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何仙姑自從別過李鐵拐,單身獨居在衡山石室中,整整修煉了一百多年。玄女聞他專心一誌,刻苦勤修,複親自降臨,授他大道。仙姑得此教訓,陡覺知識更晉,進步也越見迅速。玄女臨行時又傳他召神遣將之法,如有危險或急難之事,可傳他們前來護衛。誰知本山土地是一老年女神,因見仙姑容顏絕美,修持極勤,況又同為女子,愈加來得親熱。從此便常常至石室中訪問仙姑。大家談論些天曹地府的故事、金丹妙道的至理。每逢土地有不解之處,仙姑必擇可以傳授者指示一些,把個土地太太弄得心悅誠服、五體投地。仙姑因是女身,雖在深山之中,不收一個徒弟,前時很有附近山洞中男女妖精常來騷擾,都被仙姑用法驅逐。其中也有服他道行,願供驅遣者,仙姑概以善言慰遣。自結識了土地太太,他卻有兩名鬼卒伺應公私事務,每逢仙姑有事,土地必著兩鬼代為奔走。仙姑倒也甚感他的厚意。
這天,仙姑正值晚課完了,出洞玩月。獨立山峰一塊大石上,昂頭四顧,意豁神清。驀聽得山後一陣風響,霎時天昏地暗,月色無光。仙姑大驚道:“這風好似猛虎,難道是外麵新來的?要不然,何以一向不曾聽得,也且不聞土地談起呢?”於是拔出佩劍,向山前後觀望了一回,卻不見一些動靜。仙姑心中十分疑訝。他是心細的人,既有所疑,那肯丟手;況且存心救人,深恐猛獸襲害山下居民,自己枉自修仙求道,安能見危不救。於是一步步走下山崗,欲究聲所從來。一路尋覓過去,不道行未半裏,又聽得嗚嗚之聲發於身後。仙姑不覺又停步細聽,那怪聲卻又聽不見了。隻聽後麵有人說道:“大姑在此作什麽,可為那孽畜的事情麽?”仙姑猛然一驚,回頭一瞧,不是他的好友土地婆婆還有哪個?
仙姑忙笑著說:“好土地,你管的什麽職司,山中有此怪物,也不想個法子快快剪除了去,留他在此害人麽?”土地笑道:“原來大姑還不曉得這件事情。你可知道這是什麽獸類,是否和平常虎豹豺狼一樣的東西?小神雖有守土之責,原沒除妖之才,當然管不了他。就以大姑而論,雖然學得三分仙法,存著十分宏願,但想剪除這怪獸時,卻也還差個三五百年的氣候哩。”說罷又連連向仙姑行禮,笑說:“說著玩呢,千萬不要動怒。”仙姑倒笑起來道:“你這老婆子倒會放刁,什麽怪不怪的,大家都是世外之人,都存救世之心,誰有本領誰就盡力去幹;本領不濟大家商量著做,終不成坐觀孽畜害人,大家裝個沒事人兒就算了麽?什麽責任不責任,見怪不見怪,那全是笑話。現在卻丟過一邊,得了空大家說笑去罷。如今卻先請教土地,這孽畜究竟是什麽種類,怎有那般本領?照你所說,那不成為畜類,簡直成了個法力高強的妖精了,怎麽一向也不聽你說起呢?”土地見他這般熱心,不覺十分敬佩,忙攜了仙姑的手,一同走進山坳中土地廟內。鬼卒上來獻茶,坐地,仙姑又問這事。
土地太息道:“大姑哪裏曉得,此山周圍千餘裏,本來隻有些不大為害的野獸,如狐獾狼兔之類,連虎豹都很少看見,更不用說什麽妖精了。誰知近三天內來了一隻神牛,色青角亮,善能變化,發聲呼號,巨如虎嘯,山嶽為之震動,飛鳥聞而遠翔。自前天晚上到這山中,昨兒一天不見回山。今兒午後就有山下吳大戶家人前來廟中燒香求簽,說是吳大戶的娘子忽然被妖精迷住,並將吳大戶用妖風撲去,不知性命存亡等說話。我就派鬼卒速去調查,回來報告說,那晚大戶正和娘子侍妾等大開家宴,忽然一陣怪風,燈火盡滅,家人婦女嚇得走投無路,都向後宅逃遁。吳大戶究是男人,膽氣稍大,喝命家人趕緊再點燈來,收拾器具。不料家人點上燈火,忽然院中有同樣麵貌一般服色的兩個吳大戶正在那裏扭作一團。一個說這是妖人假冒,喊家人快來驅逐;一個也照樣說是妖人幻化自己聲容,希圖作祟,著家人趕緊攆打!可憐一家男女,一個個嚇得作聲不得,瞪目相看,誰也分辨不出哪一位是真東人,哪一個是妖精幻變的假東人。一真一假,鬥夠多時,大家都說辛苦得很,要進去休息休息。這一來可更糟了,大戶雖有許多姬人和一位娘子,誰願意陪這妖人睡覺?大家公議隻有不管真假,暫時一概不陪,庶可保其貞節。不道此言一出,又是一陣怪風,滿庭燈火又是完全吹息。黑暗中但聞妖人大呼:‘眾位娘子不用害怕,我不慣和女人同睡。今天卻去,讓尊夫和你們作樂開心,明天再來找他罷。’眾人聽了都開心到了不得,以為妖精是有道法的,自然不得貪色。他說回去,一定不得有假,家中留下的自然是真正的吳大戶了,於是等得風勢一定,再把燈火點上,果然隻剩下一個吳大戶垂頭喪氣,像個十分疲乏的樣子坐在室中。眾人問他可覺得怎麽難過?他隻搖搖頭,說辛苦辛苦,想睡覺去,旁的沒有其他話說。眾人見他神情有異,有幾人便非常懷疑,疑惑這大戶仍是假的,那真大戶不知被妖人攝去何處,現在生死難知的。但多數卻相信這人必是真大戶。神色雖變,這是實在辛苦之故。結果那懷疑者既不敢明言所疑,不疑的更不消說。大家扶他到娘子房中睡下。大戶的娘子本是忠厚之人,自然也無疑慮,服侍這大戶睡下。到了半夜時分,阿呀呀壞了,原來那大戶凶淫異常。這些事情小神當著大姑的麵,我不便說。隻曉得大戶許多妻妾竟有大半吃了這大戶的苦頭。想來大戶平日決不如此,因此給他們看出弊竇兒來。大家都道這大戶定是妖物。眾人吃了虧卻還不敢說,頂要緊的先要曉得那真大戶究竟被他弄甚邪術,攝到什麽地方,可有性命之憂?因此大家等他午睡之時,哭哭啼啼地開了一場會議。最後才著人前來廟中求神替他們作主,並要調查他們的主人的下落和妖物的來頭、驅除的方法。可憐小神屍位本山,平時隻知守法奉公,做些應做的事情,能幹的職事,幾曾學過伏怪降妖的本事來。受了他們的請求,當時又不好回報他們我不管這些事情,那豈不更害他們傷心。因此一麵敷衍著給了一張通用的簽經,一麵就派鬼卒在調查。鬼卒回來之時,經過山後一個千人坑,那是異鄉人棄屍之地,發現有一人如醉如癡昏昏迷迷地躺在樹下。那地方本多狐鬼,陰氣極重,平日很少人行的。我那鬼卒卻也靈敏,想道:‘這個地方怎能隨便休息,而且此人衣服又極考究,不像鄉間種作之輩。’當時就料定必是妖人攝去的真正吳大戶。於是找到一個野鬼打聽了一聲。據說‘此人去的時候,正是昨晚二次起那怪風之後,來此已有大半天了。看他像個活人,但不能說話,也不見他動作行走。要說是吾道中新進之輩,卻又陽氣未絕,在他身旁百步之內似有些熱氣。我們竟不能走近身去。想這人一定是有大身分大勢力的貴人。若是平常百姓,就是氣血剛強完全醒寤,也沒有這種盛氣。’照這等說話,可見這人必為吳大戶真身無疑。因為大戶為人頗稱好義,在這山前後一百多莊子內,都奉他為首領。凡是村中大事,別人不能解決的,隻要他說一句,無論何人不能不服。他的身分也儼然和一個小小國王相差不多,這也可稱得大大的貴人了。而且這許多村莊中全是務農工作的平民百姓,除了吳大戶誰又配得上貴人兩字呢。因此鬼卒既斷定他是吳大戶,小神我也深信不疑,說他是真正的吳大戶。剛想等到晚上示個夢兆給大戶妻妾們,忽然又接到本郡城隍爺的諭劄,說本山現有牛神從西方來,查係一位大仙坐騎,不久必有仙人前來收伏。此物六根未淨,野性不馴,既至凡間,必為民害。著我等一百多位土地齊齊留心,遇到神牛所至之地,即通知各該管地方人民,大家小心防衛,免受淩辱之患、生命之憂等語。我得了此諭,愈覺憂然。但還奇怪以城隍之靈,何以能知神牛作祟而不知神牛之主究竟何仙、居何洞府。難道他老人家也有所忌諱而不便言明麽?”
土地說到這裏,仙姑道:“大概城隍正直封神,也不過和尊神一樣有守土安民之責,無降妖伏怪之才。至於推算未來之事,明察變化之機,那是上界金仙的大道,平常神仙的確未必有此道行。況且天上神仙甚多,一時也實實不易察查。以我之見,像這城隍爺他能知道這些,已經很不容易了。至如你我,連眼前這些小事情還判斷不清咧。”土地又點頭說:“一點不錯,一點不錯。我本胸有定見,又奉到這道法旨,立即親自出廟,會同本山各土地、大眾公議一個通知人民的辦法。散會之後,方去吳大戶家示夢。從吳家出來,又特地到那千人坑,瞧那真吳大戶兀自昏迷不醒,獨倚樹根,像是熟睡的光景。我恐再有什麽野獸害他性命,特把帶去的一個鬼卒留在那裏,替他盡個保衛之責。好在他既一味昏沉,那饑寒兩字倒可不用耽心。等明天一早,吳家眾夢皆同,自然會去迎接他的。那時我的責任也算盡了,我的良心也可安了。”
仙姑聽了沉吟道:“鬼卒不怕猛獸,猛獸也見不到鬼卒,幽明異路,如何能夠保護這人呢?”土地笑道:“這層卻虧你想到,我當時也早見如此,所以派這鬼卒保護去。正因他身為鬼物,和千人坑中許多狐鬼、兔鬼、野鬼、冤鬼全屬同道。果有意外之事,他們就不能抵禦獸類,卻可聯合起來用他們的鬼計較、鬼法術,齊心協力,大家起來把獸類雙眼嚴密遮蔽,使他神誌不清,趕來跑去,仍舊趕不到大戶身邊,走不出鬼界的範圍。這就叫做鬼打牆者是也。”說時不覺大笑。何仙姑也聽得粲然解頤道:“原來鬼打牆之說是真有其事,卻不曉這牆又如何打法。今兒聽你一說,我才明白了。但聞鬼打牆者,必定是那被遮蔽之人陰重陽衰,本身奄奄一息,屍居餘氣用得這個法子。若遇強壯盛氣之人,不但沒有效力,要是碰到內行的人,用齒咬碎舌尖噴血一灑,血著鬼體,其燙如火,非常難受。甚至有因此而消滅其鬼體、散失其鬼魂者。這話可是真麽?”
土地道:“如何不真。你不聽鬼卒說那批野鬼還不敢近吳大戶之身,是因懼他盛氣麽。這是指人類而言。若獸類心靈血氣遠不及人,憑他如何強壯,都非鬼物所畏。再有我派去的鬼卒,他在我廟中服役多年,也似凡人供職衙門一般。他那知識手段比平常人要狠得幾分兒。有他在彼,調撥指揮,縱不能抵抗妖精,以守大戶肉身,卻是綽手有餘。這倒不必替人家擔憂的。我所疑惑的,城隍爺既說必有仙人前來收妖除怪,如何事隔兩天,還不見降臨?不說別的,現在吳大戶一家人就被這東西害得夠了。萬一今天沒仙人臨凡,明兒大戶回去家中,一條性命穩穩要送在妖物手中。這倒是我很擔心的事情。此時我也正想到你洞府中瞧瞧你,大家磋商一個辦法,不道你倒悄悄地走了來了。如今說不得,你既是立心要救人患難,可巧又是我範圍以內的事情,你更該出力幫忙一下,才見得你的慈心義氣哩。”仙姑笑道:“你雖說得神牛那麽厲害,以我想來,隻怕有些言過其實。趁吳大戶尚未回家,我便跟你同去瞧瞧,如可除得這東西,就順便收拾了他;萬一這廝真有本領,我們弄不過他,未嚐不可知難而退,不致遭他毒手。不知尊神以為如何?”土地欣然說:“應得奉陪。”仙姑因說:“救人如救火,越快越好,既然要去,立刻就走,不必再在這裏延捱時刻了。”
土地依言跟定仙姑一同駕起雲頭,霎時之間已至吳大戶家。土地指給他看說:“下麵黑霧層層,並且有些臊氣,這地方就是吳宅。那老牛正在這裏逞凶呢。”仙姑向下一望,果然有層極濃的黑氣罩住一處大宅,一陣陣的臊味兒觸入鼻子,幾乎發嘔。忙從身邊取出一個藥瓶,倒了些藥來和土地一同吸入鼻中,便不覺什麽氣味了。仙姑對土地說:“尊神在此觀望,我去探一陣來。”土地吩咐小心,仙姑應聲曉得,一躍而下,落在吳家院落。就聽得內室笙歌鼓樂之音,並男女嬉笑褻狎一時並作,度入仙姑耳中。仙姑知道老牛在此行樂,心中大怒,大著膽子仗著寶劍走進院內。正見一個假吳大戶左右兩手擁著兩個裸體女子,在那裏飲酒作耍,形景十分猥褻。此外十餘女子也都一絲不掛地往來應承,雖則假為歡笑,麵上卻顯然露出愁苦憤怒的神情。仙姑見了越發怒火如焚,正想乘他不備,一劍砍去,不道假吳大戶早已瞧見,忽然哈哈大笑,推開女子,赤身露體地追將出來,連叫美人何來?快陪咱喝杯酒去。急得個仙姑麵紅耳赤,一劍飛去,更沒工夫瞧他死活,翻身就逃。不料這東西真個厲害,避過劍光,口中吐出一陣青煙。仙姑剛把身子騰空,正被青煙所觸,隻覺一股腥味,中人即暈,一個倒栽蔥掉下地來。假吳大戶又哈哈大笑,著人“扶這美人進去,咱要和她開心咧”,未知仙姑性命如何,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