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29中國再起與東亞儒學半世紀的省思研討會

吳展良(臺大歷史系教授)

所謂錐形網絡,相對於啟蒙以降那種原子化、個人化的所謂Enlightenment project ,後者比較結構性,不是前者那樣網絡性、互為主體性的。錐形網絡是透過長時間的相處使關係不斷深化,以構成情感、倫理乃至道德要求的基礎。故相較於可替代的公司同事,在宗法或家族裡頭,你的父親是不可替代的。若人缺乏這樣的網絡而成為光棍,則什麼奇怪的事都做得出來,尤其在沒有宗教的情況下。所以,「網絡化」是中華文明的基本特性。

其實關於人類尤其是華人社會家族性、關係性等類似講法非常多,特別提出錐形網絡,是因為從有宗法、封建以來,它是中華民族政治社會的最基本特性。有些人認為要談孝等德目,不一定要學儒家這套,畢竟這些德目普遍存於所有人類的大文明中。但是,它會被選擇性地加強某部分,如自由從希臘以降就對西方非常重要,因為亞里斯多德的政治學開宗明義說政治學是自由人間的關係(relationship),城邦的公民是要以自由作為前提定義。因此,不同的政治社會組織會選擇不同的德目加以加強。而中國所特別強調的忠、孝等等,是它所以形成的這些東西,當然是因為錐形網絡結構。

列寧式與家族式的錐形網絡結構既同又有不同。他當然是非常不同的,所以他被取代了,但是他的連續性也非常高。所以他既不同,但是有結構性的相同,使得列寧式的東西容易在中國成功。[1]

另一方面就是所謂儒家傳統與自由民主運動是否平衡的問題,目前似乎看來是一時的平衡,然而天平顯然是往另外一邊走,也就是年輕一代在思想上,在意識型態上都不贊同傳統。因此我確實是當然是憂慮的。論文下半部其實不是說他會平衡,我只是說希望大家能夠認識到他辯證的關係。也就是說並不是像我們想像的那樣簡單的、一面倒的,臺灣底下就是會走向原子化的那一種公民社會。

至於公民社會是否一定是由原子化個體定義的公民社會?我認為不然,重點是要從社會上由下而上地形成許多集團(community),以此建構社會、政治的秩序。這就能稱為廣義的公民社會了。當然「公民」(citizen)這詞原本的定義是一個個的自由人,這裡取的是由下而上的意思。所以,網絡化的存在結構在這情況下是有可能的。

另一方面是所謂平衡態的問題。我文中寫的是第一部分的結束,目前看似是一時的平衡,但天平顯然往另一邊走,年輕一代在思想與意識型態上都不贊同。因此我確實感到憂慮,但並不悲觀。而後續的論述並非認為它會平衡,但也並不如一般所想像地,臺灣接下來會簡單而一面倒地走向原子化的公民社會。只是說希望大家能夠認識到他辯證的關係。我不那麼悲觀,是因為中華文明幾千年的結構不會那麼容易丟失,即使在學運、民進黨等最反對儒家的團體中,仍能看到儒家的特色。此外,基本上臺灣影響力非常大的團體都是錐形網絡團體,像宗教團體、廟會、中小企業、民間醫生、家族倫理等。我不敢說之後能否平衡,但意識型態的東西並不像我們想像般必定強而有力。確實非常多年輕人激烈且全面地反對傳統,這是目前的思想主流。但文革時不也全面反傳統嗎?到現在卻又有一千兩百個書院。所以歷史是辯證發展的,長程來看幾千年的歷史結構,我不擔心。華人的社會如果全面原子化、個體化,那麼無法回答意義的問題,也不提供社會最基本的價值、意義乃至道德倫理的答案。因為自由民主不回答意義的問題,也不提供社會最基本的價值、意義乃至道德倫理的答案。

?這在西方是以基督教確保的,沒有基督教的中國要怎麼辦?進一步而言,我恰恰是想提供一個針對現實的一個理論化的解釋框架。我們這幾千年文明的基本政治社會架構,原來是家族化的錐形網絡,近現代後則選擇了一個最接近它的——自由民主是離它最遠的,列寧、國民黨和黨國體制都離它近得多——,在其下現代化。現代化之後,又想進一步自由民主理性化,所以第三波勢在必行。雖然大陸人多地廣,不可能像臺灣這樣,但以臺灣經驗來講,會有一種辯證性的發展,這就是我對現實的解釋,不敢說平衡,但盡量說明歷史的存在因素。

在學術文章談儒學、中國再起與兩岸時,固然必須用很多現代詞語、西方詞語;但講到最根本的事情時,是否能多用儒家的語彙? 我不認為兩岸最根本的問題是自由民主化的分歧;而是該怎麼互相對待。固然自由民主很大地影響臺灣的政治認同,隨著自由民主化,對不能自由民主化的大陸,政治認同會急遽降低。可是,它也因為很多具體原因不想去跟大陸對抗。所以臺灣的獨立運動如昭瑛所言,是最溫和的儒家式的獨立運動。所以如果大陸以王道、仁道,以尊重的方式處理,而非強力鎮壓不同意見的話,其實更容易有良好結果。。例如香港,本來根本沒有港獨,只是覺得大量的人不斷進入,使原來的生活方式無法獲得尊重與維持。

而中國到底是什麼?自古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能夠合是因為有一個有本領的王者,一方面靠武力,另一方面,也必須要有個好的政教以長期維持穩定。越接近王道的政教就越能長存,否則他本來就是分分合合。

所以,拿自由民主、民族主義、政治合法性等等來討論雖然不是沒意義,但並不見得能抓到中國問題的根本。最根本的問題是:該怎麼彼此對待?舉例而言,其實兩岸問題若回到儒學觀點,並不那麼難解決。以《春秋》來說,一個周王的體系下本就可以有不同國家。更進一步說,中國大陸像周朝,臺灣政府像商朝,不臣於周。這是春秋義,所謂「不臣二王之後」。因此,不必按照西方那套政治學處理這個問題,按照儒學也有很多方案,中國人自己有能力處理好兩岸關係。所以以中國歷史為鏡,若換回傳統思路來談的話,假設今天臺灣要求中國大陸立刻自由民主化,這很不切實際。因為從錐形網絡理論來看,讓這樣一個超巨大的錐形網絡馬上轉到自由民主,它會解體、產生嚴重的問題。同樣地,中國大陸也不必拿它那套要求臺灣跟香港。這就是仁,仁道是我體諒你、你體諒我,大家好好做一家人。我想從儒學的觀點,我們真的回到儒家兩岸問題不是那麼難解決,謝謝。

[1] 其中還牽涉到農民動員與共產黨中對幹部的種種訓練與培養問題,此處無法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