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長房千辛萬苦,爬上白雲山頂。本來早見頂頭古廟巍然矗立於深林之中,那知一到山峰舉目一瞧,反不見了那所古廟。長房不覺又駭又驚,又怕仙人怒他不忱,故意隱去古廟,表示拒絕之意。想到這裏,不禁嚎天啕地大哭起來。哭了一回,看看天色又晚了下來,昏黃日色斜照在樹林子裏,和那些枯枝黃葉互相映照,滿滿顯出一種淒涼色彩。長房到了此刻,真覺得前無進路,後無退步,大有蒼茫獨立、四顧躊躇之概。哭夠多時,把個身子慢吞吞放在一塊峻嶒斜峭的巨石上麵,目對長天,發出一聲長嘯,嘯得樹林子裏那些飛鳥都倉皇四散地飛逃開去。
長房不覺發起呆想來,念人生世上,真如過客浮生,寄居逆旅一般,一旦大限臨頭,萬事全已。仔細想來,不曉為點什麽。轉想自己自身兒遭了許多困苦之事,長大來學法於王一之之門,好容易得了些法術,實在去道頗遠。後來繼承師尊之職,益發沒有維持的功夫。僥幸遇見三位仙長,以為迷津可渡,大道可成。不料曆險冒危,千辛萬苦的遵命到了山峰,又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了仙師,竟連古廟都幻化不見。可征他們是決決不肯賜見顏色的了,這個機會錯過之後,何時何處再能碰到仙人。既不能遇仙,就不得成道,橫豎逃不過一死,與其多受塵俗之累,何如早圖擺脫之為愈。涉想至此,心思就不知不覺橫了轉來,忽然立起身,大呼:“仙師們既不收留弟子,弟子活在人世,也無甚好處,人生遲早必有死,弟子如今也不想再作無謂的俗人,就在這裏拜別三位仙長,到陰曹地府去也。”說罷,跪下去,磕了幾個頭,剛要起來自縊,忽然聽得山後有作歌之聲,其歌曰:
昧人尋雲路,雲路杳無蹤。山高多險峻,澗闊少玲瓏。
碧障前兼後,白雲西複東。欲知雲路在,雲處在虛空。
又歌道:
我見世間人,生而還複死。昨朝猶二八,壯氣灑襟士。
如今七十過,力困形憔悴。恰如春日花,朝開夜落爾。
又歌道:
白鶴銜苦花,千裏作一息。欲往蓬萊山,將此充糧食。
未逢毛摧落,離群心慘惻。卻尋舊時巢,妻子不相識。
又歌道:
垂柳暗如煙,飛花飄如霰。夫居離婦州,婦在思夫縣。
各在天一涯,何時複相見。寄語明月樓,莫貯雙飛燕。
又歌道:
騮馬珊瑚鞭,驅馳洛陽道。自憐美少年,不信有衰老。
白發會應生,紅顏豈長保。但看此印山,個是蓬萊島。
又歌道:
本誌慕道倫,道倫常獲親。時逢社潦客,每接話禪賓。
談玄明月夜,探理日臨晨。萬機共泯跡,方識本末人。
又歌道:
手筆太縱橫,身材極魁梧。生為有限身,死作無名鬼。
自古如此多,君今沒奈何。可來白雲裏,教你紫芝歌。
又歌道:
浩浩黃河水,東流長不息。悠悠不見清,人人壽有極。
苟欲來白雲,曷由生羽翼。翼為當鬢發,行住須努力。
又歌道:
我今有一襦,非羅複非綺。借問作何色,不紅亦不紫。
夏天將作衫,冬天將作被。冬夏遞互用,長年隻如是。
又歌道:
世事何悠悠,貪心未肯休。聽盡天地名,何時得歇頭。
四時凋變易,八節急如流。為報大宅主,露地騎日牛。
又歌道:
高高山頂上,四顧極無邊。獨坐無人知,孤月照寒泉。
泉中且無月,月自在青天。吟此一曲歌,歌中本是禪。
又歌道:
東家一老婆,富來三五年。昔日貧於我,今笑我無錢。
渠笑我在後,我笑渠在前。相笑倘不知,東邊複西邊。
長房聽罷,大驚道:“此歌不俗,大有仙意,莫非仙師們還在山中不曾遠去,那必是憐我癡心,尚有挽救之意。”於是俯伏在地,高叫:“仙師何在?弟子費長房遵旨上山,未見仙師,今已預備自盡山中,以謝仙師。仙師如尚以長房為可取,乞速示顯法力,俾弟子一睹容顏而死,九泉之下,也當瞑目。”正哀呼間,那作歌人已經從對麵山後,一步步跨上山來,見了長房,不覺怔怔地瞧著,問道:“你這位先生,倒也好笑,如何跑到這高山之上,行此大禮?這不是怪事麽。”長房抬頭一看,見那人雖非三仙之一,卻也生得仙風道骨,神韻蕭閑。況且薄暮深山,獨行獨唱,也決不是凡人行徑,也許是仙師的朋友、弟子之輩,特地派來看我的。因即叩了幾個頭,起身說道:“尊兄一定是那位仙師派來提拔弟子的,可是麽?方才竊聽尊兄的歌聲,已知決非等閑之輩、流俗中人了。”那人笑著,一麵還他的禮,一麵問起緣由,那人歎道:“原來如此,難怪足下傷心。但足下所言三位仙師,我也略知一二,他們並非不肯見你,也無何種憎嫌之意。他們心中知道你不避艱險,輕身到此,還在那裏十分歡喜你哪。但是此番相見,是你超凡人聖第一道關口,怕沒有那麽容易罷。一則你家中必定還有妻子,不知能否割棄?二則你的膽氣雖壯,不知有否貪懶取巧之心?……”這人說到這句,長房恍然大悟,仙人不肯賜見之故,還是為了半山之上,試用縮地法兒之故。
如今這人所言,顯指此事,可見此人必是仙師派來無疑。因忙拜求姓名,那人笑道:“你我萍水相逢,轉眼兒你東我西,假如你真個自殺,此刻已成了我生你死,何必留甚姓氏。若是將來有緣,能夠聚在一處,彼此自無不識之理,更不必先通姓氏也。”長房不敢再問,隻得把自己曾經小有偷懶之事訴說出來,又道:“若說兒女之情,小弟自信還能丟撇得下,不知尊兄可否代懇仙師們代陳小弟懺悔之意,信道之忱,許以自新,準予收錄麽?”那人笑而點頭道:“修道在己,不在人。果能立誌精純,努力不懈,大道便在心頭,初無假於外求,否則日日言求師,時時說訪道,結果徒然自欺自侮而已,有何益處可言呢?”長房本是極有智慧的人,況且從小就在一之門下,近來又傳了他的道法,得有進步,聽了這番議論,怎不領會過來。一霎時間,心頭腦府,頓如醍醐浸溉,說不出那種愉悅爽快。再把他的歌詞回味了一下,又睜眼望了他一眼,心中豁然大悟,斷定眼前所見,即是前天三仙之一。此時所言,正是他們允傳仙道的發端,好似開宗明義第一篇文章。於是從新拜伏道:“弟子明白了,用功要腳踏實地,毋有絲毫不忱,求道要萬緣俱寂,不容些許係累。請問仙師可是麽?”那人笑道:“腳踏實地是第一不容易事,言之非艱,行之惟艱,說得出,要做得到,這叫做言行相符。儒釋道三教,是一般的道理,那比什麽都難,盡你說得好聽,不能現於實事,那便與空言何異?空言就是不誠,不誠之人,仙家所忌,更何學道可言呢?”長房聽了,俯伏叩頭,那人笑問:“如今待要去那裏?”長房淒然道:“弟子此來,但求拜謁三位仙師,叨點教訓。那知不見仙師,卻又逢到仙長,一番明論,茅塞頓開。弟子現想出家學道,全在自己決心,心不能決,日日空言無益也。既有修道之心,而難有所畏,情有所不能舍,心愛之物有所不忍捐,今日談明日,今年說來年,這也與自欺無異,自欺之人,不但不忱,亦見暴棄之甚。真能立誌者,一經明白,立時決定,決定之後,馬上回頭,如此方合於修道的步驟,方有成仙之可能。弟子今日既已徹底大悟,還不決定修仙,一味地貪戀紅塵遲延歲月,正恐時不我與,機會已失,將來必致一事無成,徒然供人笑談,未免太無謂了。”
那人聽到這裏,笑而點頭道:“如此說來,你可已決心拋棄你的嬌妻愛子,並人世一切可愛的事物,就從今時為始,實行出家訪道了麽?”長房叩頭道:“正如尊諭。”那人笑道:“話雖如此,你夫妻之情是好的,還有你的幼子,俊秀聰明,粉團玉琢般,那麽可喜,你也打算一起丟撇了去?這也未免太忍心了!”長房決然道:“惟至情之人,為能忘情。正惟今日之忘情,才有來日之真情。仙長別再激我試我,我是放下屠刀,決心前進,什麽都不愛了。”那人又道:“既然如此,我來替你弄個小小玩藝,使你家人當作你已身死,方可絕了他們的懸念,然後再帶你見三位仙師去好麽?”長房喜道:“如此益感盛情。”那人袖出一丸,說道:“吞下去,可以祛饑,可以明目。服此之後,可以一年不食,可以黑夜辨物。”長房拜受,吞入肚中,頓覺精神百倍,眼目清涼,此時天色已黑,月光熹微,睜目一看,竟能識別路徑,辨認百物,和白日差得不多,大喜拜謝。那人吩咐去對麵樹上折來一根枯枝,放在地上。長房問:“此是何意?”那人笑道:“這個麽,便要借重他暫作你的替身。”
說時,向著枯枝念念有詞,喝聲疾,枯枝頓時不見,眼前卻有一式打扮一樣形容的費長房,站在真長房的身邊。長房問道:“這就是替弟子裝死的麽?”那人笑道:“我卻沒工夫送他去,看我找個人來幫忙。”一邊召來本山土地,吩咐他把這假長房,送到西城外麵一個土地廟口,即著那邊土地前去托夢於費長房之妻,著他帶領子女人等,前去收屍。土地領了法旨。那人又朝假長房噴一口氣,土地便向假長房一拉,說聲:“跟我走罷。”說也奇怪,這假長房便如生人一般,跟著土地,下山而去。長房見了,心中有些感慨,又有些好笑,當下默然神往者久之,那人笑道:“怎麽樣?你舍不得家中人麽?老實告訴你,你就這般回去,你的妻子也盡夠疑神疑鬼了。你倒想想是什麽時候出來的?”長房回說:“不過二天。”那人大笑道:“這是仙師所在,歲月和凡間不同,你要下去一問,就可曉得你來此已有好幾個月了。不信,你隻留心你自己的身體,不是由熱而冷,冷而漸見溫和麽。”長房經他一說,才記得自己出門時,正是單夾衣並穿的三秋天氣。比及到了山上,已竟十分寒冷,隻因找不到三仙,心中發急,竟不怎樣難受。比及會見那人,大家講說玄理的時候,卻又有些暖和起來,原來又已轉了陽春天氣了。心中大為詫異,因問:“這座白雲山,都是神仙所居麽?”那人笑道:“神仙豈有一定住處,也不像凡人置產一般,用不著多大地方。總而言之,洞天府地完全在你心田,你的心越忱,去仙境越近;心愈偽,離仙鄉也愈遠。你再想想,從你起初上山之時,天氣變得怎樣?到了山頂以後,天氣變得怎樣?要知山無高低,以你本心的誠否為準。上山愈高,可見你的心愈誠,距仙境也越近。所以初上山坡,還是塵世光陰,登山愈高,時間比塵世越來得長,就是這個道理了。”長房聽了,再將兩日來所經炎涼氣候考驗一下,覺得他的說話句句是真,尤其是仙境即在心田一語,發他猛醒。沉思多時,心中又加了一層徹悟。當下拜求那人,同去找尋三仙。那人允了,笑問長房道:“你有縮地法,我們下山去不是很容易麽?”長房鑒於前事之誤,忙說:“弟子求道心忱,不敢自炫小技,偷懶取巧,還是跟隨仙長,步行下山去罷。”那人大笑道:“如今是不消那樣麻煩了。來來來,就騰雲縮地,也得有一半天工夫才趕得到。既你不願縮地,可許隨我登天罷。”向他吹一口仙氣,即有一朵彩雲生於足下,把二人裝在雲氣之上。那人又喝聲起,足下的雲,便高人空間,二人也乘雲而升。
走有半個時辰,那人忽用手一指,兩朵白雲向地麵直挫下去,那人在空中說道:“仙佛聖賢,都不能忘情於骨肉。如今你的家門在望,你也低下頭去,瞧瞧你那妻子,現在怎樣情形了。”長房忙道:“仙長不要開弟子的玩笑。一則弟子根基淺薄,現雖立誌出家,隻是一點強製功夫,等回見了妻子,難免再起俗慮;二則弟子的妻子見到弟子,必定啼啼哭哭拖拖扯扯的不肯放行,豈非誤了弟子的大事?”那人笑道:“你在空中,他們在凡間,我不教他們見你,他們怎麽能望得見你。至於你本人的動心與否,還在你自己能否盡力強持。若是強製出家,一見家人,就會動心,那也用不著修仙了。”
說時,更不待長房允許,把雲頭壓低。睜眼下望,地上境物曆曆可見,果然到了長房家中,最可怪的,是長房雖在雲端,卻能聽得出家人哭泣哀號之聲。原來他妻子已得了假長房的屍體,此時剛過二七,他夫人回念前情,哭得個死去回魂。長房的兒子,也是不住口地叫:“爹爹回來!爹爹回來!再不還生,媽媽要哭死了。”長房一句句聽在耳中,一陣陣酸入心坎。麵上雖然裝出一種沒事兒的樣子對付那人,卻不禁兩行情淚,潸然直下,早已濕透了衣襟。那人並不說話,隻朝他微微一笑。長房正在悲痛不可支,心痛如割的當兒,也沒有理會這些。那人喚起雲頭,回到空氣上頭。長房的兩眼還不住地向著家室所在,時時回顧,大有一步一回頭的景象。從此那人對他說的什麽,他的對答也常常出現乖謬,本人還不覺察,那人卻已笑不可支。
雲行約又兩個時辰,那人說:“如今要渡海了,我們下去罷。”長房驚問:“怎麽三位仙師都已到了海外去麽?”那人點點頭,並不說話,伸手向下一指,那雲便如流星一般,飛墜於地。長房不慣這等走法,心中有些畏怖,早把眼睛閉上,一時覺得雙腳踏在什麽地方,身子微微一震似的。不由開眼一瞧,果然到了海灘之上,和那人廝並立著。那人又向海中招手,說道:“來個船啊,來個船啊。”喊了幾聲,不曉從何處劃出一隻小小艇子。此時海風大作,白浪滔天。那艇遠望才隻尋常駝車那麽大小,不道越劃越近,艇身反而越小,比及到了灘邊,隻剩有大芭蕉葉子那麽一點麵積,加以船夫一個身子先占了一半,餘下的地方,估計擺不下一隻腿腳,怎能容得兩個人乘坐。長房見了,不覺又驚又怕,又不懂得是怎麽一回事兒。正在遲疑,那人已一踴身跳去艇去,和船夫並立一邊。餘下的地方,自然更小更狹了。那人連連招手,說:“快來快來,船要開了。”長房略一猶豫,忙問:“仙長,我們人多,這艇子如此狹小,怎生渡得過去,況且風浪如此厲害,舟行大海,也不怕危險麽?”那人還在招手,不料一個大浪,卷將過來,連人和艇,一並卷入海底去了。長房既不識水,兼之四顧無人,又無從呼救,隻好慨歎了一回,尋條路子,不管方向,卻自急急前進,哪知這灘足有數百裏之遙。
走了半天,身子已十分困乏,回頭看看,還是在海邊灘頭,並無涯岸。長房便在地上稍憩,自思若用縮地之法,多分一回兒,就可找到市廛,卻去打聽地方,換船渡海。可奈自己決心修道,此去仍要找尋仙師,既說不敢取巧,如何又變初心。而眼前身處這等曠野,無邊無岸,又無歇宿之處,不知走到幾時才有人煙。想到這裏,心中十分彷徨起來。又想同來的仙長,不知可是所見三仙之一,因甚不走雲路,偏要搭此小艇渡海,弄得葬身魚腹,豈不可憐可歎。忽又想起那位仙長,既有那般道力,怎能溺入水中,這當中一定有個理由,不要上了他的老當。想著不覺發起怔來,怔了一回,如有所悟,忽地直跳起來大喊一聲:“不好了,我上了仙師的當也。”未知何事上當,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