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講:治第十二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通書‧治第十二》

我們看十二:

十室之邑,人人提耳而教,且不及,況天下之廣,兆民之眾哉?曰:純其心而已矣。仁、義、禮、智四者,動靜、言貌、視聽無違之謂純。心純則賢才輔,賢才輔則天下治。純心要矣,用賢急焉。

這一章意思跟前一章大體上是類似的,重點是在,「天下之廣」,「人人提耳而教」。他說「十室之邑」,就是這麼小的一個地方,人人如果「提耳而教」,「且不及」,何況「天下之廣」呢?因此換言之,重點是要讓每一個人的心性得到安頓。所以重點是要讓每一個人的心都能夠純,朱注:

純者,不雜之謂;心,謂仁君之心。

這是在君主時代,所以前面〈順化第十一〉說「天下之眾,本在一人。道豈遠乎哉!術豈多乎哉!」

底下講的都是所謂「治道」,所謂「為君者心」,如果純的話,「則賢才輔」。那怎麼叫「純」呢?「仁、義、禮、智四者,動、靜、言、貌、視、聽,無違,之謂純」。「無違」?無違乎什麼呢?無違乎禮,也無違乎仁、義、禮、智的道理,所以這樣叫作「純」,「心純則賢才輔,賢才輔則天下治」,所以關鍵是在於君主之心要純。

我們講一下當時的歷史背景,大家比較容易明白。朱子所處的時代,恰恰是宋高宗跟宋孝宗的時代,他是在宋高宗的時代裡成長,在宋孝宗的年代裡頭,他比較成熟、提出了許多的建議。高宗這一朝的政治有他困難的地方,因為北宋亡國之後,高宗要在非常艱難的狀況底下重新立國,其實是很不容易的。當時他們既無正式的名分──所謂徽、欽二宗並沒有正式要傳位給他──他只是天下兵馬大元帥,他沒有軍隊、沒有班底、也沒有一片土地,一路被金人追著跑,他有他困難的地方。可是被追著跑到最後,大概也跑到怕了,所以高宗對於在金人的和戰之間,始終比較猶疑不決。剛開始,宋人對於金人的入侵,基本上缺乏抵抗能力,因為金人是騎兵,宋朝人可以說承平已久,不習慣跟強勁的部隊——尤其是騎兵——作戰,所以一路敗北。宋高宗被人家追著、打著玩的,可以這樣講,甚至還跑到海上去。

好不容易到了後來,你們大概也約略知道,開始有一些將領能夠對抗金人入侵,首先是韓世忠,最後有名的就是岳飛。岳飛能夠逐漸地對抗金人,甚至於能夠北伐,其他人都還沒有辦法。宋朝人有所謂的「四大將」,岳飛是後來居上,另外還有吳璘在守四川,都是守勢,到了岳飛終於能夠北伐的時候,高宗有沒有辦法很信任他呢?還是不太敢信任他,雖然他曾經考慮過把天下軍權交給岳飛,但是又怕他桀驁不馴,又收回來,而且又聽從許多人的意見,認為軍權不能過度集中,老是不專用一人,或者用一些覺得比較能駕馭的人。他雖然也曾經策劃北伐反攻,一旦失敗之後,就覺得不行了,守住已經有的江山要緊,於是開始用秦檜,用了秦檜之後,就寧可在屈辱當中求和。不僅如此,求和的其中一個條件就是要殺岳飛。

殺了岳飛,失了天下人心,到今天大家講起這個事情,都說是秦檜誤國、秦檜誤導了高宗。其實不然,關鍵其實是高宗自己開始是在艱難、困苦當中,一路逃難,逃到後來,自己怕了,怕了之後,只要發現情況不對,就想要苟安求和。理學家們在這一個時代裡頭,非常積極地提出許多的抗議,從朱子的父親到朱子自己都一路上提出取多抗議,但是沒有用。所以這裡講說「純其心而已矣」,有這麼一個大時代的背景。

高宗這一朝其實我們後來看比較清楚,當時不太容易看清楚,所以後來學界也有一些爭議:到底高宗做的對還不對?他最後把軍權通通收歸於皇權,殺掉最能幹的大將,讓其他即使平庸的將領也保住位置,為什麼?互相制衡!然後在整個對金的政策上來講,寧可屈辱求和,不願意積極復國。同時,他也怕如果他真的打贏了金朝,欽宗回來,他這個皇帝位坐不坐得穩。所以可以說高宗心裡有很多的恐懼,恐懼什麼呢?第一,恐懼金人太強,我恐怕打不過、我恐怕打不了,所以前面好像老是用鬥的。後來稍微站穩腳步了,即使能夠北伐了、即使岳飛能夠打贏了,他還是不敢真的這麼去做,稍微有一戰戰敗,他就說:「不行、不行!也不能光靠一個岳飛。」

高宗有高宗的難處,可是大抵後代的史家一路考察,總看得出來他心裡根本上首先是怕,怕金人打過來、打不了;第二,怕欽宗回來之後,自己皇帝的位子不保;第三,怕底下的將領駕馭不了;第四,因為他不是原來正統的繼承人,南方這些地方也算是新得來的,等於是在垮掉之後重新建立秩序,很多地方政府要重新建立跟底下的聯繫。他有他的難處,但是實在是不能夠真正地把心放得無懼、拋掉個人小我的得失,不要恐懼這麼多,平心看事情。如果說金人當時真的不可勝,坦白說,後世史家也不會那麼怪他;可是,明明是有可勝的機會。如果岳飛真的是如此桀驁不馴,你把他殺了,後世史家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但明明岳飛是如此精忠報國之人。如果秦檜真的是一個深明大義之人,他不是只為了保護顧位、他不是做了很多壞事,他是真的為你的政權穩定著想的話,那也行,偏偏太多的證據顯示秦檜明明是一個不好的人。那為什麼用秦檜呢?不過是為了你一意求和,因為秦檜是能夠保證求和的人。和有什麼好處?和了之後,南宋的半壁江山就站穩了。

諸位不要說這個事情容易,輪到今天臺灣跟大陸的關係,到時候你就會看得到了,看誰當領導人、怕不怕、能夠抓到什麼位置……到時候問題一堆,我跟你講,不這麼簡單。是不是能夠真的心中拋去了個人的私欲、恐懼……種種的算計,真正地從一個公天下的心來做事情?很難。什麼叫作仁、義、禮、智?「仁」就是心中有眾人、有天下人,就一個君主來講,當然就是要把天下人都當作自己的子民,不是只有自己。「聖希天」,所謂天子,「其君心如天」,所以仁、義、禮、智四者是一個為君者時時刻刻要做到的,時時刻刻心中要包含、涵容你底下所有的人,做事情要合乎在這個基礎底下的所謂道義、該有的禮、智,該有的決斷,所以「純其心而已矣」。

所以後來的許多史家在研究這一段的時候,就說:其實朱子所說的「天下之眾,本在一人。道豈遠乎哉?術豈多乎哉?」其實非常切實地講中了當時南宋的根本問題。所以,南宋的根本問題,其實是出在高宗的心術不正,底下乃至於他過繼的兒子孝宗,當了皇帝之後,他還要繼續控制,他當太上皇,還是一心保持他所謂的苟安、求和、妥協政治,就怕出事情。所以坦白說,南宋的政治可以說是立也立在高宗手上,壞也壞在高宗的手上。為什麼不僅高宗一朝是一種苟安、因循、妥協、軟弱的情況?其實我們看近代史,中國共產黨最後會走成那個樣子,中國國民黨變成這個樣子,都跟毛澤東跟蔣介石兩個人的性格有密切的關係,不光是外在的政治。我舉這些例子,只是讓大家了解,就是說,在古人,或者傳統上來講這一些事情,有他這樣一個政治背景。

當然,你說「這是君主政治」。沒有錯,這是君主政治,但是君主政治裡頭,這個地方確實是個關鍵。到了民主時代,我跟大家說了,當然今天再也沒有君了,我們每個人要各自為君,要各自在自己的人生、自己所負責的事情上頭,懂得這個道理。心要純,「心純則賢才輔」,你心純,就會有好的人來。如果說你是一個真正講究仁、義、禮、智的人,怎麼會用秦檜那樣子的人呢?怎麼會殺了岳飛這樣子的一個人呢?沒有道理嘛!所以「賢才輔則天下治。純心要矣,用賢急焉。」當然,周敦頤在寫這個事情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這段事情,我是看底下朱注的時候,特別有所感,朱子特別注:「心謂仁君之心」,在古人來講,這是一件關鍵的事。

即使在周濂溪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也面對了仁宗朝的問題。仁宗朝慶曆變法失敗,他也見到了熙寧變法,雖然這篇文章應該寫在熙寧變法之前,不過也就是說,仁宗跟神宗這兩個朝代是宋朝非常需要改變的時候,那麼要怎麼樣呢?要用適當的賢才。用什麼樣的人才是賢才呢?這是很關鍵的,王安石算不算是真正的賢才呢?以道學的標準來講,有問題。他的聰明、見解高過一世,是其他人所不能及——王安石懂政治、懂經濟、懂社會……他的很多的見解超越了時代——可是,他的性格上有一些問題,過於急躁,而且聽不進別人的意見,乃至於剛愎自用。所以剛開始很多道學家都幫忙他,包括像程顥也幫忙他,可是因為他的變法從熙寧二年開始,推行了一段時候,遭遇了很多的批評,程顥就說:「眾心未諧」,大家的心還沒有能夠協調的時候,不能夠這樣急躁地推行,照現代話講就是說,要大家好好地溝通、討論一下,接納反對意見,重新調整。可是,王安石跟神宗都不聽,王安石還以去職做要脅,「要不然就這麼做,要不然我就要走」,最後是神宗低頭,繼續用王安石。結果從熙寧三年之後,新法一條一條往下做,反對的人很多,但王安石都不聽、不管,於是很多所謂的賢人都慢慢離朝,變成只剩下能夠順著王安石跟神宗意見的人留在朝中。推行之後,利弊參半,造成天下紛然。新法的利弊得失一直很難講,但總是不斷有很多人覺得造成了很多問題,有利沒有錯,也有很多的毛病。王安石做了差不多九年之後,做不下去了,辭職,之後到了元豐年間——熙寧是十年,之後是元豐——就換神宗自己做,做了差不多八年,最後神宗過世了,所有的反對力量都回來了,到了哲宗的時候就反撲,把所有新法都去掉了,最後釀成了新舊黨爭,北宋最後就在黨爭當中亡國。

這個故事顯示了什麼呢?就是所謂「賢才輔」的問題,宋代政治最後讓道學家們有一個看法:最重要的還不是說「你的法是什麼?」最重要的還是「人」。「法」並非不重要,中國傳統並非不講法,所謂《通典》、《通志》、《文獻通考》乃至於後來的《續文獻通考》,我們後來號稱「十通」,都在講法制,不是不重法制,而且法很多。可是,道學家們明白一個道理:賢才比法制還更重要。從王安石的變法失敗,也讓後來的宋人更明白這個道理。諸位要知道,道學後來成為主流思維,事實上是跟所謂的慶曆、熙寧兩次變法失敗有密切的關係。

當然,這個事情討論起來很複雜,但是後來很多人總是惋惜,如果當時能夠聽了程顥的建議就好。程顥有兩次建議,一次是說變法不能太急躁,大家都有反對的時候,你要聽聽反對的意見,然後慢慢再做;第二個是說,當後來神宗過世的時候,程顥說:舊派——就是司馬光為首,反對新法的那些人——一定會重新再來。他說:如果能夠包容新派,那就好了;如果不能包容新派,將來定是「衣冠之禍」,果然被他預測到了,後來這些被壓抑了十多年的舊黨,果然受不了,一回朝之後,就把新派全部趕走。可是,舊派靠的是高太后統治,哲宗還小,哲宗一旦親政,又把這些舊派通通都趕走,新派又回來了!新舊之間不斷地傾軋,最後北宋在這當中亡國。所以程顥的第二次建議也讓大家很惋惜,如果說當時舊派上來,不把新派都趕走,能夠包容新派的話,不至於有後來的衣冠之禍。

那麼這些事情都顯示出什麼呢?顯示出在人生裡——尤其是在政治裡頭——修養的重要。王安石的經學幾乎是冠絕一世,司馬光的史學也是冠絕一世,當時參與黨爭的還有蘇軾跟蘇轍兩兄弟和他們的一批蜀黨。所以後來就是司馬光的黨徒跟蘇東坡、蘇轍的黨徒這些舊派,要趕走新黨,變成王安石的黨徒、司馬光的黨徒、二蘇的黨徒在那邊互相傾軋,他們的學問都很好,可是到最後大家明白說,仁、義、禮、智還是重要的,修養恐怕更重要。

其實我們今天的政治也是一樣,其實臺灣的政治很多時候雙方面都有其道理、都有他的見解,可是為什麼始終沒有辦法互相包容呢?這個還是牽涉到心是不是廣、心是不是開的問題。我講這個例子,是要讓大家知道,其實我們人生只要處有關於人的事情都是如此。今天就算我們不是為君,你在一個公司當領袖,或者你在任何地方做一番事情、跟人家相處,都有這樣子的問題。這是古人講事情的道理,任何事情——尤其政治上的事情——都是眾人之事,關於眾人之事的,一定要有仁、義、禮、智之心,才能夠包容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