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鐵拐先生演說後羿中計被羈,說了幾句倔強說話,卻也刁梟有理。眾人忙問:“吳老人如何對答他呢?”鐵拐先生笑道:“你們急什麽,試想月府星君,是何等聰明伶俐的天仙,那消人家詰問,卻早預備了對付的說話。上麵書中,星君麵諭吳剛如此如此的,就包含這等說話在內。當下吳剛笑對後羿說道:‘你別誇嘴逞刁,誹謗星主。老實說,我們星主他是何等身分,何等神通,多少大羅金仙,拜服得五體投地。瑤池西王母乃神仙領袖,元始老君是神仙祖師,他們見了公主,還不肯自居尊長之禮,這是你所深知的。他有恁大的神通手麵,難道顛倒怕你這小孽畜不成。一則月府清幽之境,多少沒福的仙人,尚且無緣到此一遊。因為公主是世界古今人天仙俗中第一清高之人,等閑神仙如何能夠見他;不但見不得他,連這月宮寸土,他們也不得踏上一步兒,這又是你所知道的。難道你這孽畜,鬧了些小小風波,還去上天廷,朝天帝,遣將請兵,驚師動眾的對付你這家夥?且莫說用不著如許張皇,就是給這批天兵神將前來駐紮一刻兒,公主已是斷斷受不了了。既不輕用兵戎,難道又能親現金容,和你這畜類打話鬥法不成,那不更褻了他的身分了麽。有這許多為難之處,萬不得已,隻好略施小計,將你引到這兒,擔任這項工作。可是,你說什麽公主哄誘你,這話還是不對的。公主不是宣旨,命你把此樹鋸斷,以為將功補過之地;你不是親口遵旨,自願前來作工的麽。如今工程還沒動手,在公主怕你有始無終,鋸了一半,忽然厭煩起來;你又新得了飛行之法,一下子丟了鋸樹工程,向下界這麽一飛,那時樹沒鋸成,卻留下這連皮帶骨的娑婆樹,你想想瞧,那是多少難看啊。再三思量,你這蠻東西,對你軟商是不中用的,隻得再用仙法,暫時將你禁住。你今日莫多說,隻要努力鋸樹,樹斷之時,即你回複自由之時,也便是你夫妻下凡之日。公主可算始終沒有失信於你,怎見得是哄騙你咧。’
“後羿聽了,沒有說話,先是慪氣兒,不願動工。後來想道:‘酒飯籃掛在樹梢,要不將樹鋸斷,籃子不得下來,卻受不住。我隻用力加工,將樹鋸斷,再問他索回嫦娥。他既自詡信義,當然不能再生什麽枝節了吧。’如此一想,隻得忍住一口惡氣,使盡平生氣力,鋸這娑婆樹。樹身雖大,經不得後羿是天生神力,本來隻要兩膀子力量就可以弄得斷的,何況還有這麽一件器具。不消幾個時辰,已經給他截斷上麵的樹梢,倒將下來。可煞作怪,樹身盡向外倒,飯籃卻反向內溜,颼颼的一來,就落在後羿手中。後羿瞧那飯籃至多比拳頭略大,內中裝著的酒飯,可想經得後羿這般血盆大口隨便一吞麽。後羿此時已是饑火上燒,萬分難忍,見了這種情形,不禁又氣又愁。氣的是星君有心捉弄,愁的是不得飽肚,想來如此淺淺之物,吃了中什麽用;原想丟了不吃的,又奈酒飯的氣味,比平常不同,真是又香又甜,非常鮮美,禁不住一陣陣的口涎淌將下來。他又想道:‘橫豎工程已完,事情已了,馬上可以回去,何必瞎吵瞎愁,現既有好酒好飯,不妨先吃他一口,再行起身去找那吳老人,還怕他不好好補請我咧。’於是把籃中的酒傾了出來,飲個痛快,再把飯送入口中。說也不信,奇怪的事情又發生了。原來空籃中好好的又漲溢了酒瓶,裝滿了飯。後羿喜道:‘原來此籃有這許多好處,等回見到吳老人,非求他割愛贈送不可。’於是放大了膽,撐開了肚子,一連吃了三百五十多籃,這才覺得腹中飽滿,十分舒適。瞧這籃子,還和頭先一樣滿滿的,仍是一籃鮮甜的白飯和一瓶芬芳的好酒,後羿笑道:‘好家夥,好耍子,將這東西帶在身邊,走遍天下,曆盡十州三島,不用耽心糧食了,真乃大妙。’
“一語未了,那籃子忽然脫手而去,但聽颼溜一陣響,早又回到那原掛的樹梢上去,後羿倒給他嚇了一跳。正遲疑哩,猛聽得呼呼地一陣風響,眼前樹影散飛,耀得他眼花繚亂;再有地上的樹屑隨風卷起,吹入眼簾,後羿急忙把眼睛閉了一回,心中又狠怪此風來得突兀。須臾風定聲寂,睜目一看,不覺叫聲苦,不知高低。原來那樹鋸斷處已從新拚合,依然顫巍巍矗立半空,高入雲霄,不但找不出鋸過的痕跡,就連方才鋸下的木屑,也一些都找不到了。後羿到此地位,不覺十分傷心起來,卻不敢罵星君,隻恨教他飛行、騙他衝入月宮的魔鬼,害得我太苦。我是久做凡人,不知天上仙法的厲害。他自詡天上金仙,怎不曉得月宮的法度、星君的道術,看他隨隨便便的玩這一下,就把我弄的不生不死,難進難退。那魔鬼既沒本領勝過人家,又不親來助我,卻引我來上這大當,豈非存心害人。想到這裏,恨不能立刻飛下凡間,將那魔鬼射個三四百下,戳得他渾身沒塊好皮好肉,才泄得自己胸頭之氣。
“氣了一回,又呆了一陣,看看天色漸黑,那不知利害的肚子,不通世故的腸子,卻又不諒他主人苦痛,又在那裏轆轆轉動,紛紛吵鬧起來,鬧得個後羿非常難受。想想和他們是同甘共苦的東西,也舍不得教他們吃苦,但是除了再努力鋸樹,那飲食雖好,斷斷不得下來。沒奈何,浩然長歎了一聲,低下頭,重新再玩這一套兒把戲,直等鋸斷了樹,這才外甥照火把,本飯籃兒照舊下來,照舊給他喝得大醉,吃個大飽,這籃兒照舊裝滿酒飯,照舊的向來的地方骨碌碌滾了回去。那後羿猛然想到那斷木頭,想要用力按住,不讓他自由自在的拚合起來。不道剛一轉念,狂風照舊又起,比先更加厲害,木屑之外,又加許多砂石,簡直把後羿的眼睛眯塞得張不開來,隻有一陣陣的眼淚淌個不止,如此鬧有兩三個時辰。後羿是性急之人,眼中痛癢的十分難熬,恨不得找把小刀,把那兩粒眼珠挖了出來完事。好容易鬧舒齊了,眼淚也止了,痛也不痛,癢也不癢了,聽聽耳中的風聲也沒有了,才敢睜開眼睛一看,真把他氣得怪叫起來。原來那二次鋸斷的樹照舊拚合起來,矗立雲霄,高不可攀;一隻飯籃兒,又是照舊高掛樹梢,宛如樹上結出一個西瓜來,隨風吹動,卻也好玩。隻把後羿弄得目瞪口呆,儼如木雕泥塑一般,半晌不會動彈。想想沒有辦法,隻有耐著火性,照舊捱著。
“後來他又想出一個法子,等得飯籃到手,卻不吃飯,先去按那斷樹。說也不信,這樹宛如通靈一般,隻要後羿的手觸著樹木,馬上就有大風作祟,祟得個後羿幾乎連眼睛都弄瞎了,結果還是外甥照燈籠,其名曰照舊。飯籃照舊掛上去,斷樹照舊拚起來。後羿盡管負氣,肚子照舊不知利害,腸子照舊不通世故,照舊是饑渴難當,照舊要吃飯,照舊非鋸樹不可。如此照舊的過了兩天,後羿才有些死心坍地,預備作個無期限的長期小工,再不想什麽侵奪僭竊帝製自為的雄心大略。天上的兩日,人間已過了數月,此時有窮國中因失去國王,朝中紛亂到了不得,即有國中大小神祗上稟天庭。玉帝查出後羿現在公主那裏,又查得此人在位,本有五百餘年,因他為政不德,殃害人民,已將祿命削去,不久當被臣下所弑。便命太白金星前來傳諭,命將後羿身體放回,受臣下篡殺的果報。至於他的生魂,卻不妨留在月宮,仍著永遠作此鋸樹苦工,以代冥刑,非至所受苦痛,抵得過他的罪孽時,不準另行投生。”
鐵拐先生說到這裏,作書人卻要插入幾句廢話。奉告看官聽清楚了,這後羿飛入月宮始末情由,如今有許多科學家、地學家、探險家,都說月球和其他星球一樣,都有人民城郭、文物製度。而據中國數千年相傳的故事,又說月中有太陰星君主持各事,又有一人專在那裏用鋸子鋸那大娑婆樹,隨鋸隨斷,斷即複合;樹頂掛有飯籃,斷時便下,合時又上,和本書所說一般無二。不過傳說之人太無學識,不但錯認嫦娥即太陰星主,並不知鋸樹者是什麽人,為何要受這等苦楚。自從新學大興,新說盛行,這等古話,歸於迷信一流。達人學士,既不能找出月中證據,隻好附會新學,單道月中可以交通,至所說月中情形,究竟大半屬於理想,是否確實如此,誰也不敢斷定。據作書人見解,現在許多事情,中國古時所傳,近於哲學;外人所講,則完全屬於科學,二者每有絕對相反的議論。其實仔細研究,何常沒有可通之理。譬如雷電擊人,科學家說是觸電,道理是一些不錯。若照本書所說,那觸電之事,仍屬天神管理,要是不然,為什麽千古相傳,今昔所聞,凡遭雷擊斃命之人,大抵都屬凶人惡煞之流,卻不曾聽得有品行端整的正人君子,會受觸電的慘刑。這話雖也近於武斷,但堅主無神論者,又何嚐有甚憑據可以指給我們作研究的資料呢。雷電之理既然如此,月宮的情形,正可作同樣觀。竊謂徐福浮海遇仙,就在海中立國蕃殖人民,建設為政。在徐福未至之前,彼邦人民安知不屬神仙之徒。要是不然,為什麽仙人又有主權將該地賜與徐福呢。以彼例此,或者將來的月宮也和當年的海國一樣,由太陰星君賜與今人,作殖民之地;也許他心戀清華,不忍割棄,終不許人類問津,這都還在難料難言之列罷了。若因信了幾位探險家言,就硬說月球和地球一般,是人類居住之地,決無所謂神仙者往來留去,那又和雷電無神之說一般的,不能折服我們這班頑固的冬烘了。廢話不宜多說,多說使人討厭,趕緊接正事。
鐵拐先生說:“至天帝傳諭,太陰星君將後羿魂魄拘住,把身體釋放回陽間受罪,星君自然照辦。可想失了魂魄之人,怎能做得出好事情來。後羿再度回國,簡直同瘋人癡子一般無二,所以不久就被寒浞所弑,一點沒有抵抗之力。後羿既死,他的罪狀本已消去一半,照例該入冥司受冥律的處分,玉帝特別加恩,準他在月宮再受五千年磨難,即予恢複天位,仍歸黑虎星的原班,這本是最好的事情。誰料後羿本是好淫之人,魂雖被拘,一片癡心仍戀戀於嫦娥,每逢碰到嫦娥來在園中采花掃竹,遊山玩水,他必哀號呼喚,聲聞遠近。嫦娥先是不理,後來日子越久,事過情移,常人對於過去之事,往往能夠忘仇而憶德,何況嫦娥本一慈祥忠厚的女子,聽了這等淒慘之聲,一則究是夫妻之情,後羿便有千日的惡處,也未嚐沒有一日的好處,如今魂拘月宮,常年受那日炙雨淋、風吹霜打的苦楚,這都為了自己之故。本人既已成仙,卻不但沒曾吃他絲毫虧苦,實際還算得了他的成全,而他卻為我受罪,以前的日子不算,這將來的千年歲月如何受得了;二則後羿如此哀號,星君雖未知有無所聞,而一班姊妹行中,卻都拿作新聞來講,見了嫦娥,都紛紛取笑,說他忍心害理,把個親丈夫陷到這等地步,怎不發個慈悲,替他向星主麵前說個分上。這等似嘲似諷之談,也很教他難受。有此二種原因,嫦娥心中就不知不覺地有了憐疼後羿之意。”
鐵拐先生說到這裏,那幾位聽講的女仙,不覺相向太息道:“天下頂勘不透的,正是這一個情字關頭啊,可憐,可憐。”鍾離權究竟年幼,不知世情,聽了這話,忽然嗤的一聲笑將起來,說道:“兩位究是女子心地,生得比我輩仁慈。當心吧,師尊才說嫦娥發了慈心,雖沒說到結局如何,卻可料定,他因此一念,還得下凡走走,也許這就是孟薑女的前生也未可知。你倆既如此慈悲,將來萬一有人向你們說些親親愛愛的說話,隻怕也憐疼人家的苦心癡情,動些什麽凡念,那時師尊可幫不了你倆的忙啊。”此言一出,唬得張果、費長房咋舌不語,氣得仙姑、通慧哼的一聲冷笑,一霎時粉麵呈紅,怒不可遏。鐵拐先生忙喝:“小孩子既不懂事,怎敢胡亂評論人家,尤其是對於婦人麵上,說話更要謹慎。似你方才這等說話,簡直是輕薄無賴,對別人尚且不可,何況對於自己的同門師弟兄輩。這等口過,論人事當折壽算,論仙律也應減功行,這都是你自取咎,自吃虧,與人何幹。下次再不小心,我也怕不敢和你相見了。”一席話說得鍾離權汗流浹背,伏地不起。轉是仙姑等看不過去,一人一手,笑著扶他起來。
鍾離權又向二人再三賠禮,鐵拐先生又慰勉了幾句,方又繼續說道:“方才阿權猜說嫦娥即孟薑女前身,這話倒準給猜著了。那嫦娥一則憐疼後羿,二則為要止他這般叫喊,心中就有過去和他相見之意。但是心怯膽寒,又有點怕,不敢去的。大凡一個人有了情愛的念頭,便該日積月深,無從解脫,到了十分熱烈的時候,縱有極大的危險,都可以冒昧嚐試一下。嫦娥存心如此,便是凡念不淨。先時因為膽小,而情也不深,尚能強勉製持。時候不覺又過了年許,他的情腸也不覺加熱了幾分,雖不敢公然往訪,卻不免常在相近之處,格外往來得勤力。有時也竟到娑婆樹下,佯作瞧他工作的樣子。後羿一見了他,如獲至寶,滿口子都是自怨自艾的說話,說至情急,甚至把工作暫停,舉起蒲扇般大掌,拚命捶打自己的身體。這樣一來,弄得嫦娥萬分不得過意,先時也用話勸解,後來竟自為他陪淚起來。從此兩人日夕相見,前嫌盡釋。後羿求他設法相救,嫦娥自恨位卑職小,不敢一口應允。但是心中卻也非常替他焦急,很想得個機會,探探星君口氣再作道理。誰知機會沒曾得到,自身先闖下了大禍。”鐵拐先生說到這裏,那快嘴的鍾離權忍不住又笑道:“大概星君知道這事,一定不答應他了。”未知嫦娥究竟闖了什麽大禍,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