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教與現代文明

吳展良(臺大歷史系教授)

中國現代思潮2008講

清末民初的解放思想與反傳統

但是對於解放的思維倒是不太一樣,在中國近現代有一個強烈的要求講解放的思維。從清末譚嗣同的衝決網羅,以及康有為的破一切分別相的,雖然沒有公開發表但是隱藏在他思想中的大同思維,乃至於到新文化運動時期,要打破一切舊的束縛的思潮非常強。為什麼呢?因為這在當時中國社會裡,是有它現實的基礎。這個現實的基礎在於大體中國從明清以降,這一個禮教、名教的發展到達一個高峰而普遍的狀態,對於個人來說有壓力性。這種壓力在傳統社會裡還不太感覺得到,因為傳統社會已經習慣了,幾千年都是這樣過日子的。而且所謂的壓力也不是完全無自由,雖有三綱五常,男男女女還是有很多活動空間;也就是說禮教名教、三綱五常的規範下許多部份不能踰越,但是生活上還是有很多自由的空間。中國社會是天高皇帝遠,在民間來講是所謂天理不外人情,人情還是有它一定的空間,所以人也不那麼覺得感到壓力。可是到了近現代有新的文明來了,一下有這麼多新花樣,這些以前都是禁止的,尤其是受到新教育的年輕人便覺得想要談個戀愛、出去讀書,想要嘗試新的玩意兒,這就跟舊的禮教名教、舊的社會體制無相容了,而開始受不了禮教的壓力。

進一步來講,西方這些新的制度充滿了誘人的力量。像小孩子玩玩具,玩具玩久了就會膩了,就是要新的東西,尤其是舊的東西有相當大的束縛性的時候。因為這個體制已經幾千年了,到最後明清的幾百年是有它僵硬壓迫人的地方,有很多的問題。在這個情況底下國家開始內亂外患,很多人嘗到這種國破甚至於家亡的滋味,當然一窩蜂湧向新的思想。湧向新的情形下當然要打倒舊的,要把舊的禮教名教種種束縛都推翻,因此解放的思維是有它很深刻的現實基礎。剛剛提到的重點就是,從西方引進的自由民主思想在當時其實相當缺乏現實的基礎,無論是從思想上還是到具體的生活上;可是解放的思潮中國的近現代尤其新文化運動,是真正能夠落實的,落實在反傳統的運動上。可是西方的學說有沒有深入落實呢?不太有,一直到今天也不太有。因此中國近現代史在過去的二十世紀中最突出的表現,是破壞傳統。傳統的破壞是非常深入的,至於引進西方思想與制度做得不怎麼徹底,始終不是很深入。他們在傳統社會中看到很多問題,確實生活處處可見的問題,因此覺得傳統是具體的目標可以破壞、可以攻擊。新的東西都是想像的,而且大而化之;像陳獨秀、李大釗寫的文章是大而化之介紹性的,各式各樣的東西一股腦介紹進來,甚至有「吾道一以貫之」的味道,把西方的東西貫通成一個根本的道理。所以會今天這樣講明天那樣講,而這個學理深入的地方基本上不太深入探討,在這個情況底下西方學理的介紹當然很難深入。更深刻地說,一個幾千年的儒教化的文明,是沒有辦法就這樣提一些口號、提一些新的思想就能夠改變的。那麼這個文明到底應當用什麼樣的方式現代化?到今天始終還是一個爭議不休的問題。我們看大多數的書會發現,當時認為反正傳統一切都是錯的,而終於有一些對的東西引介進來。剛開始引進的東西也是不太徹底,雖然後來情況有慢慢好一點,可是很不幸的,因為戰亂使得這點好的東西最後也無法生根,所以我們今天還在困頓當中。這樣理路是這麼回事兒。

對於西化與反傳統的反思

我基本上是挑戰這個理路的,它是蠻有問題的。問題在於如果傳統的東西一切都是有問題的話,那麼中國近現代就沒辦法有目前這樣子辛苦現代化的成果。比起很多其他的近世諸民族,回教、印度或者很多東南亞的國家,中國現代化的成績也還不算差。再舉一個例子,所謂的亞洲四小龍跟一條大龍基本上都是昔日儒教化文明圈,這顯然不這麼單純。為什麼偏偏是昔日的儒教化文明有比較好的現代化成果,而不是印度教或回教地區呢?因此「傳統一切謬誤論」是有它的問題,顯然儒教跟現代化也並不是那樣絕對的對立,雖然確實是有一些矛盾。

這個理路的第二個問題是,如果西方裡面有一些好東西,用這些好東西建設了中國的現代化事物,但很不幸地因為戰亂使得中國走上比較不理想的、偏頗的道路。但如果真的是這個樣子的話,我們很難解釋這些好東西,為什麼始終難以在中國生根?這些好東西包括所謂自由、民主、法治、人權的思維,始終難以生根。西方文化在中國近現代始終是有不少人在那兒引介,可是生不了它真正的根。因此只用戰亂來解釋這個現象顯然是不足的,況且西方近現代文明中所謂好的事物往往就是在戰亂當中誕生的,包括我們最羨稱的所謂自由、民主、人權的基本概念。譬如洛克的思想恰恰就是在英國當時激烈內戰當中產生的,差不多是在光榮革命一六八八之前數十年的戰爭,當時幾乎是整個十七世紀英國都在不斷的內亂。因此顯然不能拿內戰的因素來解釋西方的東西不能生根的原因。我們必須深刻認識到,西方的文明、思想、制度在中國當時沒有辦法生根,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有它很深刻的原因。這些因素始終還沒有被現代的學者充分認識到,這也反過來進一步解說為什麼到我們今天還是一團亂的原因。

所以我一再讓諸位去思考的一個問題是,到底西方的東西到了中國幾千年的大文明裡頭,是怎麼樣被看待、怎麼樣被認識的?它到底呈現怎麼樣的面貌、發揮怎麼樣的作用?而傳統因素又發揮麼樣的功能?這些問題是我們要不斷思索的問題,這也就是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的困難之處。我們必須了解這些思想在西方的原貌,也要了解它在中國所變的樣貌。

三綱五常的解放

問:三綱五常為什麼要去之而後快?

三綱五常本來也沒有必然要去除。在古人來看,中國因為三綱五常才能形成一個偉大的文明、偉大的秩序,所以能夠從數千年一路下來。可是到了清末卻發現用這樣方式組成起來的政治社會,在競爭力、在活力上都比不上西方,而且事態越來越明顯,在這個情況底下他們想要打破三綱五常。為什麼如此呢?簡單講如果是父為子綱的話,做子女的不容易有自己的自主性,不容易有自己獨立自由的意見,什麼事情都要照上一輩的、老一輩的指示,當然保守性就很強。夫為妻綱的話,妻子的自由跟自主性當然大受限制,有一半的人口就只能夠限制在家庭裡頭,只能受很有限制的教育。君為臣綱也是一樣的,當時的清朝當然是堅守原來的君主體制,那怎麼可能容許新的思想、新的思維、新的制度的引進呢?所以這就使得三綱在當時構成一切新事物引進的障礙,以及自由自主發展的一些限制。所以從三綱五常裡頭解放去追求比較自由自主的生活,追求新的事物,大家的意願是強的。可是這樣情況底下的自由是不是就是真正的所謂自由呢?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因為這個問題的源頭還是在於,整體來講競爭力、活力大大比不上西方的情形,因此當他們獲得了自由跟自主之後,再來要問的是這個自由跟自主是用來作什麼的?結果我們會發現,其實普遍的中國人的那種個人性其實是還蠻弱的。不像西方人那樣,以追求個人的完成當作生命的最高目標,華人很少這個樣子。如果華人把個人的完成當作生命的最高目標,可能乾脆就去吃喝玩樂好了。而西方是要怎麼樣個人的完成,是我完成我的才分、我的能力,我要做一個偉大的學者、藝術家、企業家或者一個征服者、慈善家,這種意願在華人的世界裡頭還不夠強。今天可能比較強一點,在當時實在是蠻弱的,華人很明顯是有一種家族性跟集體性。也就是說鬧了半天,想要從家族、國族的集體裡面掙脫出來,可是一旦真的有了自由自主之後,要他把個人的完成當作人生的終極目的時,他又覺得這不是他的特質。這一點在西方倒是明顯的。在希臘的傳統裡頭,人都希望能夠像神一樣,每一方面作一種極致的發展。希臘有諸神,諸神事實上就是人所羨慕的模範。像是muse,謬斯就代表了每一種人的能力發揮到極致的狀態。在基督教裡頭,個人靈魂的拯救是最終極的自我,當然很看重自己的最後審判。而且基督教的新約聖經裡頭提到的,是要在世界上起刀兵,不是來和平的,要絕對地跟隨我的道理,即使跟父母兄弟姊妹不和也在所不惜。所以當然會造成早期信基督教是會跟家庭決裂的。早期是這樣,現在比較好一點。

所以在西方來講,個人主義有它的根源,有它希臘跟希伯來的根源,中國卻不然。在中國的社會裡頭個人主義是一個弱的東西,沒有一個足夠積極的力量去創造出一些偉大的事物。如果一旦掙脫了三綱五常的束縛後,拿這個自由要幹什麼?他們也不知道。到最後還是去救國、救民覺得最光榮,變成這種情形。所以我們要深刻地思考,陳獨秀講「自主的不是奴隸的」、「西方以個人為本位,中國以家族為本位」,但如果中國都變成個人為本位的情況,就會發現他要不然就是自私自利,要不然就是吃喝玩樂,他不在乎個人的完成有什麼其他目標可以追求,也不追求靈魂的永生不朽,也不追求希臘的那種極致,那到底要追求什麼?

我曾經問過諸位,想想看你們父母一輩子是為了什麼?他一輩子往往還是為了諸位,為了這個家。所以華人並沒有辦法脫離家族,去尋找自己另外的意義跟價值根源;這個意義跟價值的根源是別無基礎的。這就使得中國近現代的自由跟個人主義缺乏真正的基礎,沒有辦法很強烈,發展得非常緩慢。它只能隨著時代慢慢的演變,始終不夠有力量。

問與答:儒教與現代文明

問:現在大陸好像又開始提倡儒家?

那基本上是一種飢餓或者匱乏感,也就是破壞得非常劇烈之後,產生的一種一無所有的感覺。所以從上到下都覺得有一種虛無,一種價值的真空,其他的東西似乎也無從學起,於是很多人開始提倡儒家。政府不敢明這講,但事實上也是在暗中資助,民間也有許多力量。但是實際的情況也有問題,為什麼呢?因為政府是不敢講所謂自由主義,或真正的民主思維,或是民間思想,那樣講會動搖他的國本。可是民間因此壓抑得非常厲害,非常地嚮往,所以會有第一波的解放思潮,甚至於對自由民主的嚮往非常強烈。對中國大陸而言最大的問題是共產黨的專政,其他的問題都是次要的問題,所以這個主要的矛盾會激起自由民主解放運動,而儒家思想對於對抗專制專政的力道是不夠的,這是儒家思想的一個問題。並不是說儒家贊成專制,而是說它對抗專制來講顯得力道不夠,反而需要自由民主的思維。簡單地說,儒家、佛家乃至於道家乃或民間宗教現在都逐漸地興起。

我上次看了一個統計數字也有一點吃驚,應該是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做的調查,說百分之五十幾的中國人還是認為是有神的。這數字滿高的,民間的宗教還興盛得滿快。根據國家地理雜誌的調查,還有將近四億人信仰傳統民間宗教。民間宗教在台灣是很盛,你只要初一十五出去看看,還是到處都在拜拜,在大陸上居然也是如此,這是蠻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所謂民間宗教其實是叫作共通宗教,這個淵源甚古。中華共通宗教是從古以來就有這個事情,可是各個時代有不同的面貌,今天發展得不太理想,可是影響還是很大。儒、釋、道,以及民間宗教在逐漸興起,根本原因在於當時的價值真空,虛無化的現象,另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它在社會上本來就有基礎,所以當然會逐漸興起。而且大家不像當初那麼全盤反傳統主義,現在沒有全盤反傳統主義了,大家比較理性再重新看到底怎麼回事。另一個層面是,最主要的矛盾還是對中共當局的矛盾,所以對於自由民主解放思維還是會滿強。這裡頭的情況還是很複雜,不是單一的問題,雖然我們講的是不同的時代。

問:大陸學者的看法好像還是覺得傳統不好?但儒家跟現代化的衝突好像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大?

兩河文明跟中國文明其實不太一樣,中國文明是強烈地相信儒家的思想跟倫理不但在現代有價值,而且可以補充現代的文明。尤其是所謂「啟蒙的西化」所造成很多現代化的問題,包括價值的虛無、對人性看法偏頗的問題。余英時先生在這方面講得少,他只說儒家的傳統有它歷史意義,也有它普遍性的人文價值,值得繼承,可是終極來講他認為中國一定要走上自由、民主、科學的道路。余先生比較少談到反啟蒙的問題,反啟蒙是一個關鍵的問題。他們要問的是,到底現代性本身有沒有它根本的缺失,這個根本的缺失需不需要反啟蒙counter-enlightenment的思想來補足?很多的現代儒家都有這樣子的看法。所以說中西文明交會是一個極為複雜的問題,很多方方面面我們都要掌握到,才比較能夠清楚的看到這個巨象未來怎麼走。

問:老師是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我的講法跟余先生跟新儒家的講法都不太一樣。我基本上會認為每一個文明都各自有它組織的基本的原理跟運作方式,中華文明跟佛教文明、印度文明、西方文明(西方文明當然有很多支,我籠統地說西方文明)都不一樣。這個基本的組織運作原理是非常難以改變的,除非這個文明整個崩潰,歷史上還沒有看到能夠改變的例子。崩潰或被消滅,否則它是沒有辦法改變的。所以我們要先認識中華文明組織運作的基本原理跟方式,在這點上來講,我認為中華文明組織運作的基本原理跟方式,其實根源於儒家四書五經裡所講的那一套倫理以及天人關係為中心。就是說如果沒有四書五經講的那一整套倫理跟天人關係,在這個基礎上發展出來的整個社會組織運作原理的話,是無法成為現在的中華文明的。相較而言,所謂科學跟民主所討論的東西跟它根本不在同一層次,不是同一個level。中華文化的這種運作原理是可以適用於封建時代,也可以適用於大一統時代,也可以適用於科學民主的時代,它其實是可以的,並非不能。就好比基督教是可以在封建時代進行,也可以在君主時代進行,也可以在民主時代是一樣。

基督教或者儒教所談論的是人的生命的根本問題,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問題,人跟世界跟周圍人的根本關係,它跟科學民主不是同一個層次,它的層次深得多,它的層次是跟回教、基督教、印度教是同一層次的。當然某一些文明運作的基本原理似乎跟科學民主比較容易配合在一起,但其實也都不那麼簡單。譬如說西方本來是基督教文明的底子,它在碰到科學民主一開始也是打得一蹋糊塗,否則不會有啟蒙運動。科學批評基督教,民主也反對基督教,後來也就融合了,沒有不能融合的道理。因為科學跟民主事實上是比較技術性上的層面,科學不必說了,民主基本上來講是一種政治運作的方式。這個政治運作的方式需要很多的條件,在古代根本不可能,在很大的國家、大的王國、帝國通常也不太可能。除非是像美國那樣新建的國家,否則在舊的王國沒有辦法一開始就實行民主。而且美國剛開始是小小的,後來才逐漸擴大,開始是分立的,後來才慢慢統一起來。舊的這種大的帝國、王國不可能實行民主政治,它必須經過很艱困的轉化才可以,不可能從民主制度開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大的王國、帝國是從民主開始的。但是這個大的王國、帝國一旦形成之後,有沒有辦法轉化成民主呢?是有可能的,並非不能轉化。但轉化需要經過很長時間,因為政治制度基本上是一種技術,我的看法是這樣。

我對於陳獨秀,對於新文化運動這些人的回答是,他們根本把不同層次的東西搞混了。他們沒有認識到文明運作的根本原理,看到了西方科學和近現代民主的成果就覺得很偉大,如果要完全學它,必須要把舊的都拋棄了才能學好。但他們錯了。因為西方的科學民主其實也是從專制發展出來,它們之前也是君主時代,從基督教和君主制度慢慢發展出來,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這不是同一層次的問題,一個是講生命文化的最根本,一個是技術層次的;技術層次在不同時代可以有不同的政治制度,不同的知識體系。我現在的看法是這樣,大家可以慢慢觀察對不對,這個講法就我所知好像還不太有人這麼說過。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做一名歷史學者,要研究各個文明的運作基本原理的根本原因,我覺得必須要從文明的根本運作方式這個高度,才比較能夠看得清楚中西文明交會的問題。我們今天來看會覺得當時人看得淺、看得表面、只看到文明交會的表象。好像兩頭巨象,砰!撞在一起,你有獠牙喔?你這個利害,你頭上長角喔?這個一定要學,我要把你的獠牙跟角都弄過來。問題是就找不出那種獠牙跟角,那你要怎麼樣?你不是那種動物,你必須要用你的方式。底下慢慢地它會用其他的方式,這是我對中西文明交會的看法。所以我一直在講我們必須要了解儒教化國家在接收新事物的過程中,是怎麼接受的。

一直到現代,舉凡是在華人或者中國人的土地上看到西方文明,科學、民主、理智乃至於文學藝術,跟原生的西方文明比較,一言以蔽之通通是三流的。凡是移植過來的一定變成三流乃至於四流的,沒有辦法跟原生的東西相比。但是它並非沒有前途,它會透過它自己文明基本運作方式的轉化,最後產生一種前所未見的新的力量,會產生一種新的文明。這既不同於傳統的中國文明,也不同於西方的文明,而是一種新的文明將會誕生。最後把那些學進來三流的東西,透過新的轉化逐漸變成二流的,甚至轉化成一種新的面貌而不再是西方的原貌,那才是真正的創造。中華民族會有它自己的道路,它沒有解體已經不容易了。在近現代,回教文明整個解體了,原來的印度倒是透過了西方文明有了新的整合,不過也分成兩塊了,把回教部分給分出去了,東巴基斯坦跟西巴基斯坦,那這是它的轉化。印度文明有印度文明的轉化。

這個問題我也願意花一些時間跟諸位討論,因為你們這樣才知道所謂中國現代思想史的核心問題到底是什麼,它真正面對的問題其實就是這兩個文明交會的問題。中西兩大文明交會的問題,正是它的核心問題。這兩大文明交會到底怎麼回事,你不去深刻思考是你不會了解,我們今天也還是一團亂。我舉個例子,你們有沒有比較過台灣的路標跟國外的路標?我在法國開車,法國是以浪漫出名的,你從巴黎一路開到南部阿爾卑斯山的窮鄉僻壤,任何地方的路標都標示得清清楚楚。只要一張地圖,再偏僻的小地方,山裡的小旅店都能找得到。在台灣如果跟著路標走,只要離開台北市你就倒大楣,路標都不對,諸位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思維方式不一樣。我去台中去看一個博覽會,他說你們開到了朝馬就出來,我怎麼找都找不到朝馬。因為它是一種印象式的,他跟你講的是一種impression,跟西方人的那種邏輯思維有本質上的不同。其實絕大多數的華人,依我所見百分之九十五乃至於九十八的華人的思維方式還是很傳統。他不是那種非常logical的運作的習慣,基本上還是一種印象式的、整體式的思維習慣。以我們各地的路標為例,還有各地的道路交通建設、房子的構造,你們仔細觀察生活的食衣住行都和國外截然不同,都是表面像但骨子裡不像。

其實你們真正深入觀察中西文明思想,是非常不同的,所以也難怪為什麼這兩個文明的交會所面臨的問題會如此困難。這個事情大家現在都不了解,一般碰到大陸學者幾乎沒有了解的,我們這邊學者也不太討論這個事情。大家都不從這個角度討論,或是討論得很淺,很表層。結果還是要用自己獨特的運作方式去興起。日本就是一個例子,日本的整個社會倫理的構造與運作方式,其實基本上是封建倫理,它根本是運用德川時代的封建倫理建立現代國家的,一直到今天封建倫理還是很強。日本是拿它傳統社會運作的組織基本原理跟西方的東西結合,才變成這個樣子。而我們是要徹底地拋棄、摧毀傳統的運作方式,想要能夠接上西方的東西,結果不成功。傳統是摧毀得差不多了,西方卻接不上,因為無法接上,根本沒有新的東西可以取代;西方的東西你永遠學不來,永遠只能學到三流,學到的東西都變質,沒有辦法支撐這個文明,到最後還是用傳統的方式。所以為什麼我們在講民族主義的時候,我說在中國其實還是儒家那種從家族擴大到集體的師生、朋友、同鄉情感的運作,到頭來它還是一種中國式的運作方式。它跟德國的那種亞利安民族就是完全不一樣的運作方式,德國要種族清洗,我們一來就五族共和。我們到底哪個民族?我們一天到晚批評大漢沙文主義,那你看德國人不這麼搞法,歐洲人不這麼搞法。他們很清楚民族主義是我這個民族,定義得清清楚楚的。所以歐洲的民族主義在中國運作也不一樣。

問:所謂儒教化國家是把儒家當成宗教嗎?

儒教的講法是傳統就有,傳統叫作三教,儒教、釋教、道教,教是一種教訓、一種教誨、一種教化,跟西方的religion不是同樣意思。Religion是西方的東西,嚴格來講佛教也不是一種religion,佛教基本上也不認為自己是religion。religion的定義是很受Christianity的影響,它有一個超越的神,後來也受到Islam回教的影響。基督教和回教他們是一系的,都稱為亞伯拉罕後的宗教,它的共同祖先都是亞伯拉罕。這一群人共同的特色是信仰一個超越的萬能的上帝,因此它的宗教基本教義是人臣服於那個超越的上帝。佛教不是那麼回事,正好相反,佛教說人皆可以成佛,所以主張無神論。佛教不相信神的,那既是無神論又是人皆可以成佛,怎麼會是religion呢?所以就西方來看,佛教、印度教還有耆那教(Jainism)、錫克教,這些東方宗教的基本形態跟西方正好相反,它是神人合一。

東方宗教所影響的這些民族,尤其在印度、南亞、東南亞這一帶,它的核心叫做神人合一;西方宗教則是要人徹底順服、臣服於一個超越的上帝,神人徹底二分。中國既不主張神人合一,也不認為人要臣服超越的神,整個廣義的儒教地區,甚至包括道教(因為道教跟儒教都是衍生的)是主張什麼呢?天人合一。什麼叫天人合一呢?天地自然運化的道理的歸於合一,人也是作為自然的一環,因此我們要順著人的本性,順著自然之性來過日子。這叫做「率性之謂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所以你會發現這個地區的人要信一個超越的上帝還不太容易,不太容易那樣徹底地順服。但是天人合一比較容易接受神人合一的思想,因為天人合一跟神人的合一比較近,先效法天,效法到最高境界的是聖人,聖人完全合乎天道,那不就跟神人合一有一點像。所以佛教比較容易被中國傳統接受到,就它的思維形態來講是這個樣子。

這大概就是人類三大系的主要信仰。不要小看這個事情,因為主張超越神明的想法占了人世間差不多三十六億。我看了大概的統計數字,基督徒二十一億、回教徒十五億,一神教的信仰僅止於此,包括摩門教徒都算成是廣義的基督徒,大約是三十六、七億;那印度教大概十億,佛教差不多三點七億,還有錫克教這些加起來差不多十五億;中華傳統宗教與儒教大概十七億,人類文明差不多瓜分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