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嫦娥雖兩經曆劫,終成仙體。而對於後羿之事,兀自心含愧怍。今聽洞賓問及後羿,先當他有心玩笑,稍含慍意,繼見洞賓惶恐情狀,隨也諒解過來,知他並非故意翻自己的陳賬,因也大大方方地答道:“關於此人,星君原欲將他移至別球,奈這人和娑婆樹已經連成一體,仿佛此樹專為此人而設,此人又不能離開此樹。欲要解去別處,須得連同那樹一起遷種過去,這事太過麻煩,隻好暫緩商量,所以後羿至今仍在原處。可是星君既有此念,遲早終要實行罷了。”洞賓心下方覺釋然,又問:“月老既在仙姬那邊,可能前往灌口,向二郎解釋這事麽?”嫦娥道:“現在就為這事,張果大仙托我和月老交涉,務要請他到灌口一趟,這倒是月老義不容辭的。我此刻回去,就得首先辦妥這事,順便也托月老帶個信給二郎,把哮天犬之事告訴他聽,一則替你解了一個圍,二則也是月老勸二郎出來任事的一種措詞。隻因他這一走,就連他身邊的哮天犬,都會偷下凡塵,何況還有別人別事,因他一去而受影響的,更不知有多少。他也不能因一時個人的私憤,不把許多公事都拋棄不管,甚至還要害及無辜的好人,如王員外一家,即是其例。二郎為人,最肯負責,最不肯害人,有這一說,管教他馬上要銷假視事。同時你這重圍也解了,豈非一舉兩得之事麽?”洞賓大喜,下拜道:“若非仙姬如此關切,我弟子真如困在重圍,一籌莫展。但不知何日可到廬山,傳授劍法,卻不枉害何大仙姑等得性急麽?”嫦娥一麵還禮,一麵笑答道:“這是大眾的公事,據張大仙說,道友來曆大是不凡,不但我輩比不上,就是大羅天仙,也沒幾個夠得上的。道友理雖還在訪道,但所至之處,都有仙人照應保護,張大仙也不過盡他個人的心罷了,而且多半還是為元真夫人之事。因為何仙姑失言,激走二郎神這天,他也是廟中的上客。現在大家都在暗庇夫人,他當然也要出些力氣,方見得同道的義氣呢。”嫦娥說畢,嫣然一笑,道聲再見。一霎時彩雲複現麵前,嫦娥跨上一步,冉冉上升,俄頃之間,高達天半,還在揮手示意咧。
洞賓送過嫦娥,這才定心定意地住在王家。不覺又過了三天,看看犬精不來,二郎神又不見到,又無從打聽消息,倒又弄得莫名其妙起來。這天晚上,用完功課,正想上床安歇,忽聞槅子窗颯然作響,心中一動,向窗外一望,隻見一個和尚頭顱,隔著一層薄紙,在窗外探頭探腦的張看。這要在凡人,就再也瞧不清楚,至多望得見黑魆魆的一件東西,已算十分眼力了。洞賓的眼光卻與眾不同,既能察見極細之物,又能望到極遠的路。所以隔著紙張,離著十多步遠,還能覷的清楚。但他生性忠厚,絕不料人為惡,也不防人作歹。看了一眼,知道沒甚事情,自顧息燭睡他的覺。誰知隔不多時,窗子又響起來。這一次卻不對了,颯然一聲之後,繼之以刮剌剌一陣子響,洞賓大疑道:“莫非這犬奴又幻化僧人,前來尋事麽?”心雖如此想著,卻還不起來。隔著帳子望去,隻見一個壯健和尚,伸著一手,把很堅厚的牆垣,如撮土抓灰般,扒了一個大洞,和尚便從洞中爬了進來。洞賓這才瞧得清清楚楚,便是那天同來收妖的知圓和尚。想他如此鬼祟,倒也不能不疑他有甚歹意。隻得跨下床來,點起油燈,大大方方的和知圓和尚相見。知圓一見洞賓,卻不說什麽,先打量他身上的這件道袍,然後問道:“呂道兄,貧僧冒昧問一句話,道兄所穿道袍,可就是那天這一件麽?”洞賓笑道:“我弟子貧到如此,那裏還有第二件道袍?”知圓又打量了一回,又持個燈火,在他身上照了一遍,方欣然道:“是的是的,才在暗處,瞧不甚清,以為和那天所穿顏色不同,如今仔細一瞧,卻看明白了,是一樣顏色。如今要和道兄商量一些小事,不知可肯答應麽?”
洞賓這時,也已料著了七八分意思,便道:“隻要與我無損,與和尚有利的,無有不遵命。”知圓笑道:“不能說於你無損,但損失也不能算大。再說得爽快些,就是要你損失,你也不能不允就是了。我老實對你說罷,自從那天和你分別之後,我心中那一時那一刻兒,放得下……”才說得半句,洞賓忙道:“承情關切,感激之至。”知圓先是一呆,後來把他話兒一想,不覺呸了一聲道:“慢來慢來,我和你萍水之交,那見得如此關切於你?我是懸念你的道袍呀。”洞賓這才認清來意,也笑了笑道:“這也算得關切之一種,因為道袍是小弟身上之物。和尚懸念我的道袍,也是我應當感激的呀。”知圓笑道:“你太客氣,我僧家隻講實在,不談虛文。爽爽快快告訴你,我從那天起,想到你這道袍,雖然現時穿在你的身上,可深合於我的用途。因此我就接連恭候了你幾天,打算等你上床安眠,我就替你收了回去,代你保管起來,豈不便利?那知你們當道士的,可說句對不住的話,真小氣,真不夠交情。區區一件道袍,能值幾何?一天到晚,就似連皮帶肉一般,早晨爬起床,直到晚上睡覺、做夢、大小便,總沒教他離開一刻時。你看我們當和尚的,誰不曉得是靠菩薩吃飯,也沒見到一天到晚,躲在菩薩身邊,舍不得離開。偏你們這批窮道人,看得一件道袍,比我們和尚見菩薩還來得緊要,倒難為我一連候了六七天。有時躲在屋脊上,有時挨在牆腳邊,有一天竟在你帳頂上望了大半夜。你要不信麽,我還找幾件憑據你瞧。當我挨在牆邊這一天,不是王員外派人送果子給你,你吃了一個杏子,把餘下的分贈下人們,這事可有?當我坐在你帳頂這天,你在天井內,和一個女人講的許多見神見鬼的話,什麽二郎神咧,鐵拐李咧,還有什麽夫人,什麽土地,講得好不起勁兒。呂道兄,請你告訴我,這女子是誰,怎麽不見他從門外進來,也不見你邀他進來坐地,後來是怎麽出去的?怎我一點也看不到?難道也像我小僧這般,有些飛簷走壁的技能麽?再不然,許是你修道修出魔來,弄出什麽妖怪鬼魅來捉弄你麽?呂道友,我倒替你著著實實的擔心咧。”
洞賓聽他這番不倫不類尖酸刻薄的說話,真覺好笑又好氣,便笑答道:“這倒真個大費你的盛情了。我倒很想把這女子的姓氏來曆說給你聽,無奈你做了和尚,看得自己衣食父母的菩薩,還不曉得敬禮,甚至看得菩薩不及我們道士一件道袍。那麽對於毫無關係的神仙,你還知道尊重麽?與其說了出來受你一場奚落,還不如不說為是。須知仙法廣大,斷斷不是怕你奚落,是恐增添你的口過,加深你的罪孽,我貧道心中萬萬不能過得去。所以要說還忍,隻好對你不住,恕不奉告了。”知圓見說,卻也不氣,仍是笑容滿麵地說道:“這些全是空話,談也無用,還是對你說句老實話罷,以後我才曉得你這小氣派頭,無論如何,休想脫下這件道袍。也許你身無長物,隻有這一領道袍,所以沒法子脫下來,或者竟連內衣都沒有一件,因此脫不下來,這都難說。總而言之,你這道袍,是一定不肯剝下的了。”
洞賓大笑道:“說也惶恐,上人所言貧道窮態,如描如畫,又如親眼目睹一般,好在君子固窮,窮也何害?隻要眼光遠些,氣量大些,不要眼熱人家的財物,不要偷盜人家的東西,那便窮得連道袍都沒有,也不要緊。若像有種無恥之輩,眼中見不得一些稀罕物件,一人他的眼睛,千方百計圖謀到手,甚至為賊為盜,也不為惜。這等人即使富可敵國,橫豎品行掃地,連人類的資格都挨不進去,這等富厚有何用處?”知圓也笑道:“你倒也會罵人,須知人到我們這樣的程度,真是獎罵賞罰,一無效用,最是考究個實在利益。任你怎說怎好,我還我行我素。當時我回到寺中,想了許多時候,才給我得了一個很好的主意。這主意還須分兩層作法,第一步,是軟功,就如現在你我相見情形,我再向你施下一禮,說一聲,呂道友,對不住,可肯將尊袍見賜?貧僧備有白銀百兩,足夠製得同樣道袍十多二十件,比算起來,於道友似亦無甚大損。道友如一口允許了,我倆還可作個方外至交,彼此稱兄道弟,永久不斷的好交道,這是何等的不美?”洞賓點頭笑道:“那第二層辦法呢?”知圓一聲不響,挺出大圓烏珠,在室中瞧了一回,忽然瞧見牆下有孩子玩耍的紙球,大小共是四個。知圓拾在手中,排成一串兒,張口一吹,一個個吹向牆壁,打穿一個壁洞,四球都從孔中穿出。洞賓大驚,自思這等真是真實功夫,絕非虛假邪巧的妖法可比。我的道袍,雖說可禦刀兵水火,但不知這等功夫,可能抵擋得住。正想咧,知圓忽地回轉臉來,向他猙猙獰獰地一笑,跟手兒一聲咳,吐出一口痰來。痰著地板,板上頓穿一洞,這痰便沿著洞邊,慢慢地黏黏連連價流將下去。
洞賓雖在師父身邊受過幾年仙道,懂得許多玄理,卻從來不曾目見這等武術功夫,心中越發驚駭,麵上卻不肯示弱。不等知圓啟口,先從從容容地笑道:“想不到上人還有這等本領,大概還是三五歲小孩時候學就的玩藝兒麽。倒可惜了你,不該身入佛門,枉負你一番好身手。須知佛法無邊,憑你多大本領,怎經得佛法一嘻笑,一彈指,怕不立成灰燼?假如你不入佛門,隻和平常人比長較短地玩一下子,哈哈,不是我貧道人當麵恭維你,總不能說天下無敵,可也不容易找得這麽七八十個出來咧。但這不幹貧道之事。剛才承你賜示兩種玩意,大概就是上人說的硬做之一斑,大概說貧道要是不識好歹,不中抬舉,一定敝帚自珍,不將道袍奉獻,那麽上人就可以施之牆壁地板,施之於貧道血肉之軀,可是麽?論理,貧道出家之始,一點本領都沒有,而上人的真實功夫,厲害得如此地步,雙雙相比,隻當以卵敵石。貧道明知無幸,而且抗爭的結果,少不得仍要奉獻道袍,那何必多此一舉?還不如老老實實,在在行行,遵照你軟做辦法,趕緊脫下道袍,雙手奉贈,還可領你百兩白銀的酬報,比較值得多了。但恨貧道此袍,並非人工所成,也非本人所有,乃家師雲房先生所賜,以禦刀兵水火之用。所以出門至今,未敢一刻脫離。正因他有這許多好處,大抵上人所以愛他,也就在這些上頭。而貧道所以不敢輕易奉送,也就是這個原因。
“但上人專誠為此而來,辛苦多日,至不惜身為盜賊,拚此區區一袍,也很做得此袍唯一知己。貧道雖為此袍主人,卻還不知他的效用究有多大。據家師言,能禦刀兵水火,但不知刀兵水火之外,可能抵擋上人手中的紙球和口中的痰沫?所以貧道惶恐萬分,自愧還不能算得他的知己。如今貧道卻想得一個彼此和平解決的辦法,也不必規定紙球痰沫,但請上人施展生平全才,將此袍盡力毀損,如一經尊技,馬上碎裂,那麽此一襲破袍,貧道得之無用,上人如此體麵,自然更用他不著了,這問題便解決了。反轉來說,若是上人這樣本領,這般勇武,竟不能損壞道袍,可見貧道不必有上人這般才技,隻賴區區一袍,已可製勝上人。上人縱有千萬隻手,以擲萬千紙球,有千百張口,能吐無數痰沫,徒然為此袍所笑,上人又如何能夠將他披在身上呢?這樣問題又可解決了。上人你瞧這等辦法,還公允妥當麽?”
知圓聽了,更不答話,袖出寶劍,直刺洞賓。洞賓身無利器,隻把道袍作護身的鎧甲,躲閃避拒。誰想知圓又恐傷及道袍,隻揀袍子遮不到的地方刺去。虧得洞賓乖巧靈便,可避則避,不可避時,總用道袍來遮。往來刺擊了幾回,忽聽碰的一聲,知圓劍鋒誤觸袍袖,火光迸發,劍鋒立折。知圓不覺大驚,卻又越愛這道袍了,咬牙恨道:“我如今先刺瞎了你的兩眼,看你還有方法躲避麽?”且言且從袋中挖出一把匕首來,向洞賓兩眼刺去。洞賓心中也最怕這一著兒,瞥見一道亮光,向眼睛奔來,慌忙要避,已是來不及了,由不得“啊呀”一聲,往後便倒。知圓大喜,正要上前來剝他道袍,洞賓卻也矯健,等他來近,忽地一躍而起,繞過一張方桌的後麵,從此可以逃出門外。洞賓心生一計,把方桌一推,推了下去,攔住知圓走路,方得脫身逃出門來。知圓大怒,一腳踢開方桌,用力過猛,把方桌踢得粉碎,桌腳桌角飛至各處,又打倒了一道粉牆,隨後知圓也追了出來。
一陣大鬧,早把王家全體人等一齊驚起,燈籠火把,照耀而出。王員外見一僧一道,如此悶鬥,隻叫不迭那連珠箭的苦,滿口子高叫:“兩位師父有話好說,為的什麽事情,說來大家商量,沒有說不明白的,千乞不要動手。”二人打得熱鬧,那裏聽得入耳。此時洞賓全賴道袍遮掩,連逃走的路子都沒有了,幸而知圓匕首又傷在道袍的袖口,隻能赤手空拳,揀他頭臉足部攻襲。有時誤中道袍,宛如碰在極堅厚的鋼鐵上麵。雖然練過功夫的人,禁得起痛苦,究竟身子是血肉所成,怎能和鋼鐵相抗?一連幾下,倒也很吃了些小虧。這麵洞賓卻計窮力竭,再難支持的了。正在性命交關的當兒,猛可的空中一陣子狗吠,王員外夫婦嚇得蹲下地去,隻叫天爺爺救命,狗精又來報仇來也。洞賓和知圓卻明明聽得有人在那裏叱道:“孽畜,闖了大禍,還敢叫吵!”
二人聽得清楚,不由都抬頭一望。一霎眼間一位金甲神人,帶著一犬自天而下。神人見洞賓戰不過知圓,忽地伸起一足,把洞賓踢起半空,瞬息不見。再一伸手將知圓扯住,交給那隻跟來的狗,吩咐道:“帶他去報國寺,交他師傅,我隨後就來也。”那犬狂喊一聲,咬住知圓腿子。知圓認識就是那天行逐的哮天犬,便知金甲尊神,必是犬主人二郎神。心中一慌,全身武功,不知嚇到那兒去了,被那犬連咬幾口,血流如注,痛苦難言,大叫饒命。二郎叱道:“不必咬他,這等做賊的人,血肉都不幹淨,不怕汙你狗嘴?”那哮天犬便又喊了一聲,猛地把知圓掮起,縱入半空,直奔報國寺去。不知二郎對於王員外有何吩咐,知圓洞賓二人性命如何,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