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詔集 策略第一
臣聞有意而言,意盡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蓋有以一言而興邦者,有三日言而不輟者。一言而興邦不以為少,而加之毫毛。三日言而不輟,不以為多,而損之一辭。古之言者,盡意而不求於言,信已而不役於人。三代之衰,學校廢缺,聖人之道不眀。而其所以猶賢於後世者,士未知有科舉之利。故戰國之際,其言語文章,雖不能盡通於聖人,而皆卓然盡於可用,出於其意之所謂誠然者。自漢以來,世之儒者,忘己以狥人,務為射䇿決科之學。其言雖不叛於聖人,而皆泛濫於辭章,不適於用。臣常以為鼂董公孫之流,皆有科舉之累,故言有浮於其意,而意有不盡於其言。今陛下承百王之弊,立於極文之世,而以空言取天下之士,繩之以法度,考之於有司。臣愚不肖,誠恐天下之士,不獲自盡。故嘗深思極慮,率其意之所欲言者,為二十五篇,曰略曰別曰斷。雖無足取者,而臣之區區以為自始而行之,以次至於終篇,既明其略而治其別,然後斷之於終,庶幾有益於當世。
臣聞天下治亂,皆有常勢。是以天下雖亂,而聖人以為無難者,其應之有術也。水旱盜賊,人民流離,是安之而已也。亂臣割據,四分五裂,是伐之而已也。權臣專制,擅作威福,是誅之而已也。四夷交侵,邊鄙不寧,是攘之而已也。凡此數者,其於害民蠹國,為不淺矣。然其所以為害者有狀,是故其所以救之者有方也。
天下之患,莫大於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亂也。國家無大兵革,幾百年矣。天下有治平之名,而無治平之實,有可憂之勢,而無可憂之形,此其有未測者也。方今天下,非有水旱盜賊人民流離之禍,而咨嗟怨憤,常若不安其生。非有亂臣割據四分五裂之憂,而休養生息,常若不足於用。非有權臣專制擅作威福之弊,而上下不交,君臣不親。非有四夷交侵邊鄙不寧之災,而中國皇皇,常有外憂。此臣所以大惑也。
今夫醫之治病,切脈觀色,聽其聲音,而知病之所由起,曰「此寒也,此熱也」,或曰「此寒熱之相搏也」,及其他,無不可為者。今且有人恍然而不樂,問其所苦,且不能自言,則其受病有深而不可測者矣。其言語飲食,起居動作,固無以異於常人,此庸醫之所以為無足憂,而扁鵲、倉公之所以望而驚也。其病之所由起者深,則其所以治之者,固非鹵莽因循茍且之所能去也。而天下之士,方且掇拾三代之遺文,補葺漢、唐之故事,以為區區之論,可以濟世,不已疏乎!
方今之世,茍不能滌蕩振刷,而卓然有所立,未見其可也。臣嘗觀西漢之衰,其君皆非有暴鷙淫虐之行,特以怠惰弛廢,溺於宴安,畏朞月之勞,而忘千載之患,是以日趨于亡而不自知也。夫君者,天也。仲尼贊易,稱天之德,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由此觀之,天之所以剛健而不屈者,以其動而不息也。惟其動而不息,是以萬物雜然各得其職而不亂,其光為日月,其文為星辰,其威為雷霆,其澤為雨露,皆生於動者也。使天而不知動,則其塊然者將腐壞而不能自持,況能以御萬物哉!茍天子一日赫然奮其剛健之威,使天下明知人主欲有所立,則智者願效其謀,勇者樂致其死,縱橫顛倒,無所施而不可。茍人主不先自斷於中,羣臣雖有伊呂稷契,無如之何。故臣特以人主自斷,而欲有所立為先,而後論所以為立之要云。
應詔集 策略第二
天下無事久矣,以天子之仁聖,其欲有所立以為子孫萬世之計,至切也。特以為發而不中節,則天下或受其病,當寧而太息者,幾年於此矣。蓋自近歲,始柄用二三大臣,而天下皆洗心滌慮,以聽朝廷之所為,然而數年之間,卒未有以大慰天下之望,此其故何也?二虜之大憂未去,而天下之治終不可為也。
聞之師曰:「應敵不暇,不可以自完。自完不暇,不可以有所立。」自古創業之君,皆有敵國相持之憂,命將出師,兵交於外,而中不失其所以為國者。故其兵可敗,而其國不可動,其力可屈,而其氣不可奪。今天下一家,二虜且未動也,而吾君吾相終日皇皇焉應接之不暇,亦竊為執事者不取也。昔者大臣之議,不為長久之計,而用最下之策,是以歲出金繒數十百萬,以資強虜,此其既往之咎,不可追之悔也。而議者方將深罪當時之失,而不求後日之計,亦無益矣。臣雖不肖,竊論當今之弊。
蓋古之為國者,不患有所費,而患費之無名。不患費之無名,而患事之不立。今一歲而費千萬,是千萬而已。事之不立,四海且不可保,而奚千萬之足云哉!今者二虜不折一矢,不遺一鏃,走一介之使,馳數乘之傳,所過騷然,居人為之不寧。大抵皆有非常之辭,無厭之求,難塞之請,以觀吾之所答。於是朝廷洶然,大臣會議,既而去未數月,邊陲且復告至矣。由此觀之,二虜之使未絕,則中國未知息肩之所,而況能有所立哉!臣故曰:「二虜之大憂未去,則天下之治終不可為也。
中書者,王政之所由出,天子之所與宰相論道經邦,而不知其他者也。非至逸無以待天下之勞,非至靜無以制天下之動。是故古之聖人,雖有大兵役、大興作,百官奔走,各執其事,而中書之務,不至於紛紜。今者曾不得歲月之暇,則夫禮樂刑政教化之源,所以使天下回心而嚮道者,何時而議也。
千金之家,久而不治,使販夫豎子,皆得執券以誅其所負,茍一朝發憤,傾囷倒廩以償之,然後更為之計,則一日之資,亦足以富,何遽至於皇皇哉!臣嘗讀吳越世家,觀勾踐困於會稽之上,而行成於吳,凡金玉女子所以為賂者,不可勝計。既反國,而吳之百役無不從者,使大夫女女於大夫,士女女於士,春秋貢獻,不絕於吳府。嘗竊怪其以蠻夷之國,承敗亡之後,救死扶傷之餘,而賂遺費耗又不可勝計如此,然卒以滅吳,則為國之患,果不在費也。彼其內外不相憂,是以能有所立。使范蠡、大夫種二人分國而制之。范蠡曰:「四封之外,種不如蠡,使蠡主之。凡四封之外所以待吳者,種不知也。四封之內,蠡不如種,使種主之。凡四封之內所以強國富民者,蠡不知也。」二人者,各專其能,各致其力,是以不勞而滅吳。其所以賂遺於吳者,甚厚而有節也,是以財不匱。其所以聽役於吳者,甚勞而有時也,是以本不搖。然後勾踐得以安意肆志焉,而吳國固在其指掌中矣。
今以天下之大,而中書常有蠻夷之憂,宜其內治有不辦者,故臣以為治天下,不若清中書之務。中書之務清,則天下之事不足辦也。今夫天下之財,舉歸之司農,天下之獄,舉歸之廷尉,天下之兵,舉歸之樞密,而宰相特持其大綱,聽其治要而責成焉耳。夫此三者,豈少於蠻夷哉?誠以為不足以累中書也。
今之所以待二虜者,失在於過重。古者有行人之官,掌四方賓客之政。當周之盛時,諸侯四朝,蠻夷戎狄莫不來享,故行人之官,治其登降揖讓之節,牲芻委積之數而已。至於周衰,諸侯爭強,而行人之職為難且重。春秋時,秦聘於晉,叔向命召行人子員。子朱曰:「朱也當御。」叔向曰:「秦、晉不和久矣,今日之事,幸而集,秦、晉賴之,不集,三軍暴骨。」其後楚伍員奔吳,為吳行人以謀楚,而卒以入郢。西劉之興,有典屬國。故賈誼曰:「陛下試以臣為屬國,請必係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眾,惟上所令。」今若依倣行人、屬國,特建一官,重任而厚責之,使宰相於兩制之中,舉其可用者,而勿奪其權;使大司農以每歲所以饋於二虜者,限其常數,而豫為之備;其餘者,朝廷不與知也。凡吾所以遣使於虜,與吾所以館其使者,皆得以自擇。而其非常之辭,無厭之求,難塞之請,亦得以自答。使其議不及於朝廷,而其閑暇,則收羅天下之俊才,治其戰攻守禦之策,兼聽博採,以周知敵國之虛實,凡事關於境外者,皆以付之。如此,則天子與宰相特因其能否,而定其黜陟,其實亦不甚簡歟!今自宰相以下,百官泛泛焉莫任其責,今舉一人而授之,使日夜思所以待二虜,宜無不濟者。然後得以安居靜慮,求天下之大計,唯所欲為,將無不可者。
應詔集 策略第三
臣聞聖王之治天下,使天下之事,各當其處而不相亂,天下之人,各安其分而不相躐也,然後天子得優遊無為而制其上。今也不然。夷狄抗衡,本非中國之大患,而每每以累朝廷,是以徘徊擾攘,卒不能有所立。今委任而責成,使西北不過為未誅之寇,則中國固吾之中國,而有所不可為哉。於此之時,臣知天下之不足治也。
請言當今之勢。夫天下有二患,有立法之弊,有任人之失。二者疑似而難明,此天下之所以亂也。當立法之弊也,其君必曰:「吾用某也而天下不治,是某不可用也。」又從而易之。不知法之弊,而移咎於其人。及其用人之失也,又從而尤其法。法之變未有已也,如此,則雖至於覆敗,死亡相繼而不悟,豈足怪哉。
昔者漢興,因秦以為治,刑法峻急,禮義消亡,天下蕩然,恐後世無所執守,故賈誼、董仲舒咨嗟歎息,以立法更制為事。後世見二子之論,以為聖人治天下,凡皆如此,是以腐儒小生,皆欲妄有所變改,以惑亂世主。
臣竊以為當今之患,法令雖有未安,而天下之所以不大治者,失在於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國家法令凡幾變矣,天下之不大治,其咎果安在哉?曩者大臣之議,患天下之士,其進不以道,而取之不精也,故為之法曰,中年而舉取舊數之半,而復明經之科。患天下之吏無功而遷,取高位而不讓也,故為之法曰,當遷者有司以聞,而自陳者為有罪。此二者,其名甚美,而其實非大有益也。而議者欲以此等致天下之大治,臣竊以為過矣。
夫法之於人,猶五聲六律之於樂也。法之不能無姦,猶五聲六律之不能無淫樂也。先王知其然,故存其大略,而付之於人,茍不至於害民而不可強去者,皆不變也。故曰失在任人而已。
夫有人而不用,與用而不行其言,行其言而不盡其心,其失一也。古之興王,一人而已。湯以伊尹,武王以太公,皆捐天下以與之,而後伊、呂得捐其一身以經營天下。君不疑其臣,功成而無後患,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行。其所欲用,雖其親愛可也;其所欲誅,雖其讎隙可也。使其心無所顧忌,故能盡其才而責其成功。及至後世之君,始用區區之小數以繩天下之豪俊,故雖有國士,而莫為之用。
夫賢人君子之欲有所樹立,以著不朽於後世者,甚於人君,顧恐功未及成而有所奪,只以速天下之亂耳。鼂錯之事,斷可見矣。夫奮不顧一時之禍,決然徒欲以身試人主之威者,是亦其所挾者不甚大也,斯固未足與有為。而沉毅果敢之士,又必有待而後發,茍人主不先自去其不可測,而示其可信,則彼孰從而發哉。慶曆中,天子急於求治,擢用賢者,天下日夜望其成功。方其深思遠慮而未有所發也,雖天子亦遲之。至其一旦發憤,條天下之利害,百未及一二,而舉朝諠譁,以至於逐去,曾不旋踵。此天下之士,所以相戒而不敢深言也。
居今之勢,而欲納天下於至治,非大有所矯拂於世俗,不可以有成也。何者?天下獨患柔弱而不振,怠惰而不肅,茍且偷安而不知長久之計。臣以為宜如諸葛亮之治蜀,王猛之治秦,使天下悚然,人人不敢飾非,務盡其誠。凡此者,皆庸人之所大惡,而讒言之所由興也。是故先主拒關、張之間,而後孔明得以盡其才;苻堅斬樊世,逐仇騰,黜席寶,而後王猛得以畢其功。夫天下未嘗無二子之才也,而人主思治又如此之勤,相須甚急,而相合甚難者,獨患君不信其臣,而臣不測其君而已矣。惟天子一日慨然明告執政之臣所以欲為者,使知人主之深知之也而內為之信,然後敢有所發於外而不顧。不然,雖得賢臣千萬,一日百變法,天下益不可治。歲復一歲,而終無以大慰天下之望,豈不亦甚可惜哉!
應詔集 策略第四
天子與執政之大臣,既已相得而無疑,可以盡其所懷,直己而行道,則夫當今之所宜先者,莫如破庸人之論,以開功名之門,而後天下可為也。夫治天下譬如治水。方其奔衝潰決騰湧漂蕩而不可禁止也,雖欲盡人力之所至,以求殺其尺寸之勢而不可得,及其既衰且退也,駸駸乎若不足以終日。故夫善治水者,不惟有難殺之憂,而又有易衰之患。導之有方,決之有漸,疏其故而納其新,使不至於壅閼腐敗而無用。嗟夫!人知江河之有水患也,而以為沼沚之可以無憂,是烏知舟楫灌溉之利哉。
夫天下之未平,英雄豪傑之士,務以其所長,角奔而爭利,惟恐天下一日無事也,是以人人各盡其材。雖不肖者,亦自淬勵而不至於怠廢。故其勇者相劫,智者相賊,使天下不安其生。為天下者,知夫大亂之本,起於智勇之士爭利而無厭,是故天下既平,則削去其具,抑遠天下剛健好名之士,而獎用柔懦謹畏之人,不過數十年,天下靡然,無復往時之喜事也,於是能者不自激發,而無以見其能,不能者益以弛廢而無用。當是之時,人君欲有所為,而左右前後皆無足使者,是以綱紀日壞而不自知,此其為患,豈特英雄豪傑之士趑趄而已哉。
聖人則不然。當其久安於逸樂也,則以術起之,使天下之心翹翹然常喜於為善,是故能安而不衰。且夫人君之所恃以為天下者,天下皆為而己不為。夫使天下皆為而己不為者,開其利害之端,而辨其榮辱之等,使之踴躍奔走,皆為我役而不自知,夫是以坐而收其功也。如使天下皆欲不為而得,則天子誰與共天下哉?今者治平之日久矣,天下之患,正在此也。臣故曰:破庸人之論,開功名之門,而後天下可為也。
今夫庸人之論有二,其上之人,務為寬深不測之量,而下之士,好言中庸之道。此二者,皆庸人相與議論,舉先賢之言,而躐取其近似者,以自解說其無能而已矣。
夫寬深不測之量,古人所以臨大事而不亂,有以鎮世俗之躁,蓋非以隔絕上下之情,養尊而自安也。譽之則勸,非之則沮,聞善則喜,見惡則怒,此三代聖人之所共也。而後之君子,必曰譽之不勸,非之不沮,聞善不喜,見惡不怒,斯以為不測之量,不已過乎。夫有勸有沮,有喜有怒,然後有間而可入;有間而可入,然後智者得為之謀,才者得為之用。後之君子務為無間,夫天下誰能入之?
古之所謂中庸者,盡萬物之理而不過,故亦曰皇極。夫極,盡也。後之所謂中庸者,循循焉為眾人之所能為,斯以為中庸矣,此孔子、孟子之所謂鄉原也。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同乎流俗,合乎汙世,曰:古之人何為踽踽涼涼,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謂其近於中庸而非,故曰「德之賊也。」孔子、孟子惡鄉原之賊夫德也,欲得狂者而見之。狂者又不可得見,欲得狷者而見之,曰:「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今日之患,惟不取於狂者、狷者,皆取於鄉原,是以若此靡靡不立也。孔子,子思之所從受中庸者也;孟子,子思之所授以中庸者也。然皆欲得狂者、狷者而與之,然則率勵天下而作其怠惰,莫如狂者、狷者之賢也。臣故曰:破庸人之論,開功名之門,而後天下可為也。
應詔集 策略第五
其次莫若深結天下之心。
臣聞天子者,以其一身寄之乎巍巍之上,以其一心運之乎茫茫之中,安而為太山,危而為累卵,其間不容毫釐。是故古之聖王,不恃其有可畏之資,而恃其有可愛之實;不恃其有不可拔之勢,而恃其有不忍叛之心。何則?其所居者,天下之至危也。天子恃公卿以有其天下。公卿大夫士以至於民,轉相屬也,以有其富貴。茍不得其心,而欲羈之以區區之名,控之以不足恃之勢者,其平居無事,猶有以相制。一旦有急,是皆行道之人,掉臂而去,尚安得而用之哉。
古之失天下者,皆非一日之故,其君臣之歡,去已久矣,適會其變,是以一散而不可復收。方其未也,天子甚尊,大夫士甚賤,奔走萬里,無敢後先,儼然南面以臨其臣,曰天何言哉。百官俯首就位,斂足而退,兢兢惟恐有罪,群臣相率為久安之計,賢者既無所施其才,而愚者亦有所容其不肖,舉天下之事,聽其自為而已。及乎事出於非常,變起於不測,視天下莫與同其患,雖欲分國以與人而且不及矣。秦二世、唐德宗蓋用此術,以至於顛沛而不悟,豈不悲哉!
天下者,器也。天子者,有此器者也。器久不用而置諸篋笥,則器與人不相習,是以扞格而難操。良工者,使手習知其器,而器亦習知其手,手與器相信而不相疑,夫是故所為而成也。天下之患,非經營禍亂之足憂,而養安無事之可畏。何者?懼其一旦至於扞格而難操也。昔之有天下者,日夜淬勵其百官,撫摩其人民,為之朝聘會同燕享,以交諸侯之歡。歲時月朔,致民讀法,飲酒蠟臘,以遂萬民之情。有大事,自庶人以上,皆得至於外朝以盡其詞。然猶以為未也,而五載一巡狩,朝諸侯於方嶽之下,觀見其老者賢士大夫,以周知其天下風俗。凡此者,非為茍勞而已,將以馴致服習天下之心,使不至於扞格而難操也。
及至後世,壞先王之法,安於逸樂,而惡聞其過。是以養尊而自高,務為深嚴,使天下拱手,以貌相承而心不服。其老生腐儒又出而為之說曰:天子不可以妄有言也,史且書之,後世且以為譏。使其君臣相顧而不相知,如此,則偶人而已矣。天下之心既去,而倀倀焉抱其空器,而不知英雄豪傑已議其後。
臣嘗觀西漢之初,高祖創業之際,事變之興,亦已繁矣,而高祖以項氏創殘之餘,而又與信、布之徒角馳於中原。此六七公者,皆以絕人之姿,據有土地甲兵之眾,其勢足以為亂,然天下終以不搖,卒授於漢,傳十數世矣。而至於元、成、哀、平,四夷嚮風,兵革不試,而王莽一豎子,乃舉而移之,不用寸兵尺鐵,而天下屏息,莫敢或爭,此其故何也?創業之君,出於布衣,其大臣將相,皆有握手之歡。凡在朝廷者,皆其嘗試擠掇,以知其才之短長,彼其視天下如一身,茍有疾痛,其手足不期而自救。當此之時,雖有近憂,而無遠患。及其子孫,生於深宮之中,而狃於富貴之勢,尊卑闊絕,而上下之情疏;禮節繁多,而君臣之義薄。是故不為近憂,而常為遠患。及其一旦,固已不可救矣。
聖人知其然,是以去苛禮而務至誠,黜虛名而求實效,不愛高位重祿,以致山林之士,而欲聞切直不隱之言者,凡皆以通上下之情也。昔我太祖、太宗既有天下,法令簡約,不為崖岸。當時大臣將相,皆得從容終日,歡如平生,下至士庶人,亦得以自效。故天下稱其言至今,非有文采緣飾,而開心見誠,有以入人之深者,此英主之奇術,御天下之大權也。
方今治平之日久矣,臣愚以為宜日新盛德,以鼓動天下久安怠惰之氣,故陳其五事,以備採擇。其一曰:將相之臣,天子所恃以為治者,宜日夜召論天下之大計,且以熟觀其為人。其二曰:太守刺史,天子所寄以遠方之民者,其罷歸,皆當問其所以為政,民情風俗之所安,亦以揣知其才之所堪。其三曰:左右扈從侍讀侍講之人,本以論說古今興衰之大要,非以應故事備數而已。經籍之外,茍有以訪之,無傷也。其四曰:吏民上書,茍少有可觀者,宜皆召問優慰,以養其敢言之氣。其五曰:天下之吏,自一命以上,雖其至賤,無以自通於朝廷,然人主之為,豈有所不可哉。察其善者,卒然召見之,使不知其所從來。如此,則遠方之賤吏,亦務自激發為善,不以位卑祿薄,無由自通於上而不修飾。使天下習知天子樂善親賢恤民之心孜孜不倦。如此翕然皆有所感發,知愛於君而不可與為不善。亦將賢人眾多而姦吏衰少,刑法之外,有以大慰天下之心焉耳。
應詔集 策別第六
臣聞為治有先後,有本末,嚮之所論者,當今之所宜先,而為治之大凡也。若夫事之利害,計之得失,臣請得列而言之。蓋其總四,其別十七。一曰課百官,二曰安萬民,三曰厚貨財,四曰訓兵旅。
課百官者,其別有六。一曰厲法禁。
昔者聖人制為刑賞,知天下之樂乎賞而畏乎刑也,是故施其所樂者,自下而上。民有一介之善,不終朝而賞隨之,是以下之為善者,足以知其無有不賞也。施其所畏者,自上而下。公卿大臣有毫髮之罪,不終朝而罰隨之,是以上之為不善者,亦足以知其無有不罰也。
詩曰:「剛亦不吐,柔亦不茹。」夫天下之所謂權豪貴顯而難令者,此乃聖人之所借以徇天下也。舜誅四凶而天下服,何也?此四族者,天下之大族也。夫惟聖人為能擊天下之大族,以服小民之心,故其刑罰至於措而不用。
周之衰也,商鞅、韓非峻刑酷法,以督責天下。然其所以為得者,用法始於貴戚大臣,而後及於疏賤,故能以其國霸。由此觀之,商鞅、韓非之刑法,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舜之術也。後之庸人,不深原其本末,而猥以舜之用刑之術,與商鞅、韓非同類而棄之。法禁之不行,姦宄之不止,由此其故也。
今州縣之吏,受賕而鬻獄,其罪至於除名,而其官不足以贖,則至於嬰木索,受笞箠,此亦天下之至辱也。而士大夫或冒行之。何者?其心有所不服也。今夫大吏之為不善,非特簿書米鹽出入之間也,其位愈尊,則其所害愈大;其權愈重,則其下愈不敢言。幸而有不畏強禦之士,出力而排之,又幸而不為上下之所抑,以遂成其罪,則其官之所減者,至於罰金,蓋無幾矣。夫過惡暴著於天下,而罰不傷其毫毛;鹵莽於公卿之間,而纖悉於州縣之小吏。用法如此,宜其天下之不心服也。用法而不服其心,雖刀鋸斧鋮,猶將有所不避,而況於木索、笞箠哉!
方今法令至繁,觀其所以防姦之具,一舉足且入其中,而大吏犯之,不至於可畏,其故何也?天下之議者曰:古者之制,「刑不上大夫」,大臣不可以法加也。嗟夫!「刑不上大夫」者,豈曰大夫以上有罪而不刑歟?古之人君,責其公卿大臣至重,而待其士庶人至輕也。責之至重,故其所以約束之者愈寬;待之至輕,故其所以堤防之者甚密。夫所貴乎大臣者,惟不待約束,而後免於罪戾也。是故約束愈寬,而大臣益以畏法。何者?其心以為人君之不我疑而不忍欺也。茍幸其不疑而輕犯法,則固已不容於誅矣。故夫大夫以上有罪,不從於訊鞫論報,如士庶人之法。斯以為「刑不上大夫」而已矣。
天下之吏,自一命以上,其蒞官臨民茍有罪,皆書於其所謂歷者,而至於館閣之臣出為郡縣者,則遂罷去。此真聖人之意,欲有以重責之也。奈何其與士庶人較罪之輕重,而又以其爵減耶。夫律,有罪而得以首免者,所以開盜賊小人自新之塗。而今之卿大夫有罪亦得以首免,是以盜賊小人待之歟。天下惟其無罪也,是以罰不可得而加。如知其有罪而特免其罰,則何以令天下?今夫大臣有不法,或者既已舉之,而詔曰勿推,此何為者也?聖人為天下,豈容有此曖昧而不決。故曰厲法禁,自大臣始,則小臣不犯矣。
應詔集 策別第七
其二曰抑僥倖。
夫所貴乎人君者,予奪自我,而不牽於眾人之論也。天下之學者莫不欲仕,仕者莫不欲貴。如從其欲,則舉天下皆貴而後可。惟其不可從也,是故仕不可以輕得,而貴不可以易致。此非有所吝也。爵祿,出乎我者也,我以為可予而予之,我以為可奪而奪之,彼雖有言者,不足畏也。天下有可畏者,賦斂不可以不均,刑罰不可以不平,守令不可以不擇,此誠足以致天下之安危而可畏者也。我欲慎爵賞,愛名器,而囂囂者以為不可,是烏足卹哉。
國家自近歲以來,吏多而闕少,率一官而三人共之,居者一人,去者一人,而伺之者又一人,是一官而有二人者無事而食也。且其蒞官之日淺,而閑居之日長,以其蒞官之所得,而為閑居仰給之資,是以貪吏常多而不可禁,此用人之大弊也。
古之用人者,取之至寬,而用之至狹。取之至寬,故賢者不隔;用之至狹,故不肖者無所容。記曰:「司馬辨論官材,論進士之賢者,以告於王,而定其論。論定然後官之,任官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祿之。」然則是取之者未必用也。今之進士,自二人以下者皆試官。夫試之者,豈一定之謂哉?固將有所廢置焉耳。國家取人,有制策,有進士,有明經,有詞科,有任子,有府史雜流,凡此者,雖眾無害也。其終身進退之決,在乎召見改官之日,此尤不可以不愛惜慎重者也。今之議者,不過曰多其資考,而責之以舉官之數。且彼有勉強而已,資考既足,而舉官之數亦以及格,則將執文墨以取必於我,雖千百為輩,莫敢不盡與。臣竊以為今之患,正在於任法太過。是以為一定之制,使天下可以歲月必得,甚可惜也。
方今之便,莫若使吏六考以上,皆得以名聞於吏部,吏部以其資考之遠近,舉官之眾寡,而次第其名,然後使一二大臣雜治之,參之以其才器之優劣而定其等,歲終而奏之,以詔天子廢置。度天下之吏,每歲以物故罪免者幾人,而增損其數,以所奏之等補之,及數而止,使其予奪亦雜出於賢不肖之間,而無有一定之制。則天下之吏,不敢有必得之心,將自奮厲磨淬,以求聞於時。而向之所謂用人之大弊者,將不勞而自去。
然而議者必曰:法不一定,而以才之優劣為差,則是好惡之私有以啟之也。臣以為不然。夫法者,本以存其大綱,而其出入變化,固將付之於人。昔者唐有天下,舉進士者,群至於有司之門。唐之制,惟有司之信也。是故有司得以搜羅天下之賢俊,而習知其為人。至於一日之試,則固已不取也。唐之得人,於斯為盛。今以名聞於吏部者,每歲不過數十百人,使一二大臣得以訪問參考其才,雖有失者,蓋已寡矣。如必曰任法而不任人,天下之人,必不可信。則夫一定之制,臣亦未知其果不可以為姦也。
應詔集 策別第八
其三曰決壅蔽。
所貴乎朝廷清明而天下治平者,何也?天下不訴而無冤,不謁而得其所欲,此堯舜之盛也。其次不能無訴,訴而必見察;不能無謁,謁而必見省。使遠方之賤吏,不知朝廷之高;而一介之小民,不識官府之難。而後天下治。
今夫一人之身,有一心兩手而已。痛疾苛癢動於百體之中,雖其甚微,不足以為患,而手隨至。夫手之至,豈其一一而聽之心哉,心之所以素愛其身者深,而手之所以素聽於心者熟,是故不待使令而率然以自至。聖人之治天下,亦如此而已。百官之眾,四海之廣,使其關節脈理相通為一。叩之而必聞,觸之而必應。夫是以天下可使為一身。天子之貴,士民之賤,可使相愛。憂患可使同,緩急可使救。
今也不然。天下有不幸而訴其冤,如訴之於天。有不得已而謁其所欲,如謁之於鬼神。公卿大臣不能究其詳悉,而付之於胥吏,故凡賄賂先至者,朝請而夕得,徒手而來者,終年而不獲。至於故常之事,人之所當得而無疑者,莫不務為留滯,以待請屬。舉天下一毫之事,非金錢無以行之。
昔者漢唐之弊,患法不明,而用之不密,使吏得以空虛無據之法而繩天下,故小人以無法為姦。今也法令明具,而用之至密,舉天下惟法之知。所欲排者,有小不如法而可指以為瑕。所欲與者,雖有所乖戾,而可借法以為解。故小人以法為姦。
今天下所為多事者,豈事之誠多耶?吏欲有所鬻而未得,則新故相仍,紛然而不決,此王化之所以壅遏而不行也。昔桓文之霸,百官承職,不待教令而辦,四方之賓至,不求有司。王猛之治秦,事至纖悉,莫不盡舉,而人不以為煩。蓋史之所記麻思還冀州,請於猛。猛曰:「速裝,行矣。」至暮而符下。及出關,郡縣皆已被符。其令行禁止而無留事者,至於纖悉,莫不皆然。苻堅以戎狄之種,至為霸王,兵強國富,垂及升平者,猛之所為,固宜其然也。
今天下治安,大吏奉法,不敢顧私,而府史之屬招權鬻法,長吏心知而不問,以為當然。此其弊有二而已。事繁而官不勤,故權在胥吏。欲去其弊也,莫如省事而厲精。省事莫如任人,厲精莫如自上率之。
今之所謂至繁,天下之事,關於其中,訴者之多而謁者之眾,莫如中書與三司。天下之事,分於百官,而中書聽其治要。郡縣之錢幣制於轉運使,而三司受其會計。此宜若不至於繁多。然中書不待奏課以定其黜陟,而關預其事,則是不任有司也。三司之吏,推析贏虛至於毫毛,以繩郡縣,則是不任轉運使也。故曰省事莫如任人。
古之聖王,愛日以求治,辨色而視朝,茍少安焉而至於日出,則終日為之不給。以少而言之,一日而廢一事,一月則可知也。一歲,則事之積者不可勝數矣。欲事之無繁,則必勞於始而逸於終。晨興而晏罷,天子未退,則宰相不敢歸安於私第。宰相日昃而不退,則百官莫不震悚盡力於王事,而不敢宴遊。如此,則纖悉隱微莫不舉矣。天子求治之勤過於先王,而議者不稱王季之晏朝而稱舜之無為,不論文王之昃而論始皇之量書。此何以率天下之怠耶?臣故曰厲精莫如自上率之。則壅蔽決矣。
應詔集 策別第九
其四曰專任使。
夫吏之與民,猶工人之操器。易器而操之,其始莫不齟齬而不相得。是故雖有長材異能之士,朝夕而去,則不如庸人之久且便也。自漢至今,言吏治者,皆推孝文之時,以為任人不可以倉卒而責其成效。又其三歲一遷,吏不可為長遠之計,則其所施設一切出於茍簡。此天下之士爭以為言,而臣知其未可以卒行也。夫天下之吏,惟其病多而未有以處也,是以擾擾在此。如使五六年或七八年而後遷,則將有十年不得調者矣。朝廷方將減任子,清冗官,則其行之當有所待。而臣以為當今之弊,有甚不可者。
夫京兆府,天下之所觀望而化,王政之所由始也。四方之衝,兩河之交,舟車商賈之所聚,金玉錦繡之所積,故其民不知有耕稼織紝之勞。富貴之所移,貨利之所眩,故其民不知有恭儉廉退之風。以書數為終身之能,以府史賤吏為鄉黨之榮,故其民不知有儒學講習之賢。夫是以獄訟繁滋而姦不可止,為治者益以茍且,而不暇及於教化,四方觀之,使風俗日以薄惡,未始不由此也。今夫為京兆者,戴星而出,見燭而入,案牘笞箠,交乎其前。拱手而待命者,足相躡乎其庭。持詞而求訴者,肩相摩乎其門。憧憧焉不知其為誰,一訊而去,得罪者不知其得罪之由,而無罪者亦不知其無罪之實。如此則刑之不服,赦之不悛,獄訟之繁,未有已也。
夫大司農者,天下之所以贏虛,外計之所從受命也。其財賦之出入,簿書之交錯,縱橫變化,足以為姦,而不可推究。上之人不能盡知而付吏。吏分職乎其中者,以數十百人,其耳目足以及吾之所不及,是以能者不過粗知其大綱,而不能者惟吏之聽。賄賂交乎其門,四方之有求者,聚乎其家。天下之大弊,無過此二者。
臣竊以為省府之重,其擇人宜精,其任人宜久。凡今之弊,皆不精不久之故。何則?天下之賢者不可以多得。而賢者之中,求其治繁者,又不可以人人而能也。幸而有一人焉,又不久而去。夫世之君子,茍有志於天下,而欲為長遠之計者,則其效不可以朝夕見,其始若迂闊,而其終必將有所可觀。今朞月不報政,則朝廷以為是無能為者,不待其成而去之。而其翕然見稱於人者,又以為有功而擢為兩府。然則是為省府者,能與不能,皆不得久也。夫以省府之繁,終歲不得休息,朝廷既以汲汲而去之,而其人亦莫不汲汲而求去。夫吏胥者,皆老於其局,長子孫於其中。以汲汲求去之人,而御長子孫之吏,此其相視,如客主之勢,宜其姦弊不可得而去也。
省府之位,不為卑矣。茍有能者而老於此,不為不用矣。古之用人者,知其久勞於位,則時有以賜予勸獎之,以厲其心,不聞其驟遷以奪其成效。今天下之吏,縱未能一概久而不遷,至於省府,亦不可以倉卒而去。吏知其久居而不去也,則其欺詐固已少衰矣。而其人亦得深思熟慮,周旋於其間,不過十年,將必有卓然可觀者也。
應詔集 策別第十
其五曰無責難。
無責難者,將有所深責也。昔者聖人之立法,使人可以過而不可以不及。何則?其所求於人者,眾人之所能也。天下有能為眾人之所不能者,固無以加矣,而不能者不至於犯法。夫如此而猶有犯者,然後可以深懲而決去之。由此而言,則聖人之所以不責人之所不能者,將以深責乎人之所能也。後之立法者異於是。責人以其所不能,而其所能者,不深責也。是以其法不可行,而其事不立。
夫事不可以兩立也,聖人知其然,是故有所取,必有所舍;有所禁,必有所寬。寬之則其禁必止,舍之則其取必得。今夫天下之吏不可以人人而知也,故使長吏舉之。又恐其舉之以私而不得其人也,故使長吏任之。他日有敗事,則以連坐。其過重者其罰均。且夫人之難知,自堯舜病之矣。今日為善,而明日為惡,猶不可保,況於十數年之後,其幼者已壯,其壯者已老,而猶執其一時之言,使同被其罪,不已過乎。天下之人,仕而未得志也,莫不勉強為善以求舉。惟其既已改官而無憂,是故蕩然無所不至。方其在州縣之中,長吏親見其廉謹勤幹之節,則其勢不可以不舉,彼又安知其終身之所為哉。故曰今之法責人以其所不能者,謂此也。
一縣之長,察一縣之屬。一郡之長,察一郡之屬。職司者,察其屬郡者也。此三者,其屬無幾耳。其貪其廉,其寬猛,其能與不能,不可謂不知也。今且有人牧牛羊者,而不知其肥瘠,是可復以為牧人歟?夫為長而屬之不知,則此固可以罷免而無足惜者。今其屬官有罪,而其長不即以聞,他日有以告者,則其長不過為失察。而去官者又以不坐。夫失察,天下之微罪也。職司察其屬郡,郡縣各察其屬,此非人之所不能,而罰之甚輕,亦可怪也。
今之世所以重發贓吏者,何也?夫吏之貪者,其始必詐廉以求舉,舉者皆王公貴人,其下者亦卿大夫之列,以身任之。居官者莫不愛其同類等夷之人,故其樹根牢固而不可動。連坐者常六七人,甚者至十餘人,此如盜賊質劫良民以求茍免耳。為法之弊,至於如此,亦可變矣。
如臣之策,以職司守令之罪罪舉官,以舉官之罪罪職司守令。今使舉官與所舉之罪均,縱又加之舉官,亦無如之何,終不能逆知終身之廉者而後舉,特推之於幸不幸而已。茍以其罪罪職司守令,彼其勢誠有以督察之。臣知貪吏小人無容足之地,又何必於舉官焉難之。
應詔集 策別十一
其六曰無沮善。
昔者先王之為天下,必使天下欣欣然常有無窮之心,力行不倦,而無自棄之意。夫惟自棄之人,則其為惡也,其毒而不可解。是以聖人畏之,設為高位重祿以待能者。使天下皆得踴躍自奮,扳援而來。惟其才之不逮,力之不足,是以終不能至於其間,而非聖人塞其門、絕其途也。夫然,故一介之賤吏,閭閻之匹夫,莫不奔走於善,至於老死而不知休息,此聖人以術驅之也。
天下茍有甚惡而不可忍也,聖人既已絕之,則屏之遠方,終身不齒。此非獨不仁也。以為既已絕之,彼將一旦肆其毒以殘害吾民。是故絕之則不用,用之則不絕。既已絕之,又復用之,則是驅之於不善,而又假之以其具也。無所望而為善,無所愛惜而不為惡者,天下一人而已矣。以無所望之人,而責其為善,以無所愛惜之人,而求其不為惡,又付之以人民,則天下知其不可也。世之賢者,何常之有。或出於賈豎賤人,甚者至於盜賊,往往而是。而儒生貴族,世之所望為君子者,或至於放肆不軌,小民之不若。聖人知其然,是故不逆定於其始進之時,而徐觀其所試之效,使天下無必得之心,亦無必不可得之道。天下知其不可以必得也,然後勉強於功名而不敢僥倖。知其不至於必不可得而也,然後有以自慰其心,久而不懈。嗟夫!聖人之所以鼓舞天下之人,日化而不自知者,此其為術歟。
後之為政者則不然。與人以必得,而絕人以必不可得。此其意以為進賢而退不肖。然天下之弊,莫甚於此。今夫制策之及等,進士之高第,皆以一日之間,而決取終身之富貴。此雖一時之文,而未知其臨事之能否,則其用之不已太遽乎。
天下有用人而絕之者三。州縣之吏,茍非有大過而不可復用,則其他犯法,皆可使竭力為善以自贖。而今世之法,一陷於罪戾,則終身不遷,使之不自聊賴而疾視其民,肆意妄行而無所顧惜。此其初未必小人也,不幸而陷於其中,途窮而無所入,則遂以自棄。府史賤吏,為國者知其不可闕也,是故歲久則補以外官。以其所從來之卑也,而限其所至,則其中雖有出群之才,終亦不得齒於士大夫之列。夫人出身而仕者,將以求貴也,貴不可得而至矣,則將惟富之求,此其勢然也。如是,則雖至於鞭笞戮辱,而不足以禁其貪。故夫此二者,茍不可以遂棄,則宜有以少假之也。入貲而仕者,皆得補郡縣之吏,彼知其終不得遷,亦將逞其一時之欲,無所不至。夫此,誠不可以遷也,則是用之之過而已。臣故曰絕之則不用,用之則不絕。此三者之謂也。
應詔集 策別十二
安萬民者,其別有六。一曰敦教化。
夫聖人之於天下,所恃以為牢固不拔者,在乎天下之民可與為善,而不可與為惡也。昔者三代之民,見危而授命,見利而不忘義。此非必有爵賞勸乎其前,而刑罰驅乎其後也。其心安於為善,而忸怩於不義,是故有所不為。夫民知有所不為,則天下不可以敵,甲兵不可以威,利祿不可以誘,可殺可辱,可饑可寒而不可與叛,此三代之所以享國長久而不拔也。
及至秦、漢之世,其民見利而忘義,見危而不能授命。法禁之所不及,則巧偽變詐,無所不為,疾視其長上而幸其災。因之以水旱,加之以盜賊,則天下枵然無復天子之民矣。世之儒者常有言曰:「三代之時,其所以教民之具,甚詳且密也。學校之制,射饗之節,冠婚喪祭之禮,粲然莫不有法。及至後世,教化之道衰,而盡廢其具,是以若此無恥也。」然世之儒者,蓋亦嘗以此等教天下之民矣,而卒以無效,使民好文而益媮,飾詐而相高,則有之矣,此亦儒者之過也。臣愚以為若此者,皆好古而無術,知有教化而不知名實之所存者也。實者所以信其名,而名者所以求其實也。有名而無實,則其名不行。有實而無名,則其實不長。凡今儒者之所論,皆其名也。
昔武王既克商,散財發粟,使天下知其不貪;禮下賢俊,使天下知其不驕;封先聖之後,使天下知其仁;誅飛廉、惡來,使天下知其義,如此,則其教化天下之實,固已立矣。天下聳然皆有忠信廉恥之心,然後文之以禮樂,教之以學校,觀之以射饗,而謹之以冠婚喪祭,民是以目擊而心諭,安行而自得也。及至秦、漢之世,專用法吏以督責其民,至於今千有餘年,而民日以貪冒嗜利而無恥。儒者乃始以三代之禮,所謂名者而繩之。彼見其登降揖讓盤辟俯僂之容,則掩口而竊笑;聞鐘鼓管磬希夷嘽緩之音,則驚顧而不樂。如此,而欲望其遷善遠罪,不已難乎。
臣愚以為宜先其實而後其名,擇其近於人情者而先之。今夫民不知信,則不可與久居於安。民不知義,則不可與同處於危。平居則欺其吏,而有急則叛其君。此教化之實不至,天下之所以無變者,幸也。欲民之知信,則莫若務實其言。欲民之知義,則莫若務去其貪。往者河西用兵,而家人子弟皆籍以為軍。其始也,官告以權時之宜,非久役者,如是當復爾業。少焉皆刺其額,無一人得免。自寶元以來,諸道以兵興為辭而增賦者,至今皆不為除去。夫如是,將何以禁小民之詐欺哉。
夫所貴乎縣官之尊者,為其恃於四海之富,而不爭於錐刀之末也。其與民也優,其取利也緩。古之聖人,不得已而取,則時有所置,以明其不貪。何者?小民不知其說,而惟貪之知。今雞鳴而起,百工雜作,匹夫入市,操挾尺寸,吏且隨而稅之,扼吭拊背,以收絲毫之利。古之設官者,求以裕民,今之設官者,求以勝民。賦斂有常限,而以先期為賢。出納有常數,而以羨息為能。天地之間,茍可以取者,莫不有禁。求利太廣,而用法太密,故民日趨於貪。臣愚以為難行之言,當有所必行。而可取之利,當有所不取。以教民信,而示之義。若曰「國用不足而未可以行」,則臣恐其失之多於得也。
應詔集 策別十三
其二曰勸親睦。
夫民相與親睦者,王道之始也。昔三代之制,畫為井田,使其比閭族黨,各相親愛,有急相賙,有喜相慶,死喪相恤,疾病相養。是故其民安居無事,則往來歡欣,而獄訟不生;有寇而戰,則同心并力,而緩急不離。自秦、漢以來,法令峻急,使民離其親愛歡欣之心,而為鄰里告訐之俗。富人子壯則出居,貧人子壯則出贅。一國之俗,而家各有法。一家之法,而人各有心。紛紛乎散亂而不相屬,是以禮讓之風息,而爭鬬之獄繁。天下無事,則務為欺詐相傾以自成。天下有變,則流徙渙散相棄以自存。嗟夫!秦、漢以下,天下何其多故而難治也。此無他,民不愛其身,則輕犯法。輕犯法,則王政不行。欲民之愛其身,則莫若使其父子親、兄弟和、妻子相好。夫民仰以事父母,旁以睦兄弟,而俯以恤妻子。則其所賴於生者重,而不忍以其身輕犯法。三代之政,莫尚於此矣。
今欲教民和親,則其道必始於宗族。臣欲復古之小宗,以收天下不相親屬之心。古者有大宗,有小宗。故禮曰:「別子為祖,繼別為宗。繼禰者為小宗。」有百世不遷之宗,有五世則遷之宗。百世不遷者,別子之後也。宗其繼別子之所自出者,百世不遷者也。宗其繼高祖者,五世則遷者也。古者諸侯之子弟,異姓之卿大夫,始有家者,不敢禰其父,而自使其嫡子後之,則為大宗。族人宗之,雖百世而宗子死,則為之服齊衰九月。故曰:「宗其繼別子之所自出者,百世不遷者也。」別子之庶子,又不得禰別子,而自使其嫡子為後,則為小宗。小宗五世之外則無服。其繼禰者,親兄弟為之服。其繼祖者,從兄弟為之服。其繼曾祖者,再從兄弟為之服。其繼高祖者,三從兄弟為之服。其服大功九月。而高祖以外,親盡則易宗。故曰:「宗其繼高祖者,五世則遷者也。」小宗四,有繼高祖者,有繼曾祖者,有繼祖者,有繼禰者,與大宗為五,此所謂五宗也。古者立宗之道,嫡子既為宗,則其庶子之嫡子,又各為其庶子之宗。其法止於四,而其實無窮。自秦、漢以來,天下無世卿。大宗之法,不可以復立。而其可以收合天下之親者,有小宗之法存,而莫之行,此甚可惜也。
今夫天下所以不重族者,有族而無宗也。有族而無宗,則族不可合。族不可合,則雖欲親之而無由也。族人而不相親,則忘其祖矣。今世之公卿大臣賢人君子之後,所以不能世其家如古之久遠者,其族散而忘其祖也。故莫若復小宗,使族人相率而尊其宗子。宗子死,則為之加服,犯之則以其服坐。貧賤不敢輕,而富貴不敢以加之。冠婚必告,喪葬必赴。此非有所難行也。今夫良民之家,士大夫之族,亦未必無孝弟相親之心,而族無宗子,莫為之糾率,其勢不得相親。是以世之人,有親未盡而不相往來,冠婚不相告,死不相赴,而無知之民,遂至於父子異居,而兄弟相訟,然則王道何從而興乎。
嗚呼!世人之患,在於不務遠見。古之聖人合族之法,近於迂闊,而行之朞月,則望其有益。故夫小宗之法,非行之難,而在乎久而不怠也。天下之民,欲其忠厚和柔而易治,其必自小宗始矣。
應詔集 策別十四
其三曰均戶口。
夫中國之地,足以食中國之民有餘也,而民常病於不足,何哉?地無變遷,而民有聚散。聚則爭於不足之中,而散則棄於有餘之外。是故天下常有遺利,而民用不足。
昔者三代之制,度地以居民,民各以其夫家之眾寡而受田於官,一夫而百畝,民不可以多得尺寸之地,而地亦不可以多得一介之民,故其民均而地有餘。當周之時,四海之內,地方千里者九,而京師居其一,有田百同,而為九百萬夫之地,山陵林麓,川澤溝瀆,城郭宮室塗巷,三分去一,為六百萬夫之地。又以上中下田三等而通之,以再易為率,則王畿之內,足以食三百萬之眾。以九州言之,則是二千七百萬夫之地也,而計之以下農夫,一夫之地而食五人,則是萬有三千五百萬人可以仰給於其中。當成、康刑措之後,其民極盛之時,九州之籍,不過千三萬四千有餘。夫地以十倍,而民居其一,故穀常有餘,而地力不耗。何者?均之有術也。
自井田廢,而天下之民轉徙無常,惟其所樂,則聚以成市,側肩躡踵,以爭尋常,挈妻負子,以分升合。雖有豐年,而民無餘蓄,一遇水旱,則弱者轉於溝壑,而強者聚為盜賊。地非不足,而民非加多也,蓋亦不得均民之術而已。
夫民之不均,其弊有二。上之人賤農而貴末,忽故而重新,則民不均。夫民之為農者,莫不重遷,其墳墓廬舍,桑麻果蔬,牛羊耒耜,皆為子孫百年之計。惟其百工技藝遊手浮食之民,然後可以懷輕資而極其所往。是故上之人賤農而貴末,則農人釋其耒耜而遊於四方,擇其所樂而居之,其弊一也。
凡人之情,怠於久安,而謹於新集。水旱之後,盜賊之餘,則莫不輕刑罰,薄稅斂,省力役,以懷逋逃之民。而其久安而無變者,則不肯無故而加恤。是故上之人忽故而重新,則其民稍稍引去,聚於其所重之地,以至於眾多而不能容,其弊二也。
臣欲去其二弊,而開其二利,以均斯民。昔者聖人之興作也,必因人之情,故易為功。必因時之勢,故易為力。今欲無故而遷徙安居之民,分多而益寡,則怨謗之門,盜賊之端,必起於此,未享其利,而先被其害。臣愚以為民之情,莫不懷土而重去。惟士大夫出身而仕者,狃於遷徙之樂,而忘其鄉。昔漢之制,吏二千石皆徙諸陵。為今之計,可使天下之吏仕至某者,皆徙荊、襄、唐、鄧、許、汝、陳、蔡之間,今士大夫無不樂居於此者,顧恐獨往而不能濟,彼見其儕類等夷之人莫不在焉,則其去惟恐後耳。此所謂因人之情。
夫天下不能歲歲而豐也,則必有饑饉流亡之所,民方其困急時,父子且不能相顧,又安知去鄉之為戚哉?當此之時,募其樂徙者,而使所過廩之,費不甚厚,而民樂行。此所謂因時之勢。
然此二者,皆授其田,貸其耕耘之具,而緩其租,然後可以固其意。夫如是,天下之民,其庶乎有息肩之漸也。
應詔集 策別十五
其四曰較賦役。
自兩稅之興,因地之廣狹瘠腴而制賦,因賦之多少而制役,其初蓋甚均也。責之厚賦,則其財足以供。署之重役,則其力足以堪。何者?其輕重厚薄,一出於地,而不可易也。戶無常賦,視地以為賦。人無常役,視賦以為役。是故貧者鬻田則賦輕,而富者加地則役重。此所以度民力之所勝,亦所以破兼并之門,而塞僥倖之源也。
及其後世,歲月既久,則小民稍稍為姦,度官吏耳目之所不及,則雖有法禁,公行而不忌。今夫一戶之賦,官知其為賦之多少,而不知其為地之幾何也。如此,則增損出入,惟其意之所為。官吏雖明,法禁雖嚴,而其勢無由以止絕。且其為姦,常起於貿易之際。夫鬻田者,必窮迫之人,而所從鬻者,必富厚有餘之家。富者恃其有餘而邀之,貧者迫於饑寒而欲其速售。是故多取其地而少入其賦。有田者,方其貧困之中,茍可以緩一時之急,則不暇計其他日之利害。故富者地日以益,而賦不加多,貧者地日以削,而賦不加少。又其姦民欲以計免於賦役者,割數畝之地,加之以數倍之賦,而收其少半之直,或者亦貪其直之微而取焉。是以數十年來,天下之賦,大抵淆亂。有兼并之族而賦甚輕,有貧弱之家而不免於重役,以至於破敗流移而不知其所往,其賦存而其人亡者,天下皆是也。
夫天下不可以有僥倖也。天下有一人焉僥倖而免,則亦必有一人焉不幸而受其弊。今天下僥倖者如此之眾,則其不幸而受其弊者從亦可知矣。三代之賦,以什一為輕。今之法,本不至於什一而取,然天下嗷嗷然以賦斂為病者,豈其歲久而姦生,偏重而不均,以至於此歟。雖然,天下皆知其為患而不能去。何者?勢不可也。今欲按行其地之廣狹瘠腴,而更制其賦之多寡,則姦吏因緣為賄賂之門,其廣狹瘠腴,亦將一切出於其意之喜怒,則患益深,是故士大夫畏之而不敢議,而臣以為此最易見者,顧弗之察耳。
夫易田者必有契,契必有所直之數。具所直之數,必得其廣狹瘠腴之實,而官必據其所直之數,而取其易田之稅,是故欲知其地之廣狹瘠腴,可以其稅推也。久遠者不可復知矣,其數十年之間,皆足以推較,求之故府,猶可得而見。茍其稅多者,則知其直多,其直多者,則知其田多且美也。如此而其賦少,其役輕,則夫人亡而賦存者可以有均矣。鬻田者皆以其直之多少而給其賦,重為之禁,而使不敢以不實之直而書之契,則夫自今以往者,貿易之際,為姦者其少息矣。要以知凡地之所直,與凡賦之所宜多少,而以稅參之,如此,則一持籌之吏坐於帳中,足以周知四境之虛實,不過數月,而民得以少甦。不然,十數年之後,將不勝其弊,重者日以輕,而輕者日以重,而未知其所終也。
應詔集 策別十六
其五曰教戰守。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於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其患不見於今,將見於他日。今不為之計,其後將有所不可救者。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秋冬之隙,致民田獵以講武,教之以進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習於鐘鼓旌旗之間而不亂,使其心志安於斬刈殺伐之際而不懾。是以雖有盜賊之變,而民不至於驚潰。及至後世,用迂儒之議,以去兵為王者之盛節,天下既定,則卷甲而藏之。數十年之後,甲兵頓弊,而人民日以安於佚樂。卒有盜賊之警,則相與恐懼訛言,不戰而走。開元、天寶之際,天下豈不大治,惟其民安於太平之樂,酣豢於遊戲酒食之間,其剛心勇氣,消耗鈍眊,痿蹶而不復振,是以區區之祿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獸奔鳥竄,乞為囚虜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因以微矣。
蓋嘗試論之。天下之勢,譬如一身。王公貴人所以養其身者,豈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於多疾。至於農夫小民,終歲勞苦,而未嘗告疾,此其故何也?夫風雨霜露寒暑之變,以疾之所由生也。農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窮冬暴露,其筋骸之所衝犯,肌膚之所浸漬,輕霜露而狎風雨,是故寒暑不能為之毒。今王公貴人處於重屋之下,出則乘輿,風則襲裘,雨則御蓋,凡所以慮患之具,莫不備至。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小不如意,則寒暑入之矣。是故善養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勞,步趨動作,使其四體狃於寒暑之變,然後可以剛健強力,涉險而不傷。
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驕惰脆弱,如婦人孺子不出於閨門,論戰鬥之事,則縮頸而股慄;聞盜賊之名,則掩耳而不願聽。而士大夫亦未嘗言兵,以為生事擾民,漸不可長。此不亦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歟。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見四方之無事,則以為變故無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國家所以奉西北之虜者,歲以百萬計。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無厭,此其勢必至於戰。戰者必然之勢也。不先於我,則先於彼,不出於西,則出於北。所不可知者,有遲速遠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茍不免於用兵,而用之不以漸,使民於安樂無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則其為患必有所不測。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臣所謂大患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講習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陣之節。役民之司盜者,授以擊刺之術。每歲終則聚之郡府,如古都試之法,有勝負賞罰,而行之既久,則又以軍法從事。然議者必以為無故而動民,又悚以軍法,則民將不安,而臣以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則其一旦將以不教之民而驅之戰。夫無故而動民,雖有小恐,然孰與夫一旦之危哉?今天下屯聚之兵,驕豪而多怨,陵壓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為天下之知戰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習於兵,彼知有所敵,則固已破其姦謀,而折其驕氣。利害之際,豈不亦甚明歟。
應詔集 策別十七
其六曰去姦民。
自昔天下之亂,必生於治平之日,休養生息,而姦民得容於其間,蓄而不發,以待天下之釁。至於時有所激,勢有所乘,則潰裂四出,不終朝而毒流於天下。聖人知其然,是故嚴法禁,督官吏,以司察天下之姦民而去之。
夫大亂之本,必起於小姦。惟其小而不足畏,是故其發也常至於亂天下。今夫世人之所憂以為可畏者,必曰豪俠大盜。此不知變者之說也。天下無小姦,則豪俠大盜無以為資。且以治平無事之時,雖欲為大盜,將安所容其身。而其殘忍貪暴之心無所發泄,則亦時出為盜賊,聚為博弈,群飲於市肆,而叫號於郊野。小者呼雞逐狗,大者椎牛發冢,無所不至,捐父母,棄妻孥,而相與嬉遊。凡此者,舉非小盜也。天下有釁,鋤耰棘矜相率而剽奪者,皆嚮之小盜也。
昔三代之聖王,果斷而不疑,誅除擊去,無有遺類,所以擁護良民而使安其居。及至後世,刑法日以深嚴,而去姦之法,乃不及於三代。何者?待其敗露,自入於刑而後去也。夫為惡而不入於刑者,固已眾矣。有終身為不義,而其罪不可指名以附於法者。有巧為規避,持吏短長而不可詰者。又有因緣幸會而免者。如必待其自入於刑,則其所去者蓋無幾耳。昔周之制,民有罪惡,未麗於法而害於州里者,桎梏而坐諸嘉石,重罪役之期,以次輕之。其下罪三月役,使州里任之,然後宥而舍之。其化之不從,威之不格,患苦其鄉之民,而未入於五刑者,謂之罷民。凡罷民,不使冠帶而加明刑,任之以事,而不齒於鄉黨。由是觀之,則周之盛時,日夜整齊其人民,而鋤去其不善。譬如獵人,終日馳驅踐蹂於草茅之中,搜求伏兔而搏之,不待其自投於綱羅而後取也。夫然後小惡不容於鄉,大惡不容於國,禮樂之所以易化,而法禁之所以易行者,由此之故也。
今天下久安,天子以仁恕為心,而士大夫一切以寬厚為稱上意,而懦夫庸人,又有所僥倖,務出罪人,外以邀雪冤之賞,而內以待陰德之報。臣是以知天下頗有不誅之姦,將為子孫憂。宜明敕天下之吏,使以歲時糾察凶民,而徙其尤無良者,不必待其自入於刑,而間則命使出按郡縣,有子不孝,有弟不悌,好訟而數犯法者,皆誅無赦。誅一鄉之姦,則一鄉之人悅。誅一國之之姦,則一國之人悅。要以誅寡而悅眾,則雖堯舜亦如此而已矣。
天下有三患,而蠻夷之憂不與焉。有內大臣之變,有外諸侯之叛,有匹夫群起之禍,此三者其勢常相持。內大臣有權,則外諸侯不叛。外諸侯強,則匹夫群起之禍不作。今者內無權臣,外無強諸侯,而萬世之後,其或可憂者,姦民也。臣故曰去姦民以為安民之終云。
應詔集 策別十八
厚貨財者,其別有二。一曰省費用。
夫天下未嘗無財也。昔周之興,文王、武王之國不過百里,當其受命,四方之君長交至於其廷,軍旅四出以征伐不義之諸侯,而未嘗患無財。方此之時,關市無征,山澤不禁,取於民者,不過什一,而財有餘。及其衰也,內食千里之租,外收千八百國之貢,而不足於用。由此觀之,夫財豈有多少哉。
人君之於天下,俯己以就人,則易為功;仰人以援已,則難為力。是故廣取以給用,不如節用以廉取之為易也。臣請得以小民之家而推之。夫民方其窮困時,所望不過十金之資,計其衣食之費,妻子之奉,出入於十金之中,寬然而有餘。及其一旦稍稍蓄聚,衣食既足,則心意之欲,日以漸廣,所入益眾,而所欲益以不給。不知罪其用之不節,而以為求之未至也。是以富而愈貪,求愈多而財愈不供,此其為惑,未可以知其所終也。盍亦反其始而思之。夫嚮者豈能寒而不衣、饑而不食乎。今天下汲汲乎以財之不足為病,何以過此。
國家創業之初,四方割據,中國之地至狹也。然歲歲出師以誅討僭亂之國,南取荊楚,西平巴蜀,而東下并潞,其費用之多,又百倍於今可知也。然天下之士未嘗思其始,而惴惴焉患今世之不足,則亦甚惑矣。
夫為國有三計:有萬世之計,有一時之計,有不終月之計。古者三年耕必有一年之蓄,以三十年之通計,則可以九年無饑也。歲之所入,足用而有餘。是以九年之蓄,常閑而無用。卒有水旱之變,盜賊之憂,則官可以自辦而民不知。若此者,天不能使之災,地不能使之貧,四夷盜賊不能使之困,此萬世之計也。而其不能者,一歲之入,纔足以為一歲之出,天下之產,僅足以供天下之用,其平居雖不至於虐取其民,而有急則不免於厚賦。故其國可靜而不可動,可逸而不可勞,此亦一時之計也。至於最下而無謀者,量出以為入,用之不給,則取之益多。天下晏然無大患難,而盡用衰世茍且之法,不知有急,則將何以加之,此所謂不終月之計也。
今天下之利,莫不盡取。山陵林麓,莫不有禁。關有征,市有租,鹽鐵有榷,酒有課,茶有算,則凡衰世茍且之法,莫不盡用矣。譬之於人,其少壯之時,豐健勇武,然後可以望其無疾,以至於壽考。今未五六十,而衰老之候,具見而無遺,若八九十者,將何以待其後耶?然天下之人,方且窮思竭慮,以廣求利之門。且人而不思,則以為費用不可復省,使天下而無鹽鐵酒茗之稅,將不為國乎。臣有以知其不然也。天下之費,固有去之甚易而無損,存之甚難而無益者矣。臣不能盡知,請舉其所聞,而其餘可以類求焉。
夫無益之費,名重而實輕,以不急之實,而被之以莫大之名,是以疑而不敢去。三歲而郊,郊而赦,赦而賞,此縣官有不得已者。天下吏士,數日而待賜,此誠不可以卒去。至於大吏,所謂股肱耳目,與縣官同其憂樂者,此豈亦不得已而有所畏耶?天子有七廟,今又飾老佛之宮而為之祠,固已過矣,又使大臣以使領之,歲給以巨萬計,此何為者也。天下之吏,為不少矣,將患未得其人。茍得其人,則凡民之利,莫不備舉,而其患莫不盡去。今河水為患,不使濱河州郡之吏親視其災,而責之以救災之術,徒為都水監。夫四方之水患,豈其一人坐籌於京師而盡其利害。天下有轉運使足矣,今江淮之間,又有發運祿賜之厚,徒兵之眾,其為費豈可勝計哉。蓋嘗聞之,里有蓄馬者,患牧人欺之而盜其芻菽也,又使一人焉為之廄長,廄長立而馬益癯。今為政不求其本,而治其末,自是而推之,天下無益之費,不為不多矣。
臣以為凡若此者,日求而去之,自毫釐以往,莫不有益。惟無輕其毫釐而積之,則天下庶乎少息也。
應詔集 策別十九
其二曰定軍制。
自三代之衰,井田廢,兵農異處,兵不得休而為民,民不得息肩而無事於兵者,千有餘年,而未有如今日之極者也。三代之制,不可復追矣。至於漢、唐,猶有可得而言者。
夫兵無事而食,則不可使聚,聚則不可使無事而食。此二者相勝而不可並行,其勢然也。今夫有百頃之閑田,則足以牧馬千駟,而不知其費。聚千駟之馬,而輸百頃之芻,則其費百倍,此易曉也。昔漢之制,有踐更之卒,而無營田之兵,雖皆出於農夫,而方其為兵也,不知農夫之事,是故郡縣無常屯之兵,而京師亦不過有南北軍、期門、羽林而已。邊境有事,諸侯有變,皆以虎符調發郡國之兵,至於事已而兵休,則渙然各復其故。是以其兵雖不知農,而天下不至於弊者,未嘗聚也。唐有天下,置十六衛府兵,天下之府八百餘所,而屯於關中者,至有五百,然皆無事則力耕而積穀,不惟以自贍養,而又有以廣縣官之儲。是以兵雖聚於京師,而天下亦不至於弊者,未嘗無事而食也。
今天下之兵,不耕而聚於京畿三輔者,以數十萬計,皆仰給於縣官。有漢、唐之患,而無漢、唐之利,擇其偏而兼用之,是以兼受其弊而莫之分也。天下之財,近自淮甸,而遠至於吳、蜀,凡舟車所至,人力所及,莫不盡取以歸於京師。晏然無事,而賦斂之厚,至於不可復加,而三司之用,猶苦其不給。其弊皆起於不耕之兵聚於內,而食四方之貢賦。
非特如此而已,又有循環往來屯戍於郡縣者。昔建國之初,所在分裂,擁兵而不服,太祖、太宗躬擐甲胄,力戰而取之。既降其君而籍其疆土矣,然其故基餘孽猶有存者。上之人見天下之難合而恐其復發也,於是出禁兵以戍之,大自藩府,而小至於縣鎮,往往皆有京師之兵。由此觀之,則是天下之地,一尺一寸,皆天子自為守也。而可以長久而不變乎。
費莫大於養兵,養兵之費,莫大於征行。今出禁兵而戍郡縣,遠者或數千里,其月廩歲給之外,又日供其芻糧。三歲而一遷,往者紛紛,來者纍纍,雖不過數百為輩,而要其歸,無以異於數十萬之兵三歲而一出征也。農夫之力,安得不竭?饋運之卒,安得不疲?
且今天下未嘗有戰鬪之事,武夫悍卒,非有勞伐可以邀其上之人,然皆不得為休息閑居無用之兵者,其意以為為天子出戍也。是故美衣豐食,開府庫,輦金帛,若有所負,一逆其意,則欲群起而噪呼,此何為者也?天下一家,且數十百年矣。民之戴君,至於海隅,無以異於畿甸,亦不必舉疑四方之兵而專信禁兵也。曩者蜀之有均賊,與近歲貝州之亂,未必非禁兵致之。
臣愚以為郡縣之土兵,可以漸訓而陰奪其權,則禁兵可以漸省而無用。天下武健,豈有常所哉。山川之所習,風氣之所咻,四方之民一也。昔者戰國嘗用之矣。蜀人之怯懦,吳人之短小,皆嘗以抗衡於上國,夫安得禁兵而用之。今之土兵,所以鈍弊劣弱而不振者,彼見郡縣皆有禁兵,而待之異等,是以自棄於賤隸役夫之間,而將吏亦莫之訓也。茍禁兵漸省,而以其資糧益優郡縣之土兵,則彼固已歡欣踴躍出於意外,戴上之恩而願效其力,又何遽不如禁兵耶?夫土兵日以多,禁兵日以少,天子扈從捍城之外,無所復用。如此,則內無屯聚仰給之費,而外無遷徙供億之勞,費之省者,又已過半矣。
應詔集 策別二十
訓兵旅者,其別有三。一曰蓄材用。
夫今之所患兵弱而不振者,豈士卒寡少而不足使歟?器械鈍弊而不足用歟?抑為城郭不足守歟?廩食不足給歟?此數者皆非也。然所以弱而不振,則是無材用也。
夫國之有材,譬如山澤之有猛獸,江河之有蛟龍,伏乎其中而威見乎其外,悚然有所不可狎者。至於鰍蚖之所蟠,䍧豚之所牧,雖千仞之山,百尋之溪,而人易之。何則?其見於外者不可欺也。天下之大,不可謂無人。朝廷之尊,百官之富,不可謂無才。然以區區之二虜,舉數州之眾,以臨中國,抗天子之威,犯天下之怒,而其氣未嘗少衰,其詞未嘗少挫,則是其心無所畏也。主憂則臣辱,主辱則臣死。今朝廷之上,不能無憂,而大臣恬然未嘗有拒絕之議,非不欲絕也,而未有以待之。則是朝廷無所恃也。緣邊之民,西顧而戰慄。牧馬之士,不敢彎弓而北向。吏士未戰而先期於敗,則是民輕其上也。外之蠻夷無所畏,內之朝廷無所恃,而民之自輕其上,此猶足以為有人乎。
天下未嘗無才,患所以求才之道不至。古之聖人,以無益之名,而致天下之實,以可見之實,而較天下之虛名。二者相為用而不可廢。是故其始也,天下莫不紛然奔走從事於其間,而要之以其終,不肖者無以欺其上。此無他,先名而後實也。不先其名,而唯實之求,則來者寡。來者寡,則不可以有所擇。以一旦之急,而用不擇之人,則是不先名之過也。天子之所嚮,天下之所奔也。今夫孫、吳之書,其讀之者,未必能戰也。多言之士,喜論兵者,未必能用也。進之以武舉,而試之以騎射,天下之奇才,未必至也。然將以求天下之實,則非此三者不可以致。以為未必至而棄之,則是其必然者,終不可得而見也。
往者西師之興,其先也,惟不以虛名多致天下之才而擇之,以待一旦之用。故其兵興之際,四顧惶惑而不知所措。於是設武舉,購方略,收勇悍之士,而開猖狂之言,不愛高爵重賞,以求強兵之術。當此之時,天下囂然,莫不自以為知兵也。來者日多,而其言益以無據,至於臨事,終不可用。執事之臣,亦遂厭之,而知其無益,故兵休之日,舉從而廢之。今之論者,以為武舉、方略之類,適足以開僥倖之門,而天下之實才,終不可以求得。此二者,皆過也。夫既已用天下之虛名,而不較之以實,至其弊也,又舉而廢其名,使天下之士不復以其術進,亦已過矣。
天下之實才,不可以求之於言語,又不可以較之於武力,獨見之於戰耳。戰不可得而試也,是故見之於治兵。子玉治兵於蒍,終日而畢,鞭七人,貫三人耳。蒍賈觀之,以為剛而無禮,知其必敗。孫武始見,試以婦人,而猶足以取信於闔閭,使知其可用。故凡欲觀將帥之才否,莫如治兵之不可欺也。今夫新募之兵,驕豪而難令,勇悍而不知戰,此真足以觀天下之才也。武舉、方略之類以來之,新兵以試之。觀其顏色和易,則足以見其氣;約束堅明,則足以見其威;坐作進退,各得其所,則足以見其能。凡此者,皆不可強也。故曰先之以無益之虛名,而較之以可見之實。庶乎可得而用也。
應詔集 策別二十一
其二曰練軍實。
三代之兵,不待擇而精,其故何也?兵出於農,有常數而無常人,國有事,要以一家而備一正卒,如斯而已矣。是故老者得以養,疾病者得以為閑民,而役於官者,莫不皆其壯子弟。故其無事而田獵,則未嘗發老弱之民;師行而饋糧,則未嘗食無用之卒。使之足輕險阻,而手易器械。聰明足以赴旗鼓之節,強銳足以犯死傷之地,千乘之眾,而人人足以自捍。故殺人少而成功多,費用省而兵卒強。
蓋春秋之時,諸侯相并,天下百戰,其經傳所見謂之敗績者,如城濮、鄢陵之役,皆不過犯其偏師而獵其遊卒,斂兵而退,未有僵尸百萬流血於江河如後世之戰者,何也?民各推其家之壯者以為兵,則其勢不可得而多殺也。及至後世,兵民既分,兵不得復而為民,於是始有老弱之卒。夫既已募民而為兵,其妻子屋廬,既已託於營伍之中,其姓名既已書於官府之籍,行不得為商,居不得為農,而仰食於官,至於衰老而無歸,則其道誠不可以棄去,是故無用之卒,雖薄其資糧,而皆廩之終身。凡民之生,自二十以上至於衰老,不過四十餘年之間。勇銳強力之氣足以犯堅冒刃者,不過二十餘年。今廩之終身,則是一卒凡二十年無用而食於官也。自此而推之,養兵十萬,則是五萬人可去也;屯兵十年,則是五年為無益之費也。民者,天下之本;而財者,民之所以生也。有兵而不可使戰,是謂棄財。不可使戰而驅之戰,是謂棄民。臣觀秦、漢之後,天下何其殘敗之多耶。其弊皆起於分民而為兵。兵不得休,使老弱不堪之卒,拱手而就戮。故有以百萬之眾,而見屠於數千之兵者。其良將善用,不過以為餌委之啖賊。嗟夫!三代之衰,民之無罪而死者,其不可勝數矣。
今天下募兵至多,往者陜西之役,舉籍平民以為兵。繼以明道、寶元之間,天下旱蝗,次及近歲青、齊之饑,與河朔之水災,民急而為兵者,日以益眾。舉籍而按之,近世以來,募兵之多,無如今日。然皆老弱不教,不能當古之十五,而衣食之費,百倍於古。此甚非所以長久而不變者也。
凡民之為兵者,其類多非良民。方其少壯之時,博弈飲酒,不安於家,而後能捐其身。至其少衰而氣沮,蓋亦有悔而不可復者矣。臣以謂五十已上,願復而為民者,宜聽;自今以往,民之願為兵者,皆三十以下則收,限以十年而除其籍。民三十而為兵,十年而復歸,其精力思慮,猶可以養生送死,為終身之計。使其應募之日,心知其不出十年,而為十年之計,則除其籍而不怨。以無用之兵終身坐食之費,而為重募,則應者必眾。如此,縣官長無老弱之兵,而民之不任戰者,不至於無罪而死。彼皆知其不過十年而復為平民,則自愛其身而重犯法,不至於叫呼無賴以自棄於凶人。
今夫天下之患,在於民不知兵。故兵常驕悍而民常怯。盜賊攻之而不能禦,戎狄掠之而不能抗。今使民得更代而為兵,兵得復還而為民,則天下之知兵者眾,而盜賊戎狄將有所忌。然猶有言者,將以為十年而代,故者已去而新者未教,則緩急有所不濟。夫所謂十年而代者,豈舉軍而並去之。有始至者,有既久者,有將去者,有當代者,新故雜居而教之,則緩急可以無憂矣。
應詔集 策別二十二
其三曰倡勇敢。
臣聞戰以勇為主,以氣為決。天子無皆勇之將,而將軍無皆勇之士,是故致勇有術。致勇莫先乎倡,倡莫善乎私。此二者,兵之微權,英雄豪傑之士,所以陰用而不言於人,而人亦莫之識也。
臣請得以備言之。夫倡者,何也?氣之先也。有人人之勇怯,有三軍之勇怯。人人而較之,則勇怯之相去,若梃與楹。至於三軍之勇怯,則一也。出於反覆之間,而差於毫釐之際,故其權在將與君。人固有暴猛獸而不操兵,出入於白刃之中而色不變者。有見虺蜴而卻走,聞鐘鼓之聲而戰慄者。是勇怯之不齊至於此。然閭閻之小民,爭鬥戲笑,卒然之間,而或至於殺人。當其發也,其心翻然,其色勃然,若不可以已者,雖天下之勇夫,無以過之。及其退而思其身,顧其妻子,未始不惻然悔也。此非必勇者也。氣之所乘,則奪其性而忘其故。故古之善用兵者,用其翻然勃然於未悔之間。而其不善者,沮其翻然勃然之心,而開其自悔之意。則是不戰而先自敗也。故曰致勇有術。
致勇莫先乎倡。均是人也,皆食其食,皆任其事,天下有急,而有一人焉,奮而爭先而致其死,則翻然者眾矣。弓矢相及,劍楯相交,勝負之勢,未有所決,而三軍之士,屬目於一夫之先登,則勃然者相繼矣。天下之大,可以名劫也。三軍之眾,可以氣使也。諺曰:「一人善射,百夫決拾。」茍有以發之,及其翻然勃然之間而用其鋒,是之謂倡。
倡莫善乎私。天下之人,怯者居其百,勇者居其一,是勇者難得也。捐其妻子,棄其身以蹈白刃,是勇者難能也。以難得之人,行難能之事,此必有難報之恩者矣。天子必有所私之將,將軍必有所私之士,視其勇者而陰厚之。人之有異材者,雖未有功,而其心莫不自異。自異而上不異之,則緩急不可以望其為倡。故凡緩急而肯為倡者,必其上之所異也。昔漢武帝欲觀兵於四夷,以逞其無厭之求,不愛通侯之賞,以招勇士,風告天下,以求奮擊之人,然卒無有應者。於是嚴刑峻法,致之死地,而聽其以深入贖罪,使勉強不得已之人,馳驟於死生之地,是故其將降,其兵破敗,而天下幾至於不測。何者?先無所異之人,而望其為倡,不已難乎。
私者,天下之所惡也。然而為已而私之,則私不可用。為其賢於人而私之,則非私無以濟。蓋有無功而可賞,有罪而可赦者,凡所以愧其心而責其為倡也。天下之禍,莫大於上作而下不應。上作而下不應,則上亦將窮而自止。方西戎之叛也,天子非不欲赫然誅之,而將帥之臣,謹守封略,收視內顧,莫有一人先奮而致命,而士卒亦循循焉莫肯盡力,不得已而出,爭先而歸,故西戎得以肆其猖狂,而吾無以應,則其勢不得不重賂而求和。其患起於天子無同憂患之臣,而將軍無心腹之士。西師之休,十有餘年矣,用法益密,而進人益艱,賢者不見異,勇者不見私,天下務為奉法循令,要以如式而止,臣不知其緩急將誰為之倡哉?
應詔集 策斷二十三
二虜為中國患,至深遠也。天下謀臣猛將豪傑之士,欲有所逞於西北者,久矣。聞之兵法曰:「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嚮者,臣愚以為西北難有可勝之形,而中國未有不可勝之備,故嘗竊以為可特設一官,使獨任其責,而執政之臣,得以專治內事。茍天下之弊,莫不盡去,紀綱修明,食足而兵強,百姓樂業,知愛其君,卓然有不可勝之備。如此,則臣固將備論而極言之。
夫天下將興,其積必有源。天下將亡,其發必有門。聖人者,唯知其門而塞之。古之亡天下者四,而天子無道不與焉。蓋有以諸侯強逼而至於亡者,周、唐是也。有以匹夫橫行而至於亡者,秦是也。有以大臣執權而至於亡者,漢、魏是也。有以蠻夷內侵而至於亡者,二晉是也。司馬氏、石氏。使此亡代之君,皆能逆知其所由亡之門而塞之,則至於今可以不廢。惟其諱亡而不為之備,或備之而不得其門,故禍發而不救。夫天子之勢,蟠於天下而結於民心者甚厚,故其亡也,必有大隙焉,而日潰之。其窺之甚難,其取之甚密,曠日持久,然後可得而聞,蓋非有一日卒然不救之患也。是故聖人必於其全盛之時,而塞其所由亡之門。
蓋臣以為當今之患,外之可畏者,西戎、北狄,而內之可畏者,天子之民也。西戎、北狄,不足以為中國之大憂,而其動也,有以召內之禍。內之民實執其存亡之權,而不能獨起,其發也必將待外之變。先之以戎狄,而繼之以吾民,臣之所謂可畏者,有此而已。
昔者敵國之患,起於多求而不供。供者有倦而求者無厭,以有倦待無厭,而能久安於無事,天下未嘗有也。故夫二虜之患,特有遠近耳,而要以必至於戰。敢問今之所以戰者何也,其無乃出於倉卒而備於一時乎。且夫兵不素定,而出於一時,當其危疑擾攘之間,而吾不能自必,則權在敵國。權在敵國,則吾欲戰不能,欲休不可。進不能戰,而退不能休,則其計將出於求和。求和而自我,則其所以為媾者必重。軍旅之後,而繼之以重媾,則國用不足。國用不足,則加賦於民。加賦而不已,則凡暴取豪奪之法,不得不施於今之世矣。天下一動,變生無方,國之大憂,將必在此。
蓋嘗聞之,用兵有權,權之所在,其國乃勝。是故國無小大,兵無強弱,有小國弱兵而見畏於天下者,權在焉耳。千鈞之牛,制於三尺之童,弭耳而下之,曾不如狙猿之奮擲於山林,此其故何也?權在人也。我欲則戰,不欲則守。戰則天下莫能支,守則天下莫能窺。昔者秦嘗用此矣。開關出兵以攻諸侯,則諸侯莫不願割地而求和。諸侯割地而求和於秦,秦人未嘗急於割地之利,若不得已而後應。故諸侯常欲和而秦常欲戰。如此,則權固在秦矣。且秦非能強於天下之諸侯,秦惟能自必,而諸侯不能。是以天下百變而卒歸於秦。諸侯之利,固在從也。朝聞陳軫之說而合為從,暮聞張儀之計而散為橫。秦則不然。橫人之欲為橫,從人之欲為從,皆使其自擇而審處之。諸侯相顧而終莫能自必,則權之在秦,不亦宜乎。
嚮者寶元、慶曆之間,河西之役,可以見矣。其始也,不得已而後戰。其終也,逆探其意而與之和,又從而厚饋之,惟恐其一日復戰也。如此,則賊常欲戰而我常欲和。賊非能常戰也,特持其欲戰之形,以乘吾欲和之勢,屢用而屢得志,是以中國之大,而權不在焉。欲天下之安,則莫若使權在中國。欲權之在中國,則莫若先發而後罷。示之以不憚,形之以好戰,而後天下之權,有所歸矣。
今夫庸人之論,則曰勿為禍始。古之英雄之君,豈其樂禍而好殺。唐太宗既平天下,而又歲歲出師,以從事於夷狄,蓋晚而不倦,暴露於千里之外,親擊高麗者再焉。凡此者,皆所以爭先而處強也。當時群臣不能深明其意,以為敵國無釁而我則發之。夫為國者,使人備已,則權在我,而使已備人,則權在人。當太宗之時,四夷狼顧以備中國,故中國之權重。茍不先之,則彼或以執其權矣,而我又鰓鰓焉惡戰而樂罷,使敵國知吾之所忌,而以是取必於吾。如此,則雖有天下,吾安得而為之。唐之衰也,惟其厭兵而畏戰,一有敗衄,則兢兢焉縮首而去之,是故姦臣執其權以要天子。及至憲宗,奮而不顧,雖小挫而不為之沮。當此之時,天下之權,在於朝廷。伐之則足以為威,舍之則足以為恩。臣故曰先發而後罷,則權在我矣。
應詔集 策斷二十四
臣聞用兵有可以逆為數十年之計者,有朝不可以謀夕者。攻守之方,戰鬪之術,一日百變,猶以為拙,若此者,朝不可以謀夕者也。古之欲謀人之國者,必有一定之計。勾踐之取吳,秦之取諸侯,高祖之取項籍,皆得其至計而固執之。是故有利有不利,有進有退,百變而不同,而其一定之計,未始易也。勾踐之取吳,是驕之而已。秦之取諸侯,是散其從而已。高祖之取項籍,是間疏其君臣而已。此其至計不可易者,雖百年可知也。今天下晏然,未有用兵之形,而臣以為必至於戰,則其攻守之方,戰鬪之術,固未可以豫論而臆斷也。然至於用兵之大計,所以固執而不變者,臣請得以豫言之。
夫西戎、北胡,皆為中國之患。而西戎之患小,北胡之患大。此天下之所明知也。管仲曰:「攻堅則瑕者堅,攻瑕則堅者瑕。」故二者,皆所以為憂。而臣以為兵之所加,宜先於西。故先論所以制御西戎之大略。
今夫鄒與魯戰,則天下莫不以為魯勝,大小之勢異也。然而勢有所激,則大者失其所以為大,而小者忘其所以為小,故有以鄒勝魯者矣。夫大有所短,小有所長,地廣而備多,備多而力分,小國聚而大國分,則強弱之勢將有所反。大國之人,譬如千金之子,自重而多疑。小國之人,計窮而無所恃,則致死而不顧。是以小國常勇,而大國常怯。恃大而不戒,則輕戰而屢敗。知小而自畏,則深謀而必克。此又其理然也。夫民之所以守戰至死而不去者,以其君臣上下歡欣相得之際也。國大則君尊而上下不交,將軍貴而吏士不親,法令繁而民無所措其手足。若夫小國之民,截然其若一家也,有憂則相恤,有急則相赴。凡此數者,是小國之所長,而大國之所短也。使大國而不用其所長,常出於其所短,雖百戰而百屈,豈足怪戰。
且夫大國,則固有所長矣,長於戰而不長於守。夫守者,出於不足而已。譬之於物,大而不用,則易以腐敗,故凡擊搏進取,所以用大也。孫武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自敵以上者,未嘗有不戰也。自敵以上而不戰,則是以有餘而用不足之計,固已失其所長矣。凡大國之所恃,吾能分兵,而彼不能分,吾能數出,而彼不能應。譬如千金之家,日出其財,以罔市利,而販夫小民終莫能與之競者,非智不若,其財少也。是故販夫小民,雖有桀黠之才,過人之智,而其勢不得不折而入於千金之家。何則?其所長者不可以與較也。
西戎之於中國,可謂小國矣。嚮者惟不用其所長,是以聚兵連年而終莫能服。今欲用吾之所長,則莫若數出,數出莫若分兵。臣之所謂分兵者,非分屯之謂也,分其居者與行者而已。今河西之戍卒,惟患其多,而莫之適用,故其便莫若分兵。使其十一而行,則一歲可以十出;十二而行,則一歲可以五出。十一而十出,十二而五出,則是一人而歲一出也。吾一歲而一出,彼一歲而十被兵焉,則眾寡之不侔,勞逸之不敵,亦已明矣。夫用兵必出於敵人之所不能。我大而敵小,是故我能分而彼不能。此吳之所以隸楚,而隋之所以狃陳歟。夫御戎之術,不可以逆知其詳,而其大略,臣未見有過此者也。
應詔集 策斷二十五
其次請論北狄之勢。古者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然所以能敵之者,其國無君臣上下朝覲會同之節,其民無榖米絲麻耕作織絍之勞。其法令以言語為約,故無文書符傳之繁。其居處以逐水草為常,故無城郭邑居聚落守望之勤。其旃裘肉酪,足以為養生送死之具。故戰則人人自鬥,敗則驅牛羊遠徙,不可得而破。蓋非獨古聖人法度之所不加,亦其天性之所安者,猶狙猿之不可使冠帶,虎豹之不可被以羈紲也。故中行說教單于無愛漢物,所得繒絮皆以馳草棘中,使衣袴弊裂,以示不如旃裘之堅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由此觀之,中國以法勝,而匈奴以無法勝。
聖人知其然,是故精修其法而謹守之,築為城郭,塹為溝池,大倉廩,實府庫,明烽燧,遠斥堠,使民知金鼓進退坐作之節,勝不相先,敗不相後。此其所以謹守其法而不敢失也。一失其法,則不如無法之為便也。故夫各輔其性而安其生,則中國與胡,本不能相犯。惟其不然,是故皆有以相制,胡人之不可從中國之法,猶中國之不可從胡人之無法也。
今夫佩玉服韍冕而垂旒者,此宗廟之服,所以登降揖讓折旋俯仰為容者也,而不可以騎射。今夫蠻夷而用中國之法,豈能盡如中國哉。茍不能盡如中國,而雜用其法,則是佩玉服韍冕垂旒而欲以騎射也。昔吳之先,斷髮文身,與魚鼈龍蛇居者數十世,而諸侯不敢窺也。其後楚申公巫臣始教以乘車射御,使出兵侵楚,而闔廬、夫差又逞其無厭之求,開溝通水,與齊、晉爭強,黃池之會,強自冠帶,吳人不勝其弊,卒入於越。夫吳之所以強者,乃其所以亡也。何者?以蠻夷之資,而貪中國之美,宜其可得而圖之哉。
西晉之亡也,匈奴、鮮卑、氐、羌之類,紛紜於中國,而其豪傑間起,為之君長,如劉元海、苻堅、石勒、慕容雋之儔,皆以絕異之姿,驅駕一時之賢俊,其強者至有天下太半,然終於覆亡相繼,遠者不過一傳再傳而滅,何也?其心固安於無法也,而束縛於中國之法。中國之人,固安於法也,而苦其無法。君臣相戾,上下相厭。是以雖建都邑,立宗廟,而其心岌岌然,常若寄居於其間,而安能久乎。且人而棄其所得於天之分,未有不亡者也。
契丹自五代南侵,乘石晉之亂,奄至京邑,睹中原之富麗、廟社宮闕之壯而悅之,知不可以留也,故歸而竊習焉。山前諸郡,既為所并,則中國士大夫有立其朝者矣。故其朝廷之儀,百官之號,文武選舉之法,都邑郡縣之制,以至於衣服飲食,皆雜取中國之象。然其父子聚居,貴壯而賤老,貪得而忘失,勝不相讓,敗不相救者,猶在也。其中未能革其犬羊豺狼之性,而外牽於華人之法,此其所以自投於陷阱網羅之中。而中國之人,猶曰今之匈奴非古也,其措置規畫,皆不復蠻夷之心,以為不可得而圖之,亦過計矣。且夫天下固有沈謀陰計之士也。昔先王欲圖大事,立奇功,則非斯人莫之與共。秦之尉繚,漢之陳平,皆以樽俎之間,而制敵國之命。此亦王者之心,期以紓天下之禍而已。
彼契丹者,有可乘之勢三,而中國未之思焉,則亦足惜矣。臣觀其朝廷百官之眾,而中國士大夫交錯於其間,固亦有賢俊慷慨不屈之士,而詬辱及於公卿,鞭扑行於殿陛,貴為將相,而不免囚徒之恥,宜其有惋憤鬱結而思變者,特未有路耳。凡此皆可以致其心,雖不為吾用,亦以間疏其君臣。此由余之所以入秦也。幽燕之地,自古號多雄傑,名於圖史者,往往而是。自宋之興,所在賢俊,雲合響應,無有遠邇,皆欲洗濯磨淬,以觀上國之光,而此一方,獨陷於非類。昔太宗皇帝親征幽州,未克而班師,聞之諜者曰:幽州士民,謀欲執其帥以城降者,聞乘輿之還,無不泣下。且胡人以為諸郡之民非其族類,故厚斂而虐使之,則其思內附之心,豈待深計哉,此又足為之謀也。使其上下相猜,君民相疑,然後可攻也。語有之曰:鼠不容穴,銜窶藪也。彼僭立四都,分置守宰,倉廩府庫,莫不備具,有一旦之急,適足以自累,守之不能,棄之不忍,華夷雜居,易以生變。如此,則中國之長,足以有所施矣。
然非特如此而已也。中國不能謹守其法,彼慕中國之法而不能純用,是以勝負相持而未有決也。夫蠻夷者,以力攻,以力守,以力戰,顧力不能則逃。中國則不然。其守以形,其攻以勢,其戰以氣,故百戰而力有餘。形者,有所不守,而敵人莫不忌也。勢者,有所不攻,而敵人莫不憊也。氣者,有所不戰,而敵人莫不懾也。茍去此三者而角之於力,則中國固不敵矣。尚何云乎!惟國家留意其大者而為之計,其小者臣未敢言焉。
應詔集 中庸論上
甚矣,道之難明也。論其著者,鄙滯而不通;論其微者,汗漫不可考。其弊始於昔之儒者,求為聖人之道而無所得,於是務為不可知之文,庶幾乎後世之以我為深知之也。後之儒者,見其難知,而不知其空虛無有,以為將有所深造乎道者,而自恥其不能,則從而和之曰然。相欺以為高,相習以為深,而聖人之道日以遠矣。
自子思作中庸,儒者皆祖之,以為性命之說。嗟夫,子思者,豈亦斯人之徒歟?蓋嘗試論之。夫中庸者,孔氏之遺書而不完者也。其要有三而已矣。三者是周公、孔子之所從以為聖人,而其虛詞蔓延,是儒者之所以為文也。是故去其虛詞而取其三。其始論誠明之所入,其次論聖人之道所從始,推而至於其所終極,而其卒乃始內之於中庸。蓋以為聖人之道,略見於此矣。
記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夫誠者,何也?樂之之謂也。樂之則自信,故曰誠。夫明者,何也?知之之謂也。知之則達,故曰明。夫惟聖人,知之者未至,而樂之者先入,先入者為主,而待其餘,則是樂之者為主也。若夫賢人樂之者未至,而知之者先入,先入者為主,而待其餘,則是知之者為主也。樂之者為主,是故有所不知,知之未嘗不行。知之者為主,是故雖無所不知,而有所不能行。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知之者與樂之者,是賢人、聖人之辨也。好之者,是賢人之所由以求誠者也。君子之為學,慎乎其始。何則?其所先入者,重也。知之多而未能樂焉,則是不如不知之愈也。人之好惡,莫如好色而惡臭,是人之性也。好善如好色,惡惡如惡臭,是聖人之誠也。故曰「自誠明謂之性」。
孔子蓋長而好學,適周觀禮,問於老聃、師襄之徒,而後明於禮樂。五十而後讀易,蓋亦有晚而後知者。然其所先得於聖人者,是樂之而已。孔子厄於陳、蔡之間,問於子路、子貢,二子不悅,而子貢又欲少貶焉。是二子者非不知也,其所以樂之者未至也。且夫子路能死於衛,而不能不慍於陳、蔡,是豈其知之罪耶。故夫弟子之所為從孔子遊者,非專以求聞其所未聞,蓋將以求樂其所有也。明而不誠,雖挾其所有,倀倀乎不知所以安之,茍不知所以安之,則是可與居安,而未可與居憂患也。夫惟憂患之至,而後誠明之辨乃可以見。由此觀之,君子安可以不誠哉。
應詔集 中庸論中
君子之欲誠也,莫若以明。夫聖人之道,自本而觀之,則皆出於人情。不循其本,而逆觀之於其末,則以為聖人有所勉強力行,而非人情之所樂者。夫如是,則雖欲誠之,其道無由。故曰「莫若以明」。使吾心曉然,知其當然,而求其樂。
今夫五常之教,惟禮為若強人者。何則?人情莫不好逸豫而惡勞苦,今吾必也使之不敢箕踞,而磬折百拜以為禮;人情莫不樂富貴而羞貧賤,今吾必也使之不敢自尊,而揖讓退抑以為禮;用器之為便,而祭器之為貴;褻衣之為便,而袞冕之為貴;哀欲其速已,而伸之三年;樂欲其不已,而不得終日;此禮之所以為強人,而觀之於其末者之過也。蓋亦反其本而思之,今吾以為磬折不如立之安也,而將惟安之求,則立不如坐,坐不如箕踞,箕踞不如偃仆,偃仆而不已,則將裸袒而不顧,茍為裸袒而不顧,則吾無乃亦將病之。夫豈獨吾病之,天下之匹夫匹婦,莫不病之也,茍為病之,則是其勢將必至於磬折而百拜。由此言之,則是磬折而百拜者,生於不欲裸袒之間而已也。夫豈惟磬折百拜,將天下之所謂強人者,其皆必有所從生也。辨其所從生,而推之至於其所終極,是之謂明。
故記曰:「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有所不能焉。」君子之道,推其所從生而言之,則其言約,約則明。推其逆而觀之,故其言費,費則隱。君子欲其不隱,是故起於夫婦之有餘,而推之至於聖人之所不及,舉天下之至易,而通之於至難,使天下之安其至難者,與其至易無以異也。
孟子曰:「簞食豆羹,得之則生,不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鐘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鐘於我何加焉。」向為身死而不受,今為朋友妻妾之奉而為之,此之謂失其本心。且萬鐘之不受,是王公大人之所難,而以行道乞人之所不屑,而較其輕重,是何以異於匹夫匹婦之所能行,通而至於聖人之所不及。故凡為此說者,皆以求安其至難,而務欲誠之者也。天下之人,莫不欲誠,而不得其說,故凡此者,誠之說也。
應詔集 中庸論下
夫君子雖能樂之,而不知中庸,則其道必窮。記曰:「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廢,吾弗能已矣。」君子非其信道之不篤也,非其力行之不至也,得其偏而忘其中,不得終日安行乎通塗,夫雖欲不廢,其可得耶?記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以為過者之難歟,復之中者之難歟。宜若過者之難也。然天下有能過而未有能中,則是復之中者之難也。
記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既不可過,又不可不及,如斯而已乎?曰未也。孟子曰:「執中為近。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書曰:「不協於極,不罹於咎,皇則受之。」又曰:「會其有極,歸其有極。」而記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皇極者,有所不極,而會於極;時中者,有所不中而歸於中。吾見中庸之至於此而尤難也,是有小人之中庸焉。有所不中而歸於中,是道也,君子之所以為時中,而小人之所以為無忌憚。記曰:「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嗟夫,道之難言也,有小人焉,因其近似而竊其名,聖人憂思恐懼,是故反覆而言之不厭。何則?是道也,固小人之所竊以自便者也。君子見危則能死,勉而不死,以求合於中庸。見利則能辭,勉而不辭,以求合於中庸。小人貪利而茍免,而亦欲以中庸之名私自便也。此孔子、孟子之所為惡鄉原也。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同乎流俗,合乎汙世,曰:「古之人,行何為踽踽涼涼,生斯世也,善斯可矣。」以古之人為迂,而以今世之所善為足以已矣,則是不亦近似於中庸耶?故曰:「惡紫,恐其亂朱也,惡莠,恐其亂苗也。」何則?惡其似也。
信矣中庸之難言也。君子之欲從事乎此,無循其跡而求其味則幾矣。記曰:「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應詔集 大臣論上
以義正君而無害於國,可謂大臣矣。天下不幸而無明君,使小人執其權,當此之時,天下之忠臣義士莫不欲奮臂而擊之。夫小人者,必先得於其君而自固於天下,是故法不可擊。擊之而不勝身死,其禍止於一身。擊之而勝,君臣不相安,天下必亡。是以春秋之法,不待君命而誅其側之惡人,謂之叛。晉趙鞅入於晉陽以叛是也。
世之君子,將有志於天下,欲扶其衰而救其危者,必先計其後而為可居之功,其濟不濟則命也,是故功成而天下安之。今夫小人,君不誅而吾誅之,則是侵君之權,而不可居之功也。夫既已侵君之權,而能北面就人臣之位,使君不吾疑者,天下未嘗有也。國之有小人,猶人之有癭。人之癭,必生於頸而附於咽,是以不可去。有賤丈夫者,不勝其忿而決去之,夫是以去疾而得死。漢之亡,唐之滅,由此之故也。自桓、靈之後,至於獻帝,天下之權,歸於內豎,賢人君子,進不容於朝,退不容於野,天下之怒,可謂極矣。當此之時,議者以為天下之患獨在宦官,宦官去則天下無事,然竇武、何進之徒擊之不勝,止於身死,袁紹擊之而勝,漢遂以亡。唐之衰也,其跡亦大類此。自輔國、元振之後,天子之廢立聽於宦官。當此之時,士大夫之論,亦惟宦官之為去也。然而李訓、鄭注、元載之徒,擊之不勝,止於身死,至於崔昌遐擊之而勝,唐亦以亡。
方其未去也,是纍然者癭而已矣。及其既去,則潰裂四出,而繼之以死。何者?此侵君之權,而不可居之功也。且為人臣而不顧其君,捐其身於一決,以快天下之望,亦已危矣。故其成則為袁、為崔,敗則為何、竇,為訓、注。然則忠臣義士,亦奚取於此哉。夫竇武、何進之亡,天下悲之,以為不幸。然亦幸而不成,使其成也,二子者將何以居之?故曰:以義正君,而無害於國,可謂大臣矣。
應詔集 大臣論下
天下之權在於小人,君子之欲擊之也,不亡其身,則亡其君。然則是小人者,終不可去乎?聞之曰:迫人者,其智淺;迫於人者,其智深。非才有不同,所居之勢然也。古之為兵者,圍師勿遏,窮寇勿追,誠恐其知死而致力,則雖有眾,無所用之。故曰:「同舟而遇風,則胡越可使相救如左右手。」小人之心,自知其負天下之怨,而君子之莫吾赦也,則將日夜為計,以備一旦卒然不可測之患;今君子又從而疾惡之,是以其謀不得不深,其交不得不合。交合而謀深,則其致毒也忿戾而不可解。
故凡天下之患,起於小人而成於君子之速之也。小人在內,君子在外。君子為客,小人為主。主未發而客先焉,則小人之詞直,而君子之勢近於不順。直則可以欺眾,而不順則難以令其下。故昔之舉事者,常以中道而眾散,以至於敗,則其理豈不甚明哉。
若夫智者則不然。內以自固其君子之交,而厚集其勢;外以陽浮而不逆於小人之意,以待其間。寬之使不吾疾,狃之使不吾慮,啖之以利,以昏其智,順適其意,以殺其怒。然後待其發而乘其隙,推其墜而挽其絕。故其用力也約,而無後患。莫為之先,故君不怒而勢不偪。如此者,功成而天下安之。
今夫小人急之則合,寬之則散,是從古以然也。見利不能不爭,見患不能不避,無信不能不相詐,無禮不能不相瀆,是故其交易間,其黨易破也。而君子不務寬之以待其變,而急之以合其交,亦已過矣。君子小人,雜居而未決,為君子之計者,莫若深交而無為。茍不能深交而無為,則小人倒持其柄而乘吾隙。昔漢高之亡,以天下屬平、勃。及高后臨朝,擅王諸呂,廢黜劉氏。平日縱酒無一言,及用陸賈計,以千金交歡絳侯,卒以此誅諸呂,定劉氏。使此二人者而不相能,則是將相相攻之不暇,而何暇及於劉、呂之存亡哉。
故其說曰:將相和調,則士豫附。士豫附,則天下雖有變而權不分。嗚呼,知此其足以為大臣矣夫!
應詔集 秦始皇帝論
昔者生民之初,不知所以養生之具,擊搏挽裂與禽獸爭一旦之命,惴惴焉朝不謀夕,憂死之不給,是故巧詐不生,而民無知。然聖人惡其無別,而憂其無以生也,是以作為器用、耒耜、弓矢、舟車、網罟之類,莫不備至,使民樂生便利,役御萬物而適其情,而民始有以極其口腹耳目之欲。器利用便而巧詐生,求得欲從而心志廣,聖人又憂其桀猾變詐而難治也,是故制禮以反其初。禮者,所以反本復始也。
聖人非不知箕踞而坐,不揖而食,便於人情,而適於四體之安也。將必使之習為迂闊難行之節,寬衣博帶,佩玉履舄,所以回翔容與而不可以馳驟。上自朝廷,而下至於民,其所以視聽其耳目者,莫不近於迂闊。其衣以黼黻文章,其食以籩豆簠簋,其耕以井田,其進取選舉以學校,其治民以諸侯,嫁娶死喪莫不有法,嚴之以鬼神,而重之以四時,所以使民自尊而不輕為姦。故曰:禮之近於人情者,非其至也。周公、孔子所以區區於升降揖讓之間,丁寧反覆而不敢失墜者,世俗之所謂迂闊,而不知夫聖人之權固在於此也。
自五帝三代相承而不敢破,至秦有天下,始皇帝以詐力而并諸侯,自以為智術之有餘,而禹、湯、文、武之不知出此也。於是廢諸侯,破井田,凡所以治天下者,一切出於便利,而不恥於無禮,決壞聖人之藩墻,而以利器因示天下。故自秦以來,天下惟知所以求生避死之具,以禮者為無用贅疣之物。何者?其意以為生之無事乎禮也。茍生之無事乎禮,則凡可以得生者,無所不為矣。嗚呼!此秦之禍,所以至今而未息歟。
昔者始有書契,以科斗為文,而其後始有規矩摹畫之跡,蓋今所謂大小篆者。至秦而更以隸,其後日以變革,貴於速成,而從其易。又創為紙以易簡策。是以天下簿書符檄,繁多委壓,而吏不能究,姦人有以措其手足。如使今世而尚用古之篆書簡策,則雖欲繁多,其勢無由。由此觀之,則凡所以便利天下者,是開詐偽之端也。嗟乎!秦既不可及矣。茍後之君子,欲治天下而惟便利之求,則是引民而日趨於詐也,悲夫!
應詔集 漢高帝論
有進說於君者,因其君之資而為之說,則用力寡矣。人唯好善而求名,是故仁義可以誘而進,不義可以劫而退。若漢高帝起於草莽之中,徒手奮呼而得天下,彼知天下之利害與兵之勝負而已,安知所謂仁義者哉。觀其天資,固亦有合於仁義者,而不喜仁義之說,此如小人終日為不義,而至以不義說之,則亦怫然而怒。故當時之善說者,未嘗敢言仁義與三代禮樂之教,亦惟曰如此而為利,如此而為害,如此而可,如此而不可,然後高帝擇其利與可者而從之,蓋亦未嘗遲疑。
天下既平,以愛故,欲易太子,大臣叔孫通、周昌之徒力爭之,不能得,用留侯計僅得之。蓋讀其書至此,未嘗不太息,以為高帝最易曉者,茍有以當其心,彼無所不從,盍亦告之以呂后,太子從帝起於布衣,以至於定天下,天下望以為君,雖不肖而大臣心欲之,如百歲後,誰肯北面事戚姬子乎?所謂愛之者,只以禍之。嗟夫!無有以奚齊、卓子之所以死為高帝言者歟。叔孫通之徒,不足以知天下之大計,獨有廢嫡立庶之說,而欲持此以卻之,此固高帝之所輕為也。人固有所不平,使如意為天子,惠帝為臣,絳灌之徒,圜視而起,如意安得而有之,孰與其全安而不失為王之利也?如意之為王,而不免於死,則亦高帝之過矣。不少抑遠之,以泄呂后不平之氣,而又厚封焉,其為計不已疏乎?
或曰:呂后強悍,高帝恐其為變,故欲立趙王。此又不然。自高帝之時而言之,計呂后之年,當死於惠帝之手。呂后雖悍,亦不忍奪之其子以與侄。惠帝既死,而呂后始有邪謀,此出於無聊耳,而高帝安得逆知之。
且夫事君者,不能使其心知其所以然,以樂從吾說,而欲以勢奪之,亦已危矣。如留侯之計,高帝顧戚姬悲歌而不忍,特以其勢不得不從,是以猶欲區區為趙王計,使周昌相之,此其心猶未悟,以為一強項之周昌,足以抗呂氏而捍趙王,不知周昌激其怒而速之死耳。古之善原人情而深識天下之勢者,無如高帝,然至此而惑,亦無有以告之者。悲夫!
應詔集 魏武帝論
世之所謂知者,知天下之利害,而審乎計之得失,如斯而已矣。此其為知,猶有所窮。唯見天下之利而為之,唯其害而不為,則是有時而窮焉,亦不能盡天下之利。古之所謂大智者,知天下利害得失之計,而權之以人。是故有所犯天下之至危,而卒以成大功者,此以其人權之,輕敵者敗,重敵者無成功。何者?天下未嘗有百全之利也,舉事而待其百全,則必有所格,是故知吾之所以勝人,而人不知其所以勝我者,天下莫能敵之。
昔者晉荀息知虢公必不能用宮之奇,齊鮑叔知魯君必不能用施伯,薛公知黥布必不出於上策,此三者,皆危道也,而直犯之,彼不知用其所長,又不知出吾之所忌,是故可以冒害而就利。自三代之亡,天下以詐力相并,其道術政教無以相過,而能者得之。當漢氏之衰,豪傑並起而圖天下,二袁、董、呂,爭為強暴,而孫權、劉備,又已區區於一隅,其用兵制勝,固不足以敵曹氏,然天下終於分裂,訖魏之世,而不能一。
蓋嘗試論之。魏武長於料事,而不長於料人。是故有所重發而喪其功,有所輕為而至於敗。劉備有蓋世之才,而無應卒之機。方其新破劉璋,蜀人未附,一日而四五驚,斬之不能禁釋。此時不取,而其後遂至於不敢加兵者終其身。孫權勇而有謀,此不可以聲勢恐喝取也。魏武不用中原之長,而與之爭於舟楫之間,一日一夜,行三百里以爭利。犯此二敗以攻孫權,是以喪師於赤壁,以成吳之強。且夫劉備可以急取,而不可以緩圖。方其危疑之間,卷甲而趨之,雖兵法之所忌,可以得志。孫權者,可以計取,而不可以勢破也,而欲以荊州新附之卒,乘勝而取之。彼非不知其難,特欲僥倖於權之不敢抗也。此用之於新造之蜀,乃可以逞。故夫魏武重發於劉備而喪其功,輕為於孫權而至於敗。此不亦長於料事而不長於料人之過歟。
嗟夫!事之利害,計之得失,天下之能者舉知之,知之而不能權之以人,則亦紛紛焉,或勝或負,爭為雄強,而未見其能一也。
應詔集 伊尹論
辦天下之大事者,有天下之大節者也。立天下之大節者,狹天下者也。夫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以動其心,則天下之大節有不足立,而大事有不足辦者矣。
今夫匹夫匹婦皆知潔廉忠信之為美也,使其果潔廉而忠信,則其智慮,未始不如王公大人之能也。唯其所爭者,止於簞食豆羹,而簞食豆羹足以動其心,則宜其智慮之不出乎此也。簞食豆羹,非其道不取,則一鄉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矣。一鄉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而不能辦一鄉之事者,未之有也。推此而上,其不取者愈大,則其所辦者愈遠矣。讓天下與讓簞食豆羹,無以異也。治天下與治一鄉,亦無以異也。然而不能者,有所蔽也。天下之富,是簞食豆羹之積也。天下之大,是一鄉之推也。非千金之子,不能運千金之資。販夫販婦得一金而不知其所措,非智不若,所居之卑也。
孟子曰:「伊尹耕於有莘之野,非其道也,非其義也,雖祿之天下,弗受也。」夫天下不能動其心,是故其才全。以其全才而制天下,是故臨大事而不亂。古之君子,必有高世之行,非茍求為異而已。卿相之位,千金之富,有所不屑,將以自廣其心,使窮達利害不能為之芥蒂,以全其才,而欲有所為耳。後之君子,蓋亦嘗有其志矣,得失亂其中,而榮辱奪其外,是以役役至於老死而不暇,亦足悲矣。孔子敘書至於舜、禹、臯陶相讓之際,蓋未嘗不太息也。夫以朝廷之尊,而行匹夫之讓,孔子安取哉?取其不汲汲於富貴,有以大服天下之心焉耳。
夫太甲之廢,天下未嘗有是,而伊尹始行之,天下不以為驚。以臣放君,天下不以為僭。既放而復立,太甲不以為專。何則?其素所不屑者,足以取信於天下也。彼其視天下眇然不足以動其心,而豈忍以廢放其君求利也哉。
後之君子,蹈常而習故,惴惴焉懼不免於天下,一為希闊之行,則天下群起而誚之。不知求其素,而以為古今之變時有所不可者矣,亦已過矣夫。
應詔集 周公論
論周公者多異說,何也?周公居禮之變,而處聖人之不幸,宜乎說者之異也。凡周公之所為,亦不得已而已矣。若得已而不已,則周公安得而為之?成王幼不能為政,周公執其權,以王命賞罰天下,是周公不得已者,如此而已。
今儒者曰:周公踐天子之位,稱王而朝諸侯。則是豈不可以已耶?書曰:「周公位冢宰,正百工。群叔流言。」又曰:「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說。」又曰:「周公曰」、「王若曰」,則是周公未嘗踐天子之位而稱王也。周公稱王,則成王宜何稱?將亦稱王耶?將不稱耶?不稱,則是廢也。稱王,則是二王也。而周公何以安之?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儒者之患,患在於名實之不正。故亦有以文王為稱王者,是以聖人為後世之僭君急於為王者也。天下雖亂,有王者在而己自王,雖聖人不能以服天下。昔高帝擊滅項籍,統一四海,諸侯大臣,相率而帝之,然且辭以不德。惟陳勝、吳廣,乃囂囂乎急於自王。而謂文王亦為之耶?武王伐商,師渡孟津,會於牧野,其所以稱先君之命命於諸侯者,蓋猶曰文考而已。至於武成,既以柴望告天,百工奔走,受命於周,而後其稱曰「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勳。由此觀之,則是武王不敢一日妄尊其先君,而況於文王之自王乎?詩曰:「虞芮質厥成,文王蹶厥生。」是亦追稱而已矣。史記曰:「姬乎采芑,歸乎田成子。」夫田常之時,安知其為成子而稱之。故凡以文王、周公為稱王者,皆過也。是資後世之篡君而為藉之也。
陳賈問於孟子曰:「周公使管叔監商,管叔以商叛。知而使之,是不仁,不知是不智。」孟子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從孟子之說,則是周公未免於有過也。夫管、蔡之叛,非逆也,是其智不足以深知周公而已矣。周公之誅,非疾之也,其勢不得不誅也。故管、蔡非所謂大惡也。兄弟之親,而非有大惡,則其道不得不封。管、蔡之封,在武王之世也。武王之世,未知有周公、成王之事。茍無周公、成王之事,則管、蔡何從而叛?周公何從而誅之?故曰:周公居禮之變,而處聖人之不幸也。
應詔集 管仲論
嘗讀周官、司馬法,得軍旅什伍之數。其後讀管夷吾書,又得管子所以變周之制。蓋王者之兵,出於不得已,而非以求勝敵也。故其為法,要以不可敗而已矣,於桓文,非決勝無以定霸,故其法在必勝。繁而曲者,所以為不可敗也;簡而直者,所以為必勝也。周之制,萬二千五百人而為軍。萬之有二千,二千之有五百,其數奇而不齊,唯其奇而不齊,是以知其所以為繁且曲也。
今夫天度三百六十,均之十二辰,辰得三十者,此其正也。五日四分之一者,此其奇也。使天度而無奇,則千載之日,雖婦人孺子,皆可以坐而計。唯其奇而不齊,是故巧曆有所不能盡也。聖人知其然,故為之章會統元以盡其數,以極其變。司馬法曰:「五人為伍,五伍為兩,萬二千五百人而為隊,二百五十,十取三焉而為奇,其餘七以為正,四奇四正,而八陣生焉。」夫以萬二千五百人而均之八陣之中,宜其有奇而不齊者,是以多為之曲折,以盡其數,以極其變。鈎聯蟠踞,各有條理。故三代之興,治其兵農軍賦,皆數十百年而後得志於天下。自周之亡,秦、漢陣法不復三代。其後諸葛孔明,獨識其遺制,以為可用,以取天下,然相持數歲,魏人不敢決戰,而孔明亦卒無尺寸之功。豈八陣者,先王所以為不可敗,而非以逐利爭勝者耶。
若夫管仲之制其兵,可謂截然而易曉矣。三分其國以為三軍。五人為軌,軌有長。十軌為里,里有司。四里為連,連有長。十連為鄉,鄉有鄉長人。三鄉一帥,萬人而為一軍。公將其一,高子、國子將其二。三軍三萬人。如貫繩,如畫碁局,疏暢洞達,雖有智者,無所施其巧。故其法令簡一,而民有餘力以致其死。
昔者嘗讀左氏春秋,以為丘明最好兵法。蓋三代之制,至於列國猶有存者,以區區之鄭,而魚麗鵞鸛之陣,見於其書。及至管仲相桓公,南伐楚,北伐孤竹,九合諸侯,威震天下,而其軍壘陣法不少概見者,何哉?蓋管仲欲以歲月服天下,故變古司馬法,而為是簡略速勝之兵,是以莫得而見其法也。其後吳、晉爭長於黃池,王孫雒教夫差以三萬人壓晉壘而陣,百人為行,百行為陣,陣皆徹行,無有隱蔽,援桴而鼓之,勇怯盡應,三軍皆譁,晉師大駭,卒以得志。
由此觀之,不簡而直,不可以決勝。深惟後世不達繁簡之宜,以取敗亡。而三代什伍之數,與管子所以治齊之兵者,雖不可盡用;而其近於繁而曲者,以其固守近於簡而直者,以之決戰,則庶乎其不可敗,而有所必勝矣。
應詔集 孫武論上
古之善言兵者,無出於孫子矣。利害之相權,奇正之相生,戰守攻圍之法,蓋以百數,雖欲加之而不知所以加之矣。然其所短者,智有餘而未知其所以有智,此豈非其所大闕歟。
夫兵無常形,而逆為之形,勝無常處,而多為之地。是以其說屢變而不同,縱橫委曲,期於避害而就利,雜然舉之,而聽用者之自擇也。是故不難於用而難於擇。擇之為難者,何也?銳於西而忘於東,見其利而不見其所窮,得其一說,而不知其又有一說也。此豈非用智之難歟。
夫智本非所以教人,以智而教人者,是君子之急於有功也。變詐滑其外,而無守於其中,則是五尺童子皆欲為之,使人勇而不自知,貪而不顧,以陷於難,則有之矣。深山大澤,有天地之寶,無意於寶者得之。操舟於河,舟之逆順,水之曲折,忘於水者見之。是故惟天下之至廉為能貪,惟天下之至靜為能勇,惟天下之至信為能詐。何者?不役於利也。夫不役於利,則其見之也明。見之也明,則其發之也果。
古之善用兵者,見其害而後見其利,見其敗而後見其成。其心閑而無事,是以若此明也。不然,兵未交而先志於得,則將臨事而惑,雖有大利,尚安得而見之。若夫聖人則不然,居天下於貪,而自居於廉,故天下之貪者,皆可得而用。居天下於勇,而自居於靜,故天下之勇者,皆可得而役。居天下於詐,而自居於信,故天下之詐者,皆可得而使。天下之人欲有功於此,而即以此自居,則功不可得而成。是故君子居晦以御明,則明者畢見;居陰以御陽,則陽者畢赴。夫然後孫子之智,可得而用也。
易曰:「介於石,不終日。貞吉。」君子方其未發也,介然如石之堅,若將終身焉者;及其發也,不終日而作。故曰不役於利,則其見之也明。見之也明,則其發之也果。今夫世俗之論則不然,曰:「兵者,詭道也。非貪無以取,非勇無以得,非詐無以成。廉靜而信者,無用於兵者也。」嗟夫,世俗之說行,則天下紛紛乎如鳥獸之相搏,嬰兒之相擊,強者傷,弱者廢,而天下之亂何從而已乎。
應詔集 孫武論下
夫武,戰國之將也,知為吳慮而已矣。是故以將用之則可,以君用之則不可。今其書十三篇,小至部曲營壘芻糧器械之間,而大不過於攻城拔國用間之際,蓋亦盡於此矣。天子之兵,天下之勢,武未及也。
其書曰:「將能而君不御者勝。」為君而言者,有此而已。竊以為天子之兵,莫大於御將。天下之勢,莫大於使天下樂戰而不好戰。夫天下之患,不在於寇讎,亦不在於敵國,患在於將帥之不力,而以寇讎敵國之勢內邀其君。是故將帥多而敵國愈強,兵加,而寇賊愈堅。敵國愈強,而寇賊愈堅,則將帥之權愈重。將帥之權愈重,則爵賞不得不加。夫如此,則是盜賊為君之患,而將帥利之;敵國為君之讎,而將帥幸之。舉百倍之勢,而立毫芒之功,以藉其口,而邀利於其上,如此而天下不亡者,特有所待耳。
昔唐之亂,始於明皇。自肅宗復兩京,而不能乘勝并力盡取河北之盜。德宗收潞博,幾定魏地,而不能斬田悅於孤窮之中。至於憲宗,天下略平矣,而其餘孽之存者,終不能盡去。夫唐之所以屢興而終莫之振者,何也?將帥之臣,養寇以自封也。故曰:天子之兵,莫大於御將。御將之術,開之以其所利,而授之以其所忌。如良醫之用藥,鳥喙蝮蠍,皆得自效於前,而不敢肆其毒。何也?授之以其所畏也。憲宗將討劉闢,以為非高崇文則莫可用,而劉澭者,崇文之所忌也,故告之曰:「闢之不克,將澭實汝代。」是以崇文決戰,不旋踵擒劉闢,此天子御將之法也。
夫使天下樂戰而不好戰者,何也?天下不樂戰,則不可與從事於危;好戰,則不可與從事於安。昔秦人之法,使吏士自為戰,戰勝而利歸於民,所得於敵者,即以有之。使民之所以養生送死者,非殺敵無由取也。故其民以好戰并天下,而亦以亡。夫始皇雖已墜名城,殺豪傑,銷鋒鏑,而民之好戰之心,囂然其未已也,是故不可與休息而至於亡。若夫王者之兵,要在於使之知愛其上而讎其敵,使之知其上之所以驅之於戰者,凡皆以為我也。是以樂其戰而甘其死。至於其戰也,務勝敵而不務得財。其賞也,發公室而行之於廟,使其利不在於殺人。是故其民不志於好戰。夫然後可以作之於安居之中,而休之於爭奪之際。可與安,可與危,而不可與亂。此天下之勢也。
應詔集 子思論
昔者夫子之文章,非有意於為文,是以未嘗立論也。所可得而言者,惟其歸於至當,斯以為聖人而已矣。夫子之道,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議。此其不爭為區區之論,以開是非之端,是以獨得不廢,以與天下後世為仁義禮樂之主。夫子既沒,諸子之欲為書以傳於後世者,其意皆存乎為文,汲汲乎惟恐其汩沒而莫吾知也,是故皆喜立論。論立而爭起。自孟子之後,至於荀卿、揚雄,皆務為相攻之說,其餘不足數者紛紜於天下。
嗟夫!夫子之道,不幸而有老聃、莊周、楊朱、墨翟、田駢、慎到、申不害、韓非之徒,各持其私說,以攻乎其外,天下方將惑之,而未知其所適從。奈何其弟子門人,又內自相攻而不決。千載之後,學者愈眾,而夫子之道益晦而不明者,由此之故歟。
昔三子之爭,起於孟子。孟子曰:「人之性善。」是以荀子曰:「人之性惡。」而楊子又曰:「人之性,善惡混。」孟子既已據其善,是故荀子不得不出於惡。人之性有善惡而已,二子既已據之,是以楊子亦不得不出於善惡混也。為論不求其精,而務以為異於人,則紛紛之說,未可以知其所止。
且夫夫子未嘗言性也,蓋亦嘗言之矣,而未有必然之論也。孟子之所謂性善者,皆出於其師子思之書。子思之書,皆聖人之微言篤論,孟子得之而不善用之,能言其道而不知其所以為言之名。舉天下之大,而必之以性善之論,昭昭乎自以為的於天下,使天下之過者,莫不欲援弓而射之。故夫二子之為異論者,皆孟子之過也。
若夫子思之論則不然,曰:「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聖人之道,造端乎夫婦之所能行,是以天下無不可學。而極乎聖人之所不能知,是以學者不知其所窮。夫如是,則惻隱足以為仁,而仁不止於惻隱。羞惡足以為義,而義不止於羞惡。此不亦孟子之所以為性善之論歟。子思論聖人之道出於天下之所能行,而孟子論天下之人皆可以行聖人之道。此無以異者。而子思取必於聖人之道,孟子取必於天下之人。故夫後世之異議皆出於孟子。而子思之論,天下同是而莫或非焉。然後知子思之善為論也。
應詔集 孟軻論
昔者仲尼自衛反魯,網羅三代之舊聞,蓋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終年不能究其說。夫子謂子貢曰:「賜,爾以吾為多學而識之者歟?非也,予一以貫之。」天下苦其難而莫之能用也,不知夫子之有以貫之也。是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法度禮樂刑政,與當世之賢人君子百氏之書,百工之技藝,九州之內,四海之外,九夷八蠻之事,荒忽誕謾而不可考者,雜然皆列乎胸中,而有卓然不可亂者,此固有以一之也。是以博學而不亂,深思而不惑,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於此?
蓋嘗求之於六經,至於詩與春秋之際,而後知聖人之道,始終本末,各有條理。夫王化之本,始於天下之易行。天下固知有父子也,父子不相賊,而足以為孝矣。天下固知有兄弟也,兄弟不相奪,而足以為悌矣。孝悌足而王道備,此固非有深遠而難見,勤苦而難行者也。故詩之為教也,使人歌舞佚樂,無所不至,要在於不失正焉而已矣。雖然,聖人固有所甚畏也。一失容者,禮之所由廢也。一失言者,義之所由亡也。君臣之相攘,上下之相殘,天下大亂,未嘗不始於此道。是故春秋力爭於毫釐之間,而深明乎疑似之際,截然其有所必不可為也。不觀於詩,無以見王道之易。不觀於春秋,無以知王政之難。
自孔子沒,諸子各以所聞著書,而皆不得其源流,故其言無有統要,若孟子,可謂深於詩而長於春秋者矣。其道始於至粗,而極於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釐有所必計。至寬而不可犯,至密而不可察者,此其中必有所守,而後世或未之見也。
且孟子嘗有言矣:「人能充其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其無欲為穿窬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窬之類也。」唯其不為穿窬也,而義至於不可勝用。唯其未可以言而言、可以言而不言也,而其罪遂至於穿窬。故曰:其道始於至粗,而極於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釐有所必計。嗚呼,此其所以為孟子歟!後之觀孟子者,無觀之他,亦觀諸此而已矣。
應詔集 樂毅論
自知其可以王而王者,三王也。自知其不可以王而霸者,五霸也。或者之論曰:「圖王不成,其弊猶可以霸。」嗚呼!使齊桓、晉文而行湯、武之事,將求亡之不暇,雖欲霸,可得乎?
夫王道者,不可以小用也。大用則王,小用則亡。昔者徐偃王、宋襄公嘗行仁義矣,然終以亡其身、喪其國者,何哉?其所施者,未足以充其所求也。故夫有可以得天下之道,而無取天下之心,乃可與言王矣。范蠡、留侯,雖非湯、武之佐,然亦可謂剛毅果敢,卓然不惑,而能有所必為者也。觀吳王困於姑蘇之上,而求哀請命於勾踐,勾踐欲赦之,彼范蠡者獨以為不可,援桴進兵,卒刎其頸。項籍之解而東,高帝亦欲罷兵歸國,留侯諫曰:「此天亡也,急擊勿失。」此二人者,以為區區之仁義,不足以易吾之大計也。
嗟夫!樂毅戰國之雄,未知大道,而竊嘗聞之,則足以亡其身而已矣。論者以為燕惠王不肖,用反間,以騎劫代將,卒走樂生。此其所以無成者,出於不幸,而非用兵之罪。然當時使昭王尚在,反間不得行,樂毅終亦必敗。何者?燕之并齊,非秦、楚、三晉之利。今以百萬之師,攻兩城之殘寇,而數歲不決,師老於外,此必有乘其虛者矣。諸侯乘之於內,齊擊之於外。當此時,雖太公、穰苴不能無敗。然樂毅以百倍之眾,數歲而不能下兩城者,非其智力不足,蓋欲以仁義服齊之民,故不忍急攻而至於此也。夫以齊人苦湣王之強暴,樂毅茍退而休兵,治其政令,寬其賦役,反其田里,安其老幼,使齊人無復鬥志,則田單者,獨誰與戰哉!奈何以百萬之師,相持而不決,此固所以使齊人得徐而為之謀也。
當戰國時,兵強相吞者,豈獨在我?以燕、齊之眾,壓其城而急攻之,可滅此而後食,其誰曰不可?嗚呼!欲王則王,不王則審所處,無使兩失焉,而為天下笑也。
應詔集 荀卿論
嘗讀孔子世家,觀其言語文章,循循莫不有規矩,不敢放言高論,言必稱先王,然後知聖人憂天下之深也。茫乎不知其畔岸,而非遠也;浩乎不知其津涯,而非深也。其所言者,匹夫匹婦之所共知;而所行者,聖人有所不能盡也。嗚呼!是亦足矣。使後世有能盡吾說者,雖為聖人無難,而不能者,不失為寡過而已矣。
子路之勇,子貢之辯,冉有之智,此三者,皆天下之所謂難能而可貴者也。然三子者,每不為夫子之所悅。顏淵默然不見其所能,若無以異於眾人者,而夫子亟稱之。且夫學聖人者,豈必其言之云爾哉?亦觀其意之所嚮而已。夫子以為後世必有不能行其說者矣,必有竊其說而為不義者矣。是故其言平易正直,而不敢為非常可喜之論,要在於不可易也。
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滅其書,大變古先聖王之法,於其師之道,不啻若寇讎。及今觀荀卿之書,然後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於荀卿,而不足怪也。
荀卿者,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者也。其言愚人之所驚,小人之所喜也。子思、孟軻,世之所謂賢人君子也。荀卿獨曰:「亂天下者,子思、孟軻也。」天下之人,如此其眾也;仁人義士,如此其多也。荀卿獨曰:「人性惡。桀、紂,性也。堯、舜,偽也。」由是觀之,意其為人必也剛愎不遜,而自許太過。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
今夫小人之為不善,猶必有所顧忌,是以夏、商之亡,桀、紂之殘暴,而先王之法度、禮樂、刑政,猶未至於絕滅而不可考者,是桀、紂猶有所存而不敢盡廢也。彼李斯者,獨能奮而不顧,焚燒夫子之六經,烹滅三代之諸侯,破壞周公之井田,此亦必有所恃者矣。彼見其師歷詆天下之賢人,自是其愚,以為古先聖王皆無足法者。不知荀卿特以快一時之論,而荀卿亦不知其禍之至於此也。
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劫。荀卿明王道,述禮樂,而李斯以其學亂天下,其高談異論有以激之也。孔、孟之論,未嘗異也,而天下卒無有及者。茍天下果無有及者,則尚安以求異為哉!
應詔集 韓非論
聖人之所為惡夫異端,盡力而排之者,非異端之能亂天下,而天下之亂所由出也。昔周之衰,有老聃、莊周、列禦寇之徒,更為虛無澹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遊之說,紛紜顛倒,而卒歸於無有。由其道者,蕩然莫得其當,是以忘乎富貴之樂,而齊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於天下,高世遠舉之人,所以放心而無憂。雖非聖人之道,而其用意,固亦無惡於天下。自老聃之死百餘年,有商鞅、韓非著書,言治天下無若刑名之賢,及秦用之,終於勝、廣之亂,教化不足而法有餘,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後世之學者,知申、韓之罪,而不知老聃、莊周之使然。
何者?仁義之道,起於夫婦、父子、兄弟相愛之間;而禮法刑政之原,出於君臣上下相忌之際。相愛則有所不忍,相忌則有所不敢。夫不敢與不忍之心合,而後聖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莊周論君臣、父子之間,泛泛乎若萍浮於江湖而適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愛,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愛其父,則仁不足以懷,義不足以勸,禮樂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於無有。夫無有,豈誠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韓非求為其說而不得,得其所以輕天下而齊萬物之術,是以敢為殘忍而無疑。
今夫不忍殺人而不足以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則是殺人不足以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亂天下。如此,則舉天下唯吾之所為,刀鋸斧鉞,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嘗一日敢易其言。雖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視天下眇然若不足為者,此其所以輕殺人歟。
太史遷曰:「申子卑卑,施於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覈少恩,皆原於道德之意。」嘗讀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謀而相感者,莊、老之後,其禍為申、韓。由三代之衰至於今,凡所以亂聖人之道者,其弊固已多矣,而未知其所終,奈何其不為之所也。
應詔集 留侯論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夫子房受書於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其意不在書。
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事夷滅者,不可勝數。雖有賁、育,無所獲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勢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髮,葢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葢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倖於不死,此圯上老人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迎;莊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踐之困於會稽而歸,臣妾於吳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餘,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而命以僕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以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於詞色。由此觀之,猶有剛強不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其志氣。嗚呼!此其所以為子房歟。
應詔集 賈誼論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有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聖人,歷試於天下,苟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後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後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呂之雄雌,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閒,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
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後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弔屈原,紆鬱憤悶,趯然有遠舉之志。其後卒以自傷哭泣,至於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堅得王猛於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賈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慎其所發哉。
應詔集 鼂錯論
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坐觀其變而不為之所,則恐至於不可救。起而強為之,則天下狃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傑之士,為能出身為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強朞月之閒,而苟以求名者之所能也。
天下治平,無故而發大難之端;吾發之,吾能收之,然後能勉難於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責。則天下之禍,必集於我。
昔者鼂錯盡忠為漢,謀弱山東之諸侯,諸侯竝起,以誅錯為名。而天子不察,以錯為說。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而不知錯之有以取之也。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鑿龍門,決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葢亦有潰冒衝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當然,事至不懼,而徐為之所,是以得至於成功。夫以七國之強而驟削之,其為變豈足怪哉?錯不於此時捐其身,為天下當大難之衝,而制吳、楚之命,乃為自全之計,欲使天子自將,而己居守。且夫發七國之難者,誰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將之至危,與居守之至安;較易知也。己為難首,擇其安,而遺天子以至危,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惋而不平者也。當此之時,雖無袁盎,亦未免於禍。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將。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難之矣,而重違其議。是以袁盎之說,得行於其間。使吳、楚反,錯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礪,東向而待之,使不至於累其君,則天子將恃之以為無恐,雖有百袁盎,可得而間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全之計。使錯自將而擊吳、楚,未必無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悅,姦臣得以乘其隙。錯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禍歟。
應詔集 霍光論
古之人,惟漢武帝號知人。蓋其平生所用文武將帥、郡國邊鄙之臣,左右侍從、陰陽律歷博學之士,以至錢穀小吏、治刑獄、使絕域者,莫不獲盡其才而各當其處。然猶有所試,其功效著見,天下之所共知而信者。至於霍光,先無尺寸之功,而才氣術數,又非有以大過於群臣。而武帝擢之於稠人之中,付以天下後世之事。而霍光又能忘身,一心以輔幼主。處於廢立之際,其舉措甚閑而不亂。此其故何也?
夫欲有所立於天下,擊搏進取以求非常之功者,則必有卓然可見之才,而後可以有望於其成。至於捍社稷、託幼子,此其難者,不在乎才而在乎節,不在乎節而在乎氣。天下固有能辦其事者矣,然才高而位重,則有僥倖之心,以一時之功,而易萬世之患,故曰不在乎才而在乎節。古之人有失之者,司馬仲達是也。天下亦有忠義之士,可託以死生之間,而不忍負者矣。然狷介廉潔,不為不義,則輕死而無謀,能殺其身,而不能全其國,故曰不在乎節而在乎氣。古之人有失之者,晉荀息是也。夫霍光者,才不足而氣節有餘,此武帝之所為取也。
書曰:「如有一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孫黎民。」嗟夫,此霍光之謂歟!使霍光而有他技,則其心安能休休焉容天下之才,而樂天下之彥聖,不忌不克,若自己出哉。
才者,爭之端也。夫惟聖人在上,驅天下之人各走其職,而爭用其所長。茍以人臣之勢,而居於廊廟之上,以捍衛幼沖之君,而以其區區之才,與天下爭能,則姦臣小人有以乘其隙而奪其權矣。霍光以匹夫之微而操生殺之柄,威蓋人主,而貴震於天下。其所以歷事三主而終其身,天下莫與爭者,以其無他技,而武帝亦以此取之歟。
應詔集 揚雄論
昔之為性論者多矣,而不能定於一。始孟子以為善,而荀子以為惡,楊子以為善惡混。而韓愈者又取夫三子之說,而折之以孔子之論,離性以為三品,曰:「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與下愚不移。」以為三子者,皆出乎其中,而遺其上下。而天下之所是者,於愈之說為多焉。
嗟夫,是未知乎所謂性者,而以夫才者言之。夫性與才相近而不同,其別不啻若黑白之異也。聖人之所與小人共之,而皆不能逃焉,是真所謂性也。而其才固將有所不同。今夫木,得土而後生,雨露風氣之所養,暢然而遂茂者,是木之所同也,性也。而至於堅者為轂,柔者為輪,大者為楹,小者為桷。桷之不可以為楹,輪之不可以為轂,是豈其性之罪耶?天下之言性者,皆雜乎才而言之,是以紛紛而不能一也。
孔子所謂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與下愚不移者,是論其才也。而至於言性,則未嘗斷其善惡,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而已。韓愈之說,則又有甚者,離性以為情,而合才以為性。是故其論終莫能通。彼以為性者,果泊然而無為耶?則不當復有善惡之說。茍性而有善惡也,則夫所謂情者,乃吾所謂性也。人生而莫不有饑寒之患,牝牡之欲,今告乎人曰:饑而食,渴而飲,男女之欲,不出於人之性也,可乎?是天下知其不可也。聖人無是,無由以為聖;而小人無是,無由以為惡。聖人以其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御之,而之乎善;小人以是七者御之,而之乎惡。由此觀之,則夫善惡者,性之所能之,而非性之所能有也。且夫言性者,安以其善惡為哉。雖然,揚雄之論,則固已近之。曰:「人之性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此其所以為異者,唯其不知性之不能以有夫善惡,而以為善惡之皆出乎性也而已。
夫太古之初,本非有善惡之論,唯天下之所同安者,聖人指以為善,而一人之所獨樂者,則名以為惡。天下之人,固將即其所樂而行之,孰知夫聖人唯其一人之獨樂,不能勝天下之所同安,是以有善惡之辨。而諸子之意,將以善惡為聖人之私說,不已疏乎!而韓愈又欲以書傳之所聞昔人之事跡,而折夫三子之論,區區乎以后稷之岐嶷,文王之不勤,瞽、鯀、管、蔡之跡而明之。聖人之論性也,將以盡萬物之天理,與眾人之所共知者,以折天下之疑。而韓愈欲以一人之才,定天下之性,且其言曰:「今之言性者,皆雜乎佛老。」愈之說,以為性之無與乎情,而喜怒哀樂皆非性者,是愈流入於佛老而不自知也。
應詔集 諸葛亮論
取之以仁義,守之以仁義者,周也。取之以詐力,守之以詐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漢也。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
曹操因衰乘危,得逞其姦,孔明恥之,欲信大義於天下。當此時,曹公威震四海,東據許、兗,南收荊、豫,孔明之所恃以勝之者,獨以其區區之忠信,有以激天下之心耳。夫天下廉隅節概慷慨死義之士,固非心服曹氏也,特以威劫而強臣之,聞孔明之風,宜其千里之外有響應者,如此則雖無措足之地,而天下固為之用矣。且夫殺一不義而得天下,有所不為,而後天下忠臣義士樂為之死。劉表之喪,先主在荊州,孔明欲襲殺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後劉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數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奪之國。此其與曹操異者幾希矣。曹、劉之不敵,天下之所共知也。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操之廣,言戰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勝之者,區區之忠信也。孔明遷劉璋,既已失天下義士之望,乃始治兵振旅,為仁義之師,東向長驅,而欲天下響應,蓋亦難矣。
曹操既死,子丕代立,當此之時,可以計破也。何者?操之臨終,召丕而屬之植,未嘗不以譚、尚為戒也。而丕與植,終於相殘如此。此其父子兄弟且為寇讎,而況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此有可間之勢,不過捐數十萬金,使其大臣骨肉內自相殘,然後舉兵而伐之,此高祖所以滅項籍也。孔明既不能全其信義,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奮其智謀,以絕曹氏之手足,宜其屢戰而屢却哉。
故夫敵有可間之勢而不間者,湯、武行之為大義,非湯、武而行之為失機。此仁人君子之大患也。呂溫以為孔明承桓、靈之後,不可強民以思漢,欲其播告天下之民,且曰「曹氏利汝吾事之,害汝吾誅之。」不知蜀之與魏,果有以大過之乎。茍無以大過之,而又決不能事魏,則天下安肯以空言竦動哉?嗚呼!此書生之論,可言而不可用也。
應詔集 韓愈論
聖人之道,有趨其名而好之者,有安其實而樂之者。珠璣犀象,天下莫不好。奔走悉力,爭鬥奪取,其好之不可謂不至也。然不知其所以好之之實。至於粟米蔬肉桑麻布帛,天下之人內之於口,而知其所以為美,被之於身,而知其所以為安,此非有所役乎其名也。
韓愈之於聖人之道,蓋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樂其實。何者?其為論甚高,其待孔子、孟軻甚尊,而拒楊、墨、佛、老甚嚴。此其用力,亦不可謂不至也。然其論至於理而不精,支離蕩佚,往往自叛其說而不知。
昔者宰我、子貢、有若更稱其師,以為生民以來未有如夫子之盛,雖堯舜之賢,亦所不及。其尊道好學,亦已至矣。然而君子不以為貴,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之汙而已矣。若夫顏淵豈亦云爾哉!蓋亦曰「夫子循循焉,善誘人」。由此觀之,聖人之道,果不在於張而大之也。韓愈者,知好其名,而未能樂其實者也。
愈之原人曰:「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山川草木之主也。人者,夷狄禽獸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為主之道矣。是故聖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夫聖人之所為異乎墨者,以其有別焉耳。今愈之言曰「一視而同仁」,則是以待人之道待夷狄,待夷狄之道待禽獸也,而可乎?教之使有能,化之使有知,是待人之仁也。不薄其禮而致其情,不責其去而厚其來,是待夷狄之仁也。殺之以時,而用之有節,是待禽獸之仁也。若之何其一之。儒墨之相戾,不啻若胡越。而其疑似之間,相去不能以髮。宜乎愈之以為一也。孔子曰:「泛愛眾而親仁。」仁者之為親,則是孔子不兼愛也。祭神如神在,神不可知,而祭者之心以為如其存焉,則是孔子不明鬼也。
儒者之患,患在於論性,以為喜怒哀樂皆出於情,而非性之所有。夫有喜有怒,而後有仁義;有哀有樂,而後有禮樂。以為仁義禮樂皆出於情而非性,則是相率而叛聖人之教也。老子曰:「能嬰兒乎?」喜怒哀樂,茍不出乎性而出乎情,則是相率而為老子之「嬰兒」也。
儒者或曰老、易,夫易,豈老子之徒歟?而儒者至有以老子說易,則是離性以為情者,其弊固至此也。嗟夫,君子之為學,知其人之所長而不知其蔽,豈可謂善學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