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

無適之謂一

專注靜心(三)

吳展良老師講授

2020-10-15

本錄尚未經講者校定,僅供大家參考。

一、前言

我們在這裡求道。求什麼道呢?求這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也就是怎麼解決我們自己生命的,家庭的,乃至國家的,甚至於天下的問題。天下的問題我們哪裡解決的了呢?你看看《大學》的「天下」,其實主要講的是社會。也就是說世界上社會文化各方面的問題。當然理想上是政治問題,不過這一向不容易做到。所以我們在這裡求道不容易啊,現在很多人的人生都是一堆問題。

現在外面歌唱的很好聽,對不對?我剛剛在外面運動一下,因為我到了這個年紀,筋骨脖子容易不舒服,人的精神會比較不好,所以我常打拳的。打打太極拳,人就會精神比較好。我也很喜歡聽音樂的,音樂很好聽,對吧?在美麗的校園裡頭,廣場上放些音樂不是挺好嗎?我就覺得很好啊。我從小就喜歡音樂,在臺灣也喜歡音樂,在美國也喜歡音樂,對各種音樂都喜歡。當然我比較喜歡古典一點的,或者民歌的、抒情的。不過搖滾樂我也聽,也挺喜歡的,臺上跳我也跳。但是呢,這些解不解決的了人生問題呢?解決不了啊,人是因為有很多的心理問題,所以拼命聽音樂。而且壓力越大,越喜歡聽搖滾樂,比如說。最有名的重金屬音樂,那是在壓力極大狀況下的一種嘶喊。一般臺灣人壓力沒那麼大,當然也有比較大的。人生很難的,人的問題很多,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所以人生的問題,一多半都是先從家裡開始。

這幾天,我在看一個戲。就是休閒的時候,工作之餘,吃飽飯也不能做事,就看半個小時,跟家人一起看。當然時間要注意的,有時一不小心就超過了,像今天下午我就看多了一點,因為實在有點好看。這個戲叫做「以家人之名」,在臺灣蠻紅的,你們知不知道這個戲啊?這個戲講兩個被母親拋棄的男生,被另外一家收養。收養的這個爸爸(養父)也有自己的女兒,叫做尖尖,那兩個男生,後來戲裡面就分別愛上這個女生。看起來好像很俗爛,但是兄妹啊,從小收養的,怎麼可以呢?所以很掙扎。其實重點不在這,重點是在說,這兩個男生都覺得,坦白說,內心深處活不下去了,他需要被救。因為很小就被母親拋棄,其實他們很痛苦,這是他們唯一得到救贖和安頓的地方。其他的有點白爛搞笑,而且有很多劇情非常不合理,我都是跳著看的,本來就好玩嘛,一方面也是要瞭解社會人情。我在這裡講,不能整天讀古書,跟社會脫節了怎麼辦呢?也要瞭解社會人情。剛才那個是大陸拍的戲,臺灣也有不少戲,像我上次跟諸位講的「花甲男孩轉大人」等等,大概這些有名的戲我都會去看一看。為什麼看一看呢?瞭解現在社會什麼狀況。當然我有不少學生,也有不少人問我問題,但我一個人不能接觸那麼多事、那麼多人,是吧!

兩岸有一個共同的特色,有些年長的可能聽了會感覺不高興,就是那些還比較純潔、心思單純的年輕人會很悲苦的控訴他的人生,然後發現他人生大概有一半的問題恰恰是他的父母長輩所造成。人生很難的,問題很多很深,很多最深的問題恰恰都來自於家庭。我們今天為什麼會這樣?這些年長的朋友想一想就知道,答案主要是因為我的家庭這樣,所以我就這樣,這是一個最主要的因素。所以我們說世界很亂,人生很苦,問題很多。我們在這幹嘛?我們在這求道,求什麼道啊?求解脫之道,求自救之道,求修行之道,這是我們在這裡做的事情。那麼怎麼樣解脫,怎麼自救,甚至於怎麼己立立人,己達達人,進一步可以齊家,可以治國平天下呢?我自己也是這個過程過來的,我一開始就跟諸位說,我年輕的時候是個慘綠少年,對人生充滿了疑惑,那時候有很多的痛苦煩悶。可是,透過傳統的經典,我找到了這個道,我到今天都矢志不渝,一輩子講這個學問。原因是我覺得這是一個可以解決人生問題,家庭問題,國家問題的最根本、最重要的學問。可是現在大家都不講了,台大這麼多年來,就沒有一個儒學社,咱們這是唯一的,以前也沒有,以後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啊對,還有個奉元社也還不錯,那是毓鋆老師的,我應該叫毓太老師。就是愛新覺羅毓鋆先生,他在台大附近講經,講了一輩子,也培養了不少學生,後來有些學生到附近奉元書院繼續講經。那我自己是受到錢穆先生的影響,是錢穆先生的門下,這一輩子就是講經。錢先生既是我的太老師,後來也接受我當他的學生,這麼一個狀態。

人生衝突太多,矛盾太多,問題太多,你如果沒有很深的智慧是不行的。而且這個智慧往往不是來自於你,是要從經典中學這個智慧。你沒有很深的學養的話,你沒有辦法處理這麼多困難和問題。尤其我們今天很難,臺灣目前的狀況就是分裂的。臺灣分裂的狀態是精神分裂、族群也分裂,各種政治意見分裂,互相罵成一團,然後彼此越來越不能理解。最近的現象是很多老一輩的文化界名人、政界名人出來講話,結果紛紛中箭下馬。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這個事情?最新的當然是龍應台,之前是馬英九,還有老的陸軍總司令。你們如果比較瞭解狀況的話,就發現其實他們現在講話就會中箭下馬,因為他們自己不明白,不瞭解狀況。所以這些原來的,當然比較偏藍這一方的政治文化人士就紛紛中箭下馬了。這個局面要大變,對抗跟衝突會越來越激烈,對岸跟我們的衝突會越來越激烈,中美的衝突越來越激烈,所有的問題越來越激烈。

有沒有解?有解。我在臉書、報刊上寫了一大堆,也沒人理我。我覺得本來是有解的,問題是如果大家都只是守著自己的立場,覺得別人都是混蛋的話,那就不會有解。今天情況就是這樣,每個人在自己的族群背景底下,然後有很強的、這樣那樣的不愉快,每個人都覺得委屈,然後覺得其他人都是混蛋,當然今天的情況就不會有解,只能衝突。從人生的到家庭的問題,個人的心性的問題,國家的問題,天下的問題。都很難辦。

那怎麼辦呢?我們怎麼求道?還是回到根本的經典。根本的經典傳了幾千年,他有道理。真的深入進去的話,它能夠解決我們人生家庭乃至人世的各種問題,至少首先能夠解決我們自己的問題。學了這個道以後,人生充實光明愉快,然後覺得有意義,至少是這個感覺。我就不知道你們現在誰是自己覺得是充實光明愉快的,請舉手讓我看一下。還不錯,我們這裡有一個啊,不容易的,尤其在現代社會。我以前一個老師跟我講說,活到相當年紀之後,能夠正常就是偉大了。這話很有道理,小孩子一般都比較單純、純良一點。所以我說為什麼現在連續劇裡的小孩子都是好人,大人反而都是無良大人呢?因為年輕人本來還沒有受那麼多的污染、挫折、扭曲,當然,久而久之他也會長大,變成不良大人了。不光電視劇,現實更是如此。大陸有文革,情況更悲慘,大量的無良大人,很讓年輕人痛苦的。臺灣是另外一個狀況,臺灣稱不上無良大人,最主要問題是社會變遷太快,新舊之間隔閡很深,整個社會轉型結構變化之後,沒辦法溝通。那這些事情怎麼辦呢?所有從個人到家庭、再到國家的問題怎麼辦呢?

我以為也沒什麼其他好法子,也只能修道。但現在又沒有「道」的觀念,所以很多人去念佛了。我昨天參加一個某名校的家長會,那個家長會的會長是臺灣某最大企業公司的CEO,跟我說他剛參加一個仁波切的法會回來,那是臺灣的第一個仁波切,那個法會就兩萬人。兩萬人的法會還不算多,還有更大、十幾萬的,可見人性的問題蠻深。我之前好像跟諸位說過,很多人覺得學人文的沒用。但人文不是沒有用,因為他處理的問題太艱難,艱難就在於他處理的其實是心靈之戰,這誰也不聽誰的,但因為一般人心靈又普遍有問題,所以宗教界現在很盛的。

中華文明自古以來,或者說東漢以降,宗教就越來越盛。亂世裡頭,宗教尤其盛,魏晉南北朝宗教超級盛,到隋唐也很盛。宗教能解決很多問題,尤其是心理的問題,做人的問題。但是它不太能夠全面的解決政治、社會、倫理、人生的問題。

後來到了宋代,儒學吸收了佛教、道家的長處,就變成宋明理學,近千年以來就比較重視宋明理學。雖然理學也有理學的弱點,我們現在講的這些是從理學過來的,它的弱點我今天底下會講一下。理學這一套長於修身養性齊家,治國平天下也有辦法,只是辦法不完整。

二、無適之謂一

講了一個大局之後,後面幹什麼呢?我們要好好的來學這個傳諸千年以上,有數千年根底的這個道。

堯是初頭出治第一箇聖人。尚書堯典是第一篇典籍,說堯之德,都未下別字,「欽」是第一箇字。如今看聖賢千言萬語,大事小事,莫不本於敬。[1]


為什麼呢?因為《尚書》形容堯,一開始是用到「欽明文思」這四個字。「欽」就是敬的意思,所以,敬非常重要。你說堯能夠做這麼大的事業,為什麼呢?第一個他「欽」。他做什麼事情?「欽」是第一個字,一心投入。這個「欽」字,不管是要做政治上的事情,處理人生、家族的事情,都很重要。以前的家族,尤其士大夫家,規模很大,家裡上百口人,如果再加上僕役,一管就這幾百人。因此他首先做什麼事情?就是必須莊敬。以前為君為父的,都不苟言笑,為什麼呢?因為他必須管這幾百人。管不了後果很大,要亂的。那所以講這個「欽」跟「敬」,是要在政治上、社會上,家族上管事,因為這是能夠做事業的。

這跟佛家不一樣,佛家講的是靜,安靜的靜,我們這講,叫做「專注靜心」。專注,或者說「只敬則心便一」,儒家講的是這個「敬」。為什麼講「敬」跟佛家講那個安靜的「靜」不一樣呢?因為這個「敬」是要做事業的。堯做的事情還了得!他是古時候認為的第一個聖王,堯舜禹湯,以前認為整個後世的政教規模都是從堯來的,儒家是這麼說的。「尚書獨載堯以來」是五帝本紀的話。五帝本紀記的是黃帝,顓頊,帝嚳,堯,舜。這其實是戰國的時候一個大運動,意味著天下慢慢趨於同一了,就是一個求其霸求其王的運動,大概不是古史的真相。黃帝、顓頊、帝嚳主要是戰國時的一些傳說,儒家經典《尚書》中記載的堯大概比較可靠一點。所以司馬遷也說:「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2]這個大概比較接近古文,古文就是指的儒家裡的經典。

傳統上來講,堯是儒家的第一個聖王,而不是皇帝。第一個聖王的第一個字是「欽」、「欽明文思」。既「欽」還能夠「敬」,做什麼事情一心一意,全心投入。而也因為這樣,所以他能夠「明」,就是把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加上「文」,他是尙文的,不光是用武力的。「思」,就是他做這件事情是有長久的內涵的。「欽明文思,允恭克讓」。

我們講這個「欽」字,因此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需要做事。佛教很了不起,可以讓我們心安定,他是教你都放下,知道這個世界本無常,你不要執著。失戀了、親人過世了、自己身體壞了、事業失敗了、破產了、家裡著火了……不管什麼樣的災難,都可以放下。人要有這個智慧,確實真的很重要。今天有同學一起聊個天,他說現在人要靜心很難,我說靜心是很難的。那我說為什麼很難呢?第一個你放不下。放不下,你心就靜不了,你要學會放下。所以佛家教我們放下,放下了,心就靜了,這是很重要的道理。

理學家在這個安靜的「靜」上,進一步,我們不僅是放下,也要能夠做事情。為什麼呢?人在世間,你首先必須照顧家人,你必須工作,你必須謀生,你必須有一定的產業經營這些種種。這些事情你必須要做,那怎麼做呢?學古來的聖人。要「欽明文思」,第一個是「欽」,做什麼事情,一心一意的做。有些朋友比較幸福,現在不需要這麼忙碌了,可是年輕的時候哪有不需要努力、哪有不需要打拼的?必然要的,你不那樣,你也不安的,除非你家財萬貫。即使那樣你也不會安,總覺得自己好像就是一個坐吃家財,沒用的一個蠹蟲,在社會上你也不覺得自己有價值。

三、問敬何以用功?

那敬要怎麼用功呢?

問敬何以用功?曰:「只是內無妄思,外無妄動。」[3]


不要妄思。不該你的就別去想,也就是要放下。運氣不好了,倒了楣等等,那就是命,你能怎麼辦呢?再想也沒用。對不對?瞻前顧後都沒用。該是你的,你就好好努力去做。人生這樣來講,就是要把一切放下。然後呢,努力去做你該做、能做的事情。該做的事情很多。你自己每天該睡覺,該吃飯,該運動,該上學,該工作、該照顧家人等等,就是說你該做的事,你該做的事跑不掉的,都很清楚。那你該做的事情都做了,那剩下是你能做的。那我選擇我要怎麼讓我的人生更充實更有意義。

人生無非是你該做的和能做的事。那你每天都努力做你該做的、能做的。那就內無妄思,外無妄動了。你不該做的事就少做,不要做,不然你也不會開心。譬如說,很簡單的道理,各位都知道,最近該交報告了,又該考試了,你該不該看小說看電視呢?不該嘛!你真去看,你會愉快嗎?不會愉快,是不是?這是很簡單的道理,該做的事情就要做,不該的事情不要做,就是內無妄思,外無妄動。

諸位說我做不到!所以就要修嘛。怎麼修呢?專注、謹慎。做什麼事情,一心在上頭專注。做什麼事情,你能一心在上頭的話,你做事情的標準就會高。高標準之後,那些低標準的事情就不願意做了,為什麼呢?因為你的生命品質提高了,如果你平常做事情品質都很好,那你平常事情就都做的心情安穩,沒有不安。甚至覺得人生這樣很充實,很愉快。即便現在要你去看那些讓你一時逃避,一時麻痹的那些書,你反而不安。你不會喜歡這樣。你慢慢就可以把自己轉化成一個生活習慣良好的人。諸位知道,成功的人。都是生活良習慣非常好,而且自己很嚴謹的人。他什麼時候睡,什麼時候起,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情,都很嚴謹。必須要這樣,所有做事業的人都是這樣,要做事情必須得嚴謹。你慢慢可以把自己鍛煉成一個生活起居很規律,做事情很嚴謹,有紀律,自己能夠掌握自己的人。要以這個為目標。

四、專一嚴整

所以我們下一個就是:專一嚴整。

「敬,莫把做一件事看,只是收拾自家精神,專一在此。」[4]


敬,不是說一件事,只是收拾自家精神。專一、一心在這個地方。

「今看來諸公所以不進,緣是但知說道格物,卻於自家根骨上煞欠闕,精神意思都恁地不專一,所以工夫都恁地不精銳。」[5]


你沒有收拾精神,沒有專一在這個地方。很多學生為什麼不進步呢?「緣是但知說道格物,卻於自家根骨上煞欠闕」,就是你不專心格物。什麼叫做格物?古人的格物跟我們現在以為的格物不一樣,我們現在以為格物是求知識,那是錯的。這是受到近代的西方科學的影響,格物慢慢往這方面去了。格物其實是說:「物者,事也」。格物就是把每一樣事情該怎麼做,這個道理弄明白。古人開口就講,譬如說事父當如何,事兄當如何,事君當如何,這是他所謂的格物。就是我今天當如何事父。那諸位說,事父有什麼好格的,不就見父知孝嗎?

其實這個道理不簡單。他們一大家子人,他要怎麼去好好的事他的父母?古人為什麼說「事父事君」呢?諸位現在不明白,因為以前的政治跟社會體系,是以父與君為中心的,也就是說那是整個政治社會體系的中心,那我要怎麼才能夠把這個事情弄好,這是不簡單的事啊!這講起來有點複雜,因為現在跟諸位講「事父」,諸位都不明白了,我們講簡單一點就是說,我遇到哥哥我該怎麼相處?我對孩子我該怎麼管教?聽懂我意思嗎?這個就是格物。我對父母我該怎麼樣對待?古人是這麼講格物的。我今天做,做不對了,我就要反省。為什麼我弄不好?同樣的道理,就會想說那在家庭裡頭,我跟父母的關係、我跟兄弟姐妹的關係、我跟子女的關係、我跟朋友的關係,為什麼搞不好?我跟老師的關係、我跟學校的關係,為什麼搞不好?搞不好你就要反省,那我要怎麼把它弄好?也要一心一意的把它弄好,這就是格物,格物致知是這麼講。

所以這是什麼呢?以前就是做人處事的修養,不是我們現在去講一個空洞的、上天入地各種沒完沒了的知識。我常說台大那麼多系所,沒有人能夠把它讀完,就算你把它都讀完了,你大概還是不知道人該怎麼活。你知識越多,你越糊塗了,越講越複雜。怎麼個格物法呢?專一、專注靜心!就是你每一樣事情專心去做,你這樣去做的時候,如果發現,哎,不對了,那我就要去格物窮理,我就要明白到底問題出在哪裡,為什麼我今天這樣做效果不好,為什麼我那樣做不好,那我下一次改進。我這樣讀書效果不好,我下次就改進。我這樣面對我父母結果不好,我下次改進。我換個方法。我這樣面對我的朋友效果不好,我下次改進,你每一樣事情都專心的去格物,你當然就不斷進步了。你每天做的每一樣事情,你都要去好好研究怎麼樣能夠做的更好,你自然就越做越好。

朱子就是這樣一個人。所以他不得了,他成為一個古往今來,進步速度跟效率最快的人。他一生大概做了十倍以上的事,而且做的又精,那就厲害了。也就是說,像這樣子的人,實踐儒家講的專注力,是非常能做事的。一件又一件,然後每一件事情不斷地精緻化。這跟佛家不一樣,我們剛才說二萬人去聽這個仁波切講佛法,十幾萬人參加法會,他多半都是在說:哎呀這個,煩啊,去求放下,也求個人生的寄託安頓。這沒什麼不好,但是我們必須要更積極的進步、我們也要能夠安靜。

理學家的內心是很安靜的,同樣是一切放下,但是能夠積極的做事。為什麼呢?他要做修齊治平的大事、他要管天下的。我們知道管天下很難的,會有很多挫折。坦白說,如果只是讓個人生活不煩惱的話,那我早做到了,早就不煩了,你就不要去追求世間的虛名。但是如果你想要把家都弄好、把國家社會文化都提升的話,那就有忙不完的事,永遠有可以忙的事情。而且這個世界很難,為什麼呢?人太多了。你一個人能管多少,能影響多少,對不對?尤其世界亂的時候更難。不過沒關係,這倒並不是說真的天下就你讓一個人搞定,哪有那個可能性。「堯舜其猶病諸!」何況我們今天世界上幾十億人,又這麼亂,誰也不聽誰的。兩岸三地中美都互相對抗、互相的怨恨,那怎麼個搞法?我們只能盡力做我們能做的,這就是道。盡其在我,但是積極努力。我並不逃避、並不放棄,不能說天下的事情管不了我就不管了,做你能做的就好。而且這種事情,說實在都是天知道,人生會遭遇什麼,會有什麼影響,也很難說。你這一生會碰到什麼職位?你自己所研究的,你所創造這些學說將來會怎樣?都很難講,也不可能知道。「所以工夫都恁地不精銳。」他強調功夫要精銳。一心都在你該做的能做的事情上。

未說道有甚底事分自家志慮,只是觀山玩水,也煞引出了心,那得似教他常在裏面好!如世上一等閑物事,一切都絕意,雖似不近人情,要之,如此方好。[6]

他把一切的這些閑事物都絕意了。尤其諸位剛開始做這個事情的時候,一定要下功夫、要專注。不是朱子就不觀山玩水,朱子很喜歡觀山玩水,錢先生也很喜歡觀山玩水。可是他是有功夫的人,他心不亂,他做事情要全心全意。譬如我們跟著錢先生就知道,錢先生做事效率之高、之可怕。他一生的著作出版了五十三大冊,一個老師跟我講,如果用手抄一遍都累死了,何況還需要去查資料,要想、要寫。錢先生喜歡觀山玩水,也喜歡玩賞花木、聽昆曲,吹笛子、吹簫,非常有情趣。可是,做任何事情絕對是精神貫注在上面,到老不疲,這要專業的。

前兩講跟諸位講:你們要先學習專注,心要放空。進一步講。就是說我幹嘛要這樣?因為這樣才能煥發出你生命的潛力,你真這麼做是可以脫胎換骨的。所以,看似不盡人情,你要去做好,你有功夫在這裡,做什麼事情都滋味深長。你要沒這功夫,做什麼事情都不上不下,拖拖拉拉,然後沒啥意思。道在其中,我們說求道,這個道怎麼來的呢?理學家又叫道學家,是有道之士,有道之士不是說只是在那裡吃齋打坐,不做事,不!他們做的事,而且效率大你十倍以上,每一樣事都做的精絕,他們是要治國平天下的。

以前以為理學家講治國平天下,就是整天在那裡空談,不是!余英時先生特別寫了《朱熹的歷史世界》,裡面就講,朱子其實是當時政治上的一個重要關鍵人物,幾乎可以說是整個反對派、批評派的領袖,他對朝中的事情一清二楚,而且他通過學界的整個網路來關心政治走向。不僅他,他的父親朱松在紹興合議前後,也是積極參與政治,這本來就是理學家的作風,深入積極參與朝政最核心的事。所以,他們做事情是常人的十倍以上,而且每一樣做的精絕,這是我們要學的。諸位現在是現代人,都要做事,尤其是年輕人,非做事、非打拼不可,這在現在社會是必要的。但是,我們為什麼做事,為什麼打拼?一般人都是為了功名利祿,個人的成就,這個沒有太大意義。人生過了一段時候後,你也會覺得沒什麼太大意義。你真的有了功名、有了錢也有了成就之後,然後呢?這一切到底為了什麼呢?你人生就快樂了嗎?你家庭就好了嗎?這個國家就好了嗎?不是為了功名利祿,是為了要充實光明而有意義的人生,這就是有道的人。

這個是儒學的傳統,可是今天幾乎是失傳了,很少人在講這個事情。中國大陸講儒學,常常講成成功術,把它講成心靈雞湯,也很淺薄,就是灌點雞湯,喝點雞湯滋補一下,但儒學不是成功術。有的把它講成帝王之術,也不是的。儒學不是權謀詭道,儒學是一種生命的大道,其價值遠在一切世俗事物之上,哪裡是搞那麼小的事情啊?而且有人拿這個賺錢,騙點名聲,儒學不應是這個層面的,人生也不是為了那些事情。

理學家常說「心要在腔子裡」,心不能往外亂跑。因為人間的欲望太多,你不能滿腦子想的都是一些這樣那樣的欲望,不行的,不能讓心都出去了。一定要「定」、要「敬」。你自己要搞清楚什麼是你人生重要的事情。古人說這個叫做「率性之謂道」,什麼叫率性之謂道?就是你性分當中最深切的需求是什麼,這個就是道。我剛剛說了,為什麼你考前去東看西看一些雜書,或者明明你有正事卻不去做,去東搞西搞,你心裡不會快樂,就是違反你本性最深切的要求,你並不喜歡這樣。有的人很閑,整天躺在家裡睡覺,什麼事情都不必去忙,這樣的年輕人,他並不快樂,因為這違反人的本性。人是喜歡充實積極有為的,人的本性喜歡這樣。喜歡能夠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不喜歡自己只能做一些沒意義的事情。因此,「率性之謂道」。人其實都希望自己能夠更好、更充實、更有光輝,讓自己的人生過得更有意思,人不喜歡自己過得很懶散。當然也不能過得太緊張,太緊張的時候人要放鬆,一定要放鬆。放鬆非常非常重要,不能因為這樣,就搞得很緊張。而且越放鬆,其實你越能夠專注,你太緊張了,反而不容易專注。所謂「專一嚴整」是慢慢要讓你的人生變成更充實,積極有益的樣子。

五、敬是箇扶策人底物事

敬是箇扶策人底物事。人當放肆怠惰時,才敬,便扶策得此心起。[7]

因為人很容易放肆怠惰,人一旦放肆怠惰之後,其實你開不開心呢?諸位你怠惰之後開心的舉手我看看。都不開心嘛!我們剛才講(看雜書)就是怠惰。你放肆之後,你開心嗎?你不開心。你其實喜歡不放肆,不怠惰,做的都是該做、能做的,你自己覺得有意思,那不是很好嗎?你都做好這個事情了,累了你也休息一下。我說朱子跟錢先生都很喜歡遊山玩水,而且有很多文學、藝術的愛好,我們一般所說符合生活情趣的事情他們也會做。人累了,當然要休息。但是你人生的主軸、每天的主軸是要嚴整的,生活要嚴謹,專一嚴整。這是敬。

書有合講處,有不必講處。如主一處定是如此了,不用講。只是便去下工夫。不要放肆,不要戲慢,整齊嚴肅,使是主一。[8]


不要放肆,生活不可以放肆,不要戲慢,整齊嚴肅便是主一。無論是現在當學生的,在外面做事的,還是管家的人。你能夠整齊嚴肅的時候,其實會比較安心。原因很簡單,這樣,事情才做的好。否則事情做不好。真要做事,哪有不專一嚴整的?必須如此。

另外我再講一個背景,理學家都是以專一嚴整著稱的,他們有一個什麼樣的背景呢?二程他們家是當時政治社會文化上頂層的家族,他們往來的姻親也都是宋朝當時頂層的家族,比如韓家(韓億家族)、呂家(呂夷簡家族)。所以他們可以說是當時政治上最高層的家族。他們這種專一嚴整的態度,不光是他自己,是從他祖父輩、父親輩,他這一輩,到他的子女輩接著的,整個家族皆然。我有一個學生專門研究這個,文章寫得很好,把這個事情講得蠻清楚的。也不光程家這樣,韓家、呂家都如此,這些都是出宰相的家族,出當時政治上最重要的上層人物。他們在幹什麼呢?都在做大事,負重大的責任,他們都可以直接影響到朝廷最高層的決定。因此,各位不要以為這些理學家只是好像講一個空的道理,不然的。宋明理學之所以傳千年,長期為正統是有其原因的。我最近正在寫一篇東西,就是理學一定是深深的有合於中國近世,也就是宋以下政治跟社會生存結構的東西。尤其是在於你真的發心要整肅政治的風氣,要把整個朝廷的紀綱扶正,要讓士大夫的風氣在你手上走上正道的時候,必須如此。因此這一些最高層的人,可以說是在當時人所敬仰的家族裡頭,開始發生出理學這個東西,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

相對而言,蘇東坡跟程頤就是相互不喜歡,蘇東坡還罵程頤說:「素疾程頤之奸,未嘗假以詞色。」蘇東坡是從四川來的,四川在三蘇之前長期不出人才,所以他們等於是從遠方來到京師,新興的才子。他們是以才情出名,不走這條道的。歐陽修也不走這條道,歐陽修家裡甚為貧窮,他是以文章名於世。我為什麼要講蘇東坡、歐陽修呢?因為這是當時宋代兩個主要的人物。歐陽修、蘇東坡、黃庭堅這些人走的是比較文學、古文的道路。他們也有經世之志,歐陽修其實也是位至副相,有許多很重要的責任,當時他也參與仁宗朝變法的活動。但是路子不一樣,這是兩條很鮮明不同的路子,二程這一派是原來的這些貴家、世家,他們久居於官場政壇,因此他們有這種家風。

而且他們要維持動輒百餘口的大家族,這些家族如果連帶傭人,那就是數百人。要維持家族,就都非常重視家風家訓,而且這些家都傳的很長。比如說韓家、呂家不斷的出政治上、學術上的人才,在整個宋史上是非常有名的。家風嚴謹,才能不斷培養家裡的子弟。我不是說歐陽修、蘇東坡這條路就不好,其實我有一年還特別開課講歐陽修。我很喜歡歐陽修,我特別喜歡歐陽修的文章,當然,人人都喜歡讀蘇東坡的文章,沒有人不喜歡。但是為什麼近代以來的正統是程朱之學?最後在傳統上來講,程朱地位還是比較高?因為他要立整個政治社會的綱紀跟做人處事最根本的道理,不這樣嚴謹是立不起來的。當然如果能夠兩者兼具是更好,但那很不容易。這是其一。所以要專一嚴整。

另外一個層面來說,理學不是沒有缺點,時間不夠,我下一節再講。我們先講一下它的正面,下一節再講它的缺點。到目前為止有沒有問題?有問題可以儘量提出來。

六、提問

1.(問題聽不清)

師:主一之謂敬,無適之謂一。意思就是說我一心在這個事情上頭,我並不往其他的地方走。無適之謂一,就是一心一意都在那個上頭。還有什麼問題?

2.(第二個問題也聽不清)

師:道不變,道是根源性的。只要人性如此,道就如此。禮是從流線流過去,就是根源這一部分不變。人性就是這樣,人性中該有的道理,那些根本的道理就是這樣,這就叫「率性之謂道」。但是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狀況、不同的政治社會,禮要怎麼講,都不同的,是有所改變的。就是講一個喪禮,古往今來會一路變的。社會變,禮也會變,婚喪喜慶的禮都要變的,禮是「天理之節文」。也就是說,我們人際關係變了,社會關係變了。以前都是比較大的家族,現在不可能那麼大了,這影響很深的。還有沒有其他的問題?

我上次跟諸位講,我們這個課今年特別著重是功夫論。為什麼一個主題反復講,可能至少講一個月,不像以前每個禮拜講了一章或幾章的《論語》跟《老子》,講很多的道理?因為很多道理諸位聽過,但是未必能夠真正改變自己,要下功夫的,要從根本上改變我們自己,要學古代的聖賢這麼下功夫。我跟諸位說了,聖賢說了很多話,你們要回去照著操練,操練有問題,大家拿來問,拿來討論。不操練的話,你只知道有這般說法,依舊不行的。市面上的道理太多了,你要去練練看你能不能這麼做。有沒有問題?

3.有人問說:科研是高危險行業,壓力太大,不是努力就能收穫成果。最近像是南京大學跟大連理工的研究生都有自殺的事情,近年來這些事情越來越多,那不知道對於當代研究生來說,要如何排解這些內心壓力,化解學習工作生活的憂愁?

師:是這樣,恰恰我們教這個方法就是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第一,你要放下。不能有太多的,比如「我一定要如何如何」的嚮往期望。這個東西不光是在大陸,以前我在芝加哥大學,那個時候我太太的朋友就說,那些人在一起在討論什麼呢?討論哪一種抗憂鬱藥最好用。芝加哥大學學風很嚴謹,壓力很大,所以普遍都吃抗憂鬱藥。矽谷那邊的高中生,尤其華人的小孩子自殺風氣很盛、很嚴重,而且他們都用非常殘酷的方法,像撞火車,把自己撞的支離破碎的,以這種方式向他的父母抗議。太大壓力,不光是華人,凡是優秀的地方壓力都很大。越優秀的地方壓力越大,但人往高處爬,每個人都喜歡往上爬到優秀的地方對不對?尤其華人,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所以壓力就很大。

那壓力大怎麼辦呢?其實無非就我剛才所講的,你心不要妄思妄動,你不要去想我一定要怎麼樣,一定如何。然後呢,全心全意的,專心的做你該做、能做的,這樣就能夠達到你所能做到的最高效率跟潛力了。這樣如果還達不到,你就承認吧,你不要對自己有太高的要求,把自己逼死。每個人的條件狀況是不一樣的。因此只要做到「專一嚴整」,全心全意做你該做、能做的事,你就能夠把你的生命的潛力放到最大。我都已經發揮了,我跟你講,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父母,無愧於國家,就可以了,不要再把自己逼死。科研的壓力很大,他確實有很多的要求,比如說,半個月之內一定要如何如何,對不對啊?那你要去盡力,但是不能把自己逼死。要是實在做不到,就跟老闆講:我沒辦法,我已經盡力了。你必須找人來幫我、必須支援。大陸上尤其有些文化,可能是因為當年紅軍打天下的那個精神,有一些不盡人情的要求。就是:不管你死活,為完成任務不惜一切犧牲。這個是非常不人道的說法,這個不好,沒有這個必要。我常跟朋友講說,做事情要盡心盡力,全心全意,但是也要善於找幫助,找資源,情況不對了要呼救,不要什麼都扛在自己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問題?

4.有人問:理學講心性頗多,但是似乎不怎麼言及禍福二字,這和佛老的宗教性上似乎就有了區別。可人生也確實有很多自己掌控不了,需要尋求精神依靠寄託的情況。也就是有的時候會感到無力,從而想要禱告祈求,趨吉避凶也是人之本性。那麽現代理學怎麼看這個問題呢?要不要恢復對祖先的祭祀來增強宗教性呢?還是說,就如孔子講的:「丘之禱久矣」。只要居敬,便已經是禱告了?

師:這個問題問的很好。儒家是祭天的,自古以來就祭。一路祭到清末,儒家祭天祭地,而且祭山川、四方之神明,這些都祭,所以儒家並非不祭天不禱告的。儒家認為,一切事情主要還是要靠自己,但能禱告,為什麼不能禱告啊?以前家家戶戶,尤其像廣東那邊,都有個「天地君親師」的牌位。所以當代一些儒家在恢復「天地君親師」,不過君可能可以改個「國」字,對吧,天地國親師這個牌位,所以,是可以祭禱、可以禱告的。但是,當然主要還是靠要自己努力,明白意思吧。人生的禍福,平安的時候,你當然不覺得怎麼樣,有時候情況實在很痛苦,可以禱於天,特別是在講政治上這些事情。論語那句話,說「丘之禱久矣」。一般人生可以禱告的。還有啥問題?

5. 有人問:靜心的靜其實是做了很多預先準備、思想準備。但面對動態的世界,就像良好的控制系統想界定範圍以保證穩定。日本劍道引用論語「居敬行簡」以求後發先至的果斷,但「行簡」總覺得很妙又不太明白,因為在世界上預做太多思想準備不太可能。書上「行簡」的解釋總覺得不滿意,怎麼樣的心態才好?

師:不是做思想準備的,那樣講就不對了。這個如果需要做思想準備,這個沒有完的啊,理學家講「不將不迎,應而不藏」。[9]事情還沒來,或是過去的,就不將,也就是不把持不控制。所以是這樣。跟佛家講的「前後際斷」[10]是一樣的。過去就不再想了,還沒有來的也不去想,這樣子才能全心全意。因為你全心全意在當下,所以當下才能做出最好的反應,這個叫做劍道裡頭的「居敬行簡」。你心裡老是念著過去未來,你當下做不出最好的反應,也不會有最大的效果。

這個「命」字,我這邊補充一下,這個「命」是很重要的。現在人不知道「命」、對於很多古人關鍵的字都不知道了。不知道「命」不知道「道」,那你就無法安身立命,人生是永遠惶惑痛苦的,人生一定要知命。我花了不少時間講,人生有命的,哪有沒命的。每個人的家庭背景、出生成長,一切種種都是命。生在臺灣,生在大陸,生在美國都不一樣,當然有命啊。那你當然要「安時處順」,[11]要「知命順命」。但是命中有不可測的,有禍福,你要盡力、盡性、盡分。不是不能禱告,但主要靠自己,這樣心安理得。另外天地神明這個事情,一般人不見得信,不過儒家的好處在於說,你就算不相信神明,你大概至少可以相信這個天地之間有冥冥不可測的更大的一個世界。我們現在不管是叫生態還是宇宙,或者地球……這些種種,我們最好尊敬一下。我們現在只活在人操控的世界中就不行,所以要知天命。知道有天有命,這個都會讓我們的心安定,但是不是一下諸位就能明白的。

今天下手的地方,就是居敬。一心在眼前的事情上,慢慢的你的頭腦就清楚了。因為現在很多人頭腦不清楚,為什麼?一樣事情不搞清楚,就搞下一樣,自己不會清楚。要一樣一樣,全心全意的把事情搞清楚。

「閑物事」就是說你現在不需要做的,不是你非做不可的,你不忙著做的事,這是人生主軸的問題。我剛不是花很多時間講嗎?也就是我們的人生的主軸要放在人生應做的、能做的事情上。人生主軸都立了之後,你累了也可以休息一下。但是「世上一等閒物事」就是,一般人心力、腦力都不在你自己該做的事情上頭,這樣就不行,要「一切都絕意」。朱子也遊山玩水的,不是不遊山玩水。朱子還寫詩寫文章啊,還有歌詠古詩詞,比方最他喜歡誦《楚辭》,他有很多這種陶冶情性的事情,他幾乎是各方面全能的一個人。但他不是用像我們現在喜歡「閑物事」的這個態度。那你說我們這個文化是不是都是閑物事呢?倒不是這樣說,文化其實不好說是閑物事。怎麼講呢?

問:比如追劇。整天沒日沒夜的追劇現在是一種文化。

師:這個當然不好了,你那樣沒日沒夜的追劇,你自己會愉快嗎?你不會愉快的。自己會覺得自己的人生搞的很不愉快。第一,就我們一般人來講,你如果主從不分,其實你會很難過的。你該做的事情你不做,整天去追劇搞別的,你人生絕對不會愉快,首先是這樣。第二,如果你想要做大事,你想要真的做過人的事業,或者真正有貢獻於社會事業的話,那你還真是必須先「不近人情」,把這個都放下,你才能做得到。那當你都這麼做了,我剛一再跟諸位講啊,做累了,你休閒一下可以,這是一陰一陽很自然。但你不是反過來,你要先能夠決意,然後今天累了,我休閒一下,沒什麼不可以。第一要分主從,第二要立志。你真正在做大事的人,沒這個時間心思。那如果你說反正閑著嘛,閑著也無聊,做點那也無妨。只是我們剛才說的,是教諸位怎麼把你人生的潛力發揮到最大的方法。文化不是從「閑物事」來的,文化不是這麼簡單。文化當然是人要有閑才會創造,但有閑的時候他創造什麼文化呢?事實上,他都在尋求一個讓他自己覺得很美麗、很光輝,很有意思的一種狀態。不是一下一個「閑物事」就有了,否則我們滿街的閒人啊,就都在創造文化了嗎?不會嘛!追劇本身不是一種文化,「劇」是一個文化,那些演那個劇的人可不閑啊!不簡單,那是他的工作。

問:就是閒人就要去看他們的工作嗎?

師:那為什麼我們能夠有閑呢?應該這麼說吧,我的重點是跟諸位講說,如果你想讓你的人生更豐富更充實的話,這樣做(專一嚴整)會更豐富更充實,你會覺得人生更有意義。有沒有其他的問題?

6.問:如果親人不誠不敬。譬如說,有人很多心理問題是父母造成的傷害,而且每次見到父母都很痛苦。老師也說過,親人之間不責善,但如果父母很不堪,本來心態還能靜,見了親人反而亂了,又該怎麼做?那似乎不是人人都能都能做到大舜對瞽叟那樣。(我家庭環境很好,移居歐洲以來,認識了很多這樣見到父母就很糾結的人,故有此問。)

師:這個事情是這樣,是難的。如果每次見到親人心裡頭很難過,很不舒服,甚至於很生氣,心裡靜不下來,那當然這個問題就深了。這個問題要解決的方式還是必須要居敬。怎麼居敬呢?意思就是說,第一,你要先把你自己的人生跟心思能夠安定下來。你去責備親人不居敬,或者他有種種的問題,顯然無效,不能解決問題,對不對?那你只能盡力於你所能做的。所以一言以蔽之,你就先把自己弄好一些。你的心思要先能夠靜定,要能夠在工作上,在學習上,在生活上都儘量的能夠安定下來,都能夠專注的做。這不容易。但你只能這樣。這是第一步。

第二步,你要好好的去研究。你親人的問題怎麼來的?你自己的問題怎麼來的?這個事情也不容易。最主要的方式,你要去追溯家族的歷史。坦白說,你親人會有這麼多的問題,往往他也是受害者。他可能就是從更上一輩,從祖父母或者更早的家族這些種種來的。有的時候是政治上的受害者,他的家庭裡頭,還有他的社會上的成長過程中,是怎麼樣讓他變成今天這樣的?你都瞭解之後。其實你的心會比較寬一些。進一步你要瞭解你自己是怎麼一路受害至今的,也要研究。因為認清了這一切怎麼來的,問題就解決了一半。我坦白跟諸位講,另外一半。通常需要靠刻苦修行,靠讀經,有時候需要靠心理分析幫忙,把潛意識裡頭,你童年早年所受到的傷害調出來,把當年那個痛苦的情景調出來,有時候透過催眠或心理分析比較會有幫助。因為現在社會上很多人就是自幼受害,現在社會亂了,不像以前大家族有禮法、規矩,不是父母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家族有很多人,大家一起盯著看。現在關起門來,很多父母也不知道在搞什麼,家暴、虐童亂七八糟,什麼事情都有。能問這個問題的人,通常還不至於到那個程度。不過我只是跟諸位講,現在社會問題很多了。因此第一步,先要讓自己能夠站起來,自己能夠有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如果你現在見到親人都很痛苦,那就少見一點吧,你還不到能夠處理這個問題的時候,你要先能夠自己站起來。第二步去分析這個問題哪裡來的,家族是怎麼一路到今天的?你親人的成長歷史、你自己的成長歷史,各種的背景。另外就是要讀經修行,還有心理分析。這些種種的方式,包括催眠術、心理治療這些對自己,對家人都有幫助,因為這個社會現在亂了。沒法子,就這麼一個情況。好,我們先往下看。

七、聰明致知

敬則自是聰明。人之所以不聰不明,止緣身心惰慢,便昏塞了。敬則虛靜,自然通達。[12]

他說敬,這自是聰明。我們每個人聰明才智不一樣。那你要如何發揮你最大的聰明呢?就是一心一意在這個上頭,而且心要放空。一心一意的同時,你心裡沒有其他的雜念。心無雜念,一心在事情上頭。當然就能夠發揮你最大的聰明。「人之所以不聰不明,止緣身心惰慢,便昏塞了」。譬如說現在很多同學在讀書考試階段,你要怎麼把這個書讀好呢?那很簡單,專注靜心。你說我沒有辦法專注靜心。我剛剛跟諸位說了,你一早起來,不要做其他閒雜事。一早起來你寧可不做事,也不要去做其他閒雜事,坐那裡調息一下,弄一弄,把你今天該做的事拿出來,慢慢讓自己的心能夠集中在上頭,花功夫把其他事情去除了。所謂無適,主一無適。不要去搞其他的事情,要一心在這上頭,慢慢的心思就集中了。久而久之,他的趣味和意思就出來了,這書也就讀進去了,這樣子自然就聰明了,事情就能做了。

不管你今天是讀書、考試,寫論文,在公司裡負責什麼工作,都一樣。任何情況底下要想要把事情做好,讓生命能夠充實美好,首先就是「涵養須用敬」。一心在這個上頭,自然就聰明。「敬則虛靜」,真的敬的時候,旁邊其他事情都不來打擾你,心就虛靜、安靜了。諸位知道,很多時候心不容易安靜,但你專心做一樣事情的時候,心是不是比較安靜?都不專心做事情了,心反而很容易亂。很多人學打坐的時候也有類似經驗。說怎麼一打坐,整個心思非常的亂,什麼東西都來了,諸位回去靜坐一下,很多人一靜坐就跟夢裡一樣,什麼都來了。儒家是主張,不是不能靜坐,理學是常教人靜坐的,就像水渾濁了,你靜坐,慢慢的那些渣滓就沉下去了、水就清明了。所以打坐,心就乾淨了,事情就看清楚了,這是一個方法。另外,專心做事情也是一個讓人虛靜的方法。因為你一心在這個事情上頭,其他的雜念就不來干擾了。平常讓你煩惱的,譬如昨天跟朋友吵架了、家裡亂七八糟的事情,外面亂七八糟的事情,社會政治上很多心煩事情,就都不來煩你了。你也只能做你該做、能做的事。

我坦白說,現在人每天在網路上,在那酸呀,罵呀,扯呀,難道這樣世界會變好嗎?世界註定變得更亂嘛,對不對?現在兩岸對罵,藍綠對罵,到處對罵,全世界互相對罵,大家在網路上耗費生命。我從不做這事,我覺得極其浪費時間。你為什麼不拿在網路上亂看亂罵的時間,先專心做你能做該做的事呢?這多好啊。你這麼一做,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也都安定了,也不會有那麼多亂罵一通的話了。現在網路上有很多話也不能看。那就是一種發洩,一種噴。到處噴人,到處你噴我、我噴你的互噴。

敬則虛靜,然後自然通達。而且「涵養須用敬」之後,自然就能夠「進學在致知」了。你每一樣事情慢慢就能夠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事情就看明白了,你的見解就跟一般人不一樣了。你就既有涵養又有真知識,這樣子你就能夠解決問題、事情就做得好,凡事做的跟別人不一樣。這些話都是朱夫子寫的,朱夫子我剛剛說了,他可是精品百貨店。他出手的每一樣事情都精絕,做的事情是別人的十倍以上。這些都是高人,我剛才講錢穆先生也是一樣,他們一生做的事情都是別人的十倍以上。每一樣事情,都做在刀口上。那個時間精神,極其準確,極其有效率,下手就是對的。人其實本來都有這個潛力的,至少在你能夠處理的事情範圍之內,當然還是有材質的高下。不過其實中人以上,中上以上,材質差距也是有限的。最主要的差別,其實第一個就是心思能不能專注安定。一般人心思散亂,那做不成事的。時間、精神乃至生命都浪費了。到頭來,那就是人生一場空。就這麼回事了。

程子言:「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又言:「涵養當用敬,進學則在致知。」若不能以敬養在這裡,如何會去致得知。若不能致知,又如何成得這敬。[13]

所謂格物致知,我剛剛說的。理學家的格物是說,「物者,事也」。每一樣事情到底該怎麼做,這叫做格物。一樣一樣事物把它搞清楚,這叫做致知。所謂「格物窮理」,窮理是說:這個事情要怎麼樣才能夠止於至善,怎麼做最好?譬如說剛剛有朋友問了,我見了這個親人,心裡就很痛苦混亂。對吧?那我們說這個事情要怎麼格物?怎麼處理這個傷害痛苦的湧現?其實我剛剛講的上一條,電視劇「以家人之名」,那就是兩個從小被母親拋棄的孩子,當然一見到母親,就是各式各樣的痛苦湧現,然後又不得不去,那怎麼辦呢?很痛苦。現在世界上這種事越來越多,大家都亂搞一場、不負責任。所以那怎麼辦呢?那你說這個事情要怎麼格物?怎麼樣才能夠處理的最好?是可以處理的好的。

古人講說:「設若顏子處我境」,假設一個有大智慧大修養的人處在我的境要怎麼辦?那朋友問說,我沒有大智慧大修養,我沒辦法,我就是沒有辦法,就是痛苦,恨不得如何這樣那樣。但你似乎又覺得自己不該這樣,也不能那樣痛苦糾纏。人生太多痛苦糾纏怎麼辦?這都要格物致知的。你就要去弄明白,我剛剛不是說了嗎?一步步來,你要先弄明白,你這些家人怎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恐怕也多半是家庭的、家族的、政治社會的問題把他搞成這樣的。是不是?人之初,性本善,小孩子真的都可愛,看著就喜歡,天真無邪善良又有情感。孩子多麼可愛,我們今天怎麼變成這個德性?甚至於我們親人怎麼變這個德性?大家都是受害者。你也要格這個物,致這個知。慢慢多明白之後,心也比較寬了。然後也要明白這些傷害的源頭怎麼回事,把當初那些最深的、最痛苦的那些事情調出來,面對他,弄清楚。慢慢你就發現,你能夠面對這個事情,不是避開他,這也是格物致知。

甚至於我剛剛說了,用心理分析或者催眠術把你心裡頭的那個trauma調出來。其實佛洛伊德說:很多童年的傷害。譬如有的人一輩子怕水,有的人一輩子看到什麼東西就痛苦不堪,原因是他那個trauma在他潛意識的深處,你把它調出來,一旦用理性看清楚之後,結果你就解脫了。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就做這個事情,其實這是一種深層的致知。我們真把這個世界看明白的時候,什麼問題都解開了。我跟諸位講,佛教也做這個事情,所以佛經裡就有大量的內容去解釋人生的痛苦,各種恩怨糾纏怎麼來的,一樣的道理。所以有大修養大智慧的人,可以把人生的一切痛苦、愛欲糾纏,還有政治上的種種紛擾都看清楚。

我常跟諸位講,說現在政治上的各黨各派、兩岸三地,互相都以對方為混蛋,恨不得對方最好消滅掉。你要真看清楚他怎麼來的話,你就不會這麼生氣了。彼此都不瞭解對方怎麼會這樣,藍的今天為什麼會這樣、綠的今天為什麼會這樣、紅的為什麼今天會這樣?黃的白的各式各樣,你去把它的背景、它的歷史看一看。我們讀歷史的,就是做這個格物致知的,我都明白,因為我讀歷史,其實我都知道他們為什麼今天這樣,所以我的反應跟一般人都不一樣,有一種同情的理解,這樣就能解決問題。可惜大家不肯啊,所以這歷史上充滿了戰爭。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互砍互殺,覺得對方是混蛋,不把你幹掉,不把你去掉不快的歷史,而且充滿了恐懼跟不信任。所以,「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只有大修養大智慧、大知識能夠解決問題。這很難,但是我們只能朝這個方向去努力,這叫做「道」。

我們在這裡講的是如何求道、明道的這個道路。儒家叫做「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14]我們不是講世俗的這些道理,我們講的是遠遠超過世俗的道理。世俗一切的這些種種,我們都抱著一種同情的眼光看待,也都承認他存在有他的緣故。孔子六十而耳順,看到、聽到一切的話都知道他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這叫做「志於道」。理學家也叫做道學家,他們做的事情。所最重要的就是要怎麼樣能夠求道、志道。就是「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

「若不能以敬養在這裡,如何會去致得知。若不能致知,又如何成得這敬。」這話很有意思。如果不能敬養在這裡,你不能一心一意的,心裡放空的去面對它、看它,你怎麼能夠致知呢?有一個很有名的讀書法。叫做「朱子讀書法」,大概也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讀書法,因為朱子是歷史上最偉大的讀書人。他怎麼叫人讀書呢?他說最重要的心要虛,心要靜。放空了,不管什麼事情來,我心裡先不起任何念頭,不起愛憎心,不起分別心──我這是用佛家的話講。不過朱子原來意思就是說放空──不起任何這種心思,它怎麼樣我就順著它走,把這個事情的原原委委都弄清楚,這樣就能夠致知了。所以你看朱子講話,什麼事情都是原原本本,清清楚楚的,任何事情都是如此。我說朱子開的是精品百貨店,你聽他講什麼事情,都如此透徹清楚。我很建議諸位多讀朱子的書,包括他的著作跟他的語錄,那樣你真的把這個世界──尤其傳統的世界──看了個通透。當然學問無窮,我們現在有一些新的資料,新的發現,還可以有新的見解,不過就當時而言簡直是登峰造極了。所以為什麼後來八百年能如此佩服他,朱子作的《四書集注》,一直考到1905年。還有他的道理,就是把宇宙人生、政治、社會,一切的道理,在當時的條件跟環境底下看了個透徹,講了個清楚。當然,尤其關於人生、人世的道理,就是基本上的道理總是那些。但在近代以來有個大不同,就是政治社會結構性的大變,這是要面對的,我一輩子在面對這個巨大的變化,要怎麼處理從傳統到現代,那是後話。你們有興趣可以聽我講的中國現代思想史,那個比較詳細的講,怎麼樣一路變的。

所以要先這樣才能致得知,「若不能致知,又如何成得這敬。」這話就比較難解了。也就是說,這個道理如果你知道地不深透,你恐怕也不容易這麼全心全意的在這裡頭。就像我們今天花了很多心思跟諸位講說應當如何如何,你們如果不徹底明白,你回家就忘掉了,不下這個功夫了。那照理學家講說,人生最高的道理是仁義禮智信。諸位聽見可能覺得不錯,回家一碰到事情就放到一邊了。我幹嘛對人家那麼好啊?幹嘛什麼事情都仁義禮智信放在前頭?一般人碰到事情,生物的本性都來了,各種的計算、恐懼、想望。基本上我們的人生,都是被欲望跟恐懼驅使的。90%以上都為欲望恐懼所驅使,哪裡來的什麼仁義禮智信?我常說你看看街上的店吧,不是為了欲望開,就是為了恐懼開。你自己下次在路上看一看就知道了,各種生意,什麼生意好,滿足欲望的,能夠減少恐懼的,他生意就好,人是被這個驅使的。講仁義禮智信,講的好聽,誰照做啊?所以若不能致知,要如何成得這敬呢?如何真能照這個道理做呢?很難很難。那諸位說,既然如此,那我何必呢,對不對?人生本來就是欲望和恐懼。但恰恰就是這個為欲望跟恐懼所佔滿的世界讓諸位活得很難過,我們一切的痛苦就是來自於我們自己太多也不知道如何安頓的欲望跟恐懼,乃至於你親人的欲望跟恐懼,讓你也成為受害者嘛!不就是這樣嗎?大家彼此互相的傷害、折磨、煩惱,這就是「三界如火宅」的真相。

所以儒釋道三家都叫我們一切放下。世間這一切,你最好一切放下,隨緣。你一心要求的是「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這個東西是永恆悠久的,他是給所有的人帶來祥和,帶來生命的美滿意義、光明的,他不跟人衝突的。要衝突,那也就是自然的衝突,不幸撞在一起,但絕對不是因為我的欲望跟恐懼所造成的。他是仁義禮智信,所以理學家甚至講說「性中只有仁義禮智」,我早年看這個話完全沒有辦法真的覺得有道理,沒有辦法真的瞭解。說我們的人性當中只有仁義禮智,我總覺得奇怪,人性當中不是充滿了欲望嗎?充滿了想望恐懼啊,一大堆很多啊!仁義禮智也是人性當中的一部分,人確實都喜歡仁義禮智,喜歡人用仁義禮智對我,但怎麼會只有仁義禮智呢?真不明白。後來修了很多年,學了很多年,世界上也打滾了,也吃過苦頭了,也有各式各樣的問題,很多年之後才覺得,哎呀!這個是說性當中啊,只有仁義禮智這才是我們真正的本性。如果你只用仁義禮智過日子的話,你就會覺得人生美滿充實、美好光明。所以原來說人最後要的是仁義禮智,人最後要的其實並不是那些種種欲望跟恐懼。

諸位說哪有這回事,我絕不相信。其實,你們有空去看看臨終者的話語。臺灣有個醫生。侯文詠,他訪問了六百多還七百多個臨終者,這些臨終者最後講了什麼呢?最後所盼望渴望的,他說沒有一個人再講他人生的種種欲望、恐懼,成就啊種種。最後臨終時候他們想的都是,親人、家人,我還對誰有虧欠,還有人生種種仁義禮智的欠缺。最後這些事情都帶不來,不管你當年政治上、社會上如何叱吒風雲,跟人鬥來搞去啊,社會上如何,經濟上如何。到頭來,不是的。另外一個方面的,你們有沒有看過叫做。什麼叫做回到心靈的原鄉?心靈的真正原鄉在哪裡?心靈的原鄉不在我們滿街的欲望跟恐懼。心靈原鄉就在仁義禮智,這也是佛家所講的慈悲喜舍,這都是心靈的原鄉。心靈原鄉其實在那裡,但是我們一般人都是在世間的這些情欲、紛擾當中打滾一輩子。

我近來接到朋友的信,上次也參加一個朋友蠻親密的聚會。一個應該說年紀跟我也差不多了,年紀社會上很有成就的人了。寫信來,滿腹的都是人事糾葛,誰誰誰做了什麼,什麼人控制資源,拿著資源控制了什麼。什麼人把什麼消息賣給什麼人,獲得了自己在什麼單位裡的位置,然後鞏固,然後誰又出賣誰,誰又罵了誰。我說我實在不想聽這個,跟他講了十遍。他還是我只要回信,就滿紙的這些東西,一封又一封的寄來。這是個社會上非常有成就的人了,另外一個也是在文藝界很有成就的人。也差不多我這個年紀,坐下來幾十年不見的老同學了,坐下來,他倒不是抱怨自己,說這個文藝界如何如何的都是跟著資源、跟著權勢走。最讓人痛苦的就是當年,本來大家都是朋友的,幾十個人一起。今天因為資源──昨天資源在藍的手上,今天資源在綠的手上──大部分人沒那麼多堅持,文藝界就大部分倒向綠的,然後就反過來罵、出賣、圍剿這些藍的,看得非常的痛苦。所以,是很痛苦啊,對不對?然後他就從另一個方面講,他說,我們學文的這個心思,一天到晚收到各式各樣這些種種,能夠維持正常很不容易啊。他看到很多人都已經不正常了。尤其是,他是文藝界裡頭非常有名望的人。

人生就是這麼回事。心裡頭真正是平安光明、覺得美好的人很少。尤其到老了,更少,大部分人都這麼一個狀況。充滿了不滿、不安、憤怒、煩惱恐懼。心靈的原鄉在哪裡?為什麼理學家說人性當中只有仁義禮智?為什麼這些臨終人再也不會去去想世界上這些種種呢?我們心靈的真正歸宿在什麼地方?

所以儒學是有一種恒長恒久的精神,可以傳幾千年。為什麼中國傳統儒釋道三家鼎立?因為這些都可以讓人生得到終極的安頓,這三家都有這個能力,所以能夠鼎立。各有長短,但儒家還是為主,為什麼呢?因為他跟我們人最接近嘛。

人生主要做的無非是修齊治平的事情,這是我們人生的本務。我們怎麼可以不管自己,不管自己的家庭、家族──尤其以前有家族──還有國家社會的事情呢?這是我們的本務、本懷嘛。但這當中如何又能夠得到一種像《四書》裡頭所講到的那一種偉大光輝的境界呢?而不是在世界上這樣罵來吵去,充滿了憤怒跟煩惱的狀態,這是要修為要有智慧的。我們讀《四書》是為什麼?就是為了這個。以前說為什麼《四書》、《五經》講幾千年?你也不進步一點。你要進步到哪去?你比聖賢的心靈狀態還偉大,那我們再談。我一定進步到你那去,好不好?如果你的內心也是這樣子的光明美好豐富,而且如此的盡心盡力於救世濟人,然後心中不起所謂貪嗔癡慢疑。那我佩服你。諸位要知道,離世而不起念,是容易的。在世間做種種修齊治平的事業,而不起貪嗔憤怒之念是困難的。但是如果不這樣,又怎麼能夠是真正的。讓世界和平的事業,讓世界美好的事業呢?那樣往往都是自我嘛。

因此,剛剛說:「若不能致知,又如何成得這敬。」為什麼花這麼多時間講呢?因為大家不明白人生的安頓在什麼地方,你也敬不了。那你要怎麼能夠明白呢?你要先能夠虛靜,否則沒有辦法明白的。這個事情絕不容易。這個比在學校裡拿個博士學位要艱難百倍。我也在學校裡讀書,拿了學位,教書一輩子,這個容易。修養的功夫,智慧的功夫難得多。所以必須「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才能夠明白人生最深、最根本的道理,人生才能夠得到究竟的安頓。在初階,諸位就先必須「涵養當用敬」,一樣一樣事情,分別把它體會清楚,知道每一樣事情的道理。久而久之,一樣一樣事情都明白了,百件千件萬件累計下來,人生的道理就明白了,世界的道理就明白。所以「涵養當用敬,進學則在致知」。這個是入道的法門。這個傳了上千年,請諸位要千萬以一個敬謹的態度去照著做。做一分有一分的效果,做十分有十分的效果,人生會截然不同。有沒有問題?

八、提問

問:請問老師,時下產業革命的AI人工智慧,他只挑選少數參數,全心全意算出最佳結果。但因為他只關注少數的參數,不盡人情果斷迅速。但視野的功能越窄小,效果越好。那反過來視野功能越大反而效果不佳。他說我們人在小範圍幾乎越來越沒有招架之力,大範圍的東西自己智慧又不足。應該把自己放在何處。

師:AI的演算法我不是很懂,不過我有一個台大電機博士、現在在當台科大教授的朋友跟我說過,參數要越多越好,不是越少越好。譬如說人臉辨識的AI。中國大陸為什麼做的最好?是因為他有最大的database,他用極其大量的臉孔。然後,他做非常巨大的矩陣。也就是說,從臉上打點,矩陣打的點越多,參數越多,最後辨識度越好。所以這位先生講的參數越小越好,我不太懂,當然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可能就某一些比較簡單的或者某些特殊的功能可能是那麼做吧。但是很多時候不是這樣,我所理解也就是說,人臉辨識需要極其大量的database,極大的資料跟極多的參數才能夠做得好。這點中國大陸目前獨步全球,因為他沒有隱私權的問題,所以他可以把所有的這些那個臉孔拿來辨識,那個非常厲害的。AI會改變整個世界的。

但是,不管是這位先生所問的小參數,會把人局限、綁在一個地方。或者大參數現在越來越厲害,好像他的辨識能力顯然已經超過我們一般人的辨識能力了。總的來講,他都是很有限的。也就是說,生命的道理遠遠在這個之上。這些都是我們的工具。你只能把AI當工具。不能夠把AI當做我們的生命。有一個片子諸位可以看一下。叫做black mirror 黑鏡,那是專門設想最先進的AI所能做的事情。那個片到最後就變成恐怖片,非常非常的恐怖啊,整個AI世界裡頭,到最後人都發狂了。各式各樣原因,有的植晶片,有的幹什麼,掉記憶的,反正千萬不要被他控制,我們是主人,AI是工具,簡單說就這樣。這個主人翁要怎麼辦呢?回到人之初,性本善啊!

回到我們的人性。先是基本健康快樂愉快的人性,進一步,如果你真要面對世界的苦難、煩惱,還有種種紛爭跟戰爭的話,必須要回到仁義禮智的本性,這才是我們心靈的原鄉。一切事情從仁義禮智出發來處理的時候,你的生命就好了。第一,你的個人生命就好,你的家庭會好很多。像剛才那個因為親人受苦受難的例子,我沒有一下就教他,我們不能一下太高論,但是,假若你發心修行,你也明白這一切的苦難是如何來的話,發大願,那才是最後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我舉一個片為例,韓國有一個片子,他說有一個韓國的僧人到了中國來,一心求法,還求得甚高的這個法,甚至於還有發願要能夠肉身成佛。他為什麼這麼樣子捨身呢?其實是是因為他的母親,用外遇的方式獲得了財富。然後最後把對方家的兒子給殺了,讓他來繼承這個家業。他為這個事情痛苦不堪一輩子。也就是說,怎麼我的母親用這樣子的方法?對方等於是有恩於他們,她不但把對方的兒子殺了,還要讓她自己的兒子繼承。那個韓國僧人痛苦不堪一輩子,他沒有辦法面對自己的母親,面對自己的良心。覺得這太痛苦了,因而出家,發大願。人生的苦有的時候是無窮無盡。更不要說這個母親當然是奢侈淫逸,什麼都來,各種事情。怎麼辦?所以,先去認識這一些苦從哪裡來。進一步的,發大願,回到我們心靈的原鄉。讓我們心靈回到我們原本孩提時候就有的那種光明跟善念。這是終究解決問題的方法。

這個事情不容易。一旦有這樣的人,譬如說曼德拉其實就不簡單啊。他被關幾十年,但是他很有善念,整個改變了南非的命運。否則南非到今天就不得了,黑人跟白人沒完沒了。像這種人如果在關鍵的時刻出現,會改變整個民族的命運。他必須要接受、要超越,就是一切的東西是從仁義禮智出發的。坦白說,今天為什麼藍綠紅白黃都是充滿了怨念?因為一切事情都是從「我」出發的,覺得對方都是混蛋。然後崇尚的往往都是力量,也只相信資源,只相信一切事情都是資源控制power。中美的問題也是一樣,雙方到最後都只相信權力跟利益,這個世界沒辦法啊。諸位說老師你講的好聽,這世界本來就這樣。但我們現在講這些理學家不是坐在屋子裡面吃齋念佛的,他們可是政治上的最高層,或者接近最高層,一輩子做這樣努力,總是希望讓世界能夠變更好一些,他們的影響很大。至少宋元明清四代也出了不少人才,比如說曾國藩,他可是一個純正理學出身的人,他就不簡單了,他是近代最偉大的人才之一。好了,時間有點晚。最後一個問題我簡單回答好了。

問:感覺自己有一點入道了,怎麼去確定自己真的入道?

師:繼續努力修吧,你要每一樣事情都做得好才行。每樣事情上都呈現那種光明美好。在你自己跟自己的周圍。先從自己跟自己的家人,自己相接觸的人。你要真正的呈現這種光明美好,這才算數,不是自我感覺是不行的。ok 好,就講到這裡,謝謝大家。

逐字稿製作人:賀冰


[1] 《朱子語類•學六》,卷12

[2] 《史記•五帝本紀》

[3] 《朱子語類•學六》,卷12

[4] 《朱子語類•學六》,卷12

[5] 《朱子語類•學六》,卷12

[6] 《朱子語類•學六》,卷12

[7] 《朱子語類•學六》,卷12

[8] 《朱子語類•學六》,卷12

[9] 《莊子•應帝王》

[10] 《維摩經•弟子品》

[11] 《莊子•養生主》

[12] 《朱子語類•論語二十六》,卷44

[13] 《朱子語類》,卷9

[14] 《論語‧述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