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中,說那老蛟之妻春瑛小姐,抱著一腔悲憤,肩荷半座海洋,滿擬趨上城隍山頂,趁高屋建瓴之勢,與世界一切同盡。
那春瑛正在追思前事,仰天大慟之時,忽聽身後有人說道:“你這位太太,甚事傷心,怎麽跑到這半山之中,號哭起來,敢則有甚冤苦之事不成麽?”春瑛回頭一看,卻是一個垂髻女孩,笑嘻嘻立在一塊山子石上,向著自己,注視不釋。春瑛本來沒有心思去和他糾纏,隻因瞧那姑娘活潑嫵媚,娟秀聰明,覺得非常可愛,已有些舍不得不答他之意,後來又想起自己幼年時節,也最愛登山涉水,又最喜管人家閑事,每次出門,遇有貧乏衰老之人,必設法盡力賑濟他們。今見此孩體貌神情,和自己竟有幾分相似,而好管閑事,喜玩山林,又正和本人性習一樣,如此一想,他那垂危的心花,忽然之間,似受露漿滋溉,略略轉了一點生機,而方寸靈台,對於這事的感想,又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這都不必管他,總之他已沒有拒絕那女孩問答的勇氣,是一定的了。
當下他也止淚忍悲,向著女孩點點頭兒,對他說道:“小姑娘是天地間剛正最樂之人,也是人間世上最有幸福之人,怎知道同一天地,同一人世,更同一人生,自少而長,會得無緣無故,不知不覺,突然走入人類所走不通的絕路上去,舉年輕時節所謂歡樂,所謂幸福,一概得個相反的結局。到了這個時候,真有教你生不得生,死又不能快死的情形。小姑娘,你說這等日子,容易捱得去麽?這樣的人生,還能做下去麽?但是……唉唉……可愛的小姑娘哪,仁慈的小妹妹哪,這等說話,說在你現在的耳朵中,怎麽灌得進去,不說別人,就說我本人罷,當我像小姑娘這樣年紀的時候,假如有人把我方才這番話說給我聽,我也未必能相信他咧。小姑娘你雖是熱心多情,關切我的事情,但是我卻認為不能答複你的說話。不但不能,也且大可不必。因為我把事情告訴了你,怕你未必能相信,我也犯不著把這有限的光陰,和小姑娘胡謅這一陣子。小姑娘請你原諒我,我也要走了,再見罷。”
那姑娘見他說了這話,就立起身,背上那隻水桶,匆匆要走,忙著笑嘻嘻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桶子,說道:“媽媽別走,你便不告訴我聽,我也不來問你,累你格外傷心。但是何必急急忙忙的走到那兒去呀,天色還早,再坐一下子不好麽?”春瑛被他拉住了桶子,一時走不脫身,又聽他叫自己媽媽,而且聲氣形態都是親昵的樣子,禁不住心中又是一動,猛丁的又記起自己的幾個孩子起來,不因不由的立住腳,渾身上下恰如麻木一般,怔怔的看著那姑娘,一動也動不得了。那姑娘忙替他除下水桶,將來放在石墩子上,含笑說道:“媽媽你卻不要性急,有什麽為難之事,想個法子,總得一步一步的過去,自然苦盡甘來,享福的日子還在後麵呢。”春瑛聽了,那眼中的淚水如雨水一般,灑將下來,口說沒工夫坐,一個身子,卻不知不覺坐了下去,嚎天啕地的又哭起來了。
那姑娘勸了一陣,見他哭個不休,也便呆呆的坐著等他。春瑛心中自然很感激著他,因便彈去淚珠,哽咽道:“姑娘的好意,我是明白的,但是姑娘的好話,我是不能領受,因為我在這世界上,久已隻剩了單獨一身,我自己既不能製造幸運,又沒有一兩個親人骨肉,能把幸福分出一星兒給我,所以我這一生,簡直可以說無論如何,沒有生路可走,生路尚且沒有,何況幸福二字,是更完全談不到了,承你的情,我們萍水相逢,便承你如此關切,我心中實在感激得很,我在十年前看得天上都是正神,凡間都是好人,到了近十年來,不但看得世上沒一個好人,甚至連天曹也沒有一位正直的神仙,這或許是我處境太壞,見識太偏的緣故。但我明知其然,而一點烈性,沒有挽回之地。覺得不存神人皆壞之想,我的心身就不得安閑。小姑娘,你莫笑我,莫怪我,我今恨不能馬上將我的事情完全告訴你聽,但是……唉……其實……小姑娘你是有心人,我想你要是真有大福命的……不……我看小姑娘秀外慧中,天庭高而且滿,一麵孔正直慈祥之氣,神情體態,處處可以顯出你一種深厚淵雅,不俗不浮的氣度,可以說一定是有大福澤大幸運的。既是恁地,我可先行判斷一句,大概不久,你就可以認識我是個什麽人,有甚天大的憂愁怨憤孤苦辛酸,以及為什麽來至此地,到這山上,做點什麽事情和所謂的事情,結果怎樣,我的本身結局如何,這些都是你不必打聽而且能詳知的,因為小姑娘但從表麵看我是這樣一個老婆子,是個毫無能為毫無價值的老婆子,其實啊,小姑娘唉……可惜我今天實在不能詳說,總言一句,我可以說:我這老太婆,卻和普通老太婆有些不同。因為我所經曆的慘事,決非尋常老婆子所能受,因而我的事情,也大有異於尋常老婆子,很可作得眼前和將來,甚至數千年後的故事。小姑娘,你想我這老婆子,厲害不厲害呢。小姑娘,你更要明白,我這麽一個老家夥兒,所以有恁般大的魔力,可以轟動世界人民,至於永久弗衰者,憑點什麽力量和作用,才能到此地步哩。不、不、不,無論如何,我隻是一個女流之輩,那有如許大力量大作用。說句簡單話,這完全是我十年前所經受相當慘劫所造成的一種結局罷了。小姑娘隻憑我永久弗衰可作民間故事的一句話,就可知道我所受的悲慘的分量,也有那麽重大。你別說一個女子罷咧,死死活活,值得甚大事,怎麽就說得那麽厲害,那麽,小姑娘啊,今兒班荊閑話,又無紙筆記載,作不得什麽憑據,橫豎這事不久你就要知道的。究竟我這麽說話,是真是假,值得那麽誇張與否,盡可由你自己評量。今兒卻用不著我設誓賭咒,作那無謂的憑證了。但如今我還有句要緊話,須得聲明在先,我所謂可供民間永久弗衰的傳說者,可不是我自吹自誇,什麽有功鄉梓,有利蒼生的好事情。說爽快些,簡直是供人唾罵痛恨的一件極大的惡事罷咧……”
春瑛說到這裏,那女孩忍不住笑而問道:“媽媽所說,我全相信,但據媽媽之意,似乎現在要做一件大惡事,預備害死許多人的可是麽。我雖不敢問你是一種什麽歹事,但覺世上決無明知其為惡事,明知必要害人,偏去嚐試一下的道理。我看媽媽正是一個很正氣的好人,為什麽明知故犯的做這等害人的惡事呢?再說做了惡事,或者於媽媽本身有什麽好處,也還值得一幹。今聞許多高論,又似乎媽媽本人一點不想什麽好處,甚至這事做過之後,媽媽自己也有不願再在世上做人的意思,卻白白的被千秋萬世之人,痛恨咒罵,卻又何苦來呢。我雖是個小孩子家,自小我爹媽教我讀書明理,也頗曉得一些做人的道理。惟有今天對於媽媽你老人家的說話行事,我真一些也不明白了。”
春瑛聽他口齒清爽,語言伶俐,心中大為驚異,不覺朝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方歎息了聲,說道:“說過這事非你所能知,你要多問,便成為笨孩子了。總而言之,我這事情,正因受了出於情理以外的慘遇,所以有此情理以外的舉動,惟其如此,所以成為情理難通的怪事。若照小姑娘所見,事事論情,處處說理,世界上先就不該有我這麽一個人,既有了我之後,就不該使我受那身分行事太不相侔的果報了。小姑娘極承你好心勸我,我們今生相逢萍水,在你的年齡,是太早,在我的事情,是太遲,總之都夠不上做一個閨中良伴,果有因緣,來世必要和你做成親友,我很願意,時時領受你的教訓,好好做個情理中的好人。至於此生此世,相見是此刻,永別也在此時,即使夠得上做好友,時間也未免太短了。但我還有句話,要鄭重聲明,我不是先對你說,十年來我的身心不變,看得天上無正神,世上無好人,但今見了小姑娘,我可不敢再存這等心腸。因為匆促相逢,刹那之頃,我所受小姑娘的慈愛和祥的勸告殷勤,已使我的心頭,起一層重大而迅速的變化,我今決不敢說天上地下,全是惡魔那句狂言了。我想一切不幸,終於還是我一人的特別怪運,可不與天地神人相幹。如此一想,我的氣倒平了許多。小姑娘,這也是你於短時間內賜給我的好教訓。古人說,早聞道,夕死可矣。我今得了小姑娘這番教訓,也算聞道的一種,我覺得心頭有此轉變,心身都爽適了許多矣,我萬不料十餘年狂妄之見,今兒俄頃之間,被小姑娘一片赤子之心,挽回轉來,小姑娘,你真是我良心上的好醫生,你能把我已死的良心醫好了一部分,即令我的身體死了,我這一部醫好的良心,雖至輪回以後,我在地獄之中,還知道感激你咧。”
小姑娘見他說得如此懇切,如此悱惻,不但現出一種躊躇宛轉的神情來,忽又含笑問道:“媽媽你的說話,我是斷不敢當,但想媽媽既以良心為重,何苦又作那昧良害人之事。媽媽個人,尚且不肯自害,尚且要保守這一部分的良心,試將許多被害人的生命財產,和你這一部分良心作個比較,輕重大小,不辨可明。媽媽何所保者小,而所棄者大,又何自處之厚,而待人之薄也。況媽媽既以本人良心為重,而又於同時作那違背良心的歹事,敢問媽媽其將何以自解。”春瑛聽了,不覺呆了一呆,良久良久,忽然指著女孩大笑道:“小姑娘,我真不信你小小年紀,怎有那樣知識,那般口才。了了數語,直把我這飽經世變,身更滄桑的老婆子,弄得無言可對。但是小姑娘啊,我終得請你愛我怨我,我早已說過,我這事情,不是平常情理之內的事情,從我遭劫以至最後惡果為止,一切一切,全非人情所有,即盡屬常理之外。小姑娘,但把情理二字折我,我的理論,盡可被你折服,而我的行事,橫豎是另有一條道路,不在辯論範圍之內,也隻好枉負你的盛意了。”
女孩子見他如此固執,也不禁為之一怔,兩人麵麵相對,默默無言的坐了許久。春瑛忽然立起身來,向著女孩子強顏一笑,說聲:“小姑娘我們別過罷,天色不早,此間雖然沒有虎豹,許有歹人出沒,小姑娘出來久了,也該早些回去,免得府上爹媽懸望。你我來生有緣,很願再得相逢,訂個再世交情。”說到這句時,喉嚨已經啞了一半。女孩聽了,也不覺心有感動,麵孔紅紅的,大有淚意。但是春瑛卻突然提起水桶,現出一副麵孔慘白的顏色,向著女孩子再作一度苦笑,也不及說什麽了,回轉身,急忙忙就走。女孩子見她走了,慌忙起身追上,仍舊把她的水桶拉住,慘然說道:“媽媽你是一定要去了,一定要去做你的事情了,我不敢留你,更不忍再來耽延你的時候。隻是你我今兒相見,也非偶然之事,請你賜些東西給我,做個紀念。因為我一見媽媽的神色態度,使我一輩子忘不了你這個人,願意和你一輩子不相離開。既然事實辦不到,就給我些紀念的東西,也好使我見物思人,常常和相見一般。媽媽,這樣可使得麽?”春瑛聽了這幾句忱懇的話,覺得再沒法子不答應他了,但自顧身無長物,有什麽東西可以送給他呢。
正在思索,女孩又道:“媽媽要是沒有東西可以送我,那麽請賜我喝幾口桶中的水,我的肚子中裝了媽媽賜我的水,將來每次飲食,永遠都會惦記今天山中這一會,又好似朝夕不離的樣子,媽媽你看如何。”春瑛聽了不覺展眉一笑道:“如此卻好,小姑娘請來吸水。”於是重複坐下,開了桶蓋,交與女孩子。女孩子先在桶口望了一望,忽然搖搖頭說:“使不得,使不得。”春瑛忙問:“怎麽使不得?這水不幹淨麽,那是海水呀。雖然帶些鹽味,倒是很新鮮的。”女孩子搖頭笑道:“不是這麽說法,我見媽媽坐起行動,不舍這水桶子,大概這水是有大用處的,經不得我這幾口,喝完了你的水,怎麽樣呢?”春瑛聽說,禁不住大笑起來說:“小姑娘,你別輕視這點點水,若光是供人吸飲啊,隻怕至少也供得……”說了這半句,忽然懊悔出口太快,這等事情,何必告訴人家。因即縮住口,改換了語氣,說道:“小姑娘,請放膽的喝,不要替我可惜這點水,你便有本事喝得完,我也願意做東道主的。”女孩子笑道:“既如此說,媽媽卻不要口中說得慷慨,回來懊悔起來,要我吐出水來還你,休說我沒有這個本事,而且吐出來的髒水,隻好給你作肥田之用了。”春瑛見他這般歪纏,真是又笑又愛,他又有些性急,便說:“不要頑皮,快快請喝,我是決不懊悔,也決決不要你吐還的。”
女孩子聽了這話,方才嘻嘻一笑,舉起水桶,向著自己的小口便倒。但聽咽咽的咽了幾下,舉起桶子,口朝地,底向天,倒持在手,對著春瑛搖了幾搖,說道:“真個媽媽太欺人,原隻一點點水,怎說得那麽多海水。”一句未完,已把春瑛驚倒在地,半晌說不出話來。未知女孩何人,因何有此大腹,裝得半海之水,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