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長房一時迷惑,誤認同來的仙人溺身海洋之中,自己還深幸沒有跟他下艇,逃出一條性命。假如冒昧登艇,此刻敢則也早在大魚巨鱉的肚子中打磨旋去了。一路想,一路走,彳亍而行。行了半天,回頭瞧瞧仍是一片海灘,距仙人溺水處,分明隻有一箭之遙。再望望前麵,無邊無岸極目千裏,更不知幾時得見人煙。心中一個轉念,驀然悟到這位仙人不像是沒有分水製浪的本領的,況他已修成不壞之身,怎又死於海中。再想他一路都是雲行,因甚此刻又要渡海,況且海中並沒船隻,經他一招呼,就有那個艇子前來接他。平常船隻總是遠望小,越近越大;偏這艇子,卻和這個原理相反,這些情事,已是可怪極了。還有那隻小艇,望去連腳都站不上的,怎麽加了一個上去,仍舊不見甚窄。仙人已先上去,在那裏招我,難道他是不怕死的,又難道他自己求死不算,還要拉我去做陪客麽?種種疑團,不一而足,要之都可以證明全是仙人幻化的境象。甚至空中下望室家,偏能聽得妻子哭語之聲,也是決無此理,想來盡是他老人家弄的玄虛。偏偏我登山不畏險阻,涉水卻多顧慮。雖說登山之時,心中先拚冒艱危,況有縮地之術可以自衛,不比涉海犯浪事出意外,又不能施行法術,心中不免有難易夷險之分。可是從仙人看來,其無忱意則一也。方才他已再三申說,無忱意就不必學道,可見我已被他拒絕,再無人道之機了。如今想來,不但這位同來仙長就是所逢三仙之一,即掌艇子的船夫,也必是其中的一人。說什麽仙在海外,原來都在我的麵前。怪不得在山中時,仙人再三說什麽仙境即在心田呢。偏我不能明其理,而不能行於實事。看來他是早已料定了我的,所以又說實踐不容易的話。想我好容易遇到三位真仙,又冒著許多危險,跑到白雲山頂,又由仙師施術,以絕家人之念。自謂決心至此,又得仙人憐念指導,此後修行可成,升天有望。豈知一轉瞬間,仍因修道不篤,終為仙師所棄,休說大錯已成,追悔莫及,再則有何麵目回去見故鄉父老妻兒之麵。人生至此,真覺無可為人。本來已拚死於白雲山上,無端被仙師點醒迷途,追隨到此。如今不若仍歸一死,但怕仙師縱然曉得,也未必肯來相救了。涉想至此,不覺放聲大慟起來。
正在這時,忽聽得空中有一女子聲音,喊道:“費長房,汝欲心未退,道心未堅,勉強出家,恐難有終。不如及早回去,尚可享數百年人間之福,慎爾職務,謙恭率物,果能善終,可成地仙。否則爾師王一之,即爾榜樣。前車匪遠,毋怠毋忽。此係山東蓬萊界內,去此三百裏有市集。可用汝法前去,明日一早,再用法西行,半天之間,可以到家。我即何仙姑。爾所見艇夫,乃張果道友。白雲山上相逢者,乃藍采和道友。我三人聞汝修道有得,極思玉汝於成。怎奈緣法未至,大好機緣,汝乃自誤,深為可惜。但思三教之中,儒家不言神仙,而成功則一,從今後果能篤誌好善,力行不懈,則前途光明正多,何必定為神仙也。勉之,勉之。藍張二友正在海中相候同去拜會鍾離道友,不能詳談,吾今去也。”長房叩頭上望,自始至終但睹彩雲一片孤懸天半,卻不見人影而語聲清楚,聲聲入耳,一字不得模糊。心知是仙家妙用,忙俯伏地上叩頭認罪。
待仙姑去後,方才起身,坐在灘上,怔怔尋思了一回,念仙緣即失,都緣自取其咎,生此濁世,原無意趣。惟聞仙姑所言,似乎前途尚屬有望。仙人既諄諄相勉,又何敢過於暴棄反取逆天之罪。一刹那間不覺道心全消,俗氣紛紜,恨不能立刻趕回家中,一見自己的愛子嬌妻,重享家庭之福。正是人心善變,今昔各殊。長房急忙忙施起他的縮地法兒,趕到市上,過了一宵。次日黎明出發,天半而回至家中。妻子相逢,疑為鬼魅,少不得有一場驚恐紛擾。經長房說明原因,又帶他們同至停柩處所,開棺一看,果然仍是一根枯枝。長房計算日子,從那天出門到此日回來,前後不過四天,家中卻已過了一個整年。又據他夫人講說,聞他噩耗及治喪情形,算來也過了一百數十日了。夫妻父子正是死後重逢,一種悲喜交集的情狀,卻非筆墨所能形容。從此長房時時記得仙姑囑咐的話,處世待人,治事接物,愈覺和平謹慎。從西漢武帝年間王一之死後,傳職於長房,長房求仙不成,灰心進取,專供治鬼之職。
上文記這麽一大段,在本書中盡是補述前事之文。後來長房經西漢東漢而至兩晉五朝,果然康健平安,逍遙人世,雖不成仙,他的歲月卻也過得自在。誰知人生結果,都有定數,仙姑當他修道無望的當兒,勸他回家享福,也曾約略預言,有勿為乃師之談的語意。論理長房既受仙訓,勉為善人,曆遭亂世,未嚐受禍。到了最後結果,縱不成仙,也何致蹈一之覆轍,大概總是他命定如此,照數是不得善終的,也許如昔人所謂善泅者必死於溺,治鬼之氣終當死於鬼手。所以自王一之、費長房以至唐代的鍾進士,三代鬼師,沒一個不死於鬼,此中消息,也有不可以常理論者,這卻慢提。
單說長房凶終之事,他在晉代末造交了一個好友,姓桓名景,這人也是那時一位名士,大凡讀過晉史的人,都該聞得他的大名。這桓景也是一個奇人,相傳他在幼年,曾遇一個跛道人,說他前生食犬太多,此生當為眾狗咬死。桓景一見此道,相貌清奇,骨格秀逸,雖然衣衫襤褸,卻越顯得出他的英華清俊之氣,心中頗疑便是世俗相傳的李鐵拐。聽了他的說話,兀自嚇得要命,當下把他纏住,苦求避免之法。道人被他弄得沒法,方才指給他一個法子,說:“去到某某山中,每日子午之交,有一隻高大狼犬,對天吐丹。吾今授汝一符吞人肚中,可以隱形蔽體不被狼狗所見。汝可準時前去,掩在他的背後,待他吞丹之時,立刻攫入腹中,從此狗子不能近身。還有一種好處,是雙目能見陰物,無論故鬼新鬼,大鬼小鬼,逃不出你的眼睛。既可賴以防身,還能替人治病,真一舉兩得之法也。”言已,給予一符,道人便化陣清風,不知所往。
桓景吞了符篆,照他所指的地方,按址尋去。果見一雄偉猙獰的大狗,在那山頂之上對月禮拜,每拜下去,必將丹吐出,迎風上下,宛如宜僚弄丸,十分好看。等得拜畢而起,以口承丹,複人腹中。桓景不敢怠慢,慌忙捱近身去,走到這狗的身邊,心中卻十分忐忑。暗想:“符咒要是不靈,我這一條性命,不死於將來的狗咬,卻要提前送人這狗的肚子裏去了。”誰知他步步近前,那狗竟一點沒有覺得。這才放心大膽如法炮製的,把那犬丹探入手中,疾忙塞入自己口內。一下子工夫,那狗竟如發了瘋狂一般,亂迸亂跳,在這山頂之上,木石交錯之地,滾來跌去,大嚷大叫。把個桓景嚇得魂膽俱消,動彈不得。不道那狗隻在離他半裏遠近地方,任性哭鬧,總不能近他的身。有時睜開怒眼,豎起尾巴,向著桓景人立而啼。桓景已知犬丹有效,這狗雖凶狠異常,橫豎不能相害,索性向他喊叫迸跳所在迎上幾步,那犬果然拚命奔逃,宛如遇到虎豹一般。桓景大喜,也不再和他開甚頑笑,急忙忙趕回家中。
從此以後,他的眼目好似比平常多出一層光亮,和原有的眼光截然兩途。一方麵專看陽世的人物,新辟的一方麵卻能燭照鬼物。無論什麽地方,什麽時候,凡是他足跡所至,都有什麽千奇百怪窮凶極惡的鬼魂,映入他的眼簾之中。先時他因見所未見,而所見情形又是那樣怪異可怕,倒把他嚇得什麽似的,幾乎不大敢隨便開眼瞧看。後來看得多,見得慣了,便也不以為奇,最後逢到親友人家,被鬼物所迷因而成病的,便請他前去一看。有用楮帛冥錠好好遣去的,有善說無效依舊作祟者,當去找到他的朋友費長房,派遣鬼卒捉取。因此就大遭許多厲鬼的忌恨。當有幾個刻薄鬼、陰刁鬼、伶俐鬼、下流鬼,凡是鬼界中比較聰明的,約齊了大小男女各種鬼魂,開了一個大會,討論用甚方法,可以製那桓景死命,使他身死鬼手,連鬼都做不成功。大家商議了一回,卻有刻薄鬼想出一條好計。他說:“我輩滯魄陰曹困苦萬狀,有那作惡之人,或前生欠我們鬼債的,我們前去搗亂一下,多少可以得點油水,或者有些特別關係者,還可以討個替代,早轉凡胎。不料這桓景好好地活在人世,和我們幽明異路,況借狗丹之力,無緣無故,無仇無怨的,盡管和我等作對。甚至請托我們頭兒,將我們刑訊嚴辦。我等被害於他手下的,不知有多少了。這等人要是容他久留世上,我們鬼魂真是苦上加苦,永無出頭之日了。”
說到這裏,許多男鬼一個個咧眥握拳,怒不可遏;那些女鬼一個個流淚傷心,慘不忍睹。齊問:“尊魂有何好見,快請宣布,我等被這人攪得苦了,果能製他死命,大眾願聽指揮。”刻薄鬼大聲道:“桓景那廝,也是一個聰明人兒,他的眼又亮,計又多,又有我們官長幫他的忙,若要大整旗鼓和他公然交戰,是萬萬不行的。最好之計,自然莫過於暗箭傷人。依我之見,現當秋令初過,疫癘流行之時,可請瘟部中幾位同誌,前去他家,四處八方,播些瘟疫種子,不但可殺桓景,簡直可以滅他滿門。須知我等弟兄長幼,傷在他手下的不可數計。以此相報,可算不得殘酷。就是將來被費長房知道了,那時桓景已死,他也犯不著為替朋友報仇,白白得罪於全體屬下。何況桓景無故逞凶,也有應死之人,被他救回,奪天地之定數,莫此為甚。若要打起官司來,我們全體都陪他同到森羅殿上,將此理陳說明白,大概閻王不見得偏袒於他罷。至於費長房一味地聽信桓景的話,助成他的罪惡,卻教我弟兄死於無辜,一個個作了抱恨之聻,萬劫不得出頭。這等地方,他也應有處分,他也是明白人兒,不見得再和我們作對罷。萬一他太不識趣,居然幫助朋友淩虐我們,那是他自討苦吃。一則我們鬼魂多了,大夥兒和他作對,他也不得安於其位。一經失位,性命即在我們掌握中了;二則我們全體向閻王麵前,群起而攻的,和他幹一下子,閻王也不能拂逆眾意一味偏袒。一經準了我們,這費長房可不足畏了。眾位想想,我這計策可行得過麽?”眾鬼聽了,歡然大呼:“此計大好!此計大好!怪不得你活在人間,便有刻薄鬼之稱。你的主意,比別人來得刻毒而怕人,這才可稱名副其實,可叫做名下無虛。我們一定照你的法子全力辦理,光把桓景一家人弄得幹幹淨淨,再看費長房如何對付我們,卻再定第二步計劃。”
眾鬼議定了毒計,便推千百瘟疫鬼齊向桓家進發。為恐桓景瞧得出他們,一進他的門口,就急急忙忙先去找了個藏身之處,全體躲在桓家一間堆放什物的房內。白天不敢動手,到了晚上,桓景夫妻子女,和男婦仆役人等都睡熟了,方才歡躍而出,一齊動工。大家紛紛擾擾,急急忙忙地在他們家吃的食物,飲的茶水,以及用的器具,穿的衣服,凡是眾鬼能力所及,都已做了手腳。那消片刻工夫,早在桓氏全家內外,布置了瘟疫種子。而且為求急效起見,好似自殺之人急於歸天,把應用毒藥格外加重分量一般。諸事辦妥之後,方才嚷嚷攘攘一齊退出。可憐桓景一家都睡得甜蜜蜜地,那裏想得到人不相欺鬼來下手,用出這種報仇的絕計來。看桓景性命不死於狗,又不免死於鬼了。豈知鬼有千算,天有一算,桓景命不該絕,自有高人前來相救。這人非他,正是他的好友任職鬼師的費長房是也。
這天長房剛正從朋友家夜宴而歸,行經一處荒墳累累,鬼火磷磷。本來鬼之為物,也能叫喊,喊聲尖厲如鴟如鴞,尋常人們都稱之為鬼叫,而在長房聽來,卻並不如此簡單,一般的有許多轉折,許多意義,就此尖厲的聲浪中,可聽得出許多鬼話來。如今長房所聞的正是從桓家退出的那班瘟鬼,正在那裏嘻笑得意的各自演說他們所做的功課,一句句穿入長房的耳朵。長房不覺吃了一大驚,他也不回家了,慌忙先到桓家敲門而人,請見桓景。桓景聞長房深夜光臨,大為驚異,問起原由。長房想了一想,我隻救出他們一家性命罷了,犯不著說出真情,使他恨毒眾鬼,冤仇越結越深,卻是何苦。因此含含糊糊說了幾句空話。臨了方對他說:“你家有大災,可於明天一早率領全家大小男女上下等,一起到高山之上遊玩一天。每人並要臂纏一囊,囊中盛滿茱萸。如沒有囊,可放在衣袋中也好。這些東西可以避毒解瘟,拒妖避鬼。更有一言切莫忘記,起身之後便當即刻出門,不得進一點食物喝一口湯水。要是違了我言,便是逃到山上,仍不免有性命之憂。等你們去後,我自派人遣鬼前來替你祓除不祥。你們須等到日落西山,黃昏月上,方可回來,早一刻都是不行的。”說畢告辭回去。
桓景想了半天,做夢也想不到是群鬼作祟。因知長房道行甚高,所言必有理由,便把眾人喊起,對他們申說了一回。大家提心吊膽的不敢再睡。到了天色黎明,果然反鎖了門戶,上下大小,一起出門。沿途辦到一捆茱萸,各人拿些放在身邊,方才急急匆匆逃到山上去了。在山中玩了一天,直到晚刻方才回來。一進門,首先瞧見的是家中所畜的大小動物如豬羊雞鴨之屬,死得一個罄盡,方信長房預知之術,大家感激到了不得。正要派人去請他過來,問他如何祓除不祥。使者未行,長房家已有人急足趕到,報稱長房被惡鬼害死了。欲知治鬼之人如何死於鬼,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