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韓愈聽湘子再三勸他修道,心中勃然大怒。便命人拖他進去,交與他母親徐老夫人收管。此時的徐夫人,卻已深信湘子得道是真。他本是很明大體有才幹的人,倒也不肯怎樣強留湘子,隻對他說:“你叔叔望你成才立業,也是他長輩分內之事。你既能修仙成道,也算各行其誌。我也不必一定聽了你叔叔的話,強你所難。但有一句話對你說明。你既是有神通有法力的人,雲來霧去,到東到西,原不算一回事兒。此後務要常常回來,看看你這老娘。等我大限到來,瞑目不視,那時任你的便,來與不來均由你自己作主便了。”湘子道:“娘請放心。道門中最重忠孝,孩兒要沒有母親的心思,怎能回來探望母親。而且此身與禽獸無殊,我那兩位仙師,又怎肯收我為徒呢?母親盡管放心,隻要孩兒刻苦上進,再過幾年,前程未可限量。到了孩兒升天之日,母親一定還在世上。孩兒還要度母親出世,共享長壽之福哩!”夫人聽了,也是歡慰。湘子見點醒叔父無效,仍回嵩山而去。
自此又過了幾年。每隔二三年,必定回家一次,顯些非常靈應給他叔父看。無奈韓愈是天生硬性的人,憑他說得天花亂墜,做得活靈活現,他卻毫不動心,仍舊做他自己的事業,也不把湘子看在眼裏。湘子卻也堅毅不回,必要度他成功,一直點化他七八次上,適值韓愈八旬大壽。湘子順便祝嘏,再回家門。韓愈自顧年高,見侄子遠來稱觴,心中一感,不覺把平日厭恨湘子之心輕了一大半。到了開筵之時,也命他入席代主和一班公卿賓客談話。眾人知他真是有道神仙,一個個欲叨求些長生之道卻老之方。湘子也滔滔不絕地把些淺近易行有益身心之法,隨意傳授一些。這樣一來,反激起韓愈的怒憤,說湘子不應當著自己麵前講出這等邪說。便召了上去,問他道:“你口若懸河,當著許多尊長麵上,任性胡訾。究竟這幾時,你在外邊學點什麽功夫?”湘子聽了,隨口吟道:
青山雲山窟,此地是吾家。子夜餐瓊液,寅晨嚼絳霞。
琴彈碧玉調,爐煉白朱砂。寶鼎存金虎,芝田養白鴉。
一瓢藏造化,三尺斬妖邪。解造逡巡酒,能開頃刻花。
有人能學我,相與看仙葩。
韓愈怒道:“這廝一派狂言!”眾賓都道:“既出大言,必有本領。令侄曆顯奇應,我輩無緣得見。今日恰喜相逢,何妨就請他顯些神通,給大家廣廣眼界,增長知識。”韓愈因道:“他自言能造酒開花,就著他一試。”湘子笑道:“這些不過是些小道術,於真正大道無關。侄兒謹遵金諭,為酒以壽叔父,開花以娛佳賓。但侄兒所望於叔父者,卻在彼不在此。若專以此等小事誘惑叔父,真成大不敬了。”韓愈道:“你盡口說也是無用,何不快做出來。”湘子不答,命人取一空缸,置於庭前,上覆一幕,彈指三下,念念有詞,揭幕露缸,果然滿滿的一缸美酒。湘子先奉韓愈,隨後陸續奉上眾賓。笑道:“列位大人,貧道此酒不比尋常,乃仙府玉液也。無論何人飲得一杯壽延一紀,痼疾可除。”眾賓奪著飲訖。湘子指定上席幾位上賓說道:“某大人,某尚書,公等尊體原有某種老病,如今可就痊愈了。”別人聽了還不覺得,隻一位劉大人得有氣喘之症,一杯下肚,立刻痰盡氣平,心胸安適起來。方才對韓愈大聲說道:“韓大人,你這位令侄,真是有道神仙。別的不說,單道他賜的一杯仙酒,已把小弟半生疾病立刻除去,豈非神仙妙道?”
原來韓愈年來身體日見衰弱,常有腰骨酸疼之患。更兼耳聾眼花,已有多年。自飲此酒,立刻眼大亮、耳官複聰,而且腰骨爽健,舒適無比。心中也正在感動,聽了劉大人的話,不覺也點點頭,朝湘子一笑道:“這倒是難為你,可再把開花之法做出來與列位大人侑酒。”湘子遵命,問眾人愛看什麽花?眾人故意都說幾種已過時令的花。湘子作難道:“這等花木,死的死了,痿的痿了,一時那裏去找這種子來呢?”韓愈喝道:“可見你說的還是一半胡言。”湘子笑道:“叔父不要性急,今天是叔父大壽之期,侄兒遠道趕來是為的什麽?若區區頑藝兒都不替你弄到,未免太不誠敬了。世上既沒有這等過時的花,隻有向王母園中借來一用。”韓愈問道:“王母園離此多遠?”湘子道:“若講路程,縱然駕雲而去,也是三年五載。要如凡人兩隻腿子趕路,就得二三千年。但神仙境象以無作有,似實皆虛。靈山即在靈台,仙境隻是方寸。侄兒看得世界之外,世界之中,無一處不在眼前。王母園中,也隻是門外門內罷了。”
說罷出至庭外,向空一招。眾人俱啊呀呀幾聲,飛來許多白鶴。湘子笑道:“不怕列公見笑,這全是我前生道侶,如今著他們借花去也。”眾人俱稱費心。湘子對一群白鶴吩咐了幾句,眾鶴齊飛,高人雲表,轉瞬間不見。湘子又入席與眾共飲。一會兒,又聞鶴聲嘹亮。大家都到庭外,仰首一望,隻見無數白鶴帶來萬種名花。湘子笑道:“這是王母照應貧道,因派去的鶴不敷負擔,特地派他園中仙鶴伴送同來也。”一語未了,眾鶴都飛集庭院,就地一滾,一個個變為眉清目秀的童子,幫著將揣來名花一起搬入大廳。眾人看去,有各地特產之花,有四季不同之花,還有許多為人間所未見。顏色繽紛,清香滿室。中間一大盆碧色花朵,狀如牡丹,其大無比。花間閃閃有光,現出兩句詩來是: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韓愈問道:“這是什麽意思?”湘子道:“這是說叔父將來之事。天機難泄,侄兒不敢預言。橫豎叔父記在肚裏,將來自有應驗也。”當下湘子見叔父已有信道之意,當於席散之後,又苦苦勸了一回。無奈韓愈俗情未了,仍是不能聽從。湘子隻得“珍重後會”,自回嵩山。
自此又過有一年光景,韓愈因諫迎佛骨,得罪遠戍,謫降嶺南潮州地方,限日起行。韓愈隨帶兩名家丁動身。行至一處,錯過宿頭,天又大雪,渾身冰冷,腹中又饑,老年人到此境象,真有些支持不住的情況。看那兩名家丁又抱又摟的,滾在一株樹下,不但不來招呼主人,還在那裏口出怨言。韓愈不覺仰天大歎道:“我韓某一身忠直,篤信聖道,為何暮年遭厄,落到這等地位。”隻聽兩個家丁大呼道:“大人不必出口怨天。好好在朝為官,因甚發出狂言激怒聖上,分明自討苦吃。今日之下,應受這等慘報。隻可憐我倆托居宇下,原想安家立業,得些好處。誰知好處不曾得著,反跟你吃這等苦頭。前去路程甚遠,潮州又是有名煙瘴之地,我們受你多少恩德,卻來陪你吃這等苦頭,那也太犯不上了。大人啊,如今隻好對你不住,請你獨自上道。我們家中老的老小的小,都靠我們養活。萬不能為了大人送了自己一家生命,隻好各走各的路去了。”韓愈聽了,大驚道:“你倆一去,丟下我這老兒,不是餓死凍死在路上麽?”二人聽說都冷笑道:“你倒說的好風涼話兒,你曉得你做老爺的性命要緊,可也想到我們做下人的,性命更比你重要麽?”
韓愈聽他們這般無禮,回思自己一生,從小到老從不曾薄待下人。尤其是隨來的二人,他們的父母都在府中當差,可算兩代世仆。打從自己父親到本人手裏對於他們,除了分例工銀之外,連他們娶妻成家都歸府中擔任賞賜,此次謫貶潮州,特地挑選他倆跟隨,也就因他們關係較深,主仆情份較厚,大家可以放心一點。那知他們如此禁不起凍餒之苦,稍逢不幸,就這般當麵咆哮起來。可見世上人心,真個太靠不住了。想到這裏,隻得先向他們情商了一回。商量無效,自己也大動肝火,禁不住一陣痛斥。
不道二人存心反叛,善言相求,尚且不理,何況加以怒罵!二人更不肯受這口氣,便把韓愈行裝挑了起來,道聲失陪,落荒而去。韓愈情知追趕不上,趕到了他們也休想追還什物。而在此雪海冰天,前不靠村,後不落店的所在,真所謂饑寒交迫,疲乏不堪。進既不能,退又不得。眼看著一片汪洋,盡是雪花迷漫。一目四望,數十裏平坦無垠。除了陪伴自己的一匹白馬,還算二賊留情,不曾劫去,此外就再瞧不見一個動物。至於人類,更休想得見了。
韓愈處此進退維穀之境,自度精神體氣,萬萬挨不過這一夜冷酷光陰。而且過了一夜之後,是否得見村落和前進路程,如何設法可能到得潮州,都是一無把握之事。想想自己偌大年紀,終不成還去乞食人間麽?窮困固人所不免,但自問決到不了潮州。與其吃盡苦楚仍舊不免客死,還不如早求一死,到省些零星災難。話雖這麽的講,此時天色已晚將下來,對此白茫一派,極目無涯,即欲尋死,還不知要如何死法才能死得迅速、死得幹淨。躊躇多時,簡直沒有辦法。無聊之中,策馬再進。那知馬也不勝寒威,蹶於地上,再也不肯起來。連他的主人,也被掀在雪海之中,一動也不動了。韓愈此時,倒也不甚悲苦了。他想:同一客死、橫死,與其死於刀、死於藥、死於縊、死於溺,倒真個不如死於雪來得清白而潔淨。況且身為大臣,寧受國法之誅,斷不能效匹夫匹婦之自經溝瀆。如今得這般自然的趨勢,死於雪堆之下,豈非死得其所。於是咬定牙關,閉住雙目,不管拳大雪花打在身上,淒厲朔風吹破麵龐,還有那白馬哀嘶之聲,也如充耳不聞,一味的靜候大限到來,便把殘生送了。
那知天下事自有定數。數不當死的人,便是虎口之中,萬刃之下,偏會保存性命。這韓愈既是上界有職神仙,謫貶凡塵經曆慘劫,至世而極。按之否極轉泰,剝極乃複的定理,當他極苦之時,正是轉機之會。總令他極意求死,又如何死得了呢?當下韓愈在雪中蟄伏多時,天色已經深黑,又在大雪之中,還是白茫茫地好似置身水銀世界,實在忍不住了,由不得睜眼一望,咦,奇怪!分明自己身在雪中,卻為何一下工夫,不見了黑天白雲。而且半天來所經之處,都是一片曠原,並無村舍。這時卻明明身在一間涼亭之內,不但他,還有他同患共難的白馬,也蜷伏在地,喘息有聲。韓愈奇怪極了,還疑身在夢中,一時精神忽振,掙紮著坐起身來,向這亭子四麵一望。咦!這事更蹊蹺了。隻見這亭子也不像尋常供人休憩的茅亭,乃是一間很精致清潔的房間。室內物什,凡是人家應用的器具,差不多應有盡有。和初次睜眼所見,大不相同。這還罷了,更可怪的是對麵一張榻上,端端整整坐著一個青年道人。這道人歎息一聲,慢吞吞的踱了過來,走到韓愈身邊,猛可地一躬到地,含笑說道:“叔父還記得湘子侄兒麽?”韓愈定睛一瞧,可不是自己的侄子韓湘子,正站在他的麵前向他笑語咧。方知是湘子施展神通,前來相救。這一歡喜,可真非同小可。敢說自有湘子以來,第一次得他老人家最大的歡心了。
當下韓愈心中感動,熱血沸騰,禁不住抱住湘子老淚縱橫。哽咽道:“我的兒,我怎料得到和你在此相見。你我莫非是夢裏相逢麽?”湘子將他扶到榻上,向他連吹三口氣。韓愈頓時黍穀春回,渾身溫暖,而且精神倍長。不但忘了冰雪的災苦,簡直不覺數日來風塵的鞅掌。隨即起身走了幾步,因見白馬還在噓氣,大有宛轉待斃之狀,亦請湘子替他醫治一番。湘子也向他吹了口氣,馬也蹶然而起,向著主人點點頭兒,表顯他一種死別生離之感。湘子不覺太息道:“物猶如此,人何以堪。世人為名為利,逐逐營營,到頭來隻求壽終正寢,已是大好結局。豈不可歎!”
韓愈此時已滿覺仙道偉大,滿心都向著神仙大道。回念從前屢次攆逐湘子,心中萬分愧悔。湘子已知其意,少不得慰勞了一番。韓愈便問起此地是什麽地方?湘子笑道:“叔父不記得花中詩句乎?此地即名藍關。”一語未完,韓愈恍然大悟。把枱子一拍,大聲道:“數有前定,竟如此乎?我還記得你的詩句,如今竟在此地相逢,不可無以紀念。當就原句足成一律。”因朗聲吟道: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本為聖明除弊政,敢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因有意,好收吾骨障江邊。
從此韓愈一心向道。湘子引他去見鍾呂二師。二師向他說明前生之事。韓愈本是絕頂知慧,又兼生有仙緣,自然容易脫悟。修道不過十年,便已明澈心性,後在河南少室山得道。得太白金星指引登天,朝見玉帝,仍歸本職。這一事情,就是世上所傳韓湘子九度文公。一樁故事表過不提。
單說湘子於度脫韓愈之後,又回去度他母親徐夫人為地仙,把自己身上的事情才算完了。於是重回嵩山,把所習玄經,再加研究。直至北宋時,王一之得鐵拐先生救度,再生人世,為曹太後之弟。大家稱為曹國舅。一心修道,不戀紅塵。鐵拐先生著呂祖和湘子同去試驗了一回,知他道心甚堅。湘子便留在國舅府中,親自指點大道,因此又發生一件趣聞。未知是何趣聞,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