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胡千,自從王光夫妻雙雙歸西之後,便急急忙忙趕到藍家,對他姊姊商量進取之計。隻見胡氏緊鎖眉頭,好似有甚重大心事一般,一見胡千,就把手兒一拍說:“你來的正好,可知那小賤人家遭了禍麽?”胡千道:“怎麽不曉得,看你這般煩惱的樣子光景,你受那賤人的冷淡還不夠,眼見他得了天報,趕緊替他抱不平兒可是麽。”胡氏“呸”了一聲,笑起來道:“你就把我看得這般傻,我恨不得那賤人一同死在火中,才趁心願,怎還替他抱甚不平哩。”胡千笑道:“那麽你這般愁悶是為什麽,那不成了人家說的應喜而悲麽。”胡氏又啐了一口道:“便說不用悲憂,卻還有什麽可喜麽。須知老頭子近來用度也大,進出不能相抵,如今王家家破人亡,小賤人既是他的愛媳,將來這一份嫁資和眼前喪葬之費,不是都要出在我家。這還罷了,現既無家可歸,難道老頭子還肯攆他出去不成。我家有了一個小冤家,已經把我磨得不得了,若再加這小賤人長住在此,不更添我一個眼中之釘麽。從前雖說一逕在此,究竟還是小孩子家,不大懂事,盡他作對,也沒甚大事。現在卻一年大如一年,人大心也大,心大事也多,他倆鬼鬼祟祟,聯成一手,豈非使我更加難以為人麽。”
胡千聽了,不覺從鼻子管中笑出一個哼聲來,說道:“我真不懂你這位老姑大王,究竟還是真要成佛成仙,作個女聖人呢?還是十八付假麵具,裝出假道學來哄騙你親兄弟麽。老實說一句,要說你真有那種好心腸,隻怕天也要不容你再在世上做凡人,老早就要派著玉女金童,接你上天歸位,做那大羅天仙去了。要說你沒有那種好良心,卻偏要講出這種仁義道德的肉麻話來,不是哄我們胡老千,還是你自己騙自己;再不就算你當局者迷,是一時的懵懂吧。”胡氏想不到會受他這陣刻薄,不覺紅了臉,冷笑道:“你倒是好人,也不替人家想個萬全之計,先來取笑我一陣,算什麽哩。”胡千歎道:“原來姊姊真個是想發財昏了,這等極易明白的道理,這般容易交運的機會,也會想不出來,枉然你還是個聰明人兒呢。”說時走近一步,咬著耳朵說了幾句。
胡氏先是不敢答應,後來被胡千拍胸脯子,擔任下完全的責任,方才勉強點點頭,顫聲說道:“你們男人家到底膽子大些,我便有這等狠心,還未必做得出那種辣手哩。上次不是你對我說過,那時我何嚐不知壯一壯膽子,下一回辣手,就是一輩子的洪運。怎奈事到臨頭,兩隻手就先發起抖來,可見我這人真是不中用的飯桶。既你完全答應了去,我就把天大幹係放在你的肩胛兒上。事成之後,你的好處當然不用先說,你也曉得我做姊姊的,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壞人,橫豎不得待錯你的就完了。不過有一句頂要緊的話,須得預先講好,萬一將來事情泄漏,鬧出大亂子來,我卻不認其咎,少不得往你身上推。你做了這種歹事,左右不過是個死,我除竭力替你打點之外,卻不能陪你吃官司、坐監牢,你要看在先人麵上和姊弟平日的情義份上,千萬莫攀出我來,這事可能答應麽?”
胡千聽了,心中不覺十分好笑,想他對於權利卻說得那麽冠冕,把自己抬得那麽高尚;說到責任,就看得如此輕鬆稀淡,還講什麽先人麵子、姊弟情義,這真算得一個有己無人的女光棍了。不要管他,橫豎現在講不到這些事情,卻等幹了第一步,自己有了錢,天下之大,何處去不得,何必死等在這裏,陪他擔風險,受罪名。他既這般聰明,我也不是笨人,總之答應了他再說。因大笑說道:“姊姊真會思慮,這等小小事情,也值得如此千叮萬囑,想後思前的。也罷,你總是個女人,膽子小些也不足怪。我既替你定計,就得替你包辦才是。放心,放心。你隻犧牲一個老丈夫,此外的事情,無論做凶手、下監牢、受刑殺頭,一概歸我呢。”胡氏大喜稱謝。
姊弟倆把這事商量妥當,本定即晚動手,因胡千出去辦一種應用之藥,甚是為難,捱遲了幾天。直至月英已隨采和回來,胡千才從外郡弄到了那種要藥,交與胡氏。胡氏埋怨他誤了日期,那一對小畜生已都回來了,不是又多了兩對眼睛麽。胡千道:“怕什麽,兩個小家夥拚起來,統共不到二十五歲,能有什麽知識,這等東西也要怕他,我們還能出去辦大事麽。”胡氏便不說什麽。
此時藍文舊病略愈,每天還是服藥。服藥之後,醫生囑他靜臥一回。胡氏替他弄好了藥,胡千便捱了進來,將他弄來的藥物和入藥碗內,胡氏戰戰兢兢送入房中,服侍藍文吃下肚去。列公都是明眼人,請想,胡千弄來的是什麽好東西,送入肚子的結果如何,還有個想不出來麽。果不其然,不上幾個時辰,藍府中就鬧得沸反盈天,說老爺歸了天也。藍文既死,胡氏便是全家之主,胡千便是一位開國元勳,大權在握,氣焰大盛。胡千密教他姊,該趁這當兒把采和、月英先打一個下馬威,一則嚇得他們不敢存什麽疑心;二則使得他們永遠懾服於權威之下,從此不敢有倔強行為。胡氏一一聽從,把一對小夫妻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坐了不好,立了又不對,真個是走投無路、生死兩難。他倆也明知父親死得不明不白,無奈胡千做事縝密小心,不但動手之時手腳非常幹淨,就是事後對於屍體的收拾,也都做得一點不露馬腳。休說月英、采和究竟是小孩子家,不懂這些道理,就是藍府中許多男女傭人,因主人死得蹊蹺,誰不暗生疑慮,都要在屍身麵目身體上,特別留心一下。據他們背地談論,也都佩服這一對姊弟,可算得害人的好手,如此匆促的事情,竟會不露一點痕跡,豈非大有本領。這胡千原是非常刁梟的東西,大概也聽得些風聲不好,特地和胡氏商量,拆出大批銀子,犒賞一班下人。表麵說是辦喪辛苦,作為特別酬勞,實際就是買他們一個不開口兒。眾人雖替主人不平,究竟誰也沒有替主人伸冤的膽量,也且未必有此義俠的心腸。既然受了胡氏的重賞,道不得受人錢財,與人消災,也隻好敬謹領受。大家相約,從此不要多言多事,自取其禍。
於是胡氏姊弟倆益發的放足了膽子,照胡千原意說:“一不做二不休,斬草不除根,依舊要發芽。事已至此,橫豎負了一刀之罪,不見得刀上加刀,不如趁此機會,將一對小東西一齊殺卻完事。”倒是胡氏執意不肯,他也有他的正經主意。他說:“一家人家死了個老當家,未必有人注意;若是連死老小三位正主兒,不但這班下人麵上沒話可以諉說,就是鄰右親族之間,也是斷乎不信他們一個個都是壽終而死。萬一有種好事的混人,說幾句不平的話,一傳兩,兩傳三,傳到縣太老爺的耳朵裏,這亂子就鬧大了。不如暫將他們留著,好在自己現是他們正當的母姑,又是一家的正主兒,還怕他們有甚反抗行為麽,我自有法子,使得他們一個個受苦不住,不用人家殺他,自會跑到森羅殿上去,豈不大妙。”胡千一聽這話,也覺非常有理,便由他自己去安排。
胡氏等得喪事辦了,第一個計劃就是宣言家計困難,自老爺在日,已是入不敷出,現在又辦了這場喪事,又替王親家連辦兩件喪事,更有王小姐身上許多開支,都是意外添出來的,隻這一月之內,又去了一半家產。為開源節流之計,先將請來的毛老師辭退。此公本來衰老,近又患病在身,本來也不能教書了,留他在家,實在無用,不如回複了他,可省許多費用。第二是派采和管理牛羊,采辦柴草。第三是派月英織布洗衣,燒火做菜。至於原有下人,一概派去種田。他自己算是一位總管,把胡千作為財房,所生一對兒女,現在年紀還小,等他們長大起來,一個幫哥哥做事,一個幫嫂嫂作工,總是一樣看承,不分厚薄彼此的。采和自從接受了這道慈幃命令,雖然滿心窩都是氣苦悲冤,但也沒法子不服他的調遣。倒是月英卻一點不覺什麽難堪,還笑嘻嘻對采和說:“從今連書都讀不成了,還想什麽做官哩。”采和怫然道:“好妹妹,你還來打趣我麽,我倆是一條船上的人,我吃了人家的苦頭,難道你就能置身世外麽?”月英忙道:“不是這麽說法,我是原不打算久在紅塵之中,無論好日子壞日子。早對你說明,無非為你之故,暫時敷衍一下,橫豎日子久了,終是要走的,何爭這幾時的困苦。不比你專心一意,向著名利上走,無端受此挫折,不能說不是前途一個難關呀。”采和聽了,默然無語。
接著胡氏已把樵牧應用的器具,如鉤刀擔子鞭子等類,一起交付采和。同時也把月英喊去,著他在另一地方作工。最苦的是隔開二人,使他們一天到晚沒有見麵的機會。月英心如止水,原不為愛情而來,自然不覺怎樣。隻有采和,心中卻萬萬受不住了,盡他如何辛苦,隻要力之所能,沒有不盡力去幹;惟有對於此事,就不免有幾句怨言吐露出來。此時一家上下,都已受了胡氏好處,都倒向他這一邊。采和等就是沒有說話,尚要編造幾樁事情出來,前去討個好兒;何況聽得這等怨言,自然更要加添材料,節外生枝的搶著報告。
湊巧胡千也在一邊,便冷笑一聲,向胡氏說道:“聽見麽,你還口口聲聲講道德,說仁義,可知人家正在背後暗暗計算你我。你要再不上勁,使點手段出來,隻怕將來的事情,還有比這更甚的咧。”胡氏聽了這話,回心一想,覺得自己對待這對前妻子媳,的確太過分厚道了些兒,因也憤然道:“我是他們的母姑,他們瞧我不起,就是瞧不起死鬼老爺,也就不能算是我藍家的子媳。舅太爺請你替我想個法子,立刻把這對小東西趕出我的門庭。他們要不肯滾呢,就替我用根索子一綁,立刻送到縣裏去,告他們一個忤逆不孝的大罪。”胡千聽說,才拍一拍手兒說道:“好、好,你這個人哪,本來太軟弱了,也得有個人時刻警壓你,激勵你,才不會吃人家的虧。既你肯把全權交付於我,我便替你擔著血海幹係,務要把事情幹得妥妥當當,才不負你的委托咧。”說畢欣然而去。
說話的當兒,卻有一個已經告老的管家藍休的兒子名叫藍真的,在旁聽見,此時已近黃昏。藍真因這幾天母親有病,每日總是回家睡覺。今兒得此風聲,回到家中,便對父親藍休說了。藍休不覺勃然大怒起來,手指著藍家那麵,大聲罵道:“好一對不知王法、喪盡天良的男女畜生,新近主人死得不明不白,人人都說是你姊弟倆幹的把戲,隻因你倆手段巧妙,不留些痕跡,人家明知主人冤枉,也沒法奈何你。但要知道官法可蒙,天道難欺麽。這還不用說他,如今主人屍骨未寒,你倆又想算計到他子媳身上去,我真不懂你們和藍家有甚深仇大恨,竟要滅他滿門麽。咳,咳!此事我藍休不知便罷,既知道了,看我可能容你們自由自在的幹得出來。”這老頭越說越氣,越氣越罵,氣得越盛,罵得越響,嚇得他妻子王氏慌忙趕了出來,將他嘴兒捫住。王氏本在病中,經此一嚇,連病魔都嚇退了三舍之遙,埋怨他道:“你這老兒,喝了幾口黃湯,又要多管人家的閑事起來。你也想想,兒子現在他家作工,新太太便十分不好,究是兒子的女東家,去留禍福,在他一言,你怎得無緣無故為了別人閑事,白白去得罪他。明天兒子丟了事情,你的年紀又老,精力已衰,卻再去那兒找銀子來養活我們娘兒。”說著,和藍真倆一齊用力,將他硬拖了進去,推在床上,放下帳子,由他靠著枕頭,嘰哩咕嚕自去發他的牢騷。未知采和夫妻性命可能保存,藍休這老兒還有什麽舉動,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