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呂洞賓被鍾離雲房猛可地一聲大喝,不覺嚇了一跳。一睜眼間,身子已跨在鶴背上,騰踔半天,回翔作勢,心中更覺驚駭。趁著白鶴飛翔之勢,在他長頸上,輕輕拍了幾下,說道:“師兄,慢慢走呀,小弟有話請教。”鶴童便把翅子略略展緩了些,伸頸仰頭,口吐人言道:“師傅教送師兄到江北岸上,到了那裏,自有人前來迎接師兄到廬山去。師兄還有什麽疑惑?”洞賓道:“不是這麽說。方才我還和師傅講話,怎麽一下子工夫就在師兄背上,又已飛在半天兒裏,這是什麽道理呀?”鶴童笑道:“這是師傅的仙法。你不知道,我卻怎能曉得?”洞賓又道:“師傅現在何處去呢,師兄可曉得麽?”鶴童笑道:“不是還在你家中麽。這些事情,我全然不知。我隻曉得師傅召我來,是專為送你出門,此外還有什麽話,他既不說我怎敢問他。”洞賓也知他所知有限,和本人差不多兒。方才所問,也不過因事出意外,此心不能自持,發為無聊之詞。他既不能答複,也隻得罷了。鶴童也不再多言,展開雙翅,一陣猛飛,那消半天工夫,早由河中飛到江北。對江稍東,便是南昌城了。
白鶴放下洞賓,說聲後會有期,展翅而去。洞賓慌忙額手致謝,自己定一定神。心想師傅命我去廬山,據鶴童說,還有人接我渡江,這又是什麽人呢?想了想,卻不要管他,看這地方背山臨江,倒也清雅幹淨,既到此地,就去玩耍一回,卻也不妨。正思舉步,瞥見對麵一個管家打扮的人,急忙忙趕來,滿頭臉全是大汗,走近洞賓身邊。一不留神,在洞賓道袍上一碰。洞賓沒有防到受此一碰,一個身子往後退了幾步,不覺失笑道:“你這位大哥,走路也太莽撞了些。這麽闊的路子,睜著了眼,也會碰在別人身上,豈不好笑。”那人倒是非常和氣,聽了這話,急忙陪笑抱拳,再三道歉說道:“在下委因急事在身,馬上要趕到三十裏外,去請一位有道高僧,前去我們主人家,收伏妖精。看看天色已晚,家中又被妖精鬧得太凶,深怕誤了主人大事,所以拚命狂趕。誰知趕昏了腦子,明明見道長在前,不曉怎麽會碰在你的身上去,真乃抱歉之至。”洞賓笑道:“這有什麽要緊。但聽你說什麽妖精不妖精,此話來得奇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什麽大膽妖精竟敢白晝出現。大哥,可好說些給貧道聽聽麽?”那人道:“談談是不要緊,可惜天色已遲,在下還要趕路呢。”洞賓笑道:“貧道倒是閑得一點事都沒有,就跟大哥一路走走好麽?”
那人聽說,朝他打量了一眼,問道:“聽道長說話,好像不是本地人,莫非是遠方來的仙人麽?”洞賓笑道:“仙人差得太遠,‘遠方’兩字卻對。貧道乃河中人,姓呂名岩,字洞賓。此來為要去廬山學做神仙,卻不算是神仙。”那人笑道:“既這麽說,道長畢竟有些才學,和平常羽士全真不同了。不知可有本領替我主人除妖伏怪?我這敝處,便是從古有名的夏口鎮,乃是四通八達的所在。我主人乃本地有名善人,家有巨大產業。姓王,人人叫他王員外的便是。因有一位小姊,年方十六,生得才貌雙全,又能孝順父母,對待我輩下人,也是非常客氣的。不料今年三月間,隨主母王安人到桃花山進香,不知怎麽被妖人瞧見,追蹤前來,附在他身上,胡言亂語,不可盡述。據他說,小姊和他有姻緣之分,他是仙人,如員外肯將小姊許他,將來還可提攜全家升天。員外那肯答應,也曾請過許多道士作法驅除。無奈這班道人,全是騙人銀錢,隻會喝酒吃肉的東西,那裏能夠收妖。但是這樣卻也一個個吃了那妖人的大虧,都被打得鼻塌嘴歪,渾身青腫,抱頭鼠竄地逃去,連工錢都不敢來領。這妖人因員外和他翻臉,便也不客氣了,天天在家中弄出許多希奇古怪的事情來。”洞賓笑道:“哦,還有許多奇怪的事情?”那人聽了,把舌頭一吐,說道:“說起這廝的手段,才厲害咧。他能平空放些野火,將你房屋器具,燒得火焰飛騰,嚇得人畜皆啼,四散奔逃。但是一眨眼間,火勢全消,不但房屋完好,就是一草一木,也並不曾損傷絲毫。有時家人好好聚談,驀地聽得豁喇喇一陣大響,忽然麵前牆垣坍將下來。等你趕緊逃避,這牆壁又依舊裝好,連灰屑石子也不見一顆。更刻毒的,他能障掩人家眼目,弄得公公誤認媳婦作老夫人,兒子看錯母親當老婆,雖然轉眼之間,便都看出本來麵目,可已鬧出不少笑話兒來了。道長請想,這妖人混帳如此,縱然不能實在害人,可是弄得一家上下,時刻奔來顛去,不但正經事情一樁也做不起來,而且人人心中不安,時時防他作祟。這等罪名,也就令人夠受了。”
洞賓道:“那小姊呢,可曾被妖人汙辱?”那人道:“便是這等奇怪,妖人天天逼著小姊成婚,但看他情狀,好似極怕小姊的樣子。大概他一來了,隻在小姊房中坐地,幾次三番,想到小姊床上去,可總沒敢冒昧一次。若說這等妖人,還講什麽情理,那就沒人相信了。既不會講情理,又不敢冒犯小姊,這當中不曉有什麽道理呢?”洞賓問道:“那妖人形狀,你們都見過麽?”那人道:“我們全沒看見,隻有小姊一人是早早夜夜和他廝混著,據說是一個披毛帶尾猙獰凶惡的怪東西。小姊是金枝玉葉般的人,平常連閨門也不出的,如今卻在他繡榻之旁,擺著這樣一個可怕的妖精,可憐這一下子小姊也苦死了。”洞賓聽了,勃然道:“不必說了!我今同你請那高僧去,看他可能治得下這妖怪。要是治不下時,待我瞧清楚了,妖人是什麽東西,我再想法子收伏他。要是我的本事不夠,我必回去請我師傅來,替你主人家除害何如?”那人大喜:“若得如此,我主人一定要萬分感謝你的。”洞賓也不說話,跟他到了一個古寺,名曰報國禪寺。那人進去,求見知客僧知圓和尚,洞賓也跟在一起。
那知圓是一個肥頭大臉的矮胖和尚。那人呈上主人書信,知圓接來看過,卻不說去不去的話,先問洞賓是什麽人。那人代答是呂道長,在途中相遇,同來拜訪大老爺。知圓笑問洞賓道:“你可是河中呂岩麽?”洞賓聞言,大吃一驚道:“師傅怎知貧道姓名?”知圓也不答話,隻微微一笑。洞賓留心窺測他的神情,見他這一笑,顯然含有一種狡猾之態,不由暗暗估量道:“我是要上廬山去的,不要為管閑事,倒遇著歹人作起難來,一則危險可虞,二則耽誤我的正事。不如想個法子,溜了回去,管他有沒有人接我,我自過江去罷。”想定主意,隻見知圓一麵對付那人,正在那裏議論收妖報酬,那人已允出兩千紋銀,知圓還不肯答應,一麵吩咐寺中長工,快請老師傅來,說:“河中呂岩到了。”洞賓越發驚駭,以為這和尚必和我家有甚仇怨,知道我到此地,必是要來報仇來了。事已至此,也隻好聽其自然,若稍現畏葸,不但失卻身分,而且於事無補,因微笑道:“這倒奇怪,師傅既然知貧道姓名,還有那一位老師傅,怎又認識貧道呢?”知圓笑道:“你別多心,我們這位老師傅,道行極高,能知過去未來之事,有翻天換日,呼雨騰雲之術。他待人最好,又最愛才,等會你見了他,就知道他是一位阿彌陀佛的好人了。”洞賓沒法,隻得坐著等候。這邊知圓也和那人講好,待收妖怪事完之後,送銀二千兩。洞賓出身世族,生性又極慷爽,生平隻知盡力助人,從沒知道這等除妖降怪的事情,也能和世俗買賣一般爭錢論價的,心中大以為異。又深覺這寺中僧人,大概都是一班鄙吝之徒,卻為何又有那樣本領呢?想到這兒,忽聽後院履聲橐橐,知圓笑道:“老師傅來了,呂道兄快隨貧僧迎他一步。”洞賓隻得立起身,隨了知圓,向後麵迎了出去。
果見一位須眉皓白長髯飄拂的老和尚,神光弈弈,骨格清奇,一步步踱將進來。知圓趕了上去,先對他說了句什麽。老和尚麵現喜色,問道:“這人在那裏?”洞賓聽他聲音,如洪鍾一般嘹亮,心中又甚為納罕,忙也跟上去,施下一禮道:“道門弟子呂岩謹參禪駕。”老和尚伸手挽了他的臂膊,哈哈大笑道:“好好。我等得你久了,你可隨我來,我有話對你說。”洞賓見那老僧麵上,倒是一臉英氣,不像知圓那種浮滑神氣。心想:“這倒真是一位好和尚,方才不該錯疑了他。”於是恭恭敬敬地跟他到了禪院,重複向他行禮,老和尚笑道:“不必多禮,老僧俗家姓張,二百年前,剃度出家,法號通明,今年已有二百四十五歲了。日前人定中,知你將於今日到此,特囑徒輩守候你到來。因你根器極厚,無論修仙學佛,都非常容易。老僧之意,欲勸你入我佛門,老僧當收你為徒,將生平道行,悉數傳授與你。不久我當圓寂,你可在寺住持,管領一幹僧徒,將來造化大得厲害哩。不知你可願意麽?”洞賓聽了這話,倒出於意想之外,幸他穎悟敏捷,隨即叩謝道:“師傅盛意栽培弟子,弟子豈不知感,無奈弟子出家之前,已有仙師提挈教訓。此番出家,正是奉著師命,前去廬山學習劍法。弟子已入道門,不能改習他道,好在三教同源,宗旨都是感化世人,祛惡向善。弟子雖在道門,也和皈依我佛一般無二。想佛門廣大,師傅盛德高年,胸襟更異尋常,當不責其不中抬舉,不識好歹也。”
老和尚聽了,默然良久,隨即歎息一聲,說道:“無緣之人,強欲使之有緣,此真可謂反乎造化自然之理。我錯了,我錯了。”說畢,瞑目而坐,半晌不則一聲。隨後知圓也走了進來,立在他的身邊。好一回,才見他睜眼說道:“你去王員外家,必得小心在意。那妖乃是二郎神哮天犬,現趁著他主人家中有事,將他丟撇在外,無人管束,竟自放膽下凡,不是容易對付的。上次賜你那件寶貝,可將此犬驅斥,但不必害他性命,因他追隨二郎,立有許多功勞,小小風流罪過,罪本不至於死。況那王小姊係雌虎轉世,因他前生雖為猛獸,頗有仁心,從未傷害人類,所以今生得轉人體。並因他對於手下倀鬼十分仁厚,倀鬼依戀不舍,仍在他身邊保護,所以此犬不能近身。既未汙辱人身,罪名又得減低一等。你若將他殺死,不但二郎神麵上對付不過,而且辦罪過當,來生結下冤孽,甚沒理由。你省得麽?”知圓口稱遵命。老和尚又對知圓說:“這呂岩,他既決心不入我教,你可帶他同去王家走走,順便也替他了卻一重孽案。”知圓聽了,不覺朝洞賓瞧瞧。洞賓聽了老和尚的話,心中又起了一層疑竇,待要叩問幾句,無奈他又瞑目入定去了,隻得和知圓一同叩辭而去。
知圓取出兩副甲馬,和洞賓各拴一副,縛在腳上,以手畫符,說是神行之法,每天可行三千裏。洞賓倒也歡喜,一同出了山門。吩咐王家管家,不妨慢慢回家,我們先去也。說罷,招呼洞賓,一同舉步,果然行動如飛,又不辛苦。轉瞬之間,已到一個市集所在。看看天色還沒全黑,知圓手指前麵一所高大院宇,說是王員外家。二人一直趕到門口,對管門人說明來曆,管門人慌去通稟。不一時,王員外夫妻父子老母六七人,一同迎了出來,和二人相見,邀讓入內。初次見麵,少不得都有一番客套。隨後知圓問起妖人作祟情狀,員外所說的話和管家告訴洞賓的差不多兒。因問知圓:“可知此妖是什麽種類?既然能夠作祟人間,何以未脫皮毛?又且見了小女,似乎還有害怕之意,這是為何?”知圓即把老和尚吩咐的話說了一遍,又道:“此犬雖尚未能探聽我們消息,但犬性最靈,萬一被他曉得,就要逃走出去,等得我們去了,他卻又來滋事,這是很危險的。趁我們初到府中,他還不知就裏,趕緊將他收伏了去,便當得多了。請員外把我們引到小姊閨房,便好作法收妖也。”員外大喜,親替他們掌著明角燈兒,與夫人一同領導,把一僧一道轉彎抹角地帶到樓上小姊香閨之內。未到門口,知圓袖出一幅布畫,吩咐洞賓守候門口,將此畫掛在門簾上。望見犬入畫中,速將此畫收起,卷成一簡,可使他骸骨成灰也。洞賓忙道:“方才老師父不是吩咐過來,叫留他性命麽!”知圓呸了一聲,笑道:“這老家夥,便是這等地方討厭,既來除妖,便該除得幹淨,又說什麽保他性命;既要保他性命,還是莫管這些閑事好了。貓拖老鼠假慈悲,這等事情,我就最不愛幹。”洞賓聽了,默然不語,隻得接了畫,替他守門。等得知圓進了閨房,忙將畫掛將起來。
知圓隨著員外安人走進房內。小姊正睡在床上,羅帳四垂,聲息不聞,此外隻聽得一種狗打鼻息之聲。睜目一望,果見一隻猙獰可畏的惡犬,蜷伏在床下,正在好睡咧。知圓笑道:“這畜生倒會享福。”即令員外夫妻退後一步,自己仗劍作法。員外夫妻都見有許多神將神兵突現麵前。知圓說明原因,神將們各舉兵刃,向小姊床下攻打那犬。犬身著刃,大嚎一聲,直躥出來,四麵亂咬。神將們兵器都不能傷他,反被他咬傷了好幾個神兵。知圓大怒,仗手中劍親自動手,那犬也奮利爪相抵抗。知圓的劍舞得如一派銀光,見光不見身。那犬也是見過大陣的神獸,看他不慌不忙,奮力交戰,忽而四蹄直撲,忽而張口欲吞。戰夠多時,劍不能傷犬,犬也不能傷人。究竟這邊神多勢壯,那犬孤身難敵,看看氣力將盡,隻得且戰且退,一直退到門邊,想望外麵跑去。抬頭一看,見前麵是一座絕大園林,有山有水,有樹有花,還有許多配他口胃的動物,如豬羊雞鵝之類,都在那裏自在遊行,逍遙舒適。那犬不見則已,一見如此好地方,又剛在力乏肚餓的當兒,如何不想進去!究竟犬的知識遠不如人,那裏防得這等都是誘人上鉤的幻境,一腳跨了進去。外麵的洞賓,正眼珠不眨地看他入了畫中,忽然不見,慌忙把畫卷起。卷到一半,心中猛可地記起老僧說話。又想犬主二郎神和師父都有交情,如今我害了他哮天犬,將來教師傅如何見得二郎神的麵,不如趁此機會,將他放走了罷。如此一想,忙又將畫攤開,攤到一半,忽然麵前跳出一隻惡犬,出其不意的向洞賓下體就咬。但聽洞賓啊呀一聲,向後便倒。這便是世俗相傳,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那件故事兒。不知洞賓性命如何,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