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仙賜夫妻行至半路,雙雙斃命,那班護送的人夫,個個急得無法可施。忽然一陣狂風四處卷來,一霎時天昏地黑,日色無光,滿街上砂石亂飛,煙迷霧滿,路上行人對麵不能相見。伯家護送人夫,也隻得找個地方暫時躲避,卻把兩個死人丟在車內。一直過了個把時辰,風聲稍止,雲散天清,眾人忙至車前看那兩位死人,說也奇怪,隻剩一輛空車,哪裏有甚屍體。眾人這一嚇更比方才來得厲害,沒奈何隻得拉住地方上人作個見證,分頭向伯、孫兩府稟報。伯夫人失了愛婿愛女,一陣悲傷自不必說,就是孫傑夫婦,雖因蛟兒挑撥痛恨仙賜夫妻,此時聞得他們皆身死途中,屍體不見,究竟父子天性,孫傑先悲哭了一回,羅圓也哀泣不已。隻有蛟兒十分稱心,還說:“母親不必傷心,他倆如此死法,可見天道不爽,越發顯出他們的居心狠毒來了。要是不然,為什麽死了一個,一個也會同死;死了之後連骸骨都不得回家呢?這等不孝之人,死了正好,爹媽還悲傷則甚。”老夫婦倆聽了這話,也覺大有道理,流了一回眼淚也就罷了。
丟下這邊,先說孫仙賜中毒身亡,一道幽魂迷迷糊糊地隨風吹送,不曉吹過多少地方,耳中忽聽有人喝道:“孫仙賜遊魂安在!”仙賜嚇了一大跳,不由心神一定,自己恍悟是已死之人,慌忙睜目一瞧,隻見眼前有個女子,道姑打扮,手執拂塵,笑容滿麵地在他身上一拍道:“老友,別來無恙,還認得胡三姊麽?”仙賜遊魂這一喜,也就不同小可,忙說:“三姊從那裏來?怎麽好久不來我家走走,如今弟子受了兄弟暗算,已經蒙冤身死,應了三姊從前那句說話。三姊既在這裏遇見弟子,還望大發慈悲援救則個。”三姊笑道:“不為救你,我卻在此則甚。不必多說,快隨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再慢慢把此中因果告訴你聽。”仙賜似喜似悲,不知不覺跟了三姊,一個身子好似風吹敗葉一般,輕飄飄地一點作不得主。好在左右不離三姊,總不飄到別處去。一會兒到了一個山峰之上,那處有石屋三間。三姊走了進去,仙賜也跟隨入內,向三姊下拜道:“弟子一向愚蒙,昔日對名師總不知道敬禮皈依。如今遊魂飄泊四海無家,還懇三姊念數年相隨之情,俯賜收錄,列入弟子之班,不勝幸甚。”
三姊笑道:“不敢不敢。公子不必如此謙卑,且請坐地,讓我把此中因果原委一一奉告。公子可曉得我是什麽人啊?”仙賜一麵就坐,一麵愕然凝視,不知所對。三姊歎道:“公子真可謂一世聰明,一時懵懂者也。我和公子非親非故,怎有這般大工夫管你許多閑帳。公子但請追記師尊文美真人在禦花園內囑咐的言語,便知我和公子的關係原非直接交情,卻是奉命而來,一切事情有所秉承的啊。”仙賜恍然大悟道:“照此說來,三姊畢竟是師尊派來照應弟子的了,可是麽?”三姊大笑說:“如今你才明白了麽?我本是西山老狐,從前誤人邪道,屢有不軌之行,曾兩遭雷火之劫。後來一次卻得令師真人恩庇,得免慘劫。我便在令師麵前設下重誓,從此革麵洗心,虔修大道,懇請令師收在門下。無奈真人一念之慈,救了我的性命;比及我要拜師,他又慮我惡性難移,積習不改,萬一再有不法行為,未免連累於他。因此躇躇良久,不肯答應。後來被我纏繞不過,方才允許我在百年之內替他供奔走、應使令,做些小事情。如果立誌精純一無差錯,方能收我為徒。他那第一件差使就是派我到你那邊,隨時指點與你,一半也含些試察性質,要是你稍有變心或是有甚越軌行為,我回去報告師尊就要用飛劍斬你,雷火誅你。”三姊說到這裏,仙賜不覺打了一個寒噤,肅然正容道:“幸而弟子還沒有變心,要是那年上了三姊的當,此時不但見不得師尊的麵,隻怕那時更見不到三姊了。”三姊大笑,又道:“後來再三考察,再三試驗,深信你真是精誠專一、毫無雜念的君子,因此我又把許多緊要口訣傳授與你,又將你的結局預先對你透露些兒,也是望你格外奮力,不憚危難、百折不回之意啊。”仙賜聽了,起身向上拜了八大拜,叩謝過恩師,然後再向三姊拜謝。三姊笑而避開道:“不敢當不敢當。你雖得我指點照料,我亦借你立些小小功果,將來有詞以對師尊,你要這樣多禮,我也要向你拜謝成全之德了。”
三姊說完了話,和仙賜相對坐了,又問道:“公子可曉得令弟為甚和你如此作對呢?”仙賜惘然道:“正是。弟子自問於兄弟還不致十分疏淡,不曉他因甚如此見嫉。”三姊歎道:“這就是我所說的因果之理了。你可曉得令弟是什麽東西轉世的?”仙賜聽了這話,沉吟多時,忽然頓足道:“咳!我明白了。怪不得母親臨分娩時夢見似龍非龍、似蛟非蛟的一個大獸投懷而生兄弟。當時父親說照夢中形狀,若非龍蛟必是海蛟。所以取這蛟兒的名字。可惜我們都笨得太凶,明明聽得有此怪夢,又有我父無意中取下這個名字,分明已經點出這事的因果,我卻一些也想不出來,豈非怪事?”三姊笑道:“若是人的聰明能夠想得到時,倒不成為天道了。”
仙賜嘿然良久道:“照此說來,我那兄弟他也不是來做孫家的子孫,簡直專為報仇而來。但不知報仇之後能否棄邪歸正,奉養我的父母呢?”說到這句,不覺潸然淚下。三姊聽了,冷冷地一笑,說道:“那有這等好事。你是仁孝之人,受了這等冤害,還念念不忘你的父母,隻此一念便勝許多功行。但恨你那令尊堂,重要生性太糊塗了。現在信了令弟之話,害你一命,不久他倆仍要吃令弟的虧,決沒有好結果。為期不遠,你等著瞧罷。”仙賜流淚道:“我父母半世劬勞,不但後嗣輕虛,而且結果還壞於兒子之手,豈不可悲!三姊既承師尊之命,前來救拔弟子,可否瞧在弟子分上,也把我的父母救了出來,弟子更當心感無涯了。”三姊“呸”了一聲,笑道:“你又說糊塗話了。劫數所定,人力豈能挽回,若說你父母,已有你這等佳兒,何致後世虛輕。你以為自己出了家不能生育就算絕了後代?大凡人類所以要有子孫,為的是防止自己老死之後,沒人傳接血脈之故。要是能夠長生不死,天地同壽,何必要什麽子孫呢?人生所以貴能成仙了道者,便為此也。”
仙賜又道:“我父是個出名的好人。就是母親雖然出身異類,向來不做歹事,隻知扶助父親苦為善事,何以偏有這等劫數呢?”三姊道:“這話難說得很,照因果報應的道理說來,往往有合數生之事,顯出一世的結局。人人隻就其人之本生言行來評判現世的結果,自然差以毫厘,謬以千裏了。你父母雖今生都是好人,卻不曉得他們前生做人是什麽樣子。不說你父親,專從你母親而論,我確曉得做田螺精時殺害生物不知其數。並且誘引人家少年男子采元陽補精氣,幸而修成一些法力,能夠變人變物、化大化小,自然采補之功定不在少。然而這些損人利己之事,豈天道所能許可。如此作為如可成仙,天上的神仙竟成萬惡淵藪了。有是理乎?當時我雖修成人身,行為大致相仿。兩遭雷劫,正是天降刑戮的實據。所謂法是法,道是道,法雖成而道不順,結果必致先害人而後自害。我是作惡未多,幸蒙師尊慈悲拯拔,才得死中逃生,棄邪歸正。如你母親以修成法術,善能變化之體,怎能落在庸夫之手,幾乎性命不保?老實說,這也便是老天示罰的一種方法。所謂假手於人,以彰天討也。幸而碰到你父和先母都是仁孝之人,也似我逢師尊一般,得脫萬劫不變的大難。那時你母親就該快快覺悟,修道立功,以求補過才好。可是數十年來也不過做了一個無功無過平平常常的女子,卻不曾見他有甚好事做出來給人瞧,就他自己也不曾修一天道、持一天齋。最後誤信劣子,毒斃佳兒,在你縱無怨恨之心,在主持正義的天爺爺,卻也定作一件大罪,少不得終要並案罰辦。這等都是一種報應之理。其事晦,人所不能知;其理極微,人所想不到。光是一生行事的外表而談,如何作得來準哩?”
仙賜見說母親受罪,一半是為了自己之事,不覺又惶愧又悲痛,失聲一呼,哀哀欲絕起來。三姊歎道:“公子真孝子、真好人,怪不得師尊如此重視於你。但師尊早知今日之事,也並知將來之事。曾說你母親將來仍須賴你而度脫。你也大有報恩的機會。現在卻須趕緊用功,勤修道法,他事一概不得費心;就是你父母之事,雖然從你孝道而起,既已說明將來結果,你就該放開懷抱幹你自己的正經。若仍和在家一般,天天定省,日日追陪,何必又要出家呢?師尊又說,你的希望很大,而魔劫也多。此番修行與前生又大不相同。前生是由畜生道而轉入人道,如今則由人身而轉為仙體。身份愈高,修持越苦,將來造化也就越大。你要明白此理,好好上進,切勿再為俗塵所累,方不負了師尊期望之心。”仙賜聽了,頓首受教。忽又記起自己的妻子來,因笑對三姊說:“弟子決非貪戀夫妻之情,委因此女賢德,從前也蒙三姊指教許為可造之才。如今卻不知他可回到府中沒有,將來能否懇求三姊隨時再去指示些修行之理,也使他得些小成,也就不枉了三姊玉成之德。”三姊聽了大笑道:“才說你好,你倒又放刁起來。明明自己丟不下老婆,偏把一副擔子放到我肩上來。我偏不管這些,也不望他成就什麽。你愛玉成他,等你成仙證道之後自己去度他出世罷。”仙賜知三姊素性好玩,忙也笑求道:“三姊不要盡玩,三姊是何等慈悲為懷,豈有為德不卒、半途中止之理。本來我這奉托也是一種過慮之談,難怪三姊不開心。如今我再不敢求三姊怎麽樣了,但請三姊把他的現況對我說一句兒,也就罷了。”三姊笑了笑,才把蕙姑已死的話告訴仙賜。仙賜一聽這話,早又淚如雨下,嗚咽有聲起來。口口聲聲隻叫:“我害了他!我害了他!”三姊立在一旁怔怔地望著他哭完了,自己忽然一陣狂笑,戟指兒向仙賜說道:“真多情人,真有義氣。我見你哭得可憐,說不得擔點兒幹係替你回去醫治了他,帶到這裏來仍舊和你做夫妻好麽?”仙賜受了這場訕笑,不期麵紅過耳,方才淌出來的鼻涕眼淚也都嚇進去了。一句話也不敢說,隻呆呆地瞧住三姊發怔。
三姊見他如此忠厚,倒也不忍再取笑他了,因告訴他說:“伯小姐人品性情不但凡人中不易多見,就在仙品中也是上等之才。他的成功將來不在你下,現在已另有你的一位師妹度了他去,收他為徒。他的前生本是玉帝殿上一個司花仙女,因玉帝萬壽,群仙慶祝,不曉為甚原因和一個司香仙吏大鬧口舌,以致觸忤宸衷,一起謫貶十世。須經十世輪回,不迷本性,方可回轉天曹,另加升賞。至他和你的關係卻在下凡之時,你也正從冥府前來,途中巧遇仙女,同時你那對頭老蛟知你不久下凡,特地趕先一步探聽你下凡消息。因他生得美貌,老蛟不合戲侮了幾句,仙女正此窘迫,得你趕上,大動義憤,邀同護送的冥卒打退老蛟救出仙女,仙女十分感激,曾有圖報之言,因此結下這層婚姻。這都不是偶然之事。如今他恩已報過,你也對得住他,這一段夙帳已算完全了結,此後你也不必再去牽惹他,反遭自己的魔障,師尊知道了又成一場訓斥。你要切記才好。”仙賜聽了,憬然叩謝。三姊便替仙賜把那三間石室收拾一過,著他在洞中修真,本身仍回西岐複命文美真人去了。
仙家光陰本來過得極快,一眨眼間,凡間又過了四五年,仙賜道心極堅,又有根基,用起功來自比他人更易進步。此時已能斷絕煙火、徹悟心性。文美真人每年又派三姊前去教他幾種召神遣將和防身護體之法。仙賜一一領會。這天正在危坐養氣,忽聽耳邊有人說道:“田螺精遭難,還不快報恩去!”仙賜猛地驚醒,睜眼一看,原來又是胡三姊來也。不知田螺精有甚危難,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