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鍾離權正在小心戒備之際,萬料不到來的東西,竟能悄沒聲兒從他身後暗襲,不等他發石相攻,已將他輕輕馱起,轟雲掣電價騰空而起,一霎時飛人雲霧之中。鍾離權這才有些驚慌起來,但他還是不肯墮淚的硬脾氣,越是處的危險,越要拚起一副從容瀟灑的架子來。況且他新近拜仙人為師,見師父雲來霧去的,十分自在,心中好不羨仰。他那小心窩裏唯一希望,就是想學這騰雲之法,連那長房縮地之術,猶覺過緩而不甚適用。此念蓄有多日,萬想不到於此危急險難之時,先教他嚐試這騰雲的滋味兒。
這鍾離權也真頑皮,他就立刻轉出一個念頭來。想道,此去凶多吉少,一條性命,橫豎送在妖獸口中,好在他有這騰雲之法,樂得在此身未死之前,著實領略一番空中飛行的風味。如此一想,他又深怕路徑太近,一回兒就到了妖獸窟穴,忙在這東西頭上拍了兩下,說道:“好朋友,我知道你很喜歡我咧,我就拚著把身子奉送與你,做一餐小點心兒。你也不怕我逃到天外去的,何苦飛騰得這般迅速,慢慢走著,讓我也玩玩這空中景物,你也不得十分吃力,彼此都有便宜不好麽?”當他說這話時,自己也很知道這是無聊之思。一麵說,一麵還急急忙忙瞧看這上下四旁的景況風物。隻見上麵是高不見頂,四圍是雲煙迷漫,有許多地方,像有些樓閣亭台,飛泉怪木,他心中就認為天上神仙之府。這時,倒不再欣羨他了。看到這裏,才待俯視下界,同時把要求妖獸的話也剛好說完。隻覺那獸似乎理會他的意思,容納他的要求,立時把騰踔之勢放得極緩極穩。鍾離權又驚又喜,不覺又失笑起來道:“怪不得我祖母常說,我這人直是逢凶化吉,遇到險處,必有好人扶助。照現在看來,不但好人扶助,連妖鬼禽獸也都和我有交情咧。”
這時他擺定了心,先自撫摩那獸的頸毛,謝謝他的雅愛,這才從從容容的俯視塵寰。隻見經過之處,有赤地千裏,寸草不生;有人煙繁密,林木榮森;有極高的山陵,有深長的河水。一回兒好似經過大海之上,隻見上麵是天,下麵是水,水天渾映,不辨界劃。身行其中,好似一個大圓盒子,把身子裝在裏麵一般。海風起處,那將墮的夕陽和新生的淡月,一紅一白,倒映海底,都被波浪掀卷,又似轉輪一般,翻過一輪又是一輪,真天地之大觀、世外之絕景。鍾離權看至出神,小孩脾氣又發作起來,坐在那獸身上,手舞足蹈的大聲吆喝,竟把自己的危險和此去的痛苦,完全忘的幹幹淨淨。照他誌願,恨不能再和那獸相商,在此玩個十天半月,然後再把身子奉酬他的雅意,卻才死而無怨。不知道那獸卻沒大的耐性,見他如此瘋狂淘氣,忽然發怒起來,隻見他蹄一緊,騰身而上,入於冥蒙之中,弄得鍾離權身覺寒冷,且除迷漫煙霧之外,不但海景不能再見,就想再看別的東西也是一無所有。
正在萬分氣悶,大罵亡人無情的當兒,猛抬頭,見眼前湧現一座絕大城市,城市之中有許多巍峨宮殿,高聳雲表。那獸竟把他馱入城中,直奔正中那座大殿而去。鍾離權至此,方欣喜道:“近來倒常常碰見些神仙,不要這地方就是神仙之府,那獸倒是好意帶我來玩的。要是不然,怎不把我早早吃入肚中或挾回他的妖窟,怎麽倒送我到這個好所在來。隻恨他走得太狠,方才行過許多鬧市,竟不及考察那些仙市的情狀,倒真個不犯算了。”心中正想著咧,驀覺那獸向下一蹲,自己坐不住身,一跤翻下地來。睜目四顧,可不,已到了那所大殿上了。大殿的情形,在他眼中看來,橫豎形容不出是那麽一種格局、怎樣的考究華美。總之,一句也說不上來,但能點頭歎賞,認為非常有趣而闊大的地方。心中不住的感謝那個妖獸而已。
正徘徊間,就見有人出來,衣冠服飾,倒有些像凡間皇宮中人。因他是京中人,常常可以看見,所以認得這是宮殿,又曉得皇宮中的服飾。但這人的打扮卻和皇宮中人又有大小寬窄之殊罷了。當下,那人走至殿廷,向鍾離權一笑,招手兒說:“帝君召你進去,須要小心,不許頑皮,曉得麽。”說罷,走近他的身邊,輕輕拍了他幾下說道:“這一路的顛騰,倒不怕辛苦麽?”鍾離權此時恍如置身夢境,不曉是怎生一回事兒,更不知這究竟是什麽地方。但想,這馱來的妖獸,決是帝君所派前來迎接我的。既然如此,可知危險二字,是斷乎沒有的了。回頭再瞧瞧那獸,原來是一頭碩大無朋的吊睛白額虎,算是虎中頂厲害的一種,鍾離權竟在他身上奔波了這一夜,回想起來,倒也有些驚訝。那人見鍾離權立著瞧那老虎,便笑道:“你還打算仍舊請他送回去麽?放心,放心,等會見過帝君,帝君自然有法子送你到家也。”鍾離權見那人猜錯了自己的心思,不覺噗哧一笑,倒也不再和他分說。跟了那人,走過幾層宮殿,方到一處小小偏殿之上。隻見一位裝束尊嚴的人坐在上頭,左右侍從不下十餘人,分立兩邊,靜悄悄沒有些聲息。鍾離權也不曉得這是什麽服製。但覺眼中所見衣冠體製,再沒比這更華麗莊重的了。因此,他心中想道:“這一定就是帝君了。”於是小小心心跟了那人走近殿墀,那人先進去,似乎替他報名引見之意。
帝君手中正捏著黃麵白心的書本兒,似乎翻什麽事情的樣子,一聽此言,便含笑說:“宣進來吧。”那人下來,把鍾離權拉上廷墀,命他向上跪拜。帝君傳旨平身。鍾離權起身,謝了恩。帝君著他近前,鍾離權才瞧清了帝君,原來是位白麵長髯、神情和藹的正神,自己覺得膽子大了許多。帝君親攜他的小手,問他可是鍾離權,師傅可是李玄,別名鐵拐先生的。鍾離權一一應對。帝君笑道:“可還知道你的前生是什麽人,因甚貶謫下界為人?”鍾離權對稱:“日前承鐵拐師尊指點,已約略明白了些。”帝君笑道:“你如今可願意修道麽?”鍾離權一時不會答應,隻抿嘴兒笑笑,又把一個小食指兒放在口中,卻挺起兩粒亮晶晶圓溜溜熠熠生光的小眼睛兒,骨碌碌一陣翻騰,朝那帝君盡瞧,那一副活潑玲瓏天真爛漫的神氣,真叫人可愛可喜,帝君和一班侍從仙官都喜笑起來。
帝君又諭道:“你是有仙緣之人,果能立誌,比平常人事半而功可倍速,將來的成就可和你師尊一般地位,決不止和前生一樣,專替你祖師管這坐騎的。你師尊想來也對你說過了。”鍾離權仍隻訕訕一笑,意思是不敢自信可到那般地位,又不甘自居於不堪造就之境。所以聽了諭旨,始終還是對答不上。帝君已知其意,笑道:“你的意思我曉得了,這也見是你有誌氣,又不肯自誇,這便是入道之基。但你還要明白,你雖拜你師兄李鐵拐為師,但這事還有舛差,一則輩分兒不合,二則照數你不該做鐵拐徒弟,你自不曉得這個道理。鐵拐既為仙人,也不精細思量,妄居師傅之稱,這是他的不合。”鍾離權聽到這裏,忽然辯說起來道:“李師傅那般本領,怎麽他不該做我的先生呢?”帝君笑道:“這個道理,此時對你說了,你也不得明白。說個大意你聽,大凡人仙都是一理。人生父子夫妻師弟友朋遇合之間,並非偶然而成,都逃不開一個緣分。如今你那位師尊,雖不能說是無緣,但隻可做你教授本領、啟迪知識的先生,至於正式度你出世,挈你升天,卻另有一位數中注定的先生。論實在事情,先生還是鐵拐,若論名義,卻讓那個先生來享個現成。這人非他,孩子你可認清,如今坐在你眼前的帝君,就是你將來出世升天、超度援引的先生哪。”鍾離權聽了,一時未諭其旨。那兩旁傳侍之從,卻都催他趕緊磕頭拜師。鍾離權萬分惶惑,跪在地上,卻不肯馬上磕頭。他的心中是想:“自己已經拜過先生,先生又是好好的現在自己家中,怎麽又另外拜起師傅來。拜了這位師傅,知道家中那位李先生可能允許不能。而且照帝君說,傳道講學仍要請教李先生,那麽今日之事,未免有些對不住李先生。萬一他老人家要不答應起來呢,自己怎生解釋得來?”
正在沉吟,隻見帝君又降諭道:“孩子不用遲疑,你那李師傅現是一時疏忽,少用了一番推算功夫。他要明白了這個關係,隻怕自己也要退居師兄地位的。但是這事無論如何,與你的前程隻有便宜,而無損害。你想,多一位師傅做個攜引之人不好麽。老實告訴你吧,你受祖師貶謫,是因牧牛不慎之故。而這事的原由,乃因祖師下海救援李鐵拐。鐵拐見你因他而受罪,心中怎麽得安,況有同門之誼,如何不來指引。不但是他,凡是你祖師門下幾代仙人,瞧在同門分上,將來都要特別看承你咧。但他們都隻負著保護教導的責任,真正你的先生還是我帝君一位。你今可就拜了師,回去之後,你師尊一定也明白了。他明白之後,一定不肯再以師道自居,而你則不妨仍以師禮尊之。他自照舊的指教你修道的法門和種種應用的法術。到了你修道成功,將來自可度我上天也。”
帝君說到這句,他自己還不覺得,卻把兩旁許多仙吏,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慌得一齊出班俯伏在地。帝君大驚問道:“諸卿有甚事,乃如此作為?”當有諸仙領袖稟稱:“聖人無戲語,無失言。今帝君忽言將來須鍾離權度帝君上天,臣等不敏,竊恐聖駕有蹈凡下界之憂也。”帝君想了一想,不禁跌足懊恨,因命:“諸卿且起,聽寡人一言。”諸仙吏都起立歸班。帝君因太息了一聲道:“寡人常說,下界人心太壞,作孽太多,每思設法糾正,善為勸化。此等大事,設非親身下凡,如何做得起來,可見寡人久有下界之願。今既誤出此言,當然不能翻悔。如今想來,大概寡人總和眾生還有一度緣分,此乃數之所定,如何推得開來。寡人自開辟之初,得道升天,蒙玉帝提攜,元始、老君兩位的教訓扶植,並荷西王母、玄女等幾位領袖的保舉,得與玉帝化身真武大帝處於同等地位,爵授帝君,榮膺重寄,受任數萬年,愧無功德及人。難得有此異數,重下凡塵,查察如今的風土民情,立萬萬年的道德教化。寡人以為,此等事業,不下於老君的屢轉凡胎,著經垂訓,和孔子的立言投世,師表百代。豈是深居天府,久屍祿位的東華帝君所能比擬於萬一呢。寡人業已定下主見,專等度了鍾離權成仙之後,一準親自下凡,再受他的超度。我和鍾離互為師生,也是萬年佳話咧,望諸卿勿再替寡人介介於懷也。”
眾仙奉旨,一個個心悅誠服,齊齊叩拜道:“不圖帝君有此宏願,此佛如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苦心,亦先聖‘己饑己溺,一夫不獲,是餘之辜’的大德,豈小小功行所能同日而語。竊謂天上多一金仙,何如人間出一聖人。況限滿功成,重歸天位,玉帝必更深倚畀;況與帝君有何損失呢。此誠萬代蒼生之幸,亦帝君莫大功德,自非天縱聖哲,安能轉禍為福,履患如夷。臣等愧列仙班,不能仰體聖心,妄深患慮,真井蛙之見也。”帝君忙說:“諸卿皆積德累功,修身立命,自致神仙之位,安有不思濟世救民之理。不過愛寡人之心太切,偶聞失言,不覺憂形於色耳。至於寡人之心,也不過鑒於近代人民,文勝於質,禮太多,情太薄,機械變詐,日甚一日。長此以往,非至人心盡化於禽獸,風俗日趨於澆薄,以造成亙古未有之大劫大難不止。寡人得天獨厚,久居高位,無裨時艱,時深素餐之愧。得能下凡一行,盡力所能,可以挽回一些,未始不是補過之地。若如諸卿所言,以佛家如來、吾教李祖、儒教孔聖及古代聖王相比,寡人安敢相比。”當下諸仙又稱頌了一番,鍾離權盡聽在耳中,虧他都解得明白,他才知道這就是東華帝君,心中大為驚畏。先時不肯隨便拜師的,此刻卻不待催促,連叩幾個響頭。帝君不覺大笑。諸仙官也笑道:“想來孩子也敬仰帝君聖德,不自覺其心誠悅服麽。”
帝君因又諭道:“你李師傅有先知之德,今日之事,事事瞞不過他。但天機不可預泄,泄則罪不可逭!爾宜慎言,毋妄宣於眾。”鍾離權叩頭領旨。帝君又道:“你可是奉李先生的法旨,去等候那北方來的費長房麽?這人現已先到了你家,你今不必回去,可逕至幽州境內,等你師傅和何大姑娘、費長房一同到來,大家會齊,有一樁事情須待你們了結;而且還有你們同道中人,現在正受人監禁,也得趕緊把他救出來才好,去吧。”鍾離權問道:“弟子到了幽州,教師傅們那處找我去哩?”帝君笑道:“你師傅這樣法力,有個找人不到的道理麽。告訴你一句老實話,你師傅派你去迎接費長房,實在是要借此試察你的肝膽心術。為你性質凶暴,屢殺猛獸,幾乎把天下什麽危險事情都不放在心下,所以這次叫你稍許受些驚恐,見些意外之事;又要試你有無仁愛之心,是否和從前一樣脾氣,一味好殺逞強,不惜物命,不顧利害。如今幸而你有耐心,幾樁事情都算處分得不錯;要是不然,此番遇那怪物之後,還有第二第三的危險可怕之事。是你李師傅算定費長房這時可以回來,正好幫你出險,所以派你去接長房,正是著長房來帶你回去咧。”鍾離權聽了,恍然失笑起來。
帝君又道:“不過,對於山中妖鬼,略一奉承,就許他收留門下,預備自己有些進步,就要招他在身邊,並允給什麽好處與他。這雖也是一種孩子性格,但卻過嫌狂妄。也不想想自己現處什麽地位,一古腦兒學得幾句咒語,連養命保生小小分內之事,統都沒有學全,就想為人之師,超度別人,不但惹人笑談,而且大易分心。心一分則學不能精,自身且不可保,安能顧到別人。我也不是專為昨宵之事,刻意指斥。這事出於偶逢,況是慈悲心腸,何忍苛責。所以不憚煩言者,是防你一點好為人師之心,將來一再亂收徒弟,擅將道法傳與歹人,為禍之烈,可使天下大亂,血流成溪,屍其罪者,你自列在第一,而師傅及我輩亦應連帶負責。正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你倒不要看得稀鬆平淡啊。”鍾離權聽了,悚然道:“弟子年紀小,不知道這些利害,以後便真有本事,也不敢胡亂殺人了。就是所見那妖鬼,弟子雖已允他超度,也隻好失信於他。這等東西,知道他性質如何,能否馴服習上。設或鬧點事情出來,不但弟子本身受罪,連累兩位師尊也要共負其責,豈非永遠一件憂患咧。”帝君笑道:“人無信不立,你既切實答應人家,怎麽轉背兒就預備失言。好在此物雖然得你允許收錄提拔,他卻沒有這麽大的福氣。你放心吧,這事害不到你的,你此後格外小心就是了。”
鍾離權口稱遵旨,因問:“這東西究竟是妖是鬼?”帝君道:“那是一千年前一個邪人,被真武大帝派遣手下黑虎下凡,將他吞吃。鬼魂不散,常在山中隱現。雖不能怎樣害人,人若遇到他時,也少不得驚嚇成病。現在常常出來拜受月華,感受既深,兩目已能發光,而且能團結魂氣,成為人形。再過百年,其丹已成,就沒人提拔,也能成個小小氣候。但此種東西,本質已是凶橫,雖已修煉,仍恐其性難易,將來結果可以想見,你隻好好留意著吧。”鍾離權再拜受命,帝君又說:“你來此已久,不必多留在此。就著原來坐騎,送你去幽州吧。”鍾離權拜求道:“那虎很不聽話,求師尊賜一陣神風,送弟子前去吧。”帝君大笑道:“你別輕視那虎,他的年紀比你大過千倍,怎麽你倒想去喚他咧。也罷,我知道你渴想嚐試這騰雲駕霧往來空中的滋味兒,看在師徒分上,就先傳你駕雲之術。此術不比尋常,初學要念什麽咒語,用什麽玄功;隻要心之所至,雙足就會騰空而起,一個時辰,最快可行十萬裏,可和你鐵拐師尊並駕齊驅了。這等大法,本來不是初學之人所能傳受,念你誌純趣正,存心仁厚,破格兒教會了你。你想著這等特遇殊榮,更該存心正大,多做有益之事才好。”
說罷,命鍾離權過來,附他耳朵說了一句什麽。鍾離權莫名其妙,帝君喝道:“笨孩子,這便是傳你的大法了,你懷疑些甚的。”鍾離權心下恍然,試著念了一遍,立時覺得身子虛飄飄地淩空而起,把個鍾離權喜歡得隻會高叫:“好師尊,親師尊!”站在空中手舞足蹈,宛如發瘋一般,惹得帝君和一班仙吏都大笑起來。未知鍾離權到了幽州以後,還有何事,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