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女子見仙賜有些畏畏縮縮地不敢上前,倒笑了一笑,自己迎上幾步說道:“公子原來如此膽怯,難道把我這弱女兒當作什麽虎狼妖怪麽?”仙賜見他儀態溫柔,姿容美麗,料到不是壞人,亦陪笑訴苦,請他指示一條出路。那女子笑道:“我也不是這邊的人,因管花木的老兒是我的外祖父,常常領我進這園來遊玩,把園中出入的路徑都認熟了,因見公子徘徊歧路,意態彷徨,知道一定是迷了路途不得出去。我從前原也住在公子鄰近,公子每次出入府門我總看見,所以能夠認識。既是相逢熟人,怎能不指點你一下?不料公子不認得我,反疑我是什麽歹人,懷了什麽惡意,豈不可笑!”仙賜見他如此說了,這才恍然道:“原來娘子還是我的高鄰,恕我眼拙,見麵不能認識,可笑可愧。如今求娘子指我一條路徑,使得早早出園回家,心感不盡。”女子笑道:“你倒也是一個妙人,聽說是老鄰居就會求人指教,卻不曾問人家一個姓張姓李,你這貴公子闊官吏的氣派可也不算小了。”
仙賜聽了,果然十分惶愧,忙著陪笑兒說道:“正是,還沒請教娘子高姓,是我一時情急,不及動問,真個得罪了。”女子笑著點頭道:“這才有些道理。我姓胡,人人叫我胡三姊兒,並沒什麽名字。你愛叫我就稱我一聲三姊兒得啦。”仙賜聽了,便把“胡三姊”三字默默地念了一遍,心中卻疑惑,以為好人家閨秀怎麽有如此不怕羞不拘禮的,想這女子一定不是什麽好東西。又想道:“管他這麽多,橫豎我隻求他指條明路,出得這道園門就是了,何必瞎費些心機。”正待再說,隻見女子又笑道:“公子轉什麽想頭哩,我又猜中了你的主意了。一定是說我這女子,這般直直落落爽爽氣氣的,不像官宦人家的小姐姑娘。可是麽?公子,你真是不見世麵的人。本來世上能有幾人做官,除了做官的人家,凡是務農工作、趕買賣的人家,哪裏像你們那麽考究,什麽道禮不道禮。休說公子今日走不出這道園門,就是公子要想見一見這位舊鄰人,隻怕也是休想。正因我出身不高,隻講事實不重虛文,所以從前能夠認識你的尊容,今兒無意相逢又能指你路徑啊。”仙賜聽了他是不會說假話的人,隻有一味的唯唯稱是。
此時女子已送仙賜一大段山路,仙賜站定腳致辭道:“方才說過,但求娘子指點一言,小子自會尋得出路,不敢勞你遠送的。”胡三姊兒大笑道:“你們官宦人家就是這等氣派兒,我瞧不慣。不過送你幾步路子罷咧,也有許多客氣說話的?老實告訴你,這園子路徑不算十分曲折,但陌生的人光靠幾句指點,卻無論如何休想順順利利地走出門去。你不見前麵有三條岔路可通外麵,但是遠近難易相差得十分厲害,而且彎中有彎,岔外有岔。不是步步伴送,簡直說不明白,有些地方連我自己也說不出來,隻走到那邊自然會得明白,不送你出去行麽?”仙賜聽了這番說話,卻著實有些躊躇;因為時候不早,寡女孤男同在這人跡稀少之地,談談說說地一同走著,外觀未免不雅。萬一給皇宮中人瞧見了,越發把女子也害他受個不白之冤。涉想及此,覺得此事十分冒險,越想越怕起來。但見女子昂著頭兒挺著胸兒,大踏步兒在前急行。那神情大有類乎英俊的男兒,絕不像閨閣氣派。心中又著實有些怕他,隻得吊著膽子低下頭跟著他急急行來,再不敢和他多說話,免得打草驚蛇,惹人起疑。偏那胡三姊不像知他這些苦衷,走過一程一定回轉頭,和他談說幾句。仙賜真是萬分無奈,又不能說你我該避嫌的話,隻有咬定牙關,有問方答,答完就罷,決不輕啟—言。
好容易出得園門,一路之上居然不曾見到一人,仙賜一個心方才落地。心中自然萬分感激那女子,正想開口致謝,不料胡三姊又料知其意,先笑道:“公子,你出了大門,打算就用不著人家了,也不會請我到府中坐坐,喝杯茶吃些點心?那是絕少的化費,卻才顯出公子一家盡是知禮有道的官宦人家哪。”仙賜格外想不到他會說出這等怪話來,照他本心,是得願意請他同去稍伸一點謝意;無奈此去還須行經一條街市,路上瞧見的人一定更多,像這一男一女先後同行成個什麽樣兒!但他是忠厚的人兒,一點不會敷衍人家,立時之間要他想出一句謊言回複人家,不但問心難安,而且也無能措辭。看那女子卻又是熟門熟路,老老實實地趕在仙賜前麵去從容帶路。幸得此時再不和仙賜說話了,路上行人可就不甚疑心他倆是同行同道的,仙賜心中稍許安了一些。
不一時到了府門。仙賜的父母正因仙賜一夜未歸急得要命,此時忽見愛子已回,又帶了個不相識的女子同來,不覺又喜又驚又疑又怪。仙賜隻得把已往情節約略說了一遍。又指著三姊說道:“不虧這位三姊搭救,兒子今天斷斷不能出園,還不曉要闖出多大的禍事來咧。”孫傑夫婦方知端的,忙請進三姊,雙雙稱謝。三姊方才拜見二老。一家歡笑,開心到了不得。那仙賜從此為始,把功名富貴家人兒女的念頭,完全看得淡如煙雲,一心一意隻想擺脫俗塵,早登仙界,有時也把這層意思先告訴父母。羅園是有根器之人,並且曉得仙賜是神仙所賜,當然不能久於塵世,但求他早日了道,做父母的更有絕大好處,所以聽了這話,並不十分反對。隻有孫傑卻不是這麽想法。從前因為沒有兒子,急得上天入地求神拜佛,僥幸得了這個佳兒子,照世俗的眼光,自然希望他傳宗接代、耀祖光宗,誰指望他家室未成,忽然發生出世的念頭,那麽他夫妻倆近二十年的一腔熱望、滿腹歡欣,不是全付流水了麽!他既如此存心,對於仙賜的主張根本不能相容,父子倆為這事情倒稍稍存了一些芥蒂。
那仙賜立誌堅定,憑他父親如何壓製,決難變易初衷。在孫傑即抱定除非自己身死,撒手不管他們的事,此外的日子還在本人主持的範圍以內,決決不許仙賜自由自在地做出那種越軌的行動。這其中第一發生的大事情,最為當父子相持不下的就是仙賜的婚姻問題。一方既堅決不娶,一方卻急於速成。中間最最為難的就是那位羅圓夫人了。同時為這問題牽引出來的更有一樁小小趣史。原來那救出仙賜的胡三姊,自從送回仙賜,得他父母的歡心,請他不時來玩玩,從此胡三姊便天天來孫家,和仙賜談得非常親熱。三姊相貌既好,人又聰明,無論什麽事情,不待仙賜開口,已經替他做得非常妥帖;而且不避嫌疑不辭勞苦,凡是仙賜身上的事他沒有一件不幹,沒有一件不做得完善。在仙賜本是一個質直無偽的人,因感他前恩,自然好好對待;而從孫傑夫婦看來,卻又各有見解。孫傑見仙賜不願娶婦,偏善和三姊談笑,隻當他是不願伯皋之女想娶三姊為妻,特托修道以示意。那麽對於伯皋家雖無言可說,究竟可以止他出家之念。因此於不幸之中還認為是一件大幸之事。他既存著這種念頭,不但不恨三姊的輕佻,反有意促成二人的交好,常常用雙關語挑逗三姊。三姊對此也似解似昧,一味和他敷衍。至羅圓心中卻早瞧透兒子不是那種好色貪淫的人,而認三姊貪慕榮華有心自媒,因此十分鄙薄他,也用冷言冷語譏笑他、打動他,望他知難而退。偏三姊十分厚皮,管他怎樣譏訕,還是天天過來和仙賜纏個不清。仙賜對他卻始終是不即不離的神氣,倒弄得孫傑糊裏糊塗莫名其妙起來。這天他實在忍不住了,竟瞞著羅圓把三姊請去,問他可願意做自己媳婦子?三姊一口答應。孫傑大喜,把仙賜屢次要求出家、近更天天關門閉戶地做什麽煉氣工夫,“老漢隻此一子,實在不願他丟了現成富貴卻去訪道求仙,因此拜求三姊好好勸導勸導他。看他和三姊情愛最深,也最聽三姊的話,三姊又肯委屈作我家媳婦,那是最好的事。隻要從此能使仙賜回心轉意,老漢自有方法和伯親家那邊商量退婚的辦法,將來也決不委屈三姊的。”三姊聽了這話,倒也麵不紅心不跳,從從容容地說道:“賤妾仰慕公子人才,又承公子不棄,極願充公子姬侍,替大人勸導公子。至於伯大夫的女公子訂親在先,如何可以退婚。待賤妾勸好公子,得他心回意轉,然後迎娶未遲。”孫傑聽了更加喜悅,從此暗暗留心他們的舉動。日複一日,見三姊仍無什麽動作,仙賜照舊做煉氣的日課,心中兀自奇怪。正想再催三姊一次,打算如何措詞,負著雙手在廊下踱來走去的。過有個把時辰,燈光之下忽見三姊趨入仙賜房中了。孫傑見三姊深夜到來,並不打量他從哪裏進來,隻當今晚好事可成,心中大為寬慰。他便躡手躡腳地立近他們窗口,竊聽他們如何舉動。等了一回沒甚聲息,忍不住用舌尖舔濕紙窗向內一望,不覺又笑又氣。
原來仙賜正坐在一個蒲團上閉目靜氣地做他的功課,三姊卻立在一旁做出種種頑皮的樣子,忽而屈體俯身,忽而縱來躍去,隻在仙賜左右前後不離方寸的地方。好笑那仙賜先是一無所見,自顧做他的課程;一會兒課程完了睜開了眼睛一瞧,恰巧三姊學著童子拜觀音的神氣蹲在他麵前,卻仰起了頭朝他微笑,神情非常嫵媚,非常妖冶。窗外的孫傑不覺點點頭,自言自語道:“這才有些意思。”兩眼怔怔地瞧著仙賜如何對付。隻見他睜大眼珠向那三姊微微“喟”了一聲,並沒露出驚惶的樣子,隻慢慢地問個一聲:“怎麽三姊你又來了?”三姊見問,越發把身子一挪,挪近寸許,一張可喜可嗔的麵孔差不多已貼住仙賜的腰下,卻笑嘻嘻答道:“怎麽說我不該來麽?”仙賜又搖搖頭,正容說道:“來是應該來,就不該在這個時候來。三姊聰明規矩,難道連個男女嫌疑也不曉得避忌麽?”三姊聽了越發把身子扭得軟颺颺地發出一種蕩人心魄的嬌聲,說道:“怎麽盡說呆話!人生世上無非為了尋快樂,百歲光陰,瞬息即過,不趁年輕時候尋點開心事幹幹,到老來就有這種興致沒那副精神,也隻落得個同草木同腐,有誰說你一聲規矩呢?好公子,莫再癡迷了,須知良宵難得,好事難逢!你我萍水相逢漸成莫逆,本非偶然之事,一定有些前緣在內。公子如此拘迂,豈不辜負我一片好心!”仙賜聽說,也不動怒,也不驚惶,仍舊行所無事地兀坐蒲團,搖搖頭說道:“三姊感情我已心領,越是領你感情,越不敢害三姊為不貞不潔的淫奔之女。所謂人各有誌,不能相強,時候不早,三姊久留無益,萬一鬧得裏百人眾知道,三姊體麵須不好看相。”仙賜說了一句,又低下頭默不出聲。
這時窗外的孫傑不期急得要命,恨不得跟進房去吩咐兒子說是我要他如此幹的,你可不能違拗我啊!想了一回,又恨了一回,再看看窗內,隻見三姊歎了一聲,忽然拿出婦女們看家的本領,一霎時兩淚交流淒然欲絕,嗚嗚咽咽地說道:“我非下賤之人,今日之事也非蓄意淫奔。公子把驚動眾人這話來嚇我,可知我也是受人之托奉命而來,便見老大人的麵也沒甚過失的。這話卻休提他,再請教公子說的‘人各有誌’這四字是怎麽解法?”仙賜笑道:“三姊不用和我辯口,三姊這般聰明人,難道還不曉得我連原配未娶的妻子不要了,那都是為什麽?難道還能和三姊有甚苟且之事麽?”三姊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道:“原來公子說的是什麽求仙訪道那句話兒,那真可笑極了。莫說世上未必有真仙人,即使確有其人其事,像公子這樣嬌嫩之體、柔弱之身,怎受得修仙之苦。這還就你本身而說。還有你老大人,從有你這個兒子,教養撫育,不曉費多少心血,無非為的想你早娶早生,傳宗接代,使他老人家也得早點享那抱孫之樂,那是何等熱切真摯的情義。公子便要出家,至少也得兩位老人百年之後,喪葬完畢,自己再有一兩個孩子,孫氏的香煙可望綿續。那時才可問心無愧,歡喜上天入地,遨八方,遊四海,成神作仙,自在逍遙,一切都由你自己作主,是哪個敢說你半個不字?若如現在情形,公子的心事和老大人的心事完全處在反背的地位。我還聽人說,公子決定出家,老大人便和你老命相拚,請問公子你可忍心做這殺父的事情麽?”三姊說到這句,略略頓了頓,朝仙賜看了一眼。仙賜神情稍許一變,也似乎有點驚心的光景。窗外的孫傑卻喜歡得幾乎喊起好來。
又聽三姊再逼緊一步,問道:“公子怎不說話?難道我這樣透徹的話,公子還不相信麽?”仙賜此時麵色又回了過來,仍和常時一般,仰天大笑:“這才叫人各有誌啊!”三姊聽了,不覺愕然良久,方道:“公子還說這話,可見是一點沒有回心。公子,我再告訴你一句話。似你果然是大有根基的人,可也知我胡三姊眼前道行大可作得你的師父麽?哈哈!前麵有仙不肯拜,反口口聲聲要入山投林,棄別父母,遠求不可必得的神,真個可算得愚昧之極了!”仙賜見說,倒也猛然一驚,不覺又仰起頭來朝他注視幾眼。三姊笑道:“我知公子一定不信我有什麽道行。但這不是可以胡說的事情,公子要怎麽試驗都得,不過試出之後,公子能認得我是仙人,就該拜我為師,一切事情聽我吩咐,公子可能依得?”仙賜正色道:“三姊莫說戲言,若說三姊真是仙人,仙人自有名山洞府,可做的事情太多,為什麽有工夫天天和我這個凡俗之夫纏在一處呢?”三姊又笑又歎,說道:“所以你這個人哪,真要算得聰明人中的笨人。說句老實話,我正是為了你的前程而來啊。夫凡成仙之人果以童身為貴,但也盡有娶妻生子仍不害其修道的。倒是那種專顧自身忘了父母深恩的不孝之徒,卻為神仙所最恨。就令十世童身千年功行,畢竟還是不成氣候。公子見理最明,讀書頂多,可聽說自古以來有個不孝父母的神仙麽?”
孫傑在窗外立得足都酸了,聽了這幾句話,覺得非常明白暢快,心中大悅,連辛苦都忘記了,怔怔切切地再向內偷看。隻見仙賜睜開兩眼,向三姊打量多時,仍然緊閉雙目,不則一聲。三姊見他如此堅決,倒不知不覺點了點頭,忽然轉為怒容,也不管三七二一,上前拉了他一把,把個仙賜提開蒲團,宛如老鷹攫小雞一般,仙賜卻竟連一點抗拒力量都沒有。卻也萬料不到的日常會麵的胡三姊竟是一位孔武多力的女英雄。心中一駭,忙說:“三姊不要動手動腳,我孫仙賜啊,也決不是受人利用威脅,容易變節的人。三姊便要殺了我,我也沒有悔心的。”三姊見說,真個張口一呼,吐出一把小小寶劍來,迎風一晃,便變長十多倍,寒光閃閃,令人股栗。三姊手持劍柄向仙賜一指,說道:“軟說不成隻索硬做。限你一刻時答我,你若知趣,馬上和我成婚,我將平生習練的仙法都傳授與你,一般可以成仙;要是不然,這劍鋒可不認你是公子貴人哪!”仙賜見他有此絕技,方知三姊是世上劍客一流人。但既為劍客怎又如此下賤,心中好生委決不下。那窗外的孫傑卻已唬得索洛洛抖戰不止。初時早想推門進去替兒子說句好話,後來見三姊限他一刻時,便想再看他個最後的答複。又知三姊如此愛惜仙賜,決不致輕傷他的身命,倒把膽子又放大了些。再聽仙賜慨然道:“原來三姊真是劍仙,弟子倒失敬了。但弟子曾在師尊麵前設過誓、受過訓,此生不敢接近女色,如有違背,師尊的劍光隻怕比三姊的寶劍更利害些。他隻一聞消息,那怕萬裏之外,劍光一至,俄頃可以殺身。弟子與其失身而死於師尊之手,還不如保此可貴之體,受你三姊一劍,九泉之下得逢師尊,或者他老人家念我堅心苦誌,總會替我想個方法超度我的。那時我也決不敢抱怨三姊的呀!”
三姊見他如此堅決,卻也轉怒為喜,忽然後退三步,收劍入口,輕輕一笑,說道:“原來真是奇人。實不相瞞,方才種種,都是我有心試測你的道心。你年紀輕,道力淺,竟有這樣膽氣那般決心,將來前程真不可量。我倒失敬了。”仙賜聽說,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含笑拜謝道:“三姊果是上仙,弟子不才無識,剛才言語無狀,開罪太多,萬望三姊恕我。”三姊笑道:“話雖如此,你和伯小姐一段姻緣乃是上天注定,要避也避不了。你要相信我的話,這段俗緣倒是了得越快越好。”仙賜還沒答言,那窗外的孫傑卻被三姊弄得如在五裏雲霧中。未知胡三姊什麽意見,卻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