉要幫同誠夫,對待丈夫疑團冰釋,愛情愈深。
不道尷尬人弄出來的事情,總不能完全妥當。一天晚上,氣候鬱熱難當,自胡氏以下,至四個孩子,都在後麵花園納涼。誠夫因不耐孩子們煩躁,獨踞短榻,在那豆棚之下躺著,離開眾人約有百步之遙。躺了一回,清風頓起,神意俱爽,誠夫不知不覺跑到黑甜鄉去。胡氏正逗著一個小女孩玩笑,本沒留意到他,不料豆棚之上,原有一條大蛇,相近豆棚之處,都是各種果木,上麵又有鳥巢,胡氏生性慈善,向來不準下人們毀拆鳥巢,所以越弄越多,幾乎每樹都有一兩個巢兒。這時胡氏忽然想到女婿睡在棚下,別驚動了蛇、鳥,弄出點意外之事。想到這層,忙忙抱了女孩,慢慢走了過去。那知走不上十步,但聽得各樹上的鳥,齊齊叫了一聲,紛紛向空飛去。胡氏不覺罵了一聲道:“這班小東西,膽也太小,我老太太何等慈悲,豈是來害你們的,這般瞎逃幹什麽。”一語未了,又聽得草聲颯颯,蛇鳴嗚嗚,隻見一條大蛇,從豆棚上吊了下來,飛也似的向外麵遊去。胡氏倒點了點頭,拍著女孩肩胛,笑道:“瞧你老子這般貪睡,倘使上麵那條蛇掉在他身上,豈不嚇壞了人。”一語未了,正要到這豆棚相近,抬頭一看,不覺大叫一聲,把手中孩子直摜下來,胡氏本人便向後直倒下去,暈絕於地,口噴白沫,不省人事。小孩被摜驚痛,卻大聲哭喊起來。未知胡氏所見何物,為何如此驚怖,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