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老子看那李玄神采俊逸、眉宇清揚,心中卻是歡喜。因著他坐了,問道:“李玄你雖知前世之事,未必記得怎樣清楚罷?”李玄道:“弟子愚昧,未解今生,安知前世。萬望祖師指示。”老子點首,命童子持一碗淨水來,老子親手畫符,令李玄拿去看來。李玄捧在手中看了一回,便見天宮之上群仙列飲,司香吏和司花仙女因嬉笑獲愆,玉帝降罰十世下凡情形,心中頓時明澈,奉還淨水,又向老子叩謝過了。
老子微笑道:“如今可明白了,你前生有此根基,今生悟道獨早。卻有金星挈引,霎時之間,就到了我這門中。自來成道之人,未有如此迅速。一則也是你福祿不淺;二則因你曾為仙吏,職位雖卑,根器究比別人不同。而且十世為人,未有過失,獨得天心憐憫;三則你身墮塵網,偏能不染一塵,端的具有夙根,非偶然也。但修道之功浩如煙海,茫不知所窮。你今才算進門第一步,登堂入室言之尚遠。此後功行全在自為。雖有福命,不能一蹴而就也。”李玄再拜受教,因言:“弟子山野鄙夫,林泉末品,前生既獲愆尤,今世豈敢忘自勉。況蒙祖師開天地之恩,指迷入覺,誠不自意有此福緣。正當刻勵矜持,怎能再行玩愒自誤前程,兼負祖師栽培之德、金星挈引之恩呢。”老子頷之以首,因垂教道:“至道之精,方方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道無所,抱神以靜。必靜必清,毋勞爾形。毋播爾精,毋狎爾性。息慮營營,乃可再生。”李玄跪受法訓,心花頓開,塵情冰釋。
老子因說:“修道之人,要多遊山水,以滌心胸,多立功行,以堅善果。茲先授吐納之訣,導引之方,並玄門《道經》三卷。上中兩卷能呼風雨、駕雲霧、召神兵、致雷電,下卷能窮變化之奇、識未來之事。自今為始,汝可獨往華山,彼處有我修真洞府,在日觀峰紫霞洞,惟現有甚妖魔甚眾。付汝寶劍一柄,用之則長,卷之極細,放之可達萬裏,收之便在眼前,除卻上界神仙,無能當此劍鋒。你得此可以除妖保身,免受災害。”隨把用劍口訣付與李玄,並《道經》三卷一並交付了他。李玄跪在地上,一一謹記。老子吩咐童子去後洞取道袍一件、道冠一頂並絲絛鞋襪之類,一應完全,著李玄即時改裝。李玄穿戴已畢,神情越覺飄逸。老子笑道:“倒也宛然一位散仙了。你就去罷,我還著你文始師兄送你歸洞,三年之後須把功夫用完再來見我。”於是李玄頓首遵命,文始帶他出洞,仍然駕雲送到華山紫霞洞內。
文始臨別,李玄拜請指教。文始道:“為道之要,祖師已完全指示,師弟聰明,業已領悟。其他仙術盡在經典,苦求自得。愚兄隻能奉贈些小玩意兒為賢弟進洞誌慶。”因取出小鏡一麵道:“懸此於門,則晶瑩照澈,昏夜無殊白晝,且妖人鬼怪不易近身。”又傳授定身之法:“如逢妖人侵襲,如無甚道行者,施此之法,便呆住不動。”李玄大喜拜受。文始又道:“賢弟初次入山,一切行動還仗人幫扶。愚兄再送仆役二人以供驅使。”李玄怪道:“荒山之中,何處得人?”文始笑道:“你打量這個地方凡人能上得來麽?賢弟所以和平時一般,一因你根器不同,具有仙骨;二因你上山之時,得王大官贈你金丸,所以能耐饑受凍,不覺困苦。此丸原係仙人製造,借手王大官濟助道流,不是尋常藥物可比。不信,你入山口多日,再從昆侖往來,在人世上已過了好幾年了,怎麽不見饑寒之苦,不是這藥的效力了?不過藥力有限,經過這多日子,也快消失了,賢弟今後也還不能完全脫離煙火。我今覓取近山妖魔中稍有仙緣者,召來二人扶持老弟,並可稍供指揮。老弟心有所需,在華山左右千百裏內,他們自能取到也。”李玄正因未絕煙火,深恐株守古洞饑餓難當,聽了這話,不期欣喜溢量。
文始帶了李玄走出洞外,捏訣召來本山土地,問道:“附近一帶可有甚妖怪?”隻見一個老土地躬身答道:“此間自老君祖師去後,這山前山後被一班妖人攪得不成世界。最凶狠的是一個兔精、一個雉怪。那兔精時常幻化男人下山迷惑女子,吸其鉛紅;那雉精時常變一女子下山引誘男子,取其元陽。這幾年來,害人正不在少哩!”文始怒道:“此是我祖師修真之地,怎容此等畜類如此胡鬧!”土地垂淚道:“不但山下凡人,就是土地們在此,也被他們擾得夠了!”文始溫諭道:“我今收此雉、兔二怪與我這師弟服役。此外一應妖魔,有我師弟在此,不久也能逐漸剪除。他初來此地苦誌修道,如有什麽意外不測之處,你們都要協力扶持,照應與他,到他功行圓成,你等亦有勞績。”土地們叩謝而去。
李玄見了,不勝歆羨。文始笑道:“修道人替天行道,三界神仙也都有救人濟世之職。果能宅心正大,舉動光明,確係有益於人無害於理,他們自當恭聽指揮。符訣一到,立時前來,這不算什麽稀奇。若稍有私念,或有甚不正之事,便不易召致他們;即使奉法而來,其心不願,如遇大法力者,還可揮劍相抗。即使幸免,而將來惡貫滿盈,難逃天誅也。”李玄竦然受教。文始笑道:“這些訣門,祖師經內都全,賢弟聰明過人,不消一月便可學得幾種。今既賢弟歆羨,我便先把這召神之訣傳授與你,亦可作防身衛道之助。”李玄大喜,拜領,默誌於心。文始又切囑道:“召神遣將不是兒戲,非至緊要之時,不可輕用。如遇神將來時,尤宜謙恭端肅,稍涉輕褻,天愆隨之。須知我輩與神祗同是代天行道,救世濟人。他們奉召而來,並非我輩地位比他們高,乃是各行其職,各盡其功。你若輕褻視之,就不遭天愆,下次也休想去請教他們了。”李玄凜然道:“師兄金言,謹銘肺腑。”文始笑道:“恁地方好,我和你降妖去來。”李玄道:“可惜方才沒問那土地,那妖不知在什麽地方。”文始笑道:“那算什麽事,我們修煉慧眼作什麽用的?上次你在老牛鍋子裏有誰引我來著。”
李玄方跟他出了洞門,文始指著麵前一帶竹木和地上的殘葉枯枝說道:“得這兩個家夥來收拾收拾,也好才像個神仙修真的洞府,似這般七零八落不幹不淨的像個什麽樣子。”李玄聽了,十分心感。文始攜了李玄走上山峰,運慧眼四麵一望,指著東北一處說道:“師弟瞧見麽?那裏有一種半黑半青的氣氛,必是妖人匿跡之處。”李玄卻不甚瞧得清楚,不過經他說穿了,看去這地方氣象似乎有些不同罷了。文始吩咐他:“帶好寶劍,步步跟住了我。”兩人駕雲而起,一霎時已到了妖氣所在。降落雲頭,卻是一個大山溝。山溝後麵有一座大洞,洞外恰好有許多小妖在那裏打筋鬥兒,見了二人,都嚇了一跳。有的呆呆注視,有的如飛進洞,報告妖精。文始指著妖人說道:“少頃妖人便出來也。”一語未了,隻見一男一女帶了許多小妖叫叫喝喝地走出洞來。二妖一見文始兄弟,那男妖便說:“賢妹恭喜,卻是你的口食來了。”女妖喜孜孜地上前,舉手為禮道:“二位道長從哪裏來?”文始笑道:“特來救你們來了。”二妖見說,不覺大笑起來道:“這道人出言好生狂妄,他們既到這裏,連自己還救不過來,怎說救我們呢?”男妖猛一抬頭,見李玄劍光閃閃,不覺打個寒噤,便對女妖悄悄說一句。女妖點頭,一聲令下,早見千百小妖一擁而上,把二人團團圍住。文始大笑,和李玄各出寶劍,舉手一揮,卻是奇怪,劍光起處,這千百小妖早都頭斷骨折,一個個倒在地上。二妖大怒,也都掣出兵器來戰二人。文始著李玄退後一步,自己仗劍而前,獨戰二妖。
二妖怎生抵敵得住,向西敗下陣去。文始駕雲相追,二妖忙各張口一噴,但見一陣青煙迷得對麵不能相見,而奇臭難當,把個李玄暈倒在地。文始大怒,喝一聲妖人怎得無禮!張口一呼,青煙盡散,臭氣毫無。文始念念有詞喝聲:“疾!”驀地裏起個青天霹靂,早有雷公電母立在半空躬身請令。文始舉手道:“現有兔、雉二妖在此作祟,貧道敢煩尊神施力著他速顯原形,但請勿傷其命,貧道還有用他去處。”雷電二神口稱遵法旨,於是打起一個大雷,向二妖頭上打下。二妖隻覺轟轟雷聲在頂門上左右盤繞,欲下不下,隻嚇得魂消魄散,伏在地上隻叫:“大仙饒命!”文始喝道:“孽畜!速現原形,聽我法旨!”二妖就地一滾,一變白兔,一變雉雞。文始問道:“兀那妖魔,還肯受我驅遣麽?”二妖哀聲泣告:“但乞饒命,情願追隨大仙執鞭隨鐙,如有反悔,天誅地滅。”文始退去雷電,命道:“爾等日觀峰紫霞洞內伏侍我這師弟,爾等須要小心在意,恭謹從命。我這師弟乃是天仙降凡,如今受祖師訓戒,在此修持,不久可成正果,那時爾等也有造化,功行非淺也。”二妖歡喜叩謝,文始著他們仍化人形,前來看視李玄。
李玄受毒頗深,兀是昏迷不醒。文始吹口氣喝聲:“師弟起來,愚兄已替你收得兩位紀綱也。”李玄霎時蘇醒過來,大喜拜謝。文始又道:“吾弟可替他們取個名兒便可呼喚。”李玄道:“就請師兄賜名。”文始沉吟道:“這雉精能飛行半空,翱翔海上,可取名飛飛兒;這兔精能上坡下山,升樹登峰,可取名顛顛兒。”李玄和二妖都謝過文始,文始又送他們回洞,吩咐二妖:“好生伺奉,如有變心,我在昆侖山上立刻知道,便以掌心雷殛你們,馬上骸骨成灰。”二妖竦然領命。文始又勖勉李玄幾句,說聲“三年後昆侖山相見”,兩腳一登,便見一道金光向天而起,霎時不知所往。慌得二妖俯伏在地,都道:“今日幸遇金仙!”李玄道:“從此你倆都要洗心革麵,好好跟我修持。我也選擇祖師所賜秘籍中道法,隨時指授一二,將來我得有成功,不忘爾等好處。”飛飛、顛顛益發喜悅。從此李玄在洞早夜用功,二妖替他下山取物,上山煮飯,灑掃洞府,應承使令,一點不敢懈怠。誰知李玄所誦《玄經》夜發奇光,光照四遠,即有許多妖魔疑有重寶,思來襲取。
這日李玄正在用功,忽見洞外走進一個女子,身穿素服,淚流滿麵,大叫法師救命!李玄定神一看,卻認不得他是什麽路道,想這深山之中,尋常不能到此,便疑為妖人化身。又思妖人必有特別的情形,這女子卻如此娟好,又不忍妄相猜疑。因問:“小娘子從哪裏來,有何冤苦不去告官求府,卻來這荒山之中找尋貧道,有何益處?”那女子泣道:“小女子是山後東村王家集人。丈夫去世已過百日,小女子心不忍嫁。因為翁姑貧苦,將我賣與一家財主人家。成婚之夕,小女子堅不從順,那財主要將小女子處死,小女子隻有夤夜逃走。無奈這後山一帶都是財主的勢力所及的地方,小女子不敢逃去,隻得望山上逃來。不道越走越高,不知不覺到了此地。如今進退兩難,又懼飽虎狼之腹。正在萬分無奈,幸遇法師在此修道,若蒙不棄,收留洞府當一名傭婦使喚,實乃萬千之幸。”李玄大驚道:“小娘子怎說此話?我貧道過的是人世不堪苦的日子,住的是常人難居的苦地方。現在雖還用飯,不久就要斷絕煙火,如何容養得小娘子。況且我這裏也無大事故,就有些小事情都得兩個徒弟應承了去,哪裏再用凡人承值。小娘子下山,別在這裏羅唕了。”那女子見說,痛哭道:“修道人最重仁義,小女子也為看重名節,遭此患難。法師若不相救,小女子左右不過一死,與其死在惡人手裏,倒不如死於法師麵前好得多了。”
李玄聽了心中兀自不忍,想道:“這女子如此淒切,看來守貞是真,我若不救,難道真個坐視其死?若救他,隻得和飛飛們商量送過他山後去,離他這住處千百裏,也就不怕那惡人尋到了。”想到這裏,隻得吩咐道:“小娘子起來,我貧道在此修身立命,還恐來不及呢,怎能再受人間閑事。但見小娘子委實貞節可欽,又且說得如此可憐,貧道心中又萬分放不下。沒得法,隻好破一破例。就著我徒弟們送你到那邊山下,你去找一家善良人家做個幫傭,也好暫圖生活。你意下如何?”那女子喜謝道:“若得如此,法師卻真是小女子救命恩人了。”說罷,又要下拜。李玄慌忙避開,便說:“小娘子切莫多禮,反使貧道不安。我就即刻著人送你去罷。”那女子慌道:“今日天晚,這山路多崎嶇,隨時隨處還有虎豹毒蟲,萬一有個好歹,卻不是法師救人害人?”李玄搖頭道:“依你之意要怎麽樣?”小女子道:“小女子別無他心,但求住過一夜,明晨早行,就感恩不淺了。”李玄忙道:“這個斷使不得,我這裏並沒女客住處。況且荒山古洞,寡女孤男亦當避此嫌疑。小娘子為保全名節遭此患難,若因一宿之故,反而傷及清名,在小娘子亦非得計也。”那女子又道:“不要緊,法師不是說有兩個徒弟麽?就把令徒的房間騰出來給我坐這一夜,彼此隔房別戶,就有嫌疑,天神共鑒,又怕什麽是非。”李玄聽他這樣說了,越發為難起來道:“正是,我倒又耽起一件心事來了。我這敝徒並非人類,乃是兔、雉二精修煉而成人身。那雉精還是女身,兔精卻是男體。貧道仗的祖師法力新收在門,不知道他們野性是否能馴?萬一見了小娘子青春美色,有些不正行為,貧道越發擔待不起。小娘子不用狐疑,我即刻叫那雉徒送你下山,小徒雖然異類,也還有點法術,尋常禽獸休想近他的身,有他保你同行,你還怕什麽來?”
那女子見李玄執心不肯,兀自立著不走。卻用媚術來勾引李玄,嫣然一笑,騷相畢露,立時做出萬分風情,向李玄身上捱來。口中說道:“法師,你真這般狠心,舍得奴深夜冒險走這長途路麽?”這一來,嚇得李玄無處躲避,洞中大呼:“飛飛、顛顛何在,速來救我!”一言甫出,那女子勃然大怒說:“好李玄,你真是不識抬舉的癡人;我好意溫存於你,你倒喊人來捉我。也罷,我也不犯和你為難,隻攫了你那什麽《玄經》去。你要回心轉意,我便和你做個天長地久的夫妻;要是不然,就先燒了你這經卷。我住在山後白玉洞,白玉夫人就是我。你要找我就到那邊來。”說罷一手攫了石桌上的《玄經》,一手推翻李玄,一陣妖風出洞而走。比及飛飛、顛顛趕到和李玄一同出尋時,已是蹤影全無了。未知經卷能否璧還,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