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楊母對李玄說道:“仙師好意栽培小兒,我母子豈不知感,就是亡夫地下有知,一定也知感仰。隻是有一件為難之處,卻不敢不對仙師陳明。想那牛靜乃是中山王府總管,平時最得王爺信用,所以敢如此妄為。此次雖仗仙法大力,救得母子出險,但恐仙師去後,那廝必要設法報仇。雖然小兒未必能夠救我,有了他在身邊,似乎膽子也壯了些兒。”夫人說到這句,李玄大笑道:“夫人且請放下一百二十八個心,那牛賊已經被我和令郎弄得七顛八倒,多分中山王不久就要處他死刑,還把他侵奪拐騙而得的百萬家私,俵給許多受害人家。即便說夫人不貪這意外之財,也不想收回損失之費,但也決計不會受他的播弄,這是貧道可以擔保得定的。夫人不信,請仔細問問令郎。他方才所以那般喜笑,就為了這些緣故了。”那楊母見說,本沒有什麽不信之處,但要明白個中真相,因便叱問楊仁:“該你說話的時候你又不說了。”楊仁道:“不是孩兒不說,因仙師和母親說話,哪有孩兒插嘴的道理,如今正要告稟母親來了。”
李玄見他們如此規矩,不覺暗點頭想道:“他們母子在這危難之中,不廢長幼之禮,委實大不容易。”因也含笑說道:“公子快快把我們所幹的事告稟令堂,我們說完了話,就定下一個進退之計。貧道煙雲山水,到處為家,也不能久居此地。”楊仁方才把上項事情說了一遍。說完了話,楊母也隻微微一笑,又說:“仙家妙用,畢竟不同,此輩貪淫之徒,原該予以重懲,要是不然,世上既沒王法,又無天道,真將不成世界了。請問仙師,孩兒得隨仙師去,自是萬千之幸。就是未亡人,雖隻此子,也不肯稍事姑息,耽誤他的學業,埋沒他的性靈。但舔犢之私,賢者不免,小兒此去,不知何日再得回來?”李玄道:“夫人慧心卓識,當知飲啄聚散,皆有分定。譬如貧道,本在北極修道,如何來到此地,才得稅駕,即遇令郎?縱令預先約定,也未必相逢太巧。那麽令郎公子便有千百條性命,隻怕也早完了。惟其數之所定,令郎該有此厄,又該貧道來救,所以千裏之遙,山水之隔,相逢陌路,成此一段因緣。此豈偶然之故,自然有一種道理在內。這種道理就是道家所稱的定數。儒家所稱‘莫為之而為者天也’,就是這麽一個講法了。”夫人聽了,心下恍然,不期淒然說道:“依仙師語意,大概未亡人與小兒此別,未必有再見之期麽?”李玄聽說,還未答話,楊仁忽然痛苦哭道:“既如此說,孩子情願事奉母親,終身追陪膝下。果有仙緣,亦待母親百年之後再說。此時請仙師原諒,暫給弟子幾十年假期。”楊氏聽楊仁這般說法,又見他如此淒惶,兀自揮淚不禁,但卻不則一聲,靜待李玄指示。
李玄歎息道:“夫人此言,又未免不達了。人生本來做夢一般,想本人生死尚不能自知,何況母子夫妻的會合分離哪有一定之理。譬如眼前你我三人今天無端相見,在那未見之前,夫人心中可曾想到某年月日有個李玄前來相會?我李玄算是修道有成,能知未來之事,但也決不無緣無故想到今年今月此日此時會得遇夫人母子。會既無定,分也何常?散不可料,聚更難測。所以在夫人母子孤苦相依,當此臨別頃,自有許多牽戀。所謂明知後事難知,而情不自禁,不期然而然的有此種種係戀、種種測度,亦人情之常,而常人所斷不可免者。至如貧道定心於虛無之中,側身於杳渺之境,連自身有無,正不及自知,何況旁觀之人,自然更難清楚。奉勸賢夫人,令郎天資不可枉有,人生光陰尤不可虛度。既已見得大道可求,神仙非誕,宜當機立斷,割愛成全。貧道雖不敢妄泄天機,已許令郎二十年後學成歸家,尚可與夫人相見。彼時令郎造就不凡,而夫人母子相聚之期,反能天長地久永不睽違,不比眼前數十年相依相隨好得千萬倍麽?貧道出家人不敢多事,更不肯強人所難,所以苦口婆心相勸者,無非憐敬夫人母子節孝之風,因而發為宏願,甚望借母子高風示天道報施,以為世人規範,雖千百年後都得所勸勉,此亦夫人母子的功行。貧道不過盡我修道人應為之事、應盡之職罷了。貧道言盡於此,是否從速,即待一決;萬一夫人決不相舍,此亦人情,原無不合,貧道立刻告辭。隻怕將來再要尋到貧道時,卻不免望洋徒歎、懊悔嫌遲了。
夫人聽了,決然而起,襝祍下拜道:“仙師之言,金石之言也;仙師之心,天地之心也。未亡人婦流淺見,幾至開罪貽誤小兒。今承開示,心下洞明,即今便著小兒隨去。小兒在仙師身邊,一定比在未亡人身邊更好,未亡人也萬分放心。一言既出,此心無違。休說二十年,即便五六十年七八十年,小兒修持不力,學道無成,即是大不孝的逆子。縱令歸來,誓不相見。”李玄聽了,大為欽服。楊母即令兒叩拜老師。楊仁還在依戀,楊母正色責勉,楊仁不敢違背,向李玄拜了八拜。李玄親送楊母回家,咒石成金,資他用度,畫地作城,以防宵小侵犯。又取禿筆繪厲鬼數十,如遇危難,可懸之室中,口呼“李法師傳諭,保護我家”,此輩即能現形退賊也。楊母拜謝領命。後來有地方無賴見楊母衣食無虧,疑有蓄積,糾眾往劫,入門呼嘯。楊母急取畫掛上,依法試驗。眾人但見無數厲鬼,持刀執矛前來拒敵,嚇得眾賊沒命奔逃。誰知李玄畫地為城,能入不能出,經楊母驚起鄰裏,悉行捉獲。因不欲多事,善言慰遣,從此再沒小人敢相侵襲。直至十年後,李玄察見楊仁修道心虔,而夫人年邁日夜思子,方由李玄格外施恩命楊仁下山迎夫人去北方,每年準相見一次,以遂母子孝慈之心。這是後話。
那李玄帶了楊仁從錢塘北上,渡江而至齊魯之間,為楊仁覓得洞府一處,在泰山之麓,名無崖洞。傳以呼吸出納之法,命他先作養心運氣的功夫。因他初次修行,也如曩年文始先生護庇自己一般,除了施法保護之外,特從華山召來白玉夫人替他執役。又因夫人之名過於僭妄,就替他改名玉兒。每過三年必來泰山考驗楊仁功夫,隨時有所指授。這楊仁質地雖好,怎能比得李玄生有仙根,修持十年之久,才斷絕煙火,並通駕雲召神之術。據李玄說,比較平常修道之人進境已算絕快了。
如今卻不談楊仁事,再說李玄自得楊仁之後,仍在南北各地以及海上各島到處遨遊。十年之間做了許多濟人利物除暴安良之事。看十年滿期,記得祖師約言,便先回華山紫霞洞打了一轉。原來這次李玄下凡,隻是隻身巡遊,卻把飛飛顛顛倆都留在洞府修道。飛飛等因感李玄教導之恩,益發不敢自棄,幾年之中進步大有可觀,已能脫換皮骨,永遠離了禽獸身形,成為不老長生的地仙。閑來時也體李玄之心,凡這山前山後有那妖魔鬼怪耨耘人間,便出力降除,居然立了許多功行。還有洞府一帶也收拾得清幽雅致。種得許多仙花仙果,養得許多仙鳥仙禽,比李玄在日更覺得整齊清幽。端的成為天上的仙鄉、金仙的洞府。
李玄到了洞中,見此情形,心中兀自歡喜;又查二人功行學業色色進步,不覺喜形於色。二人伏拜座下。伸手命起,二人退立兩旁。李玄道:“我從那年下山,遵祖師法旨,遊玩人間,幾年之間,雖沒甚大好處,也收了一個有根器的弟子,立下幾件濟世利物的功德。自愧成就畢竟太少,難見祖師之麵。今汝等不得吾命,自能做出許多好事,其智識善行在我之上矣。我初人洞府,見汝等山前山後洞內洞外,收拾得十分雅潔,已知爾等大有作為。不是我心愛這些外物,恰喜有此一端,便可窺見爾等習煉之勤,用功之專。小事尚然,大事更可想見。比及一經查考,果然不出所料,真是我第一喜悅之事。爾等能如此精進,休說原有根底,即令初次學道,亦必早成正覺也。”飛飛、顛顛慌忙跪下,說道:“皆賴恩師指教提攜,弟子們以禽獸之身,得此功夫,正始願所不及;又蒙師尊如此獎飾,越發令弟子等滿心感慚。”李玄點頭道:“爾等已成人道,不諱當年出身,便見克己功夫。起來起來,我再授汝修養心性的要訣。此訣不比尋常,亦不是普通法術,乃是神仙修心養命最上工夫,一旦修煉成功,真可與天地同壽;再加多立功德,數百年後亦可和天上諸仙並驅齊駕,雖靈霄寶殿、三島蓬萊,皆可容汝往還了。”二人喜極淚下,叩謝者再。李玄又道:“我今番不能久居於此,明兒便須往昆侖山八景宮,朝謁祖師,以遵當年法旨。你等十分要好,一切不煩叮囑,隻在此加緊用功可也。又我新收之徒楊仁,已派玉兒前去泰山伺候;但他功夫太淺,你倆於三年之內,前往省視兩次,兼要試察他是否堅心修持、刻苦用功,回來報告於我,自有處分。更兼楊仁根器甚好,孝感動天,感動必速,我也急於提拔他。此番朝過祖師,尚擬親往教導也。”二人唯唯遵命。
到了次日,李玄端坐洞府。到了午時光景,忽聽空中仙樂嘹亮,便起立道:“此是祖師派來迎取我也。”整衣出洞,果見朵朵彩雲自天飛降,內有青衣童子手持拂塵,控鶴以待。李玄忙著打一稽首道:“李玄有何能為,敢勞祖師如此優禮?”童子道:“祖師和許多師兄專候師兄前去,可請速駕。”李玄叩個頭,上了鶴背,騰空而起。仙樂彩雲漸遠,漸不可見。飛飛、顛顛不勝歆羨,相顧說道:“修仙人得能至此地步,也不枉了一場辛苦也。”
不表二人私談,卻言李玄到八景宮外,降落雲頭,跨下鶴背,恭候祖師傳宣。兩童笑道:“師兄直恁多禮,祖師已派我等相迎,隻要進去朝參便了,何必又要傳宣。”李玄低聲道:“愚不比師弟們,是難得到此的,怎敢冒失。”童子們方一笑而去。不一時便又出來說:“祖師請師兄進去。”李玄重新把衣冠來整,緩行僂步地循牆而人,見那老子端坐大殿之中蓮座之上。旁立數位神仙,見李玄到來,一個個躬身致禮。李玄朝上先拜了八大拜,方敢和諸仙相見。老子笑道:“難為你十年之內,也很做了些實在功夫,如今可得做完你應做的事情,也有前生債,也有今世緣。債要償,人緣也要結束。”說罷仰天微笑,瞑目而坐。李玄不解其情,才想請教,老君忽然啟眸道:“你父母待汝脫度,不趁這機會趕快去辦,倒害他們多捱塵世的苦味,也是你的罪過啊。”李玄稽首稱是。老君又道:“你就去罷,等你度出父母再來見我。”李玄遵旨而退。未知李玄如何點化父母,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