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誠夫聽了春瑛報告夢境情事,一霎時麵孔變色,雙目直瞪。春瑛一張粉臉,本來揾住他的臉龐,這時覺得突然冰冷,宛如附在鋼鐵上麵一般。這一下子,把個春瑛駭得真個動彈不得,隻把他牢牢抱住,不住口的喊著。喚了一回,誠夫忽然冷笑一聲,口中說出一句嚇得煞春瑛的話來。他說:“哦,原來是東華老兒要來和我為難。又派這小孩子來尋我的事,他也未免忒煞瞧不起我老蛟了。”隻這一言,倒把春瑛驚得反而釋開雙手,自己陡然坐直了身子,睜大了兩粒秋水波光的愁眼,向著誠夫,從頭到腹,除了瞧不見的部分之外,下勁打量了一回。老蛟這才覺得自己失言,慌忙裝出一臉笑容,對春瑛說道:“告訴你罷,這是嚇你頑的,誰教你把這等杳渺恍惚的夢境來恐嚇人家,難道準你嚇我,就不許我回敬一下。你瞧瞧你自己是什麽情形,難道真個將夢作真,把我當作什麽罪大惡極,上天不容的大憝元凶麽。說句老實話,我可沒有那麽大的身分,更沒那樣深的資格,虧你也算個聰明人兒,這等毫無憑據毫無理由的妖夢,也會當作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大清早兒和人家瞎纏不清。哈哈,這真打那兒說起呀。”
春瑛見他說話情形,很不自然,明知他是故意掩飾之詞,卻因他如此遮遮掩掩,越顯出他鬼鬼祟祟的情狀來,因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昨日求簽情事告訴了他,看他再用什麽話來支吾,再看他的神色態度,是何等情狀。若能從此探出真言,彼此一體之親,情好敦篤,如果沒有什麽大罪,或許為了前生孽債,大家也好早早準備,到城隍廟中還還願心,做些功德,未嚐不可消滅罪愆;要是他真個負有彌天大罪,不能仰邀天佑,那麽自己也好預定主見,或與同死生,或和兒女到別處存身,總比永久悶在心裏好些。定下主意,竟自絕不遲疑地將他從前如何顯形,以至昨兒求簽不著,連得三次白紙,並合上夢中情況一一對他說了,問他究竟可有什麽壞事做過。
問了幾句,誠夫隻是仰天冷笑,一言不答。等他問完了話,方轉問一句:“假如我真個罪大惡極,久稽天討,如今卻該惡貫已盈,請問賢妻,你將何以處我?”春瑛料不到他有此一問,不覺略略遲疑,誠夫又接續說道:“又如我本無罪,人家因門戶派別之見,硬說我是罪人,竟要置我於死,請問賢妻,又將如何對付?”春瑛聽至此處,不覺脫口而出的道:“那不消說,我一定要助你共同抵抗敵人。如果不幸,你被人家所害,我必率領子女們,替你報仇泄恨,至死無怨。”誠夫聽了,一躍而起,跨下床來,向著春瑛長揖道:“願賢妻勿忘今日之言,我今把過去情事和我的出身來曆,一一說給你聽,你的滿腹疑團,從此也可以冰消瓦解了。”春瑛一麵還禮,一壁廂穿好衣服,夫妻倆並坐床沿。
誠夫太息了一聲,說道:“如今的世界,休說凡間陽世沒有公道,就是世界之上天帝仙神,也完全成為一班勢力團體。我們不幸,生在這等世上,和一班勢利人混在一處,怪不得要弄得到處風波了。賢妻,我今老實告訴你,你卻莫要吃驚。我雖和你做了這許多年的夫妻,又生下這班孩子,而且今天此刻,還和你肩並肩兒坐在床上談天,一切起居情形,自然與賢妻你一般,是一個凡人。實實在在,不是這麽一回事兒。說句爽快話,我並不是凡人,不是和你一樣的是這世上的人,乃是西海中一條金龍修煉萬年的法體啊。”說了這句,回頭瞧瞧春瑛神色。春瑛聽了這話,自然驚奇得無可名狀,還喜他腦子中間,老早就得了許多兆征,心中本來就懷疑他這個人和平常人有些不同,因此還把驚駭的成分減少了一大半,不至於神魂飛越,支持不定的地步。而且此時既然答應了和誠夫共死生,又自己要求他說出真情來,更不得不格外表示出鎮定的樣子來。
話雖如此,誠夫卻已瞧出他的麵色慘白,渾身顫動,確是十分驚恐的情形。當即和顏一笑,安慰他道:“好妹妹,你別怕,我今不是仍舊和你一般的凡人麽。大凡人生世上,都有一個來曆。或係畜類投胎,或是神仙貶謫,安知妹妹前生不是什麽星宿鬼神轉劫而來呢。不過妹妹是不能自知。我自有生至今,不曾死過一次。不能說是輪回,隻能算是變化,而且可以不死罷了。究其實,妹妹現是得了我的氣質,和我也相差不遠,但加修煉之功,也可以到萬劫不死的地步,這可是人家求之不得的機緣。妹妹已於無心中得之,真算得你的大幸,更說不上畏懼驚恐也。”春瑛聽說自己也可成仙,雖然半信半疑,究竟喜多懼少,便把頭點了點,說道:“既如此,你我夫妻如此久長,為何瞞到如今,不曾吐出一字呢?”誠夫道:“我何嚐不想早對你說明,也好勸你早早用功,早成正果。隻因那年無意之中發現真形,將嶽母嚇死,深恐一經說穿,妹妹你必懷殺母之仇,縱不如何為難,心中終有多少不快,豈非修煉難成,白白傷了情感麽。”
春瑛聽了,又點點頭說道:“既是事出無心,我也何能相仇。但你既是仙人,為甚又和我這凡女結婚呢?”誠夫笑道:“那個非你所知,修道之門,千變萬化。有一輩子不許近女色的,也有倚賴男女交合,調劑陰陽,備為煉丹之用的。我就是屬於後麵一類的魔教中的人。但凡曾結婚的女子,必屬生有仙緣之人,如能精一修持,久久也必成仙,所以我輩娶妻,不是胡亂找個凡人,就可匹配的。若是這人並無仙緣,是個完全塵俗之體,一經交合,於他果然有益,於我反而有損。盡有貪圖淫欲的人,隨便配個毫無仙氣的女子,相聚數十年,不但沒有好處,反把自己的精氣流完,因而墮落凡間,永無成仙之望,反有曆劫之虞。這等事情,也是常有。所以修道之人,真是萬分不易,往往修煉千年,結果逃不出一個色字關頭的,你想危險不危險哪。”春瑛倒笑了笑,說道:“既這麽說,你自己也不留心些兒,別貪戀愛情,弄得萬年功行,一旦消滅呀。”
誠夫笑道:“這倒不怕,我所最恨的就是天道不公,太把人欺侮得厲害。據你夢中所見情形,和那個什麽鍾離權告訴你的話,可見他們實實有把我誅戮之心。”春瑛聽了,又驚惶起來道:“話雖如此,但是我想夢說終是無憑,或者不致實現出來罷。”誠夫冷冷的說道:“不,不。據他說的,我屢逃天誅這話,實在是有來曆的。因為他們幾次三番,和我教為難,而我這人哪,偏偏又是教主手下頭等人才,第一大弟子,他們所最恨最忌者,除教主外,就得輪到我了。他們因此曾用種種方法來收伏我。本來我的道術,在道教中,也沒有幾人可以和我相抗。隻因那年在淮海村中,那邊來了許多仙人,都被我戰敗得七零八落,四處逃生,他們沒了法子,才想出一個下流計較,竟用重賂買通了我這同道中人蚌精兒,趁我不防,突然倒戈相向,這可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這樣一來,我便吃了他們一個大虧。”春瑛聽到這裏,到底是夫妻之情,不覺替他憤憤的說道:“天下惟有這等人最沒天良,最是可殺,不曉這小妖兒投了那邊,可得了什麽好處沒有呢?”
誠夫見問,躊躇片刻,方笑道:“這等陰奸狠毒的東西,那有什麽發跡之日。聽說現在被他們派在一個田螺精部下,名為修道,實在和奴仆牛馬一般,供他們驅叱罷了。而且蚌螺同是水族,蚌的身分,究竟比螺要高些,他們偏偏把他派在螺精手下,這等糟蹋也隻他這沒誌氣的東西,才受得住。要是換了稍有廉恥,更不用人家虐待辱侮,隻此以大事小的罪名,可就挨不得了。我從那年失敗之後,一路的失風下來,當奉教主法旨,以我的運道太壞,囑我暫時養晦,並道你的功行氣候,比現在海龍王高出幾倍,照理這龍王之位,原本屬你,因你心氣太過高傲,為上帝所畏忌,諸仙所嫉妒,因此反被平和夫婦後來占先,得了這個大位。現在他們子孫繁衍,把各大洋海,都分封了四個兒子:敖廣、敖閏、敖祥、敖貴。其他內地江湖,也派自己親族曾孫把守,你這資高才大的先輩,反因失歡於上帝,把你當作罪人。甚至天下之大,四海之廣,沒你存身之地。現在雖賴我的法力,暫在東海中匿跡潛蹤,將來被他們知道了,少不得還有一場幹戈。我替你想來,也真太吃虧了。所以我很想助你出頭,把你應得的地位占了過來,但須先從內河方麵得一根據之地。查得錢塘江水勢雄偉,兩邊山高地仄,正是一個大好發祥之地。並且從前被平和妻子,鑽斷兩岸龍脈,從此真龍不得進來,又有一條鑽通的山路,可作秘密出入之道。你要舉大事,成大業,惟此最宜。囑我靜養一百年後,即從此水入手。我即遵旨,在海中躲過百年,方跟隨師尊到錢塘江頭,查勘了一回。叵耐又被他們知道,特派玄珠子賊道前來海寧鎮守,又有什麽妖狐得道的通慧會同平和夫妻父子,大夥兒幫著他定計,將錢塘江湖水,匯在海寧一處,幾次三番和我為難,使我輩無容身之地。他們又派重兵守住海寧,每逢潮汛時期,戒備比平時更嚴,弄得我進無可據,退難立足,那時我也恨到極處。想來想去,隻有潛身登陸,隨時察看情形,遇到他們防務鬆懈之時,還可乘勢而起,使我平生法力,可以吸盡東海之水,將海寧附近千裏之內,廬舍人民,悉行淹沒起來,便可成一洪水,北通長江,東連東海,從此以與平和爭衡,正是遁退戰守的好方法。想定主意,對教主說了。教主卻非常謹慎,勸我慎重將事。我說人家太會欺侮我們,弟子此計,誌在必行。師尊囑我慎重,自當秉遵。至於攔阻我行事,卻是萬萬不從。師尊也沒說什麽,我就化了人身,來到杭州。這便是我未曾見你以前的曆史。”
春瑛此時,和他說話多了,覺得這個蛟龍丈夫,也還藹然可親,把畏懼之心,又減去一半。聽他說到這裏,不覺吐舌一笑,說道:“那還算是我的運氣,假如那年不肯嫁你,將來你要作起法來,豈非玉石俱溺,同歸於盡麽。”誠夫聽了,大笑道:“天下事,離不開的是天定的緣分,你我有緣相會,配成伉儷,焉有不能嫁我之理。這卻慢說,我再把話說完了。我不對你說過,我教中仙人得道,大都要在人間娶妻生子,了卻一重俗緣,再借調劑陰陽之功,製煉丹藥,服之可以升天。我想橫豎一時找不到舉事機會,身子閑在這裏,落得把這重俗緣了結一下。湊巧我師尊也用劍光寄來法旨,說我的俗緣應在某處某姓人家的女子,今年剛二十五歲。妹妹聽著,師尊法旨所說之人,就是你的姓氏。我那時卻很詫異,怎麽念頭剛轉,就有這等巧事。從此益發可見是良緣有定。連我這娶妻一念,也無非是應順天人,莫之為而為的一件事情罷了。”
春瑛聽到這句,因問:“你一住多年,並無何種動作,大概是那邊防守嚴密,一時不得下手,可是麽?”誠夫點頭道:“怎麽不是!倒瞧不出這玄珠子賊道,竟有那樣本領。當我未曾來此之前,還有一個同道,不奉法旨,私人錢江,察勘形勢,不是就被通慧那廝驅逐了去。這位同誌也忒愛繁華,無緣無故,又跑去凡間帝皇身邊,做起什麽官來。後來被玄珠子曉得,終於趕去,取了他的性命。說起來,真使人萬分悲恨的。後來師尊曉得了,說他不識時務,不待時機,冒失從事,該有此禍。又再三告誡我們,機會未到,不許輕舉妄動,蹈從前之覆轍,取殺身之橫禍。所以我此次入浙,非常小心,平時連大門都少出,也不敢胡亂和凡人往來,也是恐怕未曾舉事,先泄機謀之意啊。”
誠夫說到這裏,忽然抵足握拳,浩歎一聲,說道:“萬不料賢妻誤聽舅母之言,又會去東華老兒那邊求什麽鬼的簽卷,這就分明自己送張供狀給人,說我家藏有你們的對頭咧,我便是你那對頭的妻子咧。唉,妹妹,這也不怪你多事,委實我的形跡可疑。假使你我換個轉兒,我做了你,我也是要求神問卜,希望知道了實在消息的。但是,唉,我這許多年潛身伏處,待勢守時的苦功,又完完全全的破壞了。”說時,向著春瑛瞧瞧,隻見他春山蹙蹙,秋水澄澄,更兼麵紅耳赤,雙手捏得緊緊地,似乎無可容身,急得要哭出來的樣子。誠夫忙安慰他道:“賢妻快別這樣,我早說過,這都是氣數所關,時機未至的緣故,原不和你相幹的。況且方才聽你那幾句話,願意替我報仇泄恨,和我共生同死,我已心感到了不得,即使真有不幸,也是甘心瞑目的了。”說了這句,倒也傷心下淚起來。春瑛卻伏在他的身上,嗚嗚咽咽,哭個不了。
誠夫慰勸了一回,勸得他止悲停淚,因要得他做個助手,或留為將來保護兒女,泄憤報仇之地,便把許多法術傳授於他,命他念得極熟。又於晚間人靜之後,自己帶同四孩在花園草地上,本人先顯個原形給他們瞧,然後念念有詞,在四孩子頸間一拍,四孩忽然都能騰空,立刻變成四條比較更小的蛟龍,在那空中往來飛舞,十分得趣。春瑛見了,先時還不免含有驚駭,後來也把膽子放大,動問誠夫:“孩子們既能騰雲變化,想來我也可以幻體飛行了。”誠夫嗬嗬大笑道:“要是你無此本領,怎能算得仙緣。況你我多年夫妻,得了我多少精氣,這等好處,比到相從修煉,好過十倍。你要不信,不妨也來試上一試。”說著,也便念念有詞,更不用手去拍他,隻對他噓一口氣,喝聲起,春瑛便冉冉而起,高入雲霄。誠夫在下麵戟指書符,喝聲變,春瑛身不由主,立時變成一條蛟龍。心中明白,身子卻全沒自主之權。誠夫怕他膽小,用手一招,將他放下地來,又在他身上一拍,馬上又變回原人。誠夫又把吸水造霧之法教給母子。究竟是血統相關,比平常不同,隻略略教導,母子五人,便都完全領會。誠夫又從迎龍閘處,吸來一肚子江水,縱身入雲,向著下方打個噴嚏,下麵便下了一陣大雨。跳下來,問他們:“可都明白了,都學會了?”
一語未了,驀聽得半空中大喝一聲:“大膽妖蛟,潛入內地,圖謀不軌,已屬罪不容誅。還敢煽誘婦女,就你範圍,這等行為,益發殺不可恕。俺奉東華祖師法旨,拿你歸案懲辦。快快帶同兒女跪地受縛,或者還可原宥一二。如敢頑抗,管教你一個時辰內,合家死個幹淨。”誠夫等聽了,都大吃一驚,仰麵一看,隻見一個年輕道人,手執寶劍,站定雲端。春瑛不覺大喊:“這便是我夢中所見的妖道,他自己說叫什麽鍾離權的,就是這人了。”誠夫聽說,勃然大怒,一擁而上,直升半空,現出原形,向鍾離權迎頭就吞。未知鍾離權性命如何,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