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藍休雖被妻子硬硬推入床上,但是心中新憤舊怨,發為不平之氣,一時那裏按捺得住。更念三代恃藍府生活,藍文在日,待他們也有恩澤,如今他本人死得沒有分曉,做世仆的,不能代他報仇泄怨,已屬有背良心。但那是過去之事,況事前一無所聞,還可說無從盡力。至於眼前一對小主人兒,年輕失勢,又有生命之危,此事卻已明顯進了我的耳朵。現當未發之時,正可先時預防;若不預先關照一聲,那不成了自己也和胡千姊弟勾通作奸了麽。想了又想,覺除此之外更無別法。且恐胡千心狠手辣,辦事敏捷,萬一馬上動手,此時急去,已恐不及,安能再事羈延。於是定一定心,假裝熟睡的樣子,等得一家人都入睡鄉,自己便悄悄抽身而起,撥門外出,徑投藍府而來。相去雖隻半裏,因他年高體衰,眼花足軟,好容易一步一捱的走有一個時辰,方才到了藍家。他是極熟的老人,自然識得藍家情形,卻不投大門,不走後門,徑走西首一道小小側門。管門之人,乃是藍休一個內侄,今年還隻十三四歲,藍休利用他不大懂得事情,所以徑去找他。這小廝開了側門,一見他姑丈深夜到來,大為驚異。藍休卻不許他多問。隻問他:“公子現在何處,還有一位王家小姐,現居那裏。”那小廝倒是有良心的,見問及公子之事,不覺慘然說道:“姑丈再休提起公子,他現在好苦咧。別的不說,單講他住的地方,乃在牛棚後麵那間茅屋之中,屋內隻有三塊板,一張榻,此外什麽都沒有。那是太太說的,要把牛羊樵牧之事,都歸公子親自去做,所以著他住在那裏,是為方便照管之故。你老人家現在問起他,可想去瞧瞧他不是?但他這地方在正屋後麵,從此前去,必須經過太太住房。況且走過數重門戶,萬一把太太舅老爺驚醒了,不當穩便,還是去看了那位王小姐來的近便。他現在也非常之苦,不過比公子還少許好點,住的地方也清爽得多。太太說公子和小姐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該同居一處。著他們一前一後,隔開幾重院落,大家隔離起來。所以公子和小姐現在要見一麵,也不容易了。聽說公子為這事情,不免抱怨……”一語未完,藍休一句叱住說:“孩子家不許多口,快帶我去見見王小姐來。”小廝沒口子答應說:“這個容易,就在我這房間的前麵。此時人靜夜深,滿屋中人都睡靜了,姑丈要去,不必再驚動別人是麽?”
這話卻深合藍休之意,忙讚他做事有見識,有道理,比你表兄強遠了。說得小廝心花大開,將他導至月英窗下。小廝用個食指在窗門上彈了三下,輕輕叫道:“王小姐醒麽,我姑丈藍老頭來望你咧。”隻這一句,就聽得裏麵嚶嚀一聲,問道:“可是藍老管家不是?”看官聽者,月英以深閨小姐身分,雖被貶辱,人格是不得變損的。當此更深夜靜、萬籟沉寂之時,忽有男子前來看望,豈非可怕可驚,而又萬分可怪之事。不道這小廝甚是聰明,一開口兒就說出是藍老頭,這一句就使得裏麵的人放下了一大半的駭怪之心。再說夜深如此,闔家闃寂已久,怎麽月英還沒曾酣眠,竟能輕輕地一喊便醒呢。原來月英專誌修持,每於夜靜之時,天明之候,必定做一個時辰的打坐功夫。當小廝打窗之際,正功課剛完,起初上床的時候。他又是一個絕頂聰明之人,看來寄居藍府,對於他家內外上下的用人行政,也有七八分稔悉,他們所欽佩的便是這位藍老管家。在此生死存亡係人股掌的當兒,本來也時時當心、刻刻留意,作防患未然之計。今聞多時未至之藍老管家深夜前來,不訪別人,單找自己,此中消息,便於嚶嚀一聲之先,料著了有八九分之譜。一麵問話,一麵也便跨下床來,向窗隙一望,可不是一個黑麵黃發的小廝,攙著一位皺皮疙疸、白頭如銀的老頭兒站在窗下哩。月英不敢怠慢,慌忙開了門,自己走了出來,卻不讓他們進房,隻在院子中間,皓月之下,輕輕悄悄的談起天來。
月英先問:“老伯伯夤夜見訪,必定有什麽惡耗見告,可是麽?”藍休聽了,不覺大驚,拜倒道:“小姐難道也已聽見了麽,為什麽還不早做準備呢。”月英聽了這句,反呆了一呆道:“不瞞老伯伯說,我和采和實在一點消息都沒有,方才聽說,乃因老伯伯的特殊行徑而發的一句胡言,還不知是與不是。如今聽老伯伯這麽說了,可見我的胡言又不幸而中,但采和卻還一無所知咧。請問老伯伯現在又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呢,原已遊心物外,他們如不相容,卻正是促我人道之機,我正感德不盡咧。所怕的一是為了采和一人,咳,咳,這也不用說了,誰教他……唉,那也何必饒舌,還請老伯快快把那消息告訴我知道,我也可以通知采和,再作未雨之謀。”藍休太息了一聲,把胡氏姊弟所定惡計,並自己如何知道的原故說了一遍。總當月英聽了,必有萬分驚慌。不料他一聞此言,依然如故,反冷冷一笑,說道:“哦,原來如此,這也算得我不幸之中的事情了。請教老伯伯,他們既已定計,可決定在那日舉行呢?”藍休道:“這就不曾曉得,據小兒說,大概總不過是這一二天內的事情。老奴本要先去告訴公子,誰知他們如此膽大,竟敢把公子那樣糟蹋委屈,別的不用說他,單隻老奴今天不能進去見公子的麵,若遲至明兒,又恐奸人馬上動手,如何是好呢。”
月英正待說話,忽聽夾弄中有人呼的一笑,主仆三人大為驚駭。正在尋找那笑聲從來,又見幾條黑影子從夾道中如飛而出。月光之下,照得明明白白,為首一人,正是那位新任的舅太爺胡千,後麵跟隨的三人,都是他新近用進的下人,一窩風趕到月英身邊,胡千冷笑道:“好一個未曾過門的少夫人,好一個名門閨秀的大姑娘,原來竟是一個偷下人、窩漢子的下流淫婦。藍府上有你這等媳婦,門風都給你掃完了,麵子也被你卸盡了。平日扭扭捏捏,狐媚子似的迷住了丈夫,活像一個正經人兒,如今倒底怎麽樣,可不是真贓現獲,明明白白的露出馬腳來了。好得很,既你這般不要臉……我也顧不得藍府上的麵子,說不得送你到官中去走一遭來。”說罷,回顧帶來的三人,喝道:“還不快快將奸夫淫婦捆綁起來。”三人聽了,便各伸拳擄袖上來動手,卻還不知胡千要捆的除了月英之外,還是要老的要小的。老的太老,不像做奸夫;小的太小,又不配做奸夫,便悄悄問了一句,胡千見說,倒也禁不住呆了一呆,一會兒又大喝道:“自然一起都綁起來,我知道誰是奸夫麽。”三人正待下手,這邊藍休和月英自然也憤不可遏,破口大罵。那小廝見姑丈無端受此委屈,並連自己也冤陷在內,也是怒呼呼地大罵胡千昧良無恥,索性把他從前許多無賴索詐,和幾次三番到藍府告幫乞貸的曆史,一起宣布出來。這正搗著胡千的心病,三分假怒,變成十分真氣,連連跌足拍手,催那三人動手。三人便上來,一個守住月英,兩個便來捉這老小二人。
誰知藍休和小廝也還有幾分氣力,動手對抗起來。胡千所用的三人,偏都是市井無賴,一向被酒色淘虛了的,看相雖然威武,實在並不中用。此時原都睡得迷迷糊糊的,因胡千出來小溲,聽得月英等說話聲音,心中大疑,先還防是盜賊,忙忙把宿在他下房的三人喊起,一同趕了出來。一瞧,不道是月英三人,胡千雖是喜出望外。這三位寶貨,卻因都從被窩中給胡千拖起,神智還是不大清楚,也不大明白究是怎生一回事兒,糊裏糊塗的上前捉人,更想不到他們還會抵抗。藍休的內侄身子矮小,不知什麽利害,伸出手來剛剛住著一人的腎囊,也曾聽說捏住人家腎子,可以製人死命。此時急難之中,那裏還顧得什麽,便用力將那人腎囊一扭,又向外這麽一扭,扯得那人大叫一聲,向後便倒。胡千和守住月英的那人大驚,大叫說小廝打死了人也。其時藍休和那人也能打個平手,聽得小廝殺人一句話,兩個也都驚得停止手,卻來瞧這挺在地上的人。這一陣大亂,早驚起了內內外外的人,上自新太太胡氏,下至男女仆役,一齊披衣而起,趕來查看。還有那位被貶受辱的公子藍采和,也慌慌張張的趕了出來。見胡千正在指手劃腳,把上項情形告訴胡氏。
采和隻聽得一兩句,已知是胡千陷害月英,忙著找到月英,大哭起來說:“妹妹,我害了你了。”月英此時倒反說不出什麽來,隻會翻著兩粒秋波,一上一下的對著采和,欲淚不淚,欲語難語。那看守月英的人,不知起倒,見采和和月英這般親熱,心中又因自己同道被藍休和小廝打得如此情形,正在又氣又羞,卻好把一口惡氣泄在采和身上。明知采和名為公子,實在比下人還不如;月英又是自己奉命監守的犯人,自然不用顧忌,便把烏珠一睜,雙手一攔,大聲對采和叱道:“你的老婆偷人,虧你還有麵孔和他對哭對說的。”一語未了,忽聽“拍”的一聲,接著又是“拍拍”的兩聲,原來這人的麵孔上不知從那裏飛來三記耳刮子。這人一痛一驚,定神一看,才曉得第一記巴掌,是左邊的采和打的;第二次的兩下,卻是立在右邊的藍休打的。還聽得采和大罵他是狗仗虎威,藍休又罵他是下流畜生。同時胡千等人都來幫助這人,叱辱采和。這人也還罵藍休,並要打還他的耳刮子,一個大院子內,鬧得人聲鼎沸,不得開交。
隻聽胡千對人眾大喝:“你們要是願在這府中吃飯的,須得恭聽太太和我的命令,趕緊把這三個奸夫淫婦捆綁起來,送到縣中,現在他們又打死了人,這罪名更大了。你們要是不肯動手的,太太著你們一個個滾出府門,不用在此當差。”說了幾遍,見眾人你瞧我,我看你的,還是不肯上前。這是下人們天良發現,覺得胡千等太沒天理,大家都受過藍氏恩惠的,怎能昧下良心,做此叛逆不法之事。倒把胡千急得隻向眾人亂罵。藍休見此情形,忙對采和、月英說:“公子小姐,我們走吧,天下之大,那裏不能弄口飯吃,把這一份家當讓了他們吧。老漢年紀雖大,情願海角天涯跟住公子小姐,一同討飯吃去,強如在此天天淘氣受辱,還要被人暗算。”說罷,一手拉了月英,一手扯住采和,急急忙忙飛奔出門,那小廝也隨後跟著。眾人不敢阻攔,由他們主仆四人出門而去。這一來,把個胡千氣得怒聲如牛,索性回到房中,取了三把樸刀及棍子繩索之類,喊著自己新近雇來的用人們,大夥兒趕出大門。
月光之下,望見采和等四人還在前麵沿河逃走,胡千吩咐一聲:“捉住四人,都有重賞;如有禍事,歸我舅太爺一人擔任。如敢故意縱放,須和他們同罪。”眾人隻得抖擻精神,奮勇追趕,一霎時已經趕到,胡哨一聲,各挺手中兵器,威喝他們趕緊回去,如敢抵拒,立刻要取你們性命。藍休氣極怒極,大罵:“賊子如此昧良,必遭雷打。”小廝見不是路,忙催姑丈快走。藍休還在辱罵,胡千已取出繩索,著眾人動手:“綁縛這班不要臉的東西。”采和、月英手無兵器。采和自命究是一家正主,料道胡千終不敢奈何自己,便冷笑一聲說:“回去也是我們自己家,何必要你強迫。妹妹,我們就回家去,看他們有什麽法子對付你我。”說時回轉身,大踏步向自己家門就跑,月英也隻得跟著同走。後麵藍休等雖然不住辱罵,也不能不追隨在後。不料胡千有心挫辱采和、月英,他又存著一種惡念,抵拚把他倆弄死之後,留下胡氏頂吃官司,他卻可以乘機攫得利益,遠走高飛,因此不容他們這般寫意的走路,索性大放惡勢,仍要將他們捆縛起來,就此送到縣中治罪。
眾人奉命,一聲吆喝,奮力上前,先把采和、月英拉住,剛要綁縛,忽聽月英大叫一聲:“仙師在上,我弟子月英自小至今,沒一天敢忘記師尊訓誨,沒一刻不專心修道。為因不忍丈夫淪入魔道,延滯數年,未得出家,不料今天如此受辱。弟子雖然命苦,也是大家閨女,受苦含辛所不敢辭,橫被辱侮,斷不敢受,弟子今也顧不得丈夫的前程,拚送殘生,到天上和師傅相見去也。”說到這句,忽然用力掙脫了手,向著河岸飛奔。眾人知他誌在赴水,卻正中胡千下懷,忙著眾人不必去救。別人還不怎麽樣,隻有采和大哭大叫,也想努力追上,無奈一隻手已被別人拉住。采和心中一急,低下頭在那人手上咬了一口,咬得那人大痛,一釋手兒,采和已奔了上去。胡千也說:“由他去,由他去,看他們怎樣死法。”藍休和小廝卻被眾人扭牢,不得上去。大家呆呆地望著小夫妻倆同奔河岸,抱頭大哭,一齊跳下水去。
原來這水還是長江下流一個灣口,河水極深,水勢又急,一經跳下,是永無生理的。采和、月英又是兩個文弱孩子,這一下去,當然沒有命了。那知天下事沒有王法還有天道,要是采和、月英這樣根基深厚的好孩子,居然死於胡千之手,那不是天理王法完全沒有了麽。放心吧,天下沒得那麽不公平的事情。這時眾惡人正眼巴巴瞧那兩位小主投水,撐起了耳朵,肅靜無嘩的等候水中“撲通、撲通”的兩響,他們的公事便算完畢,預備回去,向他們新主人領賞去。就是胡千也是耳目並用的,專等他倆沉入洪波,也要急爭回去,做他心頭存著的第二步計劃。那知眼中雖見二人一同投水,耳中卻無論如何,聽不到那“噗通、噗通”兩響,這才把眾人弄得奇怪起來。大家不約而同的走近河沿,向下一望,哈哈,妙不可言,一幕新奇的戲劇立刻現人大眾眼簾之中。喜得個藍休和小廝連聲高叫:“有天理,有天理。”嚇得胡千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未知這是什麽好劇,值得作書人大賣關子,卻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