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與藏傳佛學的對談(部分節錄版)

時 間:20120323

主 題:如何認識人生真諦--儒學與藏傳佛學的對談。

地 點:國立台灣大學應用力學研究所四樓會議室

主辦單位:財團法人達賴喇嘛西藏宗教基金會佛學班

對 談 人:台灣大學歷史系 吳展良教授

達賴喇嘛西藏宗教基金會佛學班教授上師 見悲青增格西

【司儀介紹】

儒學與佛學對我們安身立命及為人處事一直有著重大的影響,今天很高興能有殊勝因緣,請到學養俱佳、充滿愛心和智慧的吳展良教授及見悲青增格西來和我們談談,如何運用儒學與佛學的智慧來實踐理想,體悟人生真實永恆的價值與意義,特別是在這價值混亂的時代?

【活動的緣起】

青增格西:

就像介紹所說,這個題目真的很大,對我而言好像是個完全無法觸及的!因此,就先說說這場對談活動的緣起吧!

過去在家鄉雖然上過學但談不上是真正的學習。真正的學習、接受教育,是從我十七、八歲出家之後才開始的,所學的就是佛學。

以我們來說,學習佛法是終身職志。學僧投入二、三十年日夜不間斷的學習,才完成寺院安排的學程,是很平常的,像我的老師經過了三十六年左右,而我的師公則是花了更長的時間才完成。總之,要長時的學習。

近代因為藏傳佛法弘揚到世界各地,很需要懂得外文的僧人,所以寺院開始培育具備外語能力的僧才,我就是因此而被安排到台灣,學習中文的。當時因為我即將完成學程,並開始進入為期六年的格西資格考試,在我們來說,這是一件大事。此時卻突然必需面對可能會中斷的資格考選,這是很掙扎的。後來,雖然人是到了台灣,但在仍想兼顧寺院學業的考慮下,對學習中文並不抱有深切的期待,以此也就沒有按部就班的全心學習。所以學了兩年,至今依稀僅記得的是學過了段玉裁許慎的說文解字,此外都很模糊了。

在開始能用中文表達溝通的時候,我感覺到,每個人都會認為自己的母語及文字是非常神聖又了不起的。但文字畢竟只是個符號,透過文字能夠去認識一個文化,這才是學習語文的目的;否則,應該會是很大的損失。

【探索儒學思想的精神】

當時這個想法醞釀雖有兩、三年之久,可是我的課程早已滿檔,面對浩瀚的中文古籍,實在也無餘力再多接觸。所以,前些時就利用上課的機會,順勢問一下最為華人稱道的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之類的涵義。剛開始還好像什麼都有,當再深入探討時,卻似乎沒人能抓住其核心要義,糊成一團。

雖然班上同學都有很好的學歷,但在往返的攻防與抽絲剝繭的問答下,最終仍不能滿意其結果,總覺得理解上還不到位。就比如說,我們討論過「人之初性本善」的「初」是指什麼?佛法會講「本來…」「本初…」所以我認為,或許中國思想裡,也會有這些內容。但是當我問「人之初怎麼會是善? 剛出生的小孩,不都是哭天喊地的?要不就是臉脹得發青、氣鼓鼓的樣子,何善可言?」,對此,班上有位師姐頗不以為然,認為這是孔夫子講的,那容質疑?雖然辯駁的是義正辭嚴,卻說不出所以然。我的問題,當下是先打住了,但心底依然認為那個「初」應該不是指出生的那一刻。只是當時很難再討論,所以就先終止了那次的論辯。

基本上,這方面的書我涉獵甚少,多是藉由大家最耳熟能詳的一些概念來理解,因為我認為,大家常用的用語所表示的,應該才是這個民族的思想,信仰等等。在佛學裡,每個名相都會有其定義、界限、分類與作用等,如內心的貪、嗔、癡、慢等都可以精準的區分,或許不同宗教對貪等各有界定,但佛學領域裡,每個名相都有明確的界定分類,所以我才非常好奇忠、孝、仁、愛、信、義的邊到底何在?

又有一次參加一個會議,談到可用24不同的字說明天地真理,而且如果研究的透徹,會知其內涵實則一致。換言之,一個字可以表達24個字的內涵。當下我很驚訝於怎麼會是這樣?但這又惹來那位師姐的不服。覺得應該要說服我,孔夫子是很了不起的。於是她說,要找一位儒學素養很豐富的教授來跟我對談!原以為,只是個簡單的會談。但出乎意料的隆重。總之,因為「人之初」的緣起,發展出今天這場對談。所以很期待藉著今天的會談,能對儒學有多一些的了解。

【儒家、佛法都主張滅除私慾】

這之前,我上網看了教授發表的文章,並思考其中的某些問題,例如提倡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的目的何在?其中提到忠、孝等是一個道,為了達到這目標,要滅除人的私慾,而且是越徹底越好。如果能達到完全無慾,就能達到仁、智。似乎有這樣的內容,我是這樣解讀的。

由此看來,儒家似乎也會講「無我」,只是它和佛家講的似乎是不太一樣。儒家是將無私、無慾推到極致,繼而達成智與仁。我覺得這是很了不起的觀點,原因是如果有私慾,是不可能成就忠、孝、仁、愛等德行,要實踐圓滿的忠、孝、仁、愛,最大的關鍵應該是了無私慾;否則如果單從字義,是很難理解儒學意趣的。經過這層思考,也讓我對自己學習的佛法有多一些的認識。比方說修學佛法而成就的聲聞阿羅漢、獨覺阿羅漢,已經是斷除煩惱,獲得很高的修行,若以儒家的看法來講,是將無私、無慾推到極致的行者。但是比起菩薩,後者彷彿會更讓我們肅然起敬、感動莫銘。這是為什麼? 因為只是滅貪、去除慾望,雖然也會有過人的修為,但是因為缺少心懷天下的氣度,所以也觸動不及我們的心弦,引發不出共嗚。菩薩則因為充盈著悲天憫人、慈悲的心懷,所以更能觸動我們的心,引發共嗚。使我們每每聞及其修為,不由主自的,眼泛熱淚、內心也會深生敬重與渴仰。菩薩的偉大,在於祂們是在無慾之上,又發展出仁與智的德行,所以才更能吸引並打動我們。

佛法主要所斷是我執與貪嗔等煩惱。「我執」雖說是一種根深柢固,又很深細的煩惱,但是最常干擾我們內心寧靜的卻是貪嗔等,特別是貪。因為如果沒有貪,是不會生嗔,不會起慢,也不會有嫉妒的。這些煩惱,都起因於貪,只要有貪,就免不了有嗔、有慢。因此杜絕煩惱很重要的是除貪。滅除貪欲後,煩惱都會遠離。聲聞與獨覺阿羅漢,即是完全滅除了貪的繫縛,繼而俱足六種神通。可以想像得到的是,因為沒有了貪的作祟,也定會是一位修為非常高的行者。但是這還不夠完美,佛法會鼓勵此上,要再行持六度萬行的利生事業。在一這點,儒家與佛教的講法似乎是頗為相似的。儒家推動君臣、父子進退等禮節,是為了實現大同的社會思想。但是,能夠觸發這種仁道思想的基礎是無欲。不論是家庭、社會乃至天下,其成員裡的每個人,都要無欲,這些禮節才能運行無阻。話說回來,如果以為只要「無欲」,就是達到了最終目標,則雞犬相聞、禮運大同的世界,怕也只能是想想而已。總之,佛法會說離欲行;儒學也說慾望要越少越好,達到無欲,接著才會得到知、達到仁。在這些見解上,雙方是有異曲同工之處,不過若論「無欲」或「無我」的根本內涵,則會有很大的不同,不過這不是今天討論的議題,所以且先不談。另外還有個問題就是,有關「格物致知」,是孔子講的?還是後來才出來的?

吳教授:

是出自「大學」。「大學」這部經典可能是出現於二千一、二百年前。

青增格西:

綜上所述,格物致知與滅除慾望,兩者以乎是要相互配合、互為助伴的。因為,格物致知,要以滅欲為先;滅欲,則是以格物致知為目的。如果淨除了慾望,繼而以天下為己任,不分親疏貴賤的平等珍愛諸含靈,即能達到聖人中的聖人的境界。這些好像是想像得到的。以佛教觀點這些好像都可以想像得到的,兩者的整體綱要似乎一致。所以非常棒。

【儒家發展在中國史上的奇怪現象】

但問題是,相較於西藏,中國在歷史上,似乎是個多災多難的國家。以中國豐富的人力、物力、財力來說,直到今天都沒有得到相稱的發展。反觀是西藏,從文成公主入藏,也就是建造布達拉宮以來,即使朝代更迭,我們看到的是依然一直延續甚至擴大的建築與文化,持續發展至今。兩相對比下,結果差異甚大。如中國趕盡殺絕的作為,好像是很不符合儒家思想的。在西藏,即使是推翻朝政,也只會把前朝趕到某處,讓他還繼續當個小王,並不會徹底的滅絕之,但這在中國是前所未見的。這點實在令人難以理解。中國提倡忠孝仁愛、大公無私,應該更要有這些才對。所以我就有點懷疑,在政治的大漩渦中儒家學說根本施展不開來。因為有太多違背儒家無私的思想的歷史事件。當然除非它有人心不古等另外解釋。

一個提倡大公無私學說的中國文化,何以卻在發展過程中出現這樣奇怪的現象,而孔子推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類會不會是一種相對制約的機制,來達到平衡約束的作用。就像西藏的寺廟,一方面雖然提昌慈悲等等,但是同時也有嚴格的戒律及寺院制度,像每個人可以管束一個人,一個管著一個,如雞毛一根壓一根的服順。即使是寺院大住持,在此制度下,也都沒有例外的要順服於某位僧人的管束,大家都是公平的。所以寺院僧眾雖多,依然能夠維持很好的秩序。總之,有這些的想法,今天很高興有這樣難得的機會,能問到真正懂儒家的大師,能夠直接請益,一方面覺得很感動、很幸運;再則是既然有能力閱讀中文並表達,如不能消除這些疑惑,那會是自己的損失。至少要有個好的方向,日後可以慢慢深入,所以請教授多予開示。

【儒學與佛學思維體系的差異】

吳教授:

開示是絕對不敢!大師更是承擔不上,承擔不了。

格西的中文極好,也問得非常深入。我只怕個人無法好好地回答這些問題。不過我一定會盡我的力量。今天本來準備好講綱的,但經格西一問,我想應該把講綱放一邊,先做個粗淺的回答,希望格西多多指教。

首先依照您問題的順序。第一是語言方面溝通的問題。雖然漢藏是同個語系,可是佛學的傳統,基本上是印歐語系。而印歐語系是非常注重思辨、證明與定義的。無論是佛學的因明,或是西方的邏輯,都很講究把每一樣事情的性質講得一清二楚,合乎它嚴格的邏輯關係。而儒學傳統的思維體系是不一樣的。

原始儒學要處理的是整體生存,而不是個人解脫的問題。因此它關注的都是人與人之間整體的、相互對待的一種複雜的關係。其中也牽涉到很多的政治因素。包括人與人之間的衝突、戰爭、族群、家國問題等所有的名相,都必須在複雜的整體生活過程中被理解。因此,著重點是在於生命的體會與實踐,而不是言語上的定義。所以如果不夠深入,可能也沒辦法講明白「忠、孝、仁、愛」到底是什麼?這是有它的特殊原因。

事實上,儒學能夠存在幾千年,是很不容易的事。到了衰微的近代,很感謝格西還有興趣提出探討。可能是大家學佛,因而對儒學有相對應的尊重。一般來說,社會上今天很少有人還在講孔子,或儒學。所以我要先提醒您。

青增格西:

到了佛學班,他們都是孔子的大護法。

【儒學的没落】

吳教授:

這就很有趣了。您對這個題目還有這麼深入的興趣,我是很感謝的。我個人從十幾歲開始研習儒學到現在,是有其原因的。初中的時候,對宇宙及人生問題有許多的困惑與興趣,因此閱讀了大量當代的譯著如西方哲學與文學書藉。但是接觸得越多,就越感到沒有出路。於是轉而尋求東方儒、釋、道的智慧。可能是性之所近,就接觸了儒學。在這過程裏,事實上是蠻孤獨的。

基本上,現在社會上大家不談儒學,而且大多是反對的。民國初年有個新文化運動,叫做打倒孔家店,全盤西化。它是影響我們現代文化最深的運動,受此影響,今天大家多不再讀線裝書了。知識與文化界長期以來是相當反儒學的。可能台灣還提倡過一段時候。但是後來呢?很多人認為那是政治的原因。前一陣子還在談的讀經運動,也受到抨擊。中國大陸更是非常反儒學與反傳統的。有趣的是,佛學班的同學為什麼會是儒學的大護法?可見雖然反儒,生活上還是脫離不了儒學。多數人的生活核心還是父母、妻子、兒女、兄弟姊妹、朋友。

在華人的世界,最看重的是人與人的情感關係。很多人是在情感上受到挫折,所以會尋求學佛或學道,甚至於基督教的。因此事實上,在生活上還是脫離不了儒家所講的這些,可是觀念上卻非常討厭儒學。如您所說,儒家思想的社會型態,面臨到很嚴重的問題,雖然一般社會上排斥者居多,但是要丟掉一個延續數千年的傳統,是不容易的事。因此,才會有這些矛盾的現象。

要了解儒學思想的沒落,先要從原始儒學談起,藉此,也間接回答您的問題。為什麼講的是大公無私,實際生活上卻是言不由衷、偽君子等等這些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差距來自哪裡?

【儒家發展的起源】

差距當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那開始是怎麼回事呢?誠如剛剛所言,儒學發展的起源是來自集體生存的需要。中國古代社會構造的基礎是宗族社會。而這宗族往往是很大的。宗族裡有它的家長,它的親屬,還有一些依附的生存者,有的是僕役,有的是受它保護者。人數從數十人到數百人都有,而且是一個關係密切的生命共同體。在這種架構下,人生所追求的目標,不是個人的解脫,而是集體的共同福祉,當時,不僅社會是一個宗族社會,整個國家也是宗族的擴大。

孔子所處的封建時代,天下的秩序基本上就是宗法跟封建秩序的擴大。天子和每一個國君,尤其是重要的國家,多半是有親戚關係的,像周天子是宗法家庭的大家長,底下的諸侯,包括魯國、燕國、衛國都是他的親戚,上面是如此,下面也是如此,宗法是構成天下倫理與秩序的基礎。

這樣的歷史背景和佛陀所生長的背景是非常不一樣的。佛陀之前是婆羅門社會,當時決定人生福祉的關鍵,是在於婆羅門階層,但他們卻淪於只管祭祀、犧牲,而不管人的內心種種,所以佛陀思想的興起,對婆羅門社會是一種很大的改革。孔子的興起就不一樣了,他是因為當時整個中國的政治社會秩序出了非常嚴重的問題,因此要對集體的生存,提出一個一以貫之的道理,而且這件道理要行得通。行得通的關鍵在於什麼呢?孔子說關鍵在於要有德性。

【士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

德性是什麼意思呢?德者,得也,也就是說作為上要能夠立己立人,要能增益集體的福祉。德性是做人的關鍵。孔子講,人生要獲得它究竟的道理。方法上則說「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這是孔子提出的完成個人與集體福祉的方法。儒家是很尊崇人生究竟的道理,相信它是有的,但是是不輕易講的。

「人之初,性本善」是出自於三字經,不是孔子;性善說,則出自於孟子。孔子是說「性相近,習相遠」。孔子認為人性與道是很深邃的,不能簡單地說。而這深邃的道怎樣才算是真正得到呢?關鍵在德性,真正要「成己成物」,也就是說不僅僅是自己安立,也要讓天下人都安立。是以,人生的道理非常的深。道不離人的本性,可人的本性也非常的深邃。所以要怎麼辦呢?就說,必須「據於德」,要有德性。也就是一般說的德目,譬如「孝」、「悌」、「忠」、「信」等等。重點在於要透過實踐,而能夠安頓全體的宗法。當時中國的宗法社會,確實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是這不同於後世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因為是一個比較親密的宗族,所以做父親宗長的要負很大的責任,不能率性而為。他必需擔當起家族興衰責任,否則會對不起先祖、列宗。所以,以前家族的核心是靠著祭祀來維持的,因為祖先是家族生命的起源。這些可以從過去居住的結構看出端倪,以前的住所是跟宗廟祠堂緊連在一起的,如北京的紫禁城與其右邊的太廟便是如此。所有重要的禮節,包括婚喪喜慶都要在宗廟辦,猶如西方的教堂一樣。因此他這種集體生存,不僅僅包括活著的人,心理上還包括歷代祖先和後世子孫,都是相連在一起的。

【儒家推崇仁的道德與實踐】

當時為求集體的生存。所以,所有的德性、道理不是空講而成,是要透過實踐的。所謂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八德是後起的說法,但是這確實有它更早的淵源。這些德目的重點是,身為宗族的維繫者本身,能不能讓大家都活得好。所謂「盛德大業」就是說不但要治好自己的家,同時也能幫助其他人都生活得好。尤其是君王,君王要管自己的家,也要管天下人的家,讓天下人的家都能夠安安頓頓。所以當然要大公無私才能做到這一點。大公無私並不是說我平常坐在屋子裡完全去除欲望。講究如何無欲,大概是宋朝以後,因為受到佛學的啟發才發揚的。

受到佛學的影響後,大家發現無欲更能促進集體的生存。欲望越少,越能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尤其是士大夫要能為人表率,至少要寡欲,寡之又寡,以至於無,養心莫善於寡欲。因為我執越低,才越能包容天下人的各種需求。

昨天我在一個講習會上談到,做一個台灣的總統,要能擁抱所有的族群、所有的問題,必需要無私!要無我!要去除個性的偏執,也要去掉知識上的偏執,要不斷的學習。這就是儒家對於古代聖王的要求。那忙得真是,沒時間有「我」。

諸位如果身處在大家庭、一肩挑起舉家大任就會明白。事實上整天除了一家子的事,哪還能有時間考慮自己的事,何況或許還有外面的責任。因為忙於家庭、社會集體的生存,自然就無我了。

「志於道、依於仁」,而「依於仁」又是怎麼個情況呢?「仁」這個字,依說文解字,基本上是從「人」、從「二」來理解,是「會意」字。他所講的是,人跟人相處,時時刻刻要注意到,怎麼去達成良好的關係。這也不光是內在自我感受的問題,自我感覺良好沒有用,要身體力行。

所以儒學是重實踐的,不是重語言的。也因為是重實踐,所以他會說因為人生太複雜,因此是無法用語言定義完全的。在儒家來說,如何定義仁?相當於要怎麼定義人跟人的關係?人跟人的關係有千萬種。它是看重這層關係的,因此一切要回歸到心。

仁者愛人。要怎麼愛?不同人有不同的愛法。譬如孔子有許多不同的學生,有的學生聰明,他有聰明的教法;有的學生看起來比較篤實,魯鈍,它就有魯鈍的教法;有的學生進度很快,可是學習不穩定,那他就有不穩定的教法。所謂「成德達才,時雨之化」,他要各自完成各自不同的德性,所以要適才適性,才能幫助他,達到應有的才分發展,好像天上下了一場雨,萬物都能得到適當的生長。

人家說孔子是聖人跟仁者。他說我不敢說我自己是聖人。聖者,達也,徹底的通達,各種問題都能夠徹底的處理得非常好,不光是了解而已。他又說我不敢說我是仁人。真正的仁者,是跟天下人一體。所有人的痛苦是你的痛苦,所有人的哀傷是你的哀傷,所有人的問題就是你的問題,這很難的。

他說「若聖與仁,則吾豈敢?」孔子的目標當然是聖與仁。但是他說我只是好學不倦、誨人不厭。為了小自家族,終而全天下的集體福祉,而好學不倦、誨人不厭,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一輩子為了這件事,所以周遊天下。這即是原初儒學的本懷。為了要處理這樣的事情,所以基本上儒學是重政治的。儒學主要從事兩件事,一個是政治,一個是教育。政治是最直接牽涉到天下人的福祉的;教育則是把治世的道理教給天下人。

孟子講「士不可不弘毅」,要以天下為己任。其負擔雖重,可是心裡很快樂、很充實,這就是儒家的基本生活。不以家庭、不以國家、不以天下為己任的,不是儒家。而且行仁不能間斷,「其心三月不違仁」,他的心,無一時或忘的,永遠時時擁抱著家庭、社會、國家。所以儒者要有大擔負、大擔當。當然這也要隨個人的才力。先從個人開始,己立而後立人、己達而後達人,從個人一步步推出去。

原初儒學的理想是很高,現實上又是怎樣呢?首先政治是一個很困難的事情,尤其是中國的政治。中國政治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政治,也是一個最大的社會。因此,政治的難度極高,但是比起其他的民族,中國民族其實是以政治擅長的。中國的戰爭很多,但與其他地區、其他國家相比下,是相對少很多的。我並不是在跟諸位辯論,儒家推崇的是堯舜禹湯的政治,唾棄如秦始皇的壓迫與充斥私慾的政治。

至於古人拼命經營、慘澹經營的結果卻不過如此的原因,我只能說,這麼巨大的政治,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它有它的成就,也有它的失敗。幅員小、人口少的政治相對就容易得多。加上皇帝都是世襲的,資質與政績難免參差不齊。所以君主世襲的制度是有問題的,確實需要改,可是很難改,為什麼?沒法投票選舉啊!幅員廣大的一個國家,在過去沒有辦法這麼做。

從客觀的道理來講,幾千年來,儒家擔負的治國平天下的負擔是很重的;從現實面講,因為人有貪欲、私心,所以實際的政治有很多問題,這是必須要承認,也是必須要改革的。

另外,您提到中國每每改朝換代,就會毀了別人的房子。其實並不是每個朝代都如此,譬如今天的故宮,就是從元、明、清三代延續下來的,再則,一旦爭戰,帶領幾十萬的兵眾,很多事情是超乎控制,其動盪是很大的。

【儒家雖然推行仁道,卻反被個人主義所凌駕】

青增格西:

中國應該是以儒家的仁愛精神來治國的,所以,她應該是最早實行民主制度的國家。

儒家推行的雖然是個完全民主、非常清明的一個民主思想,可是結果卻不是那麼回事。反而像現代的一些資本主義國家的出發點是為滿足人的私慾與私利,最後卻反而能夠顧及公眾的利益。這些是完全逆向的轉變,真的是很奇怪的現象,如果在佛教來說,會稱之為業。

【西方發展有其背景,沈寂的儒學是因我們的不看重】

吳教授:

傳統儒家社會的改變,可以說是,現代價值個人自我與私慾膨漲的結果。

西方民主是從原來比較重視個人慾望與主體性出發的思想,怎麼結果上反而是比較民主、公正的,甚至於一般的道德水平是比較高的?為什麼今天華人社會道德水平在各大文明當中是最差的幾個之一。難道是因為所謂的從公出發,最後反而變成是滿肚子的詭詐跟私心嗎?是不是西方是從一個私的角度出發之後,反而建立一個公呢?乍看是如此,有一定的道理確實如此。但是這個事情有它歷史發展的成因,需要分析。

西方並不是從現代才開始強調人的慾望跟主體,其更早是從希臘羅馬時期就如此了。但是,希臘文化是先假設在人性人欲的極致發展下,所可能衍生的各種極端衝突,從中加以分析後,界定出每一個人該有的位置。所以城邦裡頭有城邦明晰的律法。因其一方面承認人是如此,另一方面承認人性是有強烈的自我跟慾望。因為了解到在強烈的自我慾望下,人跟人一定會有激烈的衝突,甚至於有弒父戀母的可能性。於是先充分徹底的模擬衝突的可能後,再界定人的法律關係。結果使得人跟人之間的權利義務非常的分明。這不像華人,甚麼事情先都是仁義禮智為先,但時日久了之後,狗皮倒竈的事就出來了。這些特別是到了近代又越加的嚴重。以前當家族倫理還很嚴厲、很嚴格的時候,人跟人的信用度跟關係是很強、很清楚,並不像現在這樣的。直到這一、二百年來,情況才整個亂掉,所以我們現在是不古不今、不中不西。因為崇洋反儒的結果,產生了既沒有西方人的道德跟法律,更沒有西方人的宗教,也沒有傳統的道德跟為群體奉獻的心理,所以就很尷尬了。嚴格來說,這並不是儒學思想的問題。

進一步講,到底人是應當從私欲出發來建立社會秩序好呢?還是從一個仁愛公道出發來建立社會秩序的好?我個人認為,從私欲出發來建立社會秩序還是會有問題的。以西方近代的情況來說,一旦基督教衰弱之後,這個西方社會現在是病況百出。

青增格西:

對,從私欲出發來建立社會秩序,應該是極不靠譜的。反而是如果好好延續孔孟的思想,才更能實現多數人的夢想,以及大同的世界。

【結語】

謹節錄以上對談內容。其後還討論到過度的擴張個人私慾,是各種不幸福的來源。即使是再好的理想,當有私慾作梗時,都不免會趨於失敗。所以「無私、無慾、無我」是不分時間、地域,也沒有種族、宗教之樊籬,它是人類等諸含識共通的美德。

或許不同的思想或宗教,各自對所謂「無私、無慾、無我」,或者經由消除五慾,從而達到智與仁的修為上,會有很不同的詮釋與見解,但基本上,我們都相信,不自私,如孔子所說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不僅能給自己帶來幸福,也會為全人類帶來某種程度的快樂。

很高興藉由這場會談,讓我們對儒學有多一點的了解與更深的敬重,也希望大家能在無私的基礎下,發展出更完美的仁義禮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