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呂洞賓對他父親說出一番出世偉論,把他父親說得目瞪口呆。叱道:“小子略知皮毛,正如古人所謂才能記得幾個古典,怎敢非聖誣道,妄作怪論。我華夏中國,素以堯舜文武周孔之道治世,數千年相傳勿替。到了本朝手裏,曆代聖主,無不以崇正黜邪為事,多少通儒碩學,不敢稍作非議。你小小孩童,能有多大見識,敢出此種無法無天的狂言。”說著向先生一拱手兒,說道:“蠢犬如此胡鬧,敢煩老師曲意裁成,引之於正,能使寒門不廢書香,永承祖業,小弟就感激不盡了。”說罷,怒匆匆人內而去。
鍾離權笑對洞賓說道:“為你幾句狂言,連累我也討個沒意思。”洞賓聽了,挺著身子,圓瞪雙眼說道:“師傅,別這麽說。弟子承師傅訓誨,已知天地之內、天地之外,隻有這一個道。道之外無他道,道之內也無他道。弟子年紀雖小,已知救世之道,也隻是這一個道。天不生我則已,既生了弟子,弟子誓要把世界眾生,一起引入大道。有一人不得道,弟子決不獨自成道。弟子也深信孔丘五倫之教,事親之理。爹爹雖不容弟子修道,弟子還要慢慢的感勸爹爹入道,而且弟子私意,以為勸世救人,要自親及疏,由近而遠。自己的骨肉尚不見信,更何能感化他人。師傅,弟子救世勸人,已定從自己家中入手。現在爹爹的意思,要弟子讀書成名,中高第做大官,生兒育女傳接香煙。弟子為要感動他老人家起見,一定事事先遵他之命,做給他看,博得老人家的歡心,方好挽回老人家的心意。師傅,你看弟子見解何如?”
鍾離權聽了,大讚道:“三教異途,而其理則一。儒家訓人最重忠孝,我們既要修道,尤其應該把忠孝大節,時時記在心頭,能夠如弟子所言,把人生責任一一做完,然後人山修養,那是最好沒有的了。但恐那時世情一重,道念反輕,不但普渡眾生的宏願難以貫徹,就是你本身,也將與草木同腐,落不到一點結果,豈不可怕。”洞賓笑道:“師傅之言,忒小覷弟子了。弟子未生之前,家慈曾兩得夢兆,說有許多仙官,排著儀仗,送弟子投胎。生下來時,室中盡是芬香,院外鹹聞空中仙樂悠揚,許多時才散。因此家君常說,弟子將來必是有造化的。這倒不必說他,最奇怪的,弟子常常夢見一位白發白須的星官,自稱李長庚。弟子久聞玉帝殿中,有位太白星君,姓李名長庚,多分就是此公了。他在夢中,時時吩咐弟子許多道門玄理,並著弟子時時記得‘天上多一仙人,不如地上多一聖人’。他又說,這兩句話,是弟子自己說的;弟子在夢中也似乎記得,確曾說過這兩句話,但不知何時說的和講與誰聽,這可記不起來了。弟子醒來之後,靈府十分清澈,常把這兩句話印在自己心坎裏,所以才有度盡世人的宏願。師傅,弟子此言,確不是一時性到,隨口亂談,委實刻刻不忘,存有這個念頭啊。”鍾離權笑道:“既如此,你可記得從何處見過我麽?”洞賓笑道:“那也記不清楚了。但弟子早對師傅說過,一見師傅的麵,就似非常熟識的樣子。看來這些,許都是前生之事罷。”鍾離權聽了,手撚胡子,哈哈大笑。笑畢,又輕輕點點頭,卻不說話。洞賓確不甚理會這些,又道:“弟子話是這麽說,心中卻惦慮一件大事。”鍾離權點頭笑道:“我省得,我省得。但是並不要緊。”洞賓怔怔地問道:“師傅猜弟子什麽心事?”鍾離權笑道:“想來你誌切修道,為要度盡世人,不能不先感化你父母。功名富貴,你所自有,十年之內,一概可以辦了。獨是生男育女,不能不有男女居室之事,你怕是怕破了法身,未免阻礙修道的功行。你所憂患的,不是為此麽?須知你乃純陽之體,縱然破了色戒,但隻氣體感應,已可生育男女,不必搖動精血也。這因你根器太厚,陽剛太盛,才有這等好處。要是別人啊,一破色戒,就得遲千年道行,甚至全功盡棄,與凡人無殊,才是第一可危的事情咧。”
洞賓聽了,大喜道:“弟子所憂,正為此事,今蒙師傅指點,此愁可祛。弟子倒要請問,師傅究竟是人是仙,何以能知弟子許多情事?而且師傅每天講授玄門大道,弟子雖愚,也知此等玄理,非大羅金仙確有千萬年功行者,不能道其隻字,可見師傅決非平常之人。弟子又想起師傅到弟子家中那時,很有許多特別情景,至今弟子家人,還常常說起,引為奇事。”鍾離權不等他說完,失笑而問道:“他們是怎樣說我呢?”洞賓笑道:“就說師傅初來之時,自己上門求見爹爹。爹爹因師傅一身襤褸,以為前來告幫,先時很想不見,後在門內私窺,望見師傅雙目有神,清氣滿麵,便說決非求助之人,急忙以禮相待。及見師傅議論高明,口才清朗,幾句話就把爹爹驚服得要命,因此十分敬仰。及問師傅來意,師傅岸然說道,要收弟子做個門生。那時弟子太聰明,又忒頑皮,正苦請不到一位好先生。既有師傅這樣大才之人,作毛遂自薦,焉有不悅之理。但是他老人家至今還有疑念未明,因彼此要好多年,師傅始終不肯說出自己家鄉所在,也不知師傅是何等出身,曾做什麽事情,何以這許多年,未見師傅回家一走,也未聞師傅寫過什麽家書,更不見有甚親友上門相訪。這便是他們疑惑師傅的原因了。”
鍾離權聽到這裏,禁不住哈哈一笑,洞賓又道:“其時弟子才五齡,爹爹曾說,弟子生有自來,確是有夙慧的孩子。四歲已畢經史,五歲上頭,便被我駭倒兩位老師,弄得他們無顏而去。今得師傅辱臨指教,事情是非常之好,又恐弟子負才傲人,瞧不起師傅。所以才喊出弟子,先著拜見師傅。豈知弟子一見師傅,宛如天賜良師,不由不滿心悅服似的。未及領教,先已心折。所以弟子曾說,這才是我的師傅了呢。”鍾離權點頭說道:“這也許是你我有些前緣罷。”洞賓矍然道:“師傅,我們前緣是前緣,但我想師傅一定是位天上神仙,許是前生有約,特地下凡來教誨弟子,引弟子入道門來的。師傅今兒閑著無事,師傅不妨把我們前生之事,也對弟子說說呢。”鍾離權聽到這句,不覺變了臉色,喝道:“人世怎有神仙?神仙怎能跑到凡間來替人教書?你這孩子,太會胡說,怪不得你爹爹要罵你狂妄呢。”洞賓受責,並不懼怕,反笑起來道:“這是師傅故意慪我玩哩,我就知道師傅必是天師下降。師傅若說神仙不得下凡,何以世上又傳下許多神仙真跡?大抵真人不肯隨便露相,露相之後必多麻煩,所以諱莫如深。師傅既不承認,弟子也不敢妄測高深,橫豎時機到來,師傅總會告訴弟子的。”說罷,也不再問,自歸書位用功去了。
這洞賓天分既高,又得名師指導,自然成為無上好才。這時正值唐朝貞觀時代,洞賓年十二便跟著一班親友同去應試,一戰而捷,中進士第一人。時人稱為河中小才子,一時世家大族有女兒的,都願招他為東床佳客。洞賓守師傅之訓,一遵父母主張,十五歲上,娶了本郡何太守的小姐為夫人,伉儷之情,十分敦厚。過了二年,生下一子,洞賓亦以才名補官,陟官途者數十年,鍾離權始終相從不去。一天,師徒父子在衙中治酒小酌,閑談政治民生之事。忽吏胥進來道喜,說有升遷消息。洞賓父子聽了,也有喜色。鍾離權獨微笑不則一聲,也不道賀,洞賓的父親笑道:“先生高士,宜不以功名介懷,小兒年才弱冠,仕途太順,凡人得誌太早,必易生驕妄之心。驕則不能更進,妄則為世所輕,人皆羨彼,吾懼其不為福也。惟先生始終管護而督過之,兒子幸甚,呂氏幸甚。”鍾離權聽了,不覺仰天大笑道:“世亦安有迷於名利而能進於道者,老大人但慮其驕妄非福,抑尤淺言之耳。”幾句話,說得父子皆默然不語。鍾離權推杯而起,踉踉蹌蹌地離席走了幾步,口中吟道:
傳道真仙不易逢,幾時歸去願相從。
自言住處連滄海,別是蓬萊第一峰。
又吟道:
莫厭追歡笑語頻,易思離亂可傷神。
閑來屈指從頭數,得到清平有幾人?
大笑道:“了不得,今兒給賢喬梓灌醉了,請先失陪罷。”說罷,向外急走。洞賓父子都怪他今日言語神情,有些不倫不類,都道他真個醉了。洞賓本來事師最敬,見他醉容可掬地出去,忙稟明父親,親自追了出去,直到鍾離權臥室。鍾離權一麵走,一麵還在那裏嘰哩咕嚕的,不知說些什麽。一進門就嘔吐狼藉,臭氣難聞。他不管後麵又有什麽人跟著,徑自奔上床去,和衣躺下。洞賓怕他受寒,想替他蓋上被頭,便在他耳旁輕輕喚了聲:“師傅好好睡下,這樣子睡,是要受寒的。”鍾離權聽了,睜開兩粒惺忪的醉眼,嗬嗬笑道:“人生一醉,如登天府,弟子可能從我到天上一遊麽?”洞賓笑道:“師傅說笑話了,弟子凡濁之軀,如何得升天庭?要是能夠升天,弟子求之不得,怎有不願之理。”鍾離權聽了,大喝道:“胡說,本是天上人,硬向地獄鑽,還說什麽情願升天?”說畢,又哈哈一笑,搖搖頭說道:“這圈子可怕,這圈子可怕。”說了這兩句,登時鼾聲大起,悠然入夢去了。
洞賓自從應試以來,功名順利,天天做的都是煩劇之事。虧他年富力強,才識高遠,無論冤案疑獄,或是種種為難之事,一經他手無不神速妥當。外麵的聲譽,一天高似一天。他自己也漸覺此中可樂,大有沉醉功名的情況。夫人何氏,才貌都臻上乘。自他出仕以來,又替他購置兩個姬人,也皆雅豔清華,智慧不凡。洞賓也不免有情,時時對師傅誇獎他的妻賢妾美。鍾離權隻朝他微笑點頭,既不勸阻,也不說什麽掃興的話。不過從此以後,洞賓每每和他談道,他總不肯深言高論,惟以一二語敷衍他的麵子。有時洞賓發起急來,說:“師傅莫非疑笑弟子不肖,才入世途就忘本來麵目,所以相棄如遺麽?”鍾離權大笑道:“非也,非也。修道豈在多言,道貴無為,一落言詮,便非真道。你要我怎麽議論才合你的心意咧?”洞賓不敢再說,而心中也時時自克自訟,惟恐偶一不慎,搖動心誌,反被外物牽誘了去。但不知物欲誘人,每乘人不自知覺之中,為之潛移默化。以洞賓之根基,又有那般智慧,那樣誌趣,再得仙師指導監教,日夕相從,照常理說來,自該一路順風地走向大路上去,憑他功名聲色和一切人世繁華,怎樣的大力引誘,也不能把他提到世路上去。誰知理想如此,事實上竟不一定符合,即以彼時的呂純陽而論,實在有些漸漸惑於世情的狀態顯露出來。鍾離權身為師傅,又是他前生弟子,洞賓修道之責,都在他一人肩上,如何輕易放得下去。便想乘機點化他一番,順便即可勸他棄官歸林,斷絕一切色欲,方可修成至道,無負兩世約言。因於這天席上,佯醉歸房,逼得洞賓前來問安,即假借醉態,先將他刺諷了幾句。
果不其然,洞賓真是根器最厚之人。一聞此言,宛如當頭受了一棒,又如清夜鍾聲,驚回他的迷夢,眼怔怔瞧著師傅,已入睡鄉,鼾聲聒耳,酒氣熏人。兼之剛才嘔吐的東西,既髒且臭,刺人鼻子,任什麽人都要禁受不住。偏偏那時的洞賓,他以公子官員的身分,竟似耳聾鼻塞,一點不曾覺得怎樣。對著沉眠的鍾離權,隻把雙手高拱,肅恭將事的,立在床邊,不敢走開,也不敢廝喚。這一下,就整整站了三個多時辰。中間也有許多人們進進出出,瞧見這位公子老爺,發呆也似的立在師老爺床邊,自不覺有那種驚奇的情形,但又不敢動問。其中隻有一位老管家,是呂氏三代世仆,他在老夫人麵前,都能說得一句話,作得三分主的,何況這位小主身邊,他的權力,自然格外大了。當下他得了眾人報告,一則恐有什麽特別的內情,關係小主前途利害的,憑著自己的良心,不能不查個水落石出;二則怕小主人站得腰酸腿疼,回來辦不得公事;三則素知師老爺愛護小主,比小主人的父母還來得誠懇,今兒為什麽又有這等做作,累他愛徒如此虔誠賠禮的?難道小主真有什麽委屈他老人家之處?若果如此,他這老管家兒,也該代小主向師爺謝罪。他懷著這三項意見,這才不避一切,毅然跑了進去,悄悄把小主衣襟一拉,才把洞賓拉得嚇了一跳,恍如夢醒一般,冒冒失失地問了一聲:“是誰這般無禮?”回頭見是老管家,慌忙施個便禮,叉手兒問道:“老公公前來做什?”老管家悄悄地把自己懷疑之點問了一番,倒惹得洞賓無話可答,因為自己的形景,果然有些惹人疑議。但卻的確不是對不住先生,也沒有什麽要求先生的事情。
總而言之,他心中的的確確,似有重大事情,要待先生醒來,明白指示於他。然而這話,又斷不是一言兩語,一時三刻,可以說得明白,也許內中主要的說話,還不能對老管家說的。經他一問,隻得怔怔的一笑道:“老公公,別胡猜亂想,我是要請教先生一種學業,見先生酒醉高臥,又不敢驚動他。打算站在床前,等他醒來時,他念我誠心,一定會指導我的。不想又累公公替我耽心,公公既來了,倒也好,還請公公替我吩咐下人,就在此地搭了床鋪,我想和先生談論些學問政治上的事情。還有一說,要是老大人太夫人和夫人等問起我時,也不必把方才情形告訴他們,免得大家為我掛懷。”老管家聽說小主如此要好,自然歡慰,點點頭說道:“老奴理會得,公子也該早夜進上房去,照常請老大人太夫人的安,和夫人公子談談說說才好。”洞賓一一答應,老管家忻然自去。此際下人們早把鍾離權吐出的髒物打掃幹淨,隨即進來,安上一副鋪位。一切妥當,洞賓命他們退去,無事傳喚不必進來。下人們諾諾連聲,退了出去。
洞賓再來看師傅時,那知他鼾聲愈大,睡興愈濃。洞賓輕輕叫了一聲,仍然不應。洞賓歎道:“師傅委是真仙,那有一飲便醉,醉得人事不省,睡得如此酣足之理。必是他老人家愛我之切,望我太深。大抵他見我近來太和妻妾們親切,防我迷戀女色,障礙修道,所以假裝酣睡,試我忱心,然後再以正言教我。我若輕慢先生,他必看我不足造就,舍我而去,我再從何處覓得這樣高人來做師傅呢。”如此一想,重複肅恭虔敬地拱立床前。看看天色已晚,老管家知他意思,把晚餐開到這個房間,洞賓一人獨酌獨餐,匆匆忙忙,果了肚子,再來做他的老功課。看看鍾離權,卻已翻身向內,一般的鼻息濃厚,毫無醒悟的樣子。洞賓打定主意,不敢怠慢,仍舊拱手立著。看看又過了個把時辰,照例這時洞賓已該就睡了,老管家恐他過分辛勞,又見師老爺如此沉睡,也覺詫異。便料小主所言,有些事情不實,此中畢竟另有原因。於是重複人內,請洞賓就睡。主仆正直相持,才聽得鍾離權又翻了個身,口中高呼道:“唉!唉!這一下去,就沒有命了。”一言未畢,早把洞賓嚇出一身冷汗。未知鍾離權因甚說這驚人的話,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