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文化的危機與家庭轉型問題略論

吳展良[1]

I. 楔子

我前幾天剛從上海開會回來,又去了一趟彰化縣,對兩地都很有感觸。對照之下,感觸尤其深,所以想比論大陸與台灣社會的一些基本狀況及家庭轉型問題。簡單的說,中國大陸今天其實是個危機社會,這一百多年來中國社會多數的時候都是危機社會,剩下少數的時候則是個作夢的社會。什麼叫多數的時候是一個危機社會?清末民初就不必說了,什麼都不上軌道,直接有亡國滅種的恐懼。國民黨從來沒有統一過中國,其實國民黨勢力所能夠及的範圍一直是很有限的,包括北伐最後也是在妥協當中完成的,國民黨是打敗了一些南方的對手,北方還有東北多半是靠妥協,所以都不是他勢力所能及的地方,之後還有很多的戰亂。中間曾經有段時間有一些夢想,覺得能夠成功,不過也很短暫,所以當時的人覺得國民黨這條路真的能夠光輝成功的時間很短,蔣介石自己在北伐成功之後就說:「不行了,不行了,這個黨要腐敗了。」各式各樣的人頭黨員都來了,北伐事實上就只是很短的、光輝的一瞬間,很快的又鬧出國共分裂、寧漢分裂等種種問題。

另外,新文化運動的時候,那種理想是比較文化性的,也不太能夠真正解決這個危機社會的問題,坦白說,其實是毛澤東在天安門,說「中國人站起來了」的時候,一般人才覺得中國看起來比較有希望,中國大概從清代中葉以後就有很多的盜匪,民國之後更是遍地盜匪,整個失序,而共產黨一下子把內部的各種問題肅清了。可是這樣子樂觀的情緒也沒維持多少年,大概到1958年大躍進之後,內部危機就暴露出來了,1958年大躍進餓死幾千萬人,接著就是文革,大概就只有五零年代這麼短的時候感覺是有希望的。所以大陸人很喜歡五零年代的這些人,海峽兩岸五零年代的人都比較有理想性,這一點很有趣。

重點是,這一百多年來,大概就只有1950年代比較有朝氣理想的樣子,大陸就很快的邁入文革,文革之後當然什麼都不對了,紅衛兵曾經很有理想、很有夢想,十幾歲的小孩啥都不懂,被騙得牽著走,之後整個垮掉。台灣的情況是另一種,台灣有一段悲情的歷史,大家都很清楚,割讓是很悲痛的,就好像一個孩子十幾歲──因為台灣開闢也晚,還算是一個年輕的孩子──就抱給別人去養,固然說日本人是很認真的希望把臺灣抱養過去。所以海角七號的主題就是「到底誰來愛我?」到底誰來愛台灣?誰來愛這塊土地?誰來愛這些人?海角七號裡面寫給友子的那些信永遠寄不到,但是他有那份真心,那是很有象徵意義的,信始終寄不到,但是他那個真情是在的,相當感人。可是到後來,真情在也沒有用,臺灣又回到國民黨手裡,國民黨的心好像始終在大陸上,不在台灣,蔣介石尤其是如此,蔣經國好一些。台灣有一段悲情的歷史,而這份悲情到今天沒有真正的解除,所以悲情是很深的。

尤其在臺灣的知識份子、文化人當中找不到真正的主體性,台灣真正的主體性是什麼、台灣到底是什麼?台灣人是什麼?真正的認同一直很困難,到今天也沒能解決這個問題。海峽對岸是一百多年來不斷的革命鬥爭,美好的日子就只有大概短短的十年,那個理想被毛澤東推到極端,很快的就破滅了,然後反過來反撲,一直落到今天,什麼理想都沒有,變成一個非常看重實利,甚至於功利的社會,甚至於在某種深層的意義上,是如莫言的小說裡所呈現的,似乎講到到最後,人只有性,那種動物性的那種欲求,還有權力、暴力是真實的,什麼都是假的,假得深沈,所以這次會議上有一位大陸非常有名的學者最後起來發言,他說:「我們社會今天很多地方都已經失掉了倫理的最後底線。」這確實如此。可是另一方面來講,也有一些事實上比較「左」的,到今天還會對共產黨感恩戴德。大陸現在支持左的人還很多,而且往往是農村出來的,農村出來的人還比較傾向於支持共產黨,因為他們覺得,例如這次會議裏有位朋友私下就講一件事情,他說六四的時候,他要出去抗議,他父親就把他罵了一頓,說:「要不是毛澤東,我們到今天都還是泥腿的!」「泥腿的」就是在田裡頭,腿上都是泥。所以出身當然有影響,階級出身影響了階級立場,這是很重要的。

II. 農村社會

中國的農村農民還是很多,直接在耕種的農民恐怕還有八、九億,加上農村出來的恐怕至少還有兩億?原來真正長期的都市人不會太多,因為中國現代化的時間很短暫,而且毛澤東原來那種現代化的理想,事實上是一種以人民公社為主的理想鄉村社會,他甚至於想把城裡的單位辦成一種類似鄉村的理想社會,大家像一家人一樣,水乳交融,理想上來講,所有人吃、住、用、生活、工作、教育全部在一起,一個單位就是一個小社會,譬如說台灣大學就是一個單位,大陸很多大學到現在都是這樣子,大陸的大學很有趣,裡面有很多職工,同時還附設幼稚園、小學、中學,不僅如此,還附設有洗衣部、附設賣場、附設簡單的、各式各樣小東西、日常日用的,基本上所有人的日常生活都不出這個單位,都聚在這個地方,它是個小社會,圍繞一個大學會形成一個小社會,圍繞一個工廠也是這樣。

似乎講得遠了,不過要講的意思就是,其實農村的那個理想社會離大家不遠。我今天剛從中部回來,很有感慨,其實我們所有的華人社會離開農村並沒有太遠,我父親與岳父小時候也下田的,後來我父親從農村出來唸書、從軍,我岳父後來考上了台大,出國留學。換言之我們離開農村社會並不遠,可是大部分的人現在已經不知道農村社會是怎麼回事了,在農村的人很自然的就會都像一家人,整個村子裡,誰家有事,大家都去幫忙,你家的事稍微嚴重一點,就似乎也是我的事,整個村就像一家人,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講,中國會走上社會主義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會走上共產主義也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我常講,中國以前的那個社會,基本上就是家族共產主義,只是後來覺得家族組織不足以解決現代化的問題,尤其是毛澤東認為工業化的問題不能靠家族解決,所以他要打破家族,變成一個大的公社或是單位,事實上是變成更大的家族,打破私家族變成一個公家族。而且他要把鄉村社會一體的那種理想擴大到整體去。因此在很大意義上,其實我們可以說,整個中國社會基本的核心組織,農民還佔這麼多,很多人根本離農民出身不遠,中國比臺灣更近,因為台灣現代化比他們早至少一、兩個世代,台灣從日本人時代就開始做現代化了,到國民黨之後繼續,所以比他們要快速得多。

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講,中國這個社會要變革很困難,但倫理底線是不是都喪失了?其實也不然,往往是越現代化的地方,倫理底線喪失得越厲害,我去年去中國開會,碰到他們農村出來的人,他說還是一樣,農村裡大家就像一家人,簡單講,這是去年的事情,他一回村,就只在家裡吃了一天飯,剩下所有的飯都在村裡其他人家吃,家家戶戶都招呼你去,以前農村社會就這樣子,所以倫理底線事實上是在越現代化的地方喪失得越厲害,越黨政軍的地方喪失得越厲害。

講到這裡,我剛從彰化回來,彰化給我的印象就很深,我這次去好好上了一課,彰化有個線西鄉,和美伸港,我到那邊去,以前在荷蘭幫我看診的醫生就是從那邊出來的。那個地方從康熙時代主要就是姓陳的跟姓柯的,還有姓黃的、姓王的,還有五個大姓也是康熙時代到那邊去開墾的,我這次到那邊去,一看,遍地還是姓陳的、姓黃的、姓柯的,印象最深刻是伸港的媽祖廟,雖然沒有鹿港那麼有名,但也是美輪美奐,裡面所有的進獻,一排望去,全是姓柯的,幫我看的醫生也是姓柯,柯醫生,因為伸港那邊全部都姓柯。

我到柯醫生他們家去,阿嬷做一頓飯給我們吃,先開始是柯醫生他們倆兄弟、媽媽,還有一個嫂嫂,還有我們家三個人坐在那一起吃,吃一吃就絡繹不絕地有人走進來,進來了就大家一起吃,他說平常如果稍微一聚就至少四桌,我今天講這樣的事情其實老一輩的人應該都很熟悉。他看我很有興趣,就帶我去看他們的老宅,他們家裡的很多東西都是從三百年前留下來的,他們那間老宅有九十九間門,怎麼有九十九間門?相傳大概百年前,他們姓柯的要娶隔壁村的一家千金,對方就說:「我要送給你們的嫁妝很多,你們房子恐怕裝不下。」柯家這一聽不行,就趕快擴建房子,擴到有九十九扇門的規模,然後回話,說:「我要送給你們的聘禮,恐怕你們那裡也放不下。」於是對方也趕快擴建,據說對方房子的原樣還保留得比較多,後來他們家這邊有些家道中落的事情,慢慢就年久失修了。

這顯示了什麼?以前的這種結親,是兩個家族的結親,根本不是個人式的結親,為什麼?結親的目的主要是為了雙方家族的綿延發展,是牽涉到了數十、數百人的生存發展問題,不只是你個人的問題,而且這些都是你最親的人,所以重要性當然會超過個人的婚姻,而且穩定性也往往建立在此,這樣結婚還離得了婚嗎?前頭的禮已經到了幾里外的村莊,後面的禮還沒出家門,是這樣子的過程,什麼叫做「鄉村社會」、什麼叫「宗族社會」?今天到伸港那個地方去看,我一路上回來都還感覺到濃濃的人情味,在台北從來沒有這種感覺,對人的那種應該說是「招待」吧?我就覺得我慚愧,我從來不懂得人招待是這樣招待,就是他隨時會注意到你到底想要什麼、需要什麼,會為你量身打造,本來說要帶我去日月潭,[2]後來一看我原來是對這種東西有興趣,立刻就帶我去伸港媽祖廟,再去鹿港媽祖廟。那種感覺,是立刻看你需要什麼,隨機應變,我就想起以前我招待朋友的那種僵硬、不知變通,跟這差很遠,我覺得儒家的生命還是在傳統的社會,就是那種比較完整的家庭、宗族、鄰里,在台灣來講,主要還是在中南部吧?北部客家村我去過,桃竹苗,客家村其實也還很濃厚,大概最糟糕的就是桃園以北,就是新北市跟台北市,這種氛圍是很弱的。我倒不是一味的懷古,因為懷古是沒有用的,新的生產方式、生產關係會徹底改變這些事情,而且諸位這邊很多可能根本直接從中南部來,聽我一個土生土長的北部人,在這發思古之幽情,會覺得是根本搞不清楚狀況。但是我要跟諸位講說,我在那時候感覺到人情跟人的那種好,北部沒有,簡單說,就是沒有,要說有新的好也可以,如果在工商業的社會裡頭有一種新的好也可以,但就是沒有,他的那種人格的高度穩定性,人對人的那種對待,非常的安定,非常的妥貼,他們不是所謂知識份子的家庭,是最鄉土的,他們家裡是做生意的,但倒也不是耕田的,可能是因為祖上原來是望族吧?然後中衰,詳細我就不敢說。

他們家是一個八十四歲的老媽媽養了四兄弟、四姊妹,這四兄弟厲害,一個老大守在他們線西鄉,老二去了南非,老三是荷蘭跟台中兩地跑,做養生食品的生意,老四就是幫我看診的這個醫生,他在荷蘭那裡當醫生,而且還傳教,把台灣的一些信仰傳到世界各地,很多荷蘭人信他,很有一套,我看了是嘆為觀止,就是那種人在全世界到處跑,可是回到老家的時候,彼此之間密切的關係還有那種默契又如此之強烈,這就是台灣人的世界網絡,我問他說你們算是同一家的有多少?聽說能夠分財產的就有五十六個,能夠分財產的意思是什麼?就是共曾祖的,這還是古制,台灣也是一樣,凡是華人的社會,共曾祖就能夠一起分財產,五十六個,不得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裡還有這樣子的規模?但是我只能說我從他們身上看到一個非常強大、非常有生命力的東西,何以故?因為我在台北看到的是相反的一種東西,我在國外看到更相反的,就是說現代的那種經濟、文化型態底下,生命力越來越弱,生育力越來越差,人格不穩定性越來越高,簡單講,所以我有時候看台灣好像分兩群人,我們新的這種都市化的、所謂的經濟人、文化人,生命力跟綿延發展一直很弱,他們不得了,多子多孫,一路延伸,這群人多半都有信仰,很有趣,就是我們一般在台灣大學不喜歡講的那些民間各式各樣的信仰,他們有的信這個,有的信那個,信各種教,佛教的,民間宗教的道教、天帝教、一貫道、媽祖…什麼都信,瓜瓞綿延,子孫榮盛,開枝散葉,遍佈世界,互相幫助,很厲害。

III. 從農村社會到都市社會

而跑到台北的這些人往往不喜歡跟中南部的親戚聯絡,覺得他們很煩。我這次去,柯醫生招待我一整天,本來第二天還要陪我去日月潭,後來因為看我行程改變就跟著變,我問他們要回哪裡?他們要回高雄,他們之前還帶很多荷蘭來的朋友環島十天,這是台北沒有的文化,台北這些人往往就把自己關在公寓裡,不喜歡跟親戚朋友聯絡,喜歡聽點音樂會,買點CD,做些各式各樣的事,覺得這些親戚朋友很煩,你一來我就要去招待你、陪你,那種招待人很辛苦,陪人家陪一天、兩天、幾天,那很累,但他們對人的招待會讓你覺得非常地自在,不給你任何壓力,我覺得我回來我都很累──當然可能因為我之前就已經很累,已經跑了很多天──但是他們的生活裡就經常有親戚朋友要來,完全不同的一種生活方式,跟我們這種都市化的不一樣。

但是講一點很重要的,都市化的人事實上是少子化,生育力大幅下降,所以到底哪一方面會勝出很難說,有兩群人,一群人在那裡開枝散葉,繼續在那用一種我們認為比較不現代的方式生活,但我覺得他的人生其實充滿了高度的安定跟愉悅──可能加上信仰的關係──非常的安定跟愉悅,高度的感染力,跟另外都市文明底下的這些人很不同,照一般講是「很有class」,好像很有class、很有成就,但事實上是不婚不生不養,日益的孤絕,我並不是說那樣就是美好,因為我也知道那樣守不住,我也看到整個宗族的關係慢慢變得比較鬆散,我也看到農業社會已經不可能那樣繼續,但是另一方面我也看到他有他繼續的一種方式,不再像以前那樣,農業社會大家全部都住得很近,長期住在同一個村子裡,當然關係很密切,現在如果大家世界跑透透,不可能像以前那樣,但他還是以另外一種互相幫助的方式在繼續,據我所知,柯醫生他們家的第二代、第三代的關係還很密切,跑到荷蘭都還在那裡修家譜,這是一面。

另外就是經濟的,最主要是新的,照馬克思的講法叫做「生產方式、生產關係」的改變,進入都市化之後,怎麼可能還是照以前那樣?可是我在他們身上看到另外一種方式,即使是都市化之後,還是具有高度的網絡性,可能有人住台中,有人住線西鄉,在靠近和美這一帶,稍微有點距離,也沒有太遠,但他們的關係還是很密切。簡單講,原來那個網是很密地綁在一個農村裡頭,現在這個網拉開了,但還存在,當然越拉開就越疏,這是必然的,但是它還存在,而且這個存在網絡對於他們整個生命的安定跟人生意義、價值安頓有莫大的功效,跟我們都市裡這些孤絕的個人很不一樣。講到這裡,回頭來就是說台灣人現在很幸福。我們在這裡真的是很幸福,他們覺得充滿了幸福感。

至於有人問那位八十四歲的老奶奶再過幾年如果不在了,這個家族整個血緣關係跟脈絡是否還能維繫?我想他們家的情況還比較好,很多家就一蹶不振了,有很多能維繫的例子都是因為老人家,為什麼他們家還好?其實我會感覺到他們運作的中心是四兄弟,而不是老人,這個四兄弟本身就是不斷的在運作,這位柯醫生從荷蘭回來,待了沒多久就去南非找他二哥,到那裡又醫病,又傳他們的一些信仰,然後再回來,他們有他們四兄弟南南北北自己的網絡,是一個網絡式的存在,這比較實在,那種老奶奶或老爺爺一過世就崩潰的家族,其實都已經是強弩之末,家族已經快不行,年輕一代沒什麼感情了,那也沒辦法。我是一方面主張事情必須順其自然,另一方面覺得說很多事要懂得珍惜,事情勉強不得的,湊不來你硬要湊,大家都很痛苦,他們處理得這麼好,大家在一起很開心,如果處理不好,大家很痛苦,所以要順其自然,可是另一方面中間好的要能夠珍惜,要知道本末,大概是這樣的情況。

IV. 社會文化失序下的深沈痛苦

我去大陸,開完會,他們送我了一本最近剛得了魯迅文學獎的名著,非常有名的中篇小說,作者叫做遲子建,這個人得了第一、二屆跟第四屆的魯迅文學獎,書名叫做《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我從飛機上開始看,看完掉眼淚,裡面所呈現出來同樣的鄉下,一樣可以看到基層的社會,那卻是一個很黯淡的、充滿深沈的悲哀跟痛苦,所有的倫理關係都在崩壞當中那樣子的社會。那整個的基調,講白一點,這個世界就好像是深沈的夜,礦工的、黑漆漆的色調,偶爾有一些亮光,也是那種非常悲哀的亮光。當然主角自己是因為丈夫剛剛過世,所以選擇跑到一個礦村去,礦村裡面有很多都是寡婦。這本書裡面有一個故事是講他們鎮上一個原來也是當老師的人,後來因為生了病,之後應該說是潛意識萌發,就整天唱一首悲涼到不行的歌,他的家人受不了,學校當然也受不了,他就一個人開了一間賣畫的小店,一個人默默地畫,畫那種非常絕美而淒美的荷花,還有山水、風景,實在受不了他就唱那首歌,那個歌聲是如此的清而純,可是如此徹底的悲哀,事實上他等於反映了這裡唯一一個真正的文化人,而且是帶著原來舊時代那種文化過來的人,那種徹底的悲哀。至於說實際的社會裡頭,可以看到所有人跟人之間的關係都不穩定,不穩定到什麼程度?簡單講,可能因為男人死亡率很高,所以稍微感情不恰當的時候,就會聽到這個偷漢子,那個又出軌,哪裡又亂七八糟,這家又打,那家又亂什麼之類的,當然也有感情很好的,可以看到夫婦感情好的跟感情不好的,對照組之強烈。還有那種來「嫁死」的,「嫁死」的意思就是說因為礦工的撫卹金很高,有的年輕女人為了要領撫卹金,就先做好避孕措施,嫁過來,等你死,我就不生孩子,很可怕的狀態。還有,因為他們那裡的規定說要是死了超過十個人,就一定要呈報上去,為了讓上面黨政的高官好做,於是官員可能買通了一個寡婦,說她的丈夫,也就是那個礦工失蹤了,失蹤之後,這個寡婦在這鎮上從此就變得很奇怪,瘋瘋癲顛的,經常喝醉,喝醉之後就帶男人回家,什麼樣的髒、臭、破、爛的、老的,亂七八糟,什麼都來,然後繼續癲狂,最後主角有一天就買了酒菜請他喝,喝到後來,瘋寡婦喝醉了,主角發現他家裡很奇怪,有一個門鎖著,裡面傳來「轟隆轟隆」的聲音,就趁他喝醉拿他身上的鑰匙把門打開,一看,裡頭只有一個大冰櫃,放了一些祭品,主角拿開祭品,把這冰櫃一打開,發現裡頭原來是一個整張臉都毀掉的礦工,坐在裡頭,凍在那,這下明白了,這就是那個本來以為失蹤,但事實上死掉的那第十個礦工,為什麼這樣?估計一定是上面的高層買通了這個寡婦,使得他官好做,或者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壓力,可是這個死去礦工的太太當然也就只能永遠活在這個冰冷的世界當中,如果說把你過去死去的先生冰在冰櫃裡,我想活著人的心大概永遠只能是冰凍的吧?這個是對照組。

至於整個中國社會、政治、文化的失序就不必多說,因為我是一個學歷史的人,我也講過很多政治、經濟、社會實際的措施,那都先不提,我講一個最深層的感覺,也不知道講得好不好。我覺得海峽兩岸都一樣,這個社會要能夠像樣,簡單說還是一定要復興儒家,這是我很深層的感覺,但是我今天講不好,我只能講我目前所看到的,我這次到中部去,我感覺到那種強大的生命力跟人情味,跟人格裡更深沈的安定和幸福感,真正扎根在土壤裡面的幸福感,和遲子建的這本小說,還有很多在大陸城市裡具體的情況對照,那種人跟人之間彼此互不信任,還有整個黨跟政治滲入到每一個角落,把所有的事情都扭曲了的狀況,我就不一一細說。雖然最初也不都是刻意要扭曲,但事實上就不幸的扭曲了,因為毛澤東的作法就是要打破原來的宗族組織,打破原來中國所謂封建舊組織,要建立他理想的新世界,由黨來推動那樣一個理想的、出自於人的、一切都是公平、平等、互助的那樣一個組織,但事實上沒有根基,所以隨著人民公社跟單位制的崩潰,那種強迫人為建立的互助合作關係實際上整個崩潰,那種高度的學雷鋒、完全沒有自我、徹底犧牲的理想變成神話,實際的生活裡最現實的就是權力,誰擁有權力多,誰就能夠掌握得多。家族也受到長期不斷的攻擊跟改造,因為共產黨對社會的改造,就是要打破原來的家族,不光是思想文化,社會上也要改造,就是要強烈地破壞它的根,所以變成在農村裡頭,一方面基本的倫理運作方式還是很傳統的,可是已經沒有傳統的倫理跟道德觀念,所以好的時候還是很好,一旦發生什麼事情,就是整個狗屁倒灶,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有。

V. 重建信任與適居環境的重要

這就讓整個社會人跟人之間基本的信賴產生嚴重的問題,所以以前問孔子,要怎麼樣治國?孔子說:「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逼不得已而去之,要先去哪個?他說先去兵,沒有武裝也就罷了,人總要吃飯,再不行怎麼辦?要去食,很不可思議,飯都要去掉,孔子說:「 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人跟人的信賴、信任是生命的基礎,父母子女之間的信任,兄弟姊妹之間的信任,夫妻之間的信任,朋友之間的信任,同事之間的信任,對於社會上各種事物的信任,這是人生存的基礎。我在中部的鄉村感覺到一種濃厚的、強大的、彼此之間的聯繫,這些人會讓我覺得很安定,我太太是高度敏感的人,在那他說很安,是非常少見的那種安頓,台灣農村不錯,他們說:「我們這裡是鄉下。」我說不那麼鄉下,很方便,很舒適,街道很寬,村子裡當然很窄,但是一出去就是寬寬的街道,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到哪都很方便,我覺得台灣鄉村真好,我以前都說歐洲的鄉村好,我在歐洲待的時間長,每次到歐洲的鄉村,都覺得歐洲的鄉村真美,美國的鄉村也很美,歐洲更美,真是美,不可思議的美,我常說,歐洲的都市文明我們還比較容易學,他們的鄉村我們學不來,真是又乾淨又美,只能用美來形容。

之前說鄉下,是說北部的鄉村,我就不太喜歡,覺得髒髒亂亂的,街道擠成一堆,可能是我的區域問題,還是不夠下鄉,因為桃園以北都已經城鎮化了。我這次到彰化那邊看,就覺得很好,我不能用「美」來形容,但是我覺得至少整潔,而且也方便,也還有一定的繁榮,人看起來很舒服,挺不錯,很有希望。我不是要回到農村時代,你們不要誤會,經濟要往下發展,但是好的要能夠保存,這個網絡會越鋪越大,有些不合現代的東西也只能去掉,但是也不能像我們城市人這個樣子,會不斷變化,可是要如何能夠融合?

VI. 生命的根本重於所謂文化

在台灣是很幸福的,因為人的信任度還高得多,彼此信任,中國大陸革命革壞了。中國大陸的儒學現在快速復興,勢頭很猛,很大,非常多人投入,為什麼?很簡單,因為原來的體系整個崩潰掉,活不下去了,那種快速,台灣大概現在還不那麼覺得,可能有些東西要失掉才會知道它的珍貴。簡單的說,我們現在都只想著我們要追求的這些東西是珍貴的,台大八十四週年校慶,頒給馬水龍榮譽博士,馬水龍是台灣最有名的幾個作曲家之一,他演講的標題是「只要藝術與文化存在,人類就有希望」。我看了標題很不以為然,我從來不覺得藝術或者文化是人生的第一位,我身邊一堆藝術家通常都家破人亡,藝術家最容易家破人亡,我有一群親戚,都是鋼琴老師,也幾乎全都離婚,我所知道搞現代藝術家破人亡的比例是最高的,所以我從來不覺得光靠藝術文化人生就有希望。臺大的傑出校友,全部都是寫了一大堆作品或者是得了什麼獎,簡單講就是在科學、技術、文學、藝術上卓然有成的,這些人也非常值得佩服,因為都不簡單,是全台灣最頂尖的這些人,每個領域大概就這麼一兩個,也不能說這是不對,但是我只能說我們這個時代在追求這些事情。

坦白說,我下鄉他們看重我,是因為我是台大教授,我沾了台大教授的光,殊不知我很反彈台大的文化。但其實我沒有那麼自我矛盾,整個台大追求什麼我心知肚明,無非就是藝術、科技、文化這些成就,好像有了這些東西,人生就有希望。但我的看法是這樣,以飯與菜為譬喻,這些東西都是好吃的菜,你有了這些菜,人生可以更豐富一點,但是你不吃飯則不行。我們在這裡所強調的,是家庭、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人跟人的對待、情感,這個才是人生的根本。藝術、文化、科學,尤其是藝術文化──科學、科技有的時候還不能沒有,因為沒有是會亡國的,會整個被淘汰──但一般意義上所謂的藝術文化,坦白說沒那麼重要,那是加菜,而不是基本的菜。

我們現在的文化,簡單說,通常就是說文學、歷史、哲學、思想…這些,這影響了這個文化,至少當它把藝術跟文化併談,藝術又放在前頭的時候,就是那種狹義的,包括外文系學的,還有歷史系所學的那種文化。

我們現在讀的經典古人從來不把它叫作文化,「文化」是一個現代的詞,古人認為這就是生命,如果照現代的話來講,生命是最根本的,藝術跟文化是在有了良好的生命基礎底下附加的,所以我到了中部鄉村,我看不到太多的藝術跟文化,可是我看到了一個很良好的生命形態,要說去責成他有多少的藝術或文化,沒有太多的藝術和文化,可是他有個很好的生命形態,這個其實才是台灣社會原來的根。我也不是反對都市文明、反對現代化,只是我們一直在快速的追求現代化、現代都市文明,以及追求這種狹義的文化、科技當中,卻喪失了我們原來讓生命能夠真定的根源。雖然我們的家庭需要現代化,我也不認為我們能像以前那樣五世同堂,整天住在一起,現實中確實也不行,但是彼此良好的情感關係總要維繫,所以在這方面來講,我們在台灣還是幸福的。所以我上次看到一篇文章,說台灣人為什麼要怕大陸統戰?大陸的一些人看到台灣人臉上的微笑,會覺得那對他們來講才是致命的,不過是很平凡的一種微笑,可是他們會覺得非常珍貴,因為當你的人生變得如此複雜,人跟人之間缺乏信任的時候,你笑不出那樣的笑來。而那種微笑的根源是什麼?那個根源還是因為我們在這裡的祖先世世代代留下來的那種好的、原來有的、良好的生命形態,只是今天也已經七零八落、被大家看不上了,是我們的校慶裡頭絕對不會去談到的東西,是我們頒傑出校友從來不會注意的事情。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我現在跟諸位講「本末」,什麼是人生的本、人生的末,講來講去很簡單,就是我們在儒學的傳統裡一再講到的,我們跟我們周圍的人那種最基本的聯繫,我們生命關係中家人、親友的關係,這才是我們生命的本源,沒有這個,我們根本無法生存,從一個小孩子就活不下來,這是本,其他的事情是「末」,分清楚之後,人生才會真定。今天的都市化、現代化把很多事情本末倒置,中共那邊是因為革命,為了要建立一個前所未有的理想王國跟一個大工業國而本末倒置,都是為了那個「末」而去了「本」,誰都希望擁有良好的親人、朋友關係,但是為什麼大部分人沒有?通常都是因為因末而失本,當然同時還有其他的原因,也是因為現代已經不講這個學問,覺得這個學問誰不會?哪個人沒有親戚朋友、誰不知道怎麼處親戚朋友?但現代人確實是不知道,這其實是相當深奧。

在傳統的意義上,本來真正要處理的應該是生命,所以以前寫四書五經,譬如說朱子寫的《大學章句序》開頭就講,古代聖王所做的事無非是拿日用倫常的事情來教大家,中間最重要的也就是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所以在古人來講,生命跟文化是同一件事,當生命跟文化是同一件事情的時候,這個事情就會能夠傳之數百千年,然後穩定。

當生命跟文化二分的時候,很快就會發現文化只會慢慢成為一群越來越無聊的文化人在搞的玩意。事實上在所有的宗教傳統也是一樣,人類的文明基本上都是為一些偉大的教訓或宗教所主導,所以有基督教文明、回教文明、印度文明。在這樣的文明裡頭,其實文明跟生命都是同一件事,不會分開的,可是今天顯然是二分了,在這個情況底下,要如何能夠合一?簡單說,照我的看法,儒學要復興,我在做的是現代儒學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最大的問題就是儒學要如何適應都市化、工商業,甚至於全球化的局面,這是我最大的挑戰,我不斷在思考這個問題,乃至於針對現代民族國家還有民主法制的問題,現代性是無可迴避的,事實上它是以資本主義為核心所發展出來的東西。

在這個情況底下,生命跟文化有沒有可能再次合一?坦白說,在理論上是可以,但在實際上有困難,為什麼說理論上可以?因為理論上來講,儒家強調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人生不是只有自己,也有他人,所以叫做「仁」,「仁」的寫法就是好像兩個人在一起合作或做些什麼事情,這是人之所以為人最基本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來講,人的生命跟一切、跟文化是必須要人我兼顧的,而且更進一步來說,人之為人很有趣的一點,就是人生如果無所愛的話,人生是找不到意義的,而且這個愛裡頭有一些首要是愛人的,愛石頭、愛狗貓、愛收藏也會給你的人生帶來一些意義,有些人事實上就是因為自己的家庭產生了一些問題,所以用寵物、貓狗當替代品,但它的效用是很有限的,如果一個人沒有了自己能夠去愛的人的話,他的生命無法安定、無法安頓,我自己親身經歷,非常清楚,當你一個人單身、一個家庭出問題的時候,就算有再多的文學藝術,就是沒有辦法安頓下來,在下不幸與滿多藝術家為伍,原因之一就是我一個人過過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深知這其中的事情,現代文化界會的那一套我全會,而且是在中間浸泡出來的,知道那樣不行,管你什麼文學、音樂、藝術、喝茶、看畫、打坐什麼,那都是次要的,人就是要能夠愛人,就這麼簡單。

VII. 資本主義與都市化社會中新文化展望

就理論上來講,這跟資本主義、工業化、現代化、都市化、全球化有什麼本質上的矛盾?不見得,為什麼在這個時代的人就一定不能夠去愛其他人?如果說因為我的公司整天都跟其他公司競爭地很激烈,這是一個如達爾文所說的那種生存競爭非常激烈的社會,所以我一個人無所愛,所有的人都是我的敵人,我想也是言過其實,至少公司內部的人總要團結在一起,如果說一個公司裡面所有的人都是爾虞我詐,充滿了鬥爭,每個人都算計對方,至少我想我認識的大部分人都不喜歡活在那樣的公司,團結奮鬥比較好,整天爾虞我詐這樣才能升上去,即使現代的企業也不必然一定要用那種方式。因此就本質上,或是從根本上來講,即使高度都市化的人,在高度競爭的企業裡頭,依然可以看到對於人性的渴望,當失掉這個的時候,人就產生了如今我們看到各式各樣對都市文明的控訴,或者從悲哀到無望,甚至於絕望的文學藝術或悲歌,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孤絕的、心靈的慘烈呼喊,我每次在紐約的SOHO或在巴黎的藝廊裡頭,感覺看到的都是那類的東西,那不是一條可長久的路。所以我對於現代文明有根本性的批判,也因為我是學歷史的,懂得人類幾千年來的生命是靠什麼維繫。所以,在理論上來講,儒學跟現代化、工業化這些東西沒有什麼衝突,我並不是說要回到農村的社會、宗族的組織,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說我看到還在那裡頭的那些人,真有一種出奇的安定跟幸福感,是我在都市人裡再也看不到的東西,所以我明白我們現在的這種組織方式、價值在取捨上有根本性的問題。

因此,即使在高度競爭的都市化生活裡頭,我個人是相信,要保留人跟人互愛的能力還是可能的,當然你也可以說這種理想是絕望的,如果真是那樣絕望的話,我就鼓勵大家都出家,全體信某一個宗教,這也是個方法,如果說人在這樣的時代沒有可能互愛,這個社會也實在沒什麼意思,我還是相信人跟人可以互愛的可能性。你就當作是一個夢,或一種堅持也可以,否則我也不知道人活著要幹什麼,如果說在現代的都市文明跟經濟狀態下,社會上進行的是各種激烈的競爭,人絕無互愛的可能,家庭結構也會變得脆弱不堪,到最後連家庭都會摧破掉,只剩下出家一條路,這就是「末法」,走到底了,事實上有這個傾向,但第一,我還是會找一些人來愛,我拒絕接受這樣的命運;第二,如果說真的是一個普遍命運的話,那真是沒有意思。

或問,至於覺得儒家傳統的架構跟資本主義的架構事實上是有相抵觸,是衝突的,儒家就是親戚兄弟姊妹都會聚在一起,而資本主義因為要聚集某些有特定技能的人,發揮最大的效用去競爭。在這個過程當中有可能要離鄉背井,為了在這個組織或者在全球化的生存方式底下去做一些比較汲汲營營的事情,這跟傳統的儒學要融合在一起好像不太容易。

這是最關鍵的問題,我也不敢說我能不能把這問題回答得非常的透徹,但是我對這個問題是有長期關注的,我先回答我初步的觀察。

首先,目前整個東亞世界經濟的崛起,從效率乃至於分配的狀態在全世界來講都是名列前茅,日本是家族組織跟封建組織並用的一種現代化,不光是家族,很多時候也是封建,日本人很有意思,日本人封建的道義是高過家族的,也就是說家族是第二義,封建的關係是第一義,對於大名(Daimyo)跟今天對於公司的責任感對日本人來講是高於家人的,這是日本企業能夠現代化很重要的因素。

可是另一方面來講,在那裡頭的,我稱之為一種是「封建式的家族主義」,簡單講就是說他們商社對所有職員的福利一路要照顧,甚至到退休老死的,所以我稱之為是一種「封建式的家族主義」,意思就是他最主要的形態是封建的,就是德川式的、一層一層的封建,但是在這裡頭有一種很大的「一體感」,這也是人跟人之間一種相愛互助的方式,這點上來講,我並不認為人跟人之間的互相關注的只會以家族的方式呈現,就中國古代而言,三代的時候,本來就經常以封建的方式呈現,這是其一,所以家族跟封建,這都是人跟人之間一種體合的方式,適應不同時代的經濟跟政治的需求;第二,如果以新加坡、韓國、香港、日本來看,家族扮演的角色可重大了,新加坡的國家角色可能更多一點,但是家族是很重要的,以台灣為例,台灣因為基本上家族規模比較小,雖然前面提到有幾十個人的,但相對還是小,臺灣不是那種大家族,所以他是中小企業,大部分都是家族企業,我這次去中部,他們跟我說這地方經濟怎麼樣,說「還不錯,倒不如前些年。」之前那附近到處都是農舍兼工廠,當時的政策如果建農舍很便宜,土地幾乎不要錢,所以他們就蓋了農舍,農舍裡就兼做一些加工,他們家親戚都在做這些事情,在那個情況底下,通通是家族企業。家族企業有很大的好處,也有很大的缺點,好處有主要兩點,一個是隨機應變,台灣的企業最有名的就是世界的市場缺什麼,我們就做什麼,他們叫做「niche market」;另外一方面,就是所得重分配,例如說叔叔賺了錢,總也要分一些給一起做的這些子姪,所以所得分配比較平均,所以這其實是台灣鄉下看起來大概過得還不錯的重要原因,台灣的中小企業是台灣經濟起飛的基礎,都是家族企業,大概十幾二十年前中小企業佔台灣經濟大概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現在就又不一樣了,所以這問題討論起來相當複雜。

至於大企業,例如韓國的三星企業,根本就是李家的企業,只有李家的人在那裡算人,不只是人,還是神,李家的人跟他所信任的這些人就是神,其他人通通是動物(animal),我朋友跟三星做生意,他跟我講一個三星公司內部的具體例子,之前有一次李家的親戚到公司裡面要整頓,他進到公司的主管會議,裡面原先坐著一桌人,那親戚進去,往那一坐,就不講話,所有人盯著他,還是不講話,大家都急了,瞪著他,他也看著他們,只講一句話,他說:「我到這裡來,我就是神,我對你們只有一個要求,我要講的事情你們要絕對的做到。」講完了走人。這不是太好的例子,這算什麼樣子的家族企業?這算什麼樣子的人道?不過看韓劇的人都明白,韓國人比我們還儒家的多。所以我要跟諸位講的就是說,所謂儒家跟資本主義的矛盾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我們一般認為儒家跟資本主義抵觸,可是很顯然東亞這些國家不是現在發展最快速資本主義成功的國家嗎?而且他的一些核心運作方式,我剛剛講有封建的、有台灣中小企業,有韓國那種大企業的,全部都跟儒家關係密切,所以到底儒家跟資本主義是什麼關係?要弄明白不這麼簡單,我也不能夠簡單把它講透徹,但這不是一件必然抵觸的事情。

我深刻地了解,生產方式跟生產關係會決定人的基本組織方式,這點雖然是馬克思講的,其實很有道理,我很不信任馬克思的很多講法,但是這個講法我覺得很有道理,因為都市人的生活顯然跟鄉村人不一樣,大企業跟小企業不一樣,所以我堅持的是即使在現代企業裡頭,人還是應當像人一樣的互相對待,這可以說是種儒家的信念吧!否則我總覺得如果人跟人不像人一樣互相對待的話,活下來有啥意思?就算賺再多的錢要作什麼?像李家那種公司我就不願意去,去那沒有遭到人的對待,你是神,我們是動物,任你驅策,這是一種變態的關係。雖然這可能太簡化的講,但是我覺得韓國從戰後,心理事實上處於一種非常不平的狀態,覺得自己好像幾千年、幾百年,尤其近代以來,都被人──尤其是被日本、被中國──踩在腳底下,於是會覺得「我一定要出頭!」,於是就在各種國際電玩賽或者是足球場上不擇手段地求勝,這種不擇手段就會把人當作動物、器物一樣的役使,但是很不幸的,他的核心組織方式又脫離不了原來的那種倫理、親信,這只能說是一種扭曲的狀態,不是他原來的樣貌,但即使是這個扭曲的狀態,卻依然反應了原來的某種結構,我並不那麼看好三星,我不相信這樣的結構會長期持續,孫子兵法有講,「將者」五德,「智、信、仁、勇、嚴」,做生意像打仗,企業也像軍隊,如果沒有這個「仁」的話,會崩潰,無法持久,治軍過苛不行,不把人當人不行。

這個問題還在發展當中,簡單講,這個問題最後的答案就是整個東亞社會到最後跟資本主義是什麼關係。這關係不簡單,東亞有十七、八億人,基本上都是泛儒家文明的地方,東亞社會到底跟資本主義是什麼關係,是個很有趣的問題,但是這個問題現在還在發展當中,而且東亞地區還在進入資本化或自由競爭的初期階段,處於一個比較扭曲的狀況,因為覺得自己長期落後挨打,所以會覺得自己的傳統都不重要,比較不擇手段的只求要贏、要能夠賺錢,等到進入中期階段應該會好一些。

總而言之,無論是經濟的挑戰,或者是政治的挑戰,甚至是社會改組的挑戰,我這次回來有一個深刻的感覺,就是儒學再不復興還真不行,否則人跟人的相處各方面都有很嚴重的問題,而且不僅是我講的這種感覺或精神的問題,這立刻會牽涉到實際政治、社會、經濟運作的問題,我不是一個只講精神文明的人,我去那邊談的都是具體政治、社會、經濟運作的問題,但是我深切感覺到這些東西背後必須要有倫理跟德性的支持,否則會崩潰或者出大亂子,簡單這麼說。

[1] 2012/11/29年秋在東方文化講習會講。

[2]「​我常常跟他聊一些中國傳統的儒家、道家、佛家、易經,這些東西他都研究,雙方相談甚歡。通常研究這些的中醫才會厲害,不會研究這些的中醫都不太行。坦白跟諸位講,那種現代學院出身,什麼中西醫兼學的,往往不太行,因為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維的方式。要真的深入古典文化,走傳統路線的中醫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