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鐵拐先生對何仙姑說道:“當時我為這事,心中萬分的不安。也曾魂朝昆侖,請命祖師,才知長城之功,害在一時,利及萬世。也是秦政氣數不久,天心厭棄,假他的手成此大功。在人民,受禍既烈,自是可憐;但不經這等大役,天下不能速亂,真主不能崛起,人民水火也難超脫;與其零星受罪,終究不免這一劫,何如移此一劫於築城,劫完城成,暴君之惡貫滿,人民之倒懸解,真是造化巧思,害人真以救人,有何不妙。我請了示,回至京城,長房又苦求度脫。我因見他一片誠心,就用個計策。正值朝廷到處拉夫的時候,就化個公差到他家中,替他送去一信,說長房已被拉去,以絕他們家人的念頭。”仙姑聽到這句,又笑起來道:“這就是了。怪不得我那天親去訪問,費家的人見了我,有那種古怪的情形,原來他們膽小,深怕再有禍患捱到別人身上,因此縮住了頭,不敢出來招惹是非了。請問師兄,如今長房卻在何處呢!”
鐵拐先生說道:“現在長城已在開工,聽說限期要完工的,所以需用丁夫,著實不少,大約幾十萬人是必不可少的。我因北方還有一個可憐的女子,嫁期在即,不知怎麽被奸人瞧見,說他顏色美麗,稟知朝廷。那無道的昏皇,有旨納為妃嬪。是女子守誌不從,秦皇恨極了,便將他丈夫姓名掛入籍中,發去造城。可憐這人,又是一個文弱之體,如何能夠擔任這等苦工。況且秦皇有心和他作對,隻因沒有這個罪名可以殺他,所以發送了丁籍。要是有詞可借,隻怕老早就送了他的性命了。但是如此情形,這人的性命終究比別的壯丁來得危險。別人既有氣力,能工作,又沒人作對,將來完工之後,總可以回轉家鄉。至於此人,一則無力作苦,二則對頭太大,到了那邊,不消別的,隻要工作不勤四字,就可以早打夜罵,致他於死有餘了。好個有誌氣有才情的女子,他知丈夫此去並無生還之望;一麵朝廷又天天著人勸誘,要他回心轉意,丟下這發遣難回的丈夫,卻做那富貴榮華的妃子。那女子已知丈夫之事無可挽救,卻不能不作保全性命的方法,便假裝願意人宮的樣子,隻求親送丈夫北方,以盡夫妻之義。那些勸說的官員代他稟問,這昏皇倒也允許了。女子為要取信於夫家起見,親至丈夫家中,對著公姑丈夫等,請求即日和丈夫草草完姻,方可同行上路。一則長途無男女之嫌,二則免得人家疑他變心改節。他夫家感其貞節誠實,一切都應許了他。成婚之後,第二日就和丈夫一同上道。一路上因他將來是皇宮中人,少不得沿路有人監守保護。這女子也便擺出他未來皇妃的身份,處處回護他的丈夫。這一對夫婦,此時已在難中,我已算定,他們此去,都無生還之望。卻有我們一個同道中人,心憐苦節,偏思逆天行事。此人現在幽州,正和宮中人相持不下,其實這總是無益之事。我既念道友不能不救,又感女子苦節孤衷,更不能不替他留些紀念在人間世上。再則也想把女子生魂收度,待他轉世為人,如有仙緣,即可相機造就。這事我現又派長房前去辦理,但恐他道力不足,辦得不能妥善。且等時機到來,我當親和師妹同去走一趟來。”
仙姑聽了喜道:“世上有此等女子,我們能夠救他度他,真是有幸,這要請求師兄,千萬要把我帶去,莫自身獨去才好。”鐵拐先生笑道:“這有什麽關係,不但你可以去,阿權如願去玩玩,也未嚐不可同行啊。”鍾離權聽說自己可以同去,早喜得說不出話來了。
仙姑因問:“秦皇如此殘暴,師兄這樣的道術,倘能一劍了當,豈不為民除去一個大害頭兒,何必零零碎碎、辛辛苦苦的做這等事情呢!”鐵拐先生仰天大笑道:“師妹修道多年,難道連個劫數的道理都還不明白麽。大凡劫數所在,休說免除不得,就要把劫數收小一點,期間縮短一些,也是斷斷辦不到的。秦皇生性殘忍,當然不作好事,然而這也不是他自己所能作得主的。老實說,他也不過是應劫而生,替劫數作個運行使者罷了。他以皇帝之尊,尚且不能自主,何況其他。”仙姑聽了,恍然大悟。從此鐵拐就專心教訓鍾離權,並將仙姑未達之處,一一加以指點。好在仙姑本有程度,鍾離權又有宿緣,都是極易指教的,不上幾天,都很得了些實在功夫。
這日,鐵拐先生忽對二人說道:“費長房快來了,阿權去迎他一程。”鍾離權聽了,愕然道:“弟子不識長房,也且不知他從那處來,怎麽接得著呢。”鐵拐先生喝道:“有這麽多的說話,我教你去,你隻快去就是,還用得著多問麽。”鍾離權不敢再說,悶悶的出了家門。心中想道,聽師父說長房是到北方去的,此番必從北方來,我向北迎上去才好。但是北來的路也多,不知他走的是那一條路,這可怎麽好喲。遲疑了一回,忽然想道,師尊說話自有道理。不管他,我隻望天打卦,就照現在所走的路子,向北一直走去就是了。他定了主意,更不怠慢,認定路徑,逕向北方走去。
從午後走到晌晚,看看天色黑下來了,前麵有座大山擋住去路。若要前進,須得越山而過。鍾離權究是孩子心性,也沒想到這山有多高,路有多遠,光靠兩腳替換著走,不曉要多少日子才能翻過這個山峰。而且身邊又沒帶得幹糧,饑餓起來,那裏去找食物。還有隨身兵器,也沒拿著一件,萬一遇見野獸,不能盡賴雙拳抵抗。這許多困難問題,他可一樁沒有想到,兀自鼓足了勇氣,一步步走上山去。
走了多時,天色全黑。雖有月光,因風大雲深,隻有些微光,透出層雲之中,連山上的樹木也辨不清楚,更瞧不定東西南北的方向了。鍾離權到此地位,才覺得有些不及,但他是一個硬極無比的小英雄,從出世以到現在,經過多少的危險困苦,可從沒叫過一聲苦,下過一點淚。這時又新拜了神仙師父,對於師父的信仰之心,非常堅定,無論處境如何危困,總認定師父不欺我。看他小小身子,獨立荒山之中,仰首則星月黯淡,側目則樹密山深;更難堪是提耳遠聽,隻聞狐嗥狼吠、怪鳥格磔之聲,一聲聲送入耳中,而且還有一種從未聽過的淒切尖厲之聲。鍾離權聽了一回,倒嗤的笑起來道:曾聽爹爹說,山中多冤鬼,都是被虎豹吃去的鬼魂。爹是看見過的,說那形狀非常怪異怕人。隻恨我跑的地方少,總沒見過是怎生模樣一件東西。今兒聽見的,大概總是這一類東西,倒要看他一看,也好開開我的眼界。想到這裏,不覺精神大振,本來肚子有點發餓,至此便什麽都不覺得了,於是尋聲而行。到了一個山坳去處,月光忽然大亮,皎魄之下,照見一個披發赤足,似人身體,卻帶圓形,似獸又係雙足直立,正在那裏對著月光叩拜不已。鍾離權想道:“這叫的大約必是此物無疑。他如此拜月,難道也想修什麽丹,煉什麽法麽!卻難為他這樣醜東西,也想成什麽仙人,豈不可笑。”想到可笑,口中便真個嗤的一聲笑將出來。
這一聲不打緊,卻把那怪物嚇得跳了幾跳。鍾離權因要看他再有什麽舉動,便把身子躲在一枝大可合抱的樹後麵。從樹隙處望見那怪,四麵亂找了一回,一時把麵孔對著鍾離權。此時月光也越明了,顯然可見那怪的麵孔,不但奇怪,而且萬分可怕。原來這怪物明明是個人形,卻長了一麵孔的白毛,而且生著兩粒碧綠的烏珠,向著這邊瞧了幾眼,連這膽大如山的鍾離權也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那怪物見尋找不出什麽人來,便回轉身,又去做他的功課。鍾離權真會淘氣,忽然想道:“這怪物的烏珠如此奇異,要是將他挖出,回去送與姊姊,倒可鑲一對耳環子玩。”如此一想,禁不住又是哈哈一笑。這一笑可壞了,那怪卻已聽得清楚,也更不張望,側轉身就向這邊飛躍而來。他那行路,也和常人不同,隻見一團黑茸茸的東西,被疾風卷送一般,一霎眼的功夫已越樹而過,張開兩隻枯蠟般手膀,來抱鍾離權。鍾離權等他趨近,方才又認清他的尊容,竟是一臉的鮮血,一路灑將來,其臭難當,一個舌頭拖有尺把長,宛似世俗所謂縊死鬼的形景。好個鍾離權,本來有點寒噤噤地,比及見怪來犯,不覺大怒起來,大喝道:“你是什麽鬼東西,怎敢侵犯你小爺。”隻此一喝,本身的膽子越壯,那怪卻似遇到一陣旋風,身不由己的辟易了十多步遠近。鍾離權越發得意。看他多麽從容,因嫌那怪身太髒,味太臭,不願和他徒手相持,趁他退去之時,趕即折下一根樹枝,不等那怪第二次卷來,自己先用樹枝橫掃將去。那怪已知抵敵不住,向著鍾離權搖搖頭,刮喇喇一聲怪叫。可不是,和方才所聞是一般聲音。
鍾離權笑道:“卻是有幸,今兒才給我見個鬼也。”一語未完,那鬼已返身飛奔。誰知鍾離權腿上功夫也比眾不同,雖沒縮地法那麽快當,足夠趕得上那鬼的卷滾。一霎時追過一個小小山頭,看看相距非遙,便舉起樹枝向鬼的頭部直打下去,但聽“砉”的一聲,這鬼化陣青煙,散得無影無蹤,臭氣也沒有了。一下子功夫,忽又現出在前麵樹下,仍是先前那副形狀,卻見他跪在地上,向自己盡叫盡拜。
鍾離權笑道:“你這三不像人、七不像鬼的怪東西,也曉得怕死麽!既你知道害怕,我也不必一定和你過不去,但是你可引我一條出路,我是要朝北走的,你能帶我去,我便很感激你了。將來我得師父教訓,能夠成仙證道,必定來帶挈你得點好處。”那怪似乎明白他的說話,忽然卷將過來,伏在鍾離權身邊,以首叩地,咯咯有聲。一回兒爬起來,趁著風勢向北卷去。鍾離權就跟著他走。有半夜光景,那怪立定身,伸手北指三次,回轉來又朝他叩頭。鍾離權笑道:“想是天快亮了,你是鬼物,不能見光,所以急要回去,可是麽!”那怪又點點頭。鍾離權此時倒也十分可憐他了,因撫慰他道:“你去吧,我將來如有寸進,必不忘你今天指引之功。但你自己也要勉作個忠厚良善之鬼,不得驚害人民,滋擾行旅,這是最要緊的。還有一層,你這東西究竟是鬼是妖,你既不能說話,我也不能知道。不過須起一個名兒,將來我來找你,就在這山峰上,月光起時,連喊三聲,你就出來見我,不得有誤。誤了事,是你自己不幸,與我無幹。你我在此月夜荒山相逢,我就替你取名山月兒,你可牢牢記得,回去吧。我也要趕緊趲路前去,找個有人家地方討口飯吃,飽一飽肚子,才好走路呢。”
那怪聽了,忽然把他的衣服一拖。鍾離權笑道:“難道你還替我預備了點心不成。”那怪聽了,果然點了點頭。鍾離權大喜道:“既這樣,好極了,你就趕快替我弄了來,我還在這裏等你就是了。”那怪聽了,如飛而去。鍾離權笑道:“看這鬼東西,倒也有些意思。”於是獨自在山中往來蹀躞了多時。看看天近黎明,月光躲入黑雲裏麵,近山景物一些都瞧不出了,心中很替那怪發急。正在躊躇,忽聽得刮喇喇一陣怪響,便笑道:“難為他趕了來了。”一語未完,忽覺旋風起於足下,低頭一看,可不是黑魆魆毛茸茸一件東西伏在足邊。鍾離權問道:“朋友,你替我弄了點心來了可是麽!”那怪仍是呱呱的喊了幾聲,一隻毛茸茸的黑手舉起一個東西,送到鍾離權手中。原來是兩個大麥餅,已經硬得不堪;另外一隻手卻拿著一竹罐的水。鍾離權大喜道:“這真難為你了,可惜你我不通言語,要是不然,你可以告訴我這近處地方可有什麽人家沒有。”那怪隻把頭亂搖,把雙手張得很開的,意思是說村莊雖有,卻不在近處。鍾離權也懂了他的作用,還想再問他幾句,誰知那怪更不說話,撲翻身叩個頭,飛也似的走了。
鍾離權歎道:“他是鬼物,怎麽能見天光,我偏這般不知趣,已經得了他的好處,還要和他纏繞不休,萬一誤了他的時刻,豈非我的罪過!”看官,大凡人生的本領,總是有限製的。鍾離權強煞不過是個小孩子家,走了一晝夜不曾休息,肚子又饑口又渴,自然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得了水和麥餅,早不覺心事渾忘,卻自撿塊大石塊坐了下去,把那餅和水都消受了。看看天色尚未大亮,便笑道:“被這黑鬼攪了我一夜,如今尚未黎明,且待休息片時再走吧。”說著把身子倒了下去,就在大石上呼呼睡著了。
大凡小孩子家睡興最濃,一經熟眠,便推他打他,一時也不得就醒。鍾離權這一覺,就足足睡到這天薄暮時分,天色又黑將下來了。這才一骨碌翻了個身,坐了起來,拿手擦了擦眼睛,抬頭看看天色,不覺大驚道:“怎麽我就睡了一天麽,這真太誤事了。要是候不著那個費長房,回去怎見得師父的麵。”想到這裏,不覺發起怔來。正彷徨,忽然一陣狂風,霎時飛沙卷石,勢不可擋。鍾離權自小就和這班野獸廝混,深悉此中情況。見風起,立刻就知此風不比尋常,必有虎豹來侵。倒笑了笑道:“這等畜生,也太晦氣了些。要是早一個時辰,我還睡在這裏,有十個身體也給咀嚼完了,偏要等到我起了身才來,這不是他活該遭瘟麽。”說雖這般說,卻不敢十分托大,忙把精神一振,隨手握了一把碎石,預備等猛獸來時,乘其不備,先傷他的雙目。這是他家祖傳擲彈之法,百發百中的。鍾離權向來膽大於身,區區虎豹,正不在他眼中,像這等先事戒備,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因他也自知身在客中,防有疏虞,不易收拾的緣故。誰知天下事甚難預料,越是你會小心,那意外之禍也就在這小心時候發生出來。鍾離權等了許久,忽地聽得背後呼的一聲,急忙回頭看時,一個小身體兒已被身後那東西馱了起來,騰雲駕霧價淩空而去。未知性命如何,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