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采和,因見高山之上徒現兩盞紅燈,心中十分驚異。不由抬頭一望,這才瞧清,不是什麽紅燈,卻是其大無外、其粗無比的巨蛇,所見紅燈乃是他的眼睛。一個蛇頭,大逾巴鬥。身粗十圍,長亙十裏。頭在此山,腹在對麵山頭,約可五裏。采和從小讀書,曾聽人講說故事,逾有丈長的泥鰍,吞沒一隻肥豬。當時聽為奇聞,嚇得晚上不敢睡覺。那知今日所見,其荒唐離奇不可思議,竟又超出泥鰍吞豬之上。這就怪不得他要大驚大叫,嚇倒在地上了。幸他此番立誌求仙,早把性命置於度外,因之膽氣也比平時豪壯百倍。略一定心,就奮然立起,自己喝著道:“采和采和,你一個求仙訪道之人,休說十裏長、十圍大一條小小曲蟮,就是蓋天遮地、倒海翻江的真龍,也怕不得這麽多。走走走!他幹他的,我走我的,怕他作甚!”放開大步,隻顧前進。心中又還時時不忘那條小小曲蟮,小小一個心窩,禁不住“弼弼”地跳個不住。但同時他又自己責備自己說:“不要想他,不要想他,想他便不算好漢。”可話雖如此說,他那小小方寸之地卻並不聽他指揮,兀自骨碌碌不住的轉那畏懼惶惑的念頭。心中這般想,兩隻腿子也不能受他調度起來,雖是一般地走著,卻是趑趑趄趄地十分不得勁兒。
正在拚死前進,那山上的兩盞大燈,好似知道他的去向似的,忽地旋轉身向這麵射來,照在采和身上,宛然就是兩道電炬,同時且有一股腥惡難聞的臭味,一陣陣鑽入他的鼻孔子裏。這還不算厲害,誰知這怪東西,宛如專一和他作對一般,猛可地把個偉大的頭顱向前一衝,但聽空中“砉然”一聲,一個大東西,橫亙半天,把個絕大的腦袋,擱在離采和身子十丈多遠的一枝絕大的古木上。采和已經嚇昏,當然不暇再去考查他的尾巴放在那個山頭上。但見那枝合抱的古木,連根帶枝的擺動了幾下,似要折斷的樣子,也可以想見這蛇的力量了。這時的采和,分明已在那蛇的項下,而且蛇身離地不及丈半,隻要稍微伸個懶腰,就可將他壓死,或是略為打個噴嚏,把身子震動一下,也能將他摔到數裏外麵去。更可驚的是蛇眼向著前麵,大有和采和同道進行的趨向。此際的采和,真個隻有趕緊退回原路的一法。若是一味前進,遲早終必葬於蛇腹中去。采和驚魂略定,輾轉籌思,覺得處此絕境,為保全性命起見,無論如何不如暫向後退,覓個比較平坦廣闊的所在坐他一夜,到天明再作計較。
念頭方起,猛可地記起在泰山時說的那番壯話來。現在師尊和月英等,雖不在麵前,但自己既誇下這等海口,而前途危險層出不窮,若一遇意外便思退步,如何到得王屋。不但得罪於師尊,見笑於月英、楊仁等,而自己的道行也永無進步之日。再說人生安危存亡,確有天命。命該橫死,便是退出此地,那蛇也可以向後一轉,追逐而來。我這小小身軀,仍不夠他一餐點心。或者遇虎狼暴客之類,不死於蛇仍不得不死於他們之手。若是命不該死,倘若有成仙希望,我便衝過蛇身下麵,隻靜悄悄地不要驚動著他,難道他這麽一個偉大的動物,就少了我這份小小點心不成。”想到這裏,膽子又壯大起來,並又發出他一種孩子的妄想來,要把自己的身子來作個修道成否的試驗。因即額手向天,虔虔誠誠的祝告道:“弟子藍采和,決心修仙,不避險難,如大道克成,升天有望,俾得渡過這座小小曲蟮的難關。要是前途無望,弟子也犯不上白白辛苦這一生。凡人在世,那有不死之理。同是一死,橫死好死有何分別;早死晚死,更沒道理。還請神明示應,飭下曲蟮老爺,將弟子一口吞下肚去,弟子就在他這小肚子內,做根小曲曲蛔蟲,也無怨言。”說畢,放下手,定下心,大踏步往前便走。
走不數步,“啊呀,不好了。”那曲蟮真不和他客氣,也不曉得他是打個噴嚏還是伸個懶腰,但見麵前一大塊黑魆魆東西,從半空中橫墜而下。頭還在樹,尾巴也仍在山上,隻這中間一大段臥在地上,剛正將采和去路擋住。這麽一來,采和才提了起來的膽子,又立刻收得比黃豆還小,瑟瑟勒勒地隻是發抖,口中隻叫著“天啊,天啊!難道真個我是修仙無望,該往曲蟮肚中做蛔蟲去嗎。那麽,我師尊他們,為什麽要將我哄到這裏來白白送死?如果存心要我的性命,何必從惡舅父中將我救出來呢?師尊啊!你老人家也忒會捉弄人家了。”說一陣,哭一陣。再瞧瞧蛇身,並不怎樣動彈,而且後麵也沒有什麽阻攔,若要後退,還是可以平安退卻。但采和自謂修道之人,須要做克己慎獨功夫,雖命在頃刻還是守著方才祝告的說話,絕無後退之心。並且一味設法,希望越這蛇身而過。這時天已昏黑,四野中一點燈光都沒有,所藉以辨認路徑者,還是靠著采和所謂曲蟮爺爺的一對大紅燈兒。上文說過,蛇眼向前,和采和有同道進行的趨勢。因此,兩道閃電也似的光亮,竟把采和前進的路子,照得非常光明。
采和於百無聊賴中,忽又轉出一個孩子念頭。他想,若能和這位曲蟮爺爺做了兄弟,正可托賴著他的光明,送我前去村中,豈不大好。但他也知道這是孩子思想,那有這等好事。忽見那蛇,又略略一動,嚇得山上山下樹枝兒上的飛鳥,都四散分去。自然采和也駭得要死,隻得把身子蹲下去,靜待捐軀致命在他肚中。果不其然,那東西於小動之後,索興大動起來。一霎時間,陡起一陣狂風,四野中樹木搖動,砂石卷飛;有好幾顆飛到采和頭上,打起了幾個磊塊。采和驚駭亡魂,那裏顧得些小苦痛。不道那東西真來的刻毒,跳起那個大身子向空中一躍而起,離開平地竟有十餘丈之高。采和這才瞧見他的全身,也不過如平時理想中天上神龍一般大小。此時,心中求活的希望又大盛起來,默念天神保佑,快快伸下一手,把這東西拉上天去,他可趕緊逃走,也便是將來得道成仙的預兆。
誰又知道,那蛇飛上天空並沒勾留,也沒見什麽天神伸手拉住,由他舒舒服服騰躍而下。這時,兩盞紅燈卻東不照西不照,獨獨注定采和身上。不消說,他那肚中的蛔蟲已承認采和是一個新進的同誌了。采和這一嚇,更比初見大蛇之時來得厲害,除了束手受噬、宛轉待斃之外,一點沒有方法,也一毫沒有生望。不道這蛇,將近平地忽然用力一跳,將身子跳在兩山之間,竟將兩個山峰劈出一條大路。這條路子便可直通前麵村莊(數百年間,這條山路還依舊可通行人,故老相傳,稱為神蟒坳;山口的村子就連帶稱為蟒遊坳。但至唐宋以後,這坳中人口漸少,因被妖怪占據,被呂純陽用一丸土封住山口,此路就不能通行。但至今本處人士還有知道蟒遊坳的地名和這一段故事。那是後話,不談)。
再說,那蛇被嵌在兩山之中,一時倒有些動彈不得。急得拚足氣力,亂迸亂跳,把兩麵的山、山上的石、石邊的樹,都震撼得岌岌動搖。這麽一座大山,萬一被他衝下來時,那下麵的采和,不死於蛇,也不免死於山石之下。但他卻不管這些,以為蛇身一時不能出來,隻要趕得快捷,或者還能脫險。更好在蛇身被兩山夾住,拚命的左右亂撞,兩隻眼益發張得大大的,光焰也比先時厲害得多。采和那裏還有工夫去看他這身子,隻想趁此機會能夠逃出難關,便是如天之幸,也就是成仙之兆。於是再振精神,重鼓勇氣,先向蛇身端詳了一回,卻不再回頭去瞧那蛇睛,恐一見那種凶惡的氣象,不免又要膽寒之故。量度了一番,覺得蛇身雖粗,若能用力跳過,卻省了許多手腳。否則隻可找別的路子,繞過蛇頭所在之處,方是出路。約略估算,至少也須多走三五裏。而且蛇睛極亮,經不得他打倒山坡轉身再一追趕,那時,更未必有這等難得的機會。仔細思量,除了冒險一跳之外,簡直沒有別法。
孩子家思慮單純,更無多大轉念。計劃已定,略不遲疑,馬上摟起道袍,閉住雙目,向著前路,用盡平生氣力,隻一跳,可可的跳在一部分蛇腹的上麵。蛇身本滑,站腳不住,就把他滑了一交,剛正跌在那邊路上。那蛇受此一碰,似乎也有些覺得,忽從頭部發出嗡嗡的幾聲,那腥惡之氣,端的叫人難受。隻覺一個惡心,“哇”的一聲吐出許多食物,頓時身子發軟,神誌昏迷,隻是昏昏沉沉的躺在蛇腹旁邊,不省人事。那蛇卻又瞧見了他的點心還在身邊,努力向上一躍,才把身子從兩山縫中跳了出來。采和小小的身軀,又在巨蛇兩大赤睛監視之下。同時唾下兩點涎沫,那股腥味,好似含有刺激性一般,把垂死的采和從鬼門關上趕將回來。開眼一望,已知巨蛇不舍,膽碎力乏自覺萬難起動。而巨蛇的血盆大口,已慢慢移向他的身上,轉瞬之間就要應了做他肚中蛔蟲的預言。不覺喟然慨歎了一聲,口呼師尊、月妹,“總盼修道有成,再得親聆教訓。那知未到王屋,先喪生命,倒枉負了師尊、月妹期望的雅意了。”看看蛇口一開一合的漸漸近身,便睜著兩隻小眼睛兒,向他點點頭說道:“好大家夥,我是早打算送你做點心哩,自恨生得太小,未必飽得你那尊肚,太對不起了。”一語未了,蛇口已在他頭上,一條血紅的舌頭伸得有三尺多長,先來吮采和的嫩麵龐兒,同時又滴下幾點唾涎。
這采和正在顧命之頃,忽聽半空中大喝一聲:“毒蟒不得無禮,速送采和過去,到前村土地廟中,將功折罪!”一語未完,那蛇又是“嗡”的應了一聲。一聲未畢,已把三尺來長的舌頭收入血盆大口之中。猛然把身子一縮,本來彎彎曲曲的,此際便成為直線。采和已知,必是那位神仙前來保護。心中一喜,清知又清,卻又聽得空中說道:“采和專心向道,有誌有量,可嘉可愛,宜即騎在蟒身,他必送你前去村坊之中,不用憂疑。”說罷,寂然。采和但聞說話之聲,卻始終不見有神仙影子。隻得望空額手,虔誠致謝。低下頭,見那蟒已伏在地上,宛如等他坐騎一般,形狀十分馴順。采和也不怕他了,真個騰身而上,捧住蛇身。但覺冰冷難當,油滑太甚,總覺不大舒適。還在疑念之時,那蟒已沿途遊去,其疾如矢,而穩過於舟。經過許多草蔓之地,耳中隻聞蕭蕭颯颯之聲。那消片刻時間,蟒已停步不進,抬起頭朝采和點點。采和向他一望,原來已到了神仙指示的土地廟了。慌忙爬下蟒身,朝他作了一個長揖,笑撫其體說道:“道友,多虧你送我過來,可惜你的身子太冷。將來我要有了好處,一定做件棉袍送你。”說罷,看那蟒時,又點點頭,卻向來路倒遊而去。意思之中,大概是自慚粗笨之體,倘一轉身,又要傷殘多少生靈,且恐嚇著采和也。
采和望他去得遠了,看看天色已是黎明,身子乏得不可名狀,遂即走到廟前,輕輕叩門。好一回,忽然山門半開,裏麵走出一位千嬌百媚、傾城傾國的絕世美人。采和一見,不覺呆了。未知采和因甚發呆,可是貪這美人顏色?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