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湘江岸上月裏嫦娥和鍾呂二仙,為救度鶴兒事大家聚在一處,得便閑談時事。鍾仙已把大唐君主應運曆劫的前因後果,大略說明。隻有王泰一人,雖說幼年愛國,造成倭邦鬼災,而殺死無數人民,未免過於狠毒,獨未聞帝命懲究。呂仙不解,把這話請教師傅。鍾離歎道:“弟子所見,何嚐無理。但要知道倭人品性卑濁,行為狡狠,久為天庭所鄙棄。王泰以小小孩子,無守土之責,而身居世外與中土隔離。縱令越人肥脊,不問華夏興亡,也不能說他冷麵冷心,漠視國事;他卻偏能激於忠義,發為孤憤,既無邀功之心,並無傳名之誌。居然能仗一己法力,為祖國爭存,做強虜橫暴。這等存心,應為天心所眷注。戰事之責,已歸天子一人。天子以外可以不波及者,自應概予豁免,以示帝天寬仁之德。再倭邦民氣太橫,民俗太壞,將來終當搗亂世界。得王泰伏下火山之法,隨時可以肆災於全國。如此或可戢其野心亦未可知。所以他這計策,竟得上天的讚許。隻因此番倭人死的太多,究竟總有他的罪過在內。若明令優獎,將令人疑為有意獎亂。所以隱而不提,作將功抵罪。要是不然,還許有些功績亦未可知哩。”大家閑談多時,不覺已將破曉。嫦娥因職司月光出沒不能再留,匆匆告別而去。
這裏鍾呂二仙便把鶴兒送去冥司,商懇冥王,將他發生在忠厚良善的官宦人家為子。這便是八仙之中的韓湘子。他父韓會,叔子即翊衛孔教文起八代的韓文公。世居昌黎,後人都稱為韓昌黎者,便是湘子父親的胞弟。鍾離送過鶴兒之後,隨即帶同洞賓去蜀中峨眉山上纖雲崖,作煉丹養氣功夫。臨去時,洞賓問起家中之事和父母情形。鍾離笑道:“不用你費心,令尊堂經我一夢點化,已都厭恨紅塵在家修道。我還教了他們許多入門口訣和修養功夫。大概當你成功之時,他們也有幾分功行。再得你親去一度,也可成個小小氣候,這也很難得了。至於你的兒子,本是功名中人,將來自會幹他功名去,你也不必再替他縈心了。”洞賓感激拜謝。
後來洞賓在纖雲崖一住五年,通澈因果,回返本真。合計自出家門來,前後不過十年,已成大羅仙體,與鐵拐鍾離等幾位金仙並駕齊驅,真是從古來修仙最快、成功最速的第一神仙。這總因他根基本來極厚,又係存心濟世度人,奉旨下凡,並非因甚過失謫墮紅塵者可比。所以有此異數,別人怎能望其項背呢?成道之後,又得老祖賜予《玄都秘樞》一書,凡三界神仙所能的法術,一一載明在內,真能包羅萬象,奪天地造化之功,可算三清宮內第一部完備奇書。不但普通神仙無緣寓目,即八仙之中,除鐵拐鍾離以外,也未必能窺全豹。後來洞賓仍兼領東華帝君原任,此書即藏在東華殿上。洞賓讀盡此書,神通最大,聖跡最多。世人因共稱為呂祖,或純陽子,而不敢直稱名字。洞賓自稱,則或為回道人,回為大小二口,與呂字相同,即所以寓意也;又稱山石先生,山石即岩字拆分;又有署穀客者,乃是洞賓兩字的會意。因他抱定度盡眾生的宏願,諸仙均已升天,罕履塵世,隻呂祖一人常化形人世,每就所至之地,隨意改名,暗暗示意。這是後話。
如今再說呂祖成道之後,隨著師傅在海內外各處閑遊幾年,立下許多功德,方由他師傅會同鐵拐、采和、何仙姑四仙朝參上帝。上帝賜宴靈霄殿,特加溫諭,勉他盡職。出殿後鍾離就帶他參三清,謁王母、玄女,遍拜各山各洞神仙。這是神仙成道後必有的儀節。諸事既畢,鍾離方設宴本府,邀請諸仙與宴。宴間談起張果既在京師,唐皇屢欲見他,他卻不願朝見。為因唐皇寵信一班妖道,弄得妖氣滿宮。自己不屑與此輩為伍,也不願和邪人作對,因此頗自躊躇。鍾離因對呂祖笑道:“張老性情太固執冷僻,既然受命主持劫數,說不得隻好隨俗一點。我看你此番下山,可先同我去會會張老。如可替他幫忙一二,也是你的功德。”呂祖欣然道:“弟子願往。”席散之後,諸仙各有饋贈,呂祖一概拜受。當日便隨鍾離到了長安。
此時張果正化成一個伶官,遁跡梨園之中。鍾離訪到了他,即介紹呂祖相見,並說明特來輔助之意。張果十分忻悅,因笑說:“我雖遁在此中,卻甚厭他們囂惡聒噪。現在又有一事,妙不可言。緣有妖道葉法善,在新天子前饒舌,說梨園中有個老兒,沒名沒姓,自稱癡老。這人乃是張果化身,甚有道法。天子幾次著內宮宣我,我都推說有病沒敢去見。一麵托我們掌班再三奏明癡老真是一個又癡又老的頑家夥,除了教戲之外,一點沒有本領,請萬歲不要信法師的胡言。那知葉妖聽了此話,氣的麵紅耳赤,就悄悄奏道:‘既這樣,萬歲可就宣他入宮。當著萬歲龍顏,教這班伶官子弟歌唱,究竟是否仙人,那時臣等自有方法使他不能隱瞞。’天子聽了他的鬼話,馬上宣我們全班入宮。是我一定不肯顯出真麵目來,進去時,原是一個窮老兒模樣。我也不慣官家體製,橫豎裝做一概不曉得,教他們當我一個野人就完了。那時天子已很注意著我。等得唱完了戲,便命中官來召我見駕。我又化成一個小夥模樣。天子便說:‘不是這人,方才所見是個老兒,怎此刻召來個小孩子來呢?’掌班的也弄得莫名其妙,隻在地上碰頭說:‘小人該死,委實方才拉他進來原是一個老兒,不曉怎樣眼睛一眨,就變得如此形狀。這人連小人也沒有見過,不知從那裏來的。’天子甚為懷疑,便親口問我,你是什麽人。我隻回奏是梨園教師。天子倒笑起來了,問你們班中教師有幾?我又奏稱隻小人一人,還有兩個副手,未奉傳宣不曾進宮。天子大為驚異。又命我下去,再教一套戲詞。等我一下去了,我又變回老兒模樣。隻聽滿宮嘩笑稱奇之聲不絕於耳。叵耐葉法善那廝奏稱:‘萬歲聖鑒,這人要不是神通廣大,怎能當著萬歲麵上如此變化不定。若非真正神仙,又怎有這等膽量呢?’天子聽得他說,連連點頭,重複召我去,笑容溫諭道:‘有人說卿是仙人張果下凡,遊戲紅塵,可是麽?朕酷信道教,深慕仙道,果是張仙,何容朕一見真容。朕願竭忱延接,請卿常住宮中,朝夕得所請教。不知卿意雲何?’”呂祖聽到這裏,笑而問道:“請問師叔怎樣對付呢?”張果笑道:“我怎肯承認,自然一味胡賴。說生平連姓張的朋友都沒有,也不曉這個張字如何寫法,怎見得我是張仙呢?後來天子沒有了法子,隻得命我們退出。聽得聖心因怪我忽老忽少,對人談起這事便喊我為老郎。”一語未了,二仙都笑道:“好稱呼,好名頭,這倒是梨園中一件很好的佳話兒。”鍾仙又點頭說道:“我早曉得你有一部偏運,將來當受一種頑藝生活的香煙崇奉。隻怕這老郎二字,就會傳之久遠,也未可知。”
呂仙笑道:“梨園是戲班之祖。老郎又作了戲班教師之祖。如經聖口所許,將來頑藝中人,根本追遠,少不得要奉祀老郎為神。可就合於吾師言的偏運了。”一句話說得張果大笑。鍾仙便正色說道:“頑是頑,真是真,道兄既負重大之責,已入皇城禁地,如何這般固執,一定不和天子相見?我輩出家人隨俗結緣,原無一定。但求有利於民,皆當盡力做去。今天子雖應遭劫運,但能引化真心好道,勤政愛人,祛欲惜福,那麽劫數雖定,未始不可挽回,或縮小災變。這就於國於民兩有裨益了。這等現成功德,如何不想去幹,也枉為天上金仙了。”張果聽了,恍如夢醒道:“小弟愚蒙,所見不廣。又兼生性拘執,不愛日近天顏。所以有些失檢之事。今蒙指示,茅塞頓開。聞得天子麵飭葉法善,命他趕緊設法,好好勸我進宮。他願尊為國師,昕夕受教。看來法善早晚必來找我,但我已弄巧在先,如今又承認本人即是張果,這話如何說法呢?”呂仙笑道:“那個容易,皇帝要見師叔,勢必再召梨園。那時我可幻成師叔的癡老。師叔隻在什麽地方高坐,等得萬歲問起小侄,小侄自有話說,把師叔捧將出來。一則不揭穿師叔癡老的誑言,免了欺君之罪。二則顯得葉法善陳奏不實。從此皇帝可以疏遠他些,免他作祟人間。這是一舉兩得之計,師叔以為何如?”鍾張二仙都說:“此計大妙!”
三仙正在聚話,忽梨園掌班進來,鍾呂二仙便隱過身子。掌班一見張果便蹙額愁顏,唉聲頓足的說道:“老師傅,這事真糟,也不曉那位葉法師和我們開甚玩笑,一定說師傅是張大仙。如今萬歲又來宣召我們人宮唱戲。名為唱戲,據說仍為師傅一人。他要證明師傅究竟是否真是張仙。這話是剛才葉法師親自來說的。還對我說要是師傅再不承認,便先拿我這掌班的下在天牢,再和師傅說話。我想師傅雖然不是張仙,究竟有什麽變化的本領。要是不然,為什麽那天又能忽老忽小的變出那場玩藝兒來咧!師傅既然有這等本領,等下萬歲召見之時,何妨就糊糊塗塗地承認一言,橫豎這是有好處,沒有禍患的。卻先救了我的性命,可不是好?”張果聽了笑道:“哦,這葉法善他竟如此可惡!萬歲要他來勸我,他不敢見我的麵也就罷了,為什麽拿這等混話來驚嚇人家。他既如此無禮,我也少不得要開他一個玩笑,教他認得我老癡的手段。掌班大爺,請不要煩心,今兒見了萬歲,是是非非我一身擔任。決不牽涉到你身上去,你放心罷。”掌班的半信半疑,隻得預備行頭器具,召集一班伶人,親和張果帶同人宮。
原來這一霎時間,這老郎一身已改由呂祖擔任。人宮之後,皇帝也不命唱戲,隻命宣掌班和老郎一同進見。先是一番溫諭,口口稱張果為仙人,務要請他顯出本來麵目,就任國師之職。末了見老郎還是不承認,不由龍顏大怒,立命將掌班逮捕入獄。掌班嚇得麵如土色,爬在殿下,碰頭出血。呂祖不覺暗暗好笑,因即大聲問道:“請問萬歲,怎見得小人便是張仙?”皇帝便說是葉法師說的。呂祖因道:“願麵見法師,問他一個究竟。”
皇帝聽了,倒為難起來。因為法師說這話時,再三請求不能說出是他所說,此時忽要他出來對證,豈非失信於他。當時怔了一怔,方笑道:“卿不必求見法師,法師是不大見人的。”呂祖叩頭道:“並非小人必要見法師,隻因那天下朝之後,回去再四思慮。因恐萬歲把小人當作張仙,當去求見小人的師父鍾山人。山人說道:‘要見張仙不難,除非葉法師親去終南。’以此看來,小人不是張仙,張仙或在終南山上。但須法師勞駕一次耳。”皇帝問他:“頭先為什麽不說,直到等朕逮捕掌班,才肯說出來呢?”呂祖奏道:“剛才因恐葉法師見責,不敢多事。今見萬歲發雷霆之威,若再不實說,一則有忤聖懷,二則罪及掌班,皆小人之罪也。安敢再存畏事之心,自取不測之禍呢?”皇帝頷首命退。隨即把葉法善召上去。呂祖等還在墀下,遙見皇帝指著自己對他說話,似說老郎不是真仙,真仙現在終南,著他親去求訪之意。繼見法師葉法善俯伏於地,不知說些什麽。皇帝便有不悅之色,怫然退朝而去。
呂祖回至梨園,對張果大笑說道:“師叔這口氣可以出一出了。”因把適間情事,說與鍾張二仙。二仙聽了,都笑道:“此法很妙,明兒一早,葉法善必定前來求見老郎。仍須你去對付他,如此如此。先教他受些跋涉之勞,然後再用如此如此的方法。可以先去見君,用不著他引見,省得他再去討功。”呂祖含笑稱是。
次日一早,果然葉法善來了,求見老郎。呂祖仍化作假老郎,出去會他。問他來此何意。法善忸怩作色道:“不敢相欺,實因貧道一時失於檢點,不合在聖上麵前說出台駕即是張果大仙。那知聖上求賢心切,訪道情深,非要立刻找到張大仙不行。怎奈台駕見了聖上,又偏不肯承認一言,反保舉我去終南山上跑一趟兒。如今別話不提,單要請教台駕可的確知道張仙是在那裏不在。要是真有張仙在彼,說不得我就跑上這趟,也算為國求賢,誰說不應訪的。假使到了那邊沒有張仙,卻叫我如何複旨?為此特來奉求台駕,可看天子分上,對貧道說句實話,不但貧道心感不盡,就是萬歲也感激無涯了。”呂祖見他口口聲聲還是一派刁鑽說話,心想這東西不教他知道些厲害,還當我們都是笨人咧!因也含笑說道:“法師太過言重了,小人何等之人,敢賣天子份上。就是法師大駕親臨,也是萬萬不敢當的。若說終南山有無張仙,這話小人也不過聽得敝老師這麽閑說一句。現在敝老師又去天台了,不定幾時回來。小人委實無從打聽。辱承枉顧,小人竟無一言可對,實在心切不安。還望法師海涵為幸。”
葉法善聽了,心中萬分光火,暗想明明你這老家夥便是張果本身,那裏再去找第二個張果去。但又不敢再指明出來,隻得忍著一肚子的氣,低聲問道:“終南有無真仙,這卻莫管。但不知果有張仙,我貧道此去可肯賜見麽?這層萬望台駕見告,切勿再有推諉。”說到這裏,看他急得滿麵都是紅光,神情好不惶恐。呂祖見他還是這般放刁,原想再難他一下,後來看他如此發急,心中又有些不忍起來。便含笑說道:“說過小人和張仙毫無瓜葛,怎知他見與不見。小人種種稟告全是實話,怎見得有甚推諉?法師之言,莫非有點不妥。但小人也不敢盡和法師胡纏。法師既這般下問,小人竟就所知,切實奉稟。小人也曾問過敝老師說,要是當今萬歲派人去請張大仙時,不知這位大仙可肯賜見。敝老師笑說,神仙以忠孝為本,以匡濟為懷。要是萬歲禦駕親去終南,當然一定是竭忱迎見的。若是派人前去,須看其人誠心如何。如有一毫輕慢之心,奸狡之意,甚或見了仙人一點不吐真情,還要混搭架子,巧言試探,那麽不但見不到張仙,即使見到了他,不但不肯同來,還許要給他一個好看咧!”法善聽了不覺嚇了一身冷汗,恰喜老郎所說,分明告訴自己,隻要本人能夠虔誠往見,自然肯與偕來。他得了這個口風,卻也寬慰了一大半,慌忙向呂祖行禮道謝,告辭歸府。
過了一天,法善便背負天子聘書,前去終南。在路行程不止一日。所經之處,都是荒辟難行的所在。也有幾處必須越山過嶺方能過去。法善雖有些小法術,可是上不能遁雲,下不能縮地。隻好忽輿忽馬,時複步行的按程行去。有時趕不到宿頭,或是錯過打尖,隻得挨饑忍餓坐以待旦。若遇暴客虎狼攔途截擊,還得拚著性命和他搏戰。這等苦楚就是從前修道之時,都不曾嚐試得幾次。如今身為法師,作了天子近臣,反要補吃這許多苦痛辛勞。而且受過呂祖教訓,無論如何,還不敢出一句怨言。真可算他無妄之災。還不知到了終南,張果是否相見,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