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太華山上紫霞洞內,眾仙正在談論秦始皇如何致死的問題,忽然飛飛進來,稟稱泰山楊師兄到了。鐵拐先生笑道:“我算他這個時候也該到了,可著他進來。”飛飛便偕顛顛出去。一回兒把楊仁帶了進來,向鐵拐先生拜了八拜,先生便著和各位師兄師叔們見過,命在飛飛等二人上首坐下。鐵拐先生笑對何仙姑說:“你先時盡催我去救那清虛觀的劉法師,後來怎又不說起了?”何仙姑笑而答道:“先時原很替他發急,後來見師兄做事,處處顧得非常周到,凡是應救之人,沒有漏過一個;凡是應為之事,又不曾少做一件。那法師是屢經妹子奉告,偏偏置之不理,因想師兄做事,不得有錯,想來這人一定是有取死之道,無可救之理,所以不得承師兄的恩澤。妹子自思學識有限,功行毫無,凡事總該隨師兄進退,自然可以少點過失。師兄所不願救、不去救之人,我又怎敢多事;既不敢多事,也何必再向師兄饒舌哩。”
鐵拐先生聽了,不覺嗬嗬大笑,因指著楊仁說道:“你們認清楚了,這位便是被趙高擒去的劉法師哪。那是我乘著秦皇招致方士的機會,派他入京應聘,承他派在清虛觀內做個法師。我吩咐他的職務,便是等他惡貫滿盈之時,趕緊將他刺死。因為近百年來,人民天天受兵革之苦、暴斂之禍,滿望統一之後,有了真命帝皇,便不想恢複文武成康的故業,總不得再如春秋戰國兩個時代,那種兵連禍結、人不聊生的情形。那知秦皇即位以來,自恃天命有在,殘暴凶橫,草菅人命,比七國時候更甚。果然這都是劫數所定,非關秦皇一人之事。即如秦皇本人,也是應劫而生的一個魔君。照例這等人也是先已犯了天條,貶謫凡世,當以塵世之刑,代替天庭之罰。君民兩方,都為劫數所支配,不由本身作主。但是帝王稱為天子,也稱民之父母。為父母者,果能修明政治,也可仰邀天庥。再能存成湯七事自責之心,抱武王罪在一身之念,更未嚐不可以挽回氣運,轉大劫為禎祥,須知這都是帝王應有的責任。明知已經不可,何況變本加厲,專做害民之事,做百姓的又何貴有這等帝王呢。到如今長城戍卒已推定魁首,斬木為竿,紛紛起義,真命皇帝也已出世,此時萬萬不容贏政偷息人間。原因這人仁德不施,而威震寰宇。有他在位一天,義兵就多受一天挫折,還不如乘時了結了他,豈不更便利些。這等事情,有關全國人民的存亡安樂,事體太大,天機不可預泄。所以師妹屢問,而屢不相複者,正為此也。”
眾人聽了,無不嗟吒太息。正言間,忽聽得半空中“砉然”一聲,接著山中樹木蕭然作響,枝頭鳴鳥,都作驚惶之聲,紛紛飛去。鐵拐先生笑對張果說:“你師傅派他老友送信給你,你可出去瞧瞧。”張果不解其故,姑且出洞一瞧,隻見洞口大楓樹劈斷一枝,有信一緘,斜掛在枝上。張果慌忙上前,取將來一瞧,果是文美真人寄給他的法旨。張果叩了個頭,攆在手中,走人洞內,呈與鐵拐先生,口中笑問:“這不就是用的劍光麽。”鐵拐先生把那信交還他,命他自行開拆,一麵笑道:“劍光可以寄書於數萬裏之外,不消片刻工夫。若能借用電力,雖極東極西,還能通達言語,並可在一邊寫好了字,轉眼之間,就映現在對麵,可比劍光寄書,又利便得多了。”眾人聽了,無不駭然。
張果受書參啟,原來文美真人因張果功行太淺,著他至武當山潛修。路過芒碭山中,有人醉中行路,為一大白蛇擋道,此人即真命天子。白蛇乃已死秦皇贏政,怨氣不散,知道此人將代他而興,即附於蛇身,欲於狹路中害他性命。汝可隱匿山中,見有大燈一對出現山麓,即是白蛇出來。速助真主誅之,此一大功行,不可忽視等語。鐵拐先生即令張果速速動身。去後,又命楊仁也回泰山去。方笑對鍾離權道:“我想偕同何師妹周行天下,順便還去度化範杞良夫妻的後身,阿權該受我的玄經,可在此和飛、顛二人好好用功。二十年後,你師傅必然來考驗你的功課,要是沒甚進步,不但你師傅要棄你如遺履,我也不敢再來指教你了。”
鍾離權再拜應諾。鐵拐先生即把所得的玄經三卷付他,令他好好保守,如有遺失,罪當雷轟。鍾離權叩頭拜受。飛、顛二人和費長房立在一邊,見鐵拐先生把玄經獨傳鍾離,麵上顯有不快之色。鐵拐先生大笑,即命鍾離權把玄經取出,供在當中石案上。又命四人一同向上叩拜已畢,然後隨意翻出一頁,卻命費長房為頭,先去瞧了一遍,原來是一頁隻字毫無的白紙。又翻幾頁,也是如此。隨後飛、顛二人也都上去,一一翻過,所見也是白紙。鐵拐先生問他們瞧見什麽沒有,三人隻得據實說了。鐵拐先生再命鍾離權上去翻讀,鍾離權便瞧見都是很清顯端整的大字,因即朗朗高誦了一遍。鐵拐先生歎道:“仙緣有定,成就各殊,我豈有所偏怙,總是你們緣法不同罷了。要是不然,為什麽阿權看得明明白白,是一部玄經,你們三人偏都一字不見呢。”三人到此,方才沒有話說,而一種不平之氣,還不免稍形於色。
鐵拐先生因說:“你們雖沒阿權那麽的緣法,但也不是完全不準學習的,不過其中最高最深的幾種,非至爾等苦修冥煉,真至可以挽回命運之時,休想領會得來。而且到了那時,還少不得我和阿權轉相指授。如要直讀此經,還是萬萬辦不到。這真所謂命有前定,物有主人,一點勉強不來的。至如我從前讀此經時,你們都親瞧親見,正是一目十行,非常省力。如今輪到阿權用起功來,縱不能比我更快,也決不在我之下。等他讀完之後,再選出可能傳授的,除了我已經教給你們之外,大約尚有數十餘種。在我們是不費心機的,在你們雖晨夕攻苦,至少也得二三十年才能稍有頭緒。至於尋常之人,竟有苦教三十年,不得最淺玄法的。比到你們,又不可同日語了。從前我用功時,不是也被妖劫去,後來帶了你倆同去奪回,這事你倆總該記得。其實他便得了此書,又有什麽用處,還不過一本白紙罷了。不過彼時我卻不知此理,深怕內藏秘法被妖人偷學一二條去,即使書可得回,而為禍已經不淺,因此把我急成那麽樣子,回想起來,深覺好笑。現在,這山中所有妖精鬼怪,有的被我驅逐,有的被飛飛等誅殺,差不多可以算得肅清。但你們也不能十分托大,寧可小心一點。因為此經乃天地間的秘籍,係八景宮至寶。當年我讀完此經,繳呈祖師,祖師就算定鍾離權可以接傳此經,因此仍舊交我收藏。說道:‘如遇大仙緣、大宿慧,能夠讀得此經的,即可傳授於他。’如今恰恰得了鍾離權,這人雖不是我的弟子,卻與我是同門,倫理關係還在師徒之上,他又真能讀得,可見確是祖師所說之人。我將此經傳授於他,一則遵祖師之命,二則可以造就他的仙才,三則我也從此可以釋去仔肩,一舉三得,真是再相宜也沒有了。在阿權得此異書,可算稀有的際遇、絕大的福命,然而也要頂著我這一副重擔子,萬萬不得疏虞。還有一層,此書也隻能盡這三五年中完全讀畢,以後再加數十年習演之功,一麵再輔之以功行德業,如此捷進,不上千年,已是大羅天仙資格,若論本領,就是天仙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了。”
鍾離權聽了非常歡喜,又向空叩謝祖師;飛飛、顛顛和長房也跟著叩拜。因是鐵拐先生鍾離權,都允把書中可傳者間接傳授一些,論理也該行此一禮。隻有費長房拜罷起來,忽見鐵拐先生向他微笑,長房不解其意,忙問:“師尊為甚笑弟子,莫非弟子有甚失儀,或有什麽不妥之事麽?”鐵拐先生笑道:“你雖是我的弟子,實在根基不深,仙緣兩字比飛飛等更不如,我想你離家已久,也該回去瞧瞧家人。”長房大驚道:“師傅怎麽今天說起這話來,弟子若無仙緣,怎麽遇到師尊;若是道心不堅,師尊也不會將我帶在身邊。這一向的時間,弟子自問也還沒曾做壞什麽事情,為什麽師尊忽然要攆弟子回去呢?”鐵拐先生笑道:“命你回去,也不是一定攆你出門牆之外。師徒之名分早定,便不能修仙,這名分也不能廢棄。我的意思不過看你將來成就太薄,至多隻能成個地仙,也還要你自己十倍用功,才能如願以償。你出家之時,一家老小都非常悲痛,十分憂急,你也正該回去安慰他們一下才是正理呀。”長房聽了,不覺下淚道:“原來師尊還是哄我玩兒罷了,倒把我瞎歡喜了一場。但弟子出家之時,承師尊法力,家中人都疑我死在外麵。現在山中雖隻幾天,隻怕家中人老的死,少的大,早就變成另一局麵,弟子就回去,也太沒意思。無論如何,還是請師傅終始玉成,帶在身邊,如有福命,就成個地仙,也是弟子所心甘意願,決沒異言累師傅煩惱的。”鐵拐先生笑而頷之。當夜師徒三人別了飛飛等,離開華山,仍舊取道鹹陽,預備往江南,去找那藍采和夫妻。
此時京中被項羽兵入關燒毀殘殺,弄得許多民房盡成瓦礫之場。秦始皇費盡心機,拿多少人民膏血換來的離宮別殿、甬道園林,也已大半變成焦土。鐵拐先生等一麵閑走,一麵感傷太息,隨便談些前事。隻有長房一人,卻在默念自己的居室,不曉得可曾燒毀;一家老小,不知都到那兒去了。想至傷心,禁不住潸然淚下。因恐鐵拐先生察見,暗暗留心他的神色,見他一點沒有注意的樣子,盡和仙姑說著閑話,心中一塊石頭方才擺定。忽見鐵拐先生舉手指道:“長房,那不是從前的清虛觀麽?難得這所宅院倒一點沒有損壞,這也許是楊仁設法保全的也未可知。我們既已到此,就到裏麵去瞧瞧,如可安身,就在那裏暫住,卻也未為不可。”仙姑、長房都說很好。三人到了觀中,隻見房子雖尚完好,卻一個人也不見,就是應用器具之類,也都不知那裏去了。
鐵拐先生歎道:“桑田滄海,變化極多。此地原是極喧鬧繁華的所在,曾幾何時,弄得如此荒涼。因念人生在世,骨肉之軀,比那木石水田,更容易壞到千百倍。越是名利心重的人,也越死得快,想起來正是可怕可歎。”說時,向長房略略注目。長房笑道:“師尊莫非疑弟子還有名利之心麽?”鐵拐先生笑道:“倒不專為你一人而發,你能知道了,這就好了。”因又說:“你家在咫尺,既已到此,回去瞧瞧,當是應分之事。修道不外人情,仙道也最重有情。貪戀世情,固不可;若對於至親長幼、骨肉倫常之間,漠然無所動於衷,好如完全沒有什麽關係一般,那也不是修道人的本分啊。”長房回說:“弟子自隨師尊往來各地,早把世情看得淡而又淡,就是家人父子之間,總還未能釋然於懷。自恨識淺學疏,不能悟澈真理,妄自戀愛家庭,即與道心相背。所以蘊蓄五衷,不但不敢陳於師尊之前,有時意念方殷,每用強製法兒把這些念頭撇開。今聞明訓,始知凡在情理之中者,仍和凡人一般,不必強為做作,轉失人的本真。師尊,可是麽?”
鐵拐先生搖頭道:“此言又是些似是而非。不忘骨肉,不棄倫常,乃是做人的道理。從前祖師拔宅飛升,是為了什麽?就是我本人於得道之後,也曾奉祖師的法旨,度脫父母,這又為了什麽?總而言之,還不是一個情字。可見情之一字,不但凡人不能打破,仙人更不能打破。不過仙人之情,要先從無情中修成;可以用情的機緣,惟其先時無情,乃能顯他真情於日後。若也如凡人這樣,一天到晚不離夫妻父子,時時廝守,刻刻相親,那還有什麽時間和心力來作他修道工夫呢。你才說自離家室,時時深念及家中人口那等思想,即是恨不能和骨肉親人時時見麵,寸步不離。但以強製之力使他不迷,這在初學之人,原必經過這個階段。如謂修道之人,可以如此不背修道的本理,甚至說到不如此便非修道人所宜,那就大誤大謬了。總之修道既成,道心純一,俗魔外道,不能破壞。盡你心所欲為,出入進退,無不如誌,也無不合度,儒家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者,其理可以路通也。若如你們現時情形,道心雖堅,而道體未固,道力更非常薄弱。自謂極有把持,卻禁不起外魔的纏繞勾引,一經牽動,前功盡棄。正該時時留心,刻刻在念,將你所謂強製之功擴充起來,至於百事百心,歸到惟一惟情,不用留心,不消顧念,而自無心念之可言,方才可以語於大道,方才是大道入門的第一步功夫。現在如你等程度,正在可進可退、能出能入的時候,縱不能完全絕凡念,屏俗慮,也斷斷不許和凡人一般,時刻存著此種思想。最好要由強製而人於自然,能夠先做到不動心的地位,即有雜念,也便視同浮雲的過眼,完全不為所拘束。如此久而久之,自然能至惟一惟精的地步。我今教你回去一瞧,須知不是要你不棄俗慮,不損凡念,乃是命你精一其心,勿為物誘,以我之靜,應人之動;以我之無,對人之有,以此心意毋忘倫常,此乃純和中正之道。和你所說之理,似同而異,相去極微,是萬萬不可不認清楚的。”長房受教,又愧又感,自覺心地光明了許多。
當晚別了鐵拐先生,自去找他的家人。走出觀外,問了一聲,知道自己村莊並沒受著兵火之災,心中很是安慰,於是緊緊趲行。到了自己村口,忽見一個女人被幾個無賴拉拉扯扯的,口中說出許多不幹淨的話。那女子隻是哭叫救命,還說我家中犯法,也須到官理論,不能受你們如此淩辱。長房一聽說話聲音,好似自家妻子。定睛一瞧,可不是,一點不錯的,正是妻子白氏。剛見一個無賴在妻子麵上擰了一下,笑道:“你丈夫早已逃去,你家又犯了大罪,你要是在行的,快跟了我們去,包你有吃有穿,一輩子不受人家的虧。”白氏便破口大罵起來。無賴們也怒道:“我們把他拉去,大家快活一宵,明天再送官去。”於是胡哨一聲,擁著那白氏如飛而去。長房一見這副情形,氣得三屍神炸,七竅生煙,更不思索,拔步便追。未知能否追到,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