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運動在今天的時代意義

吳展良(臺大歷史系教授)[1]

今天正是五四,真的是非常地巧。好像五四在今天大家都已經沒什麼感覺了,感覺很淡漠了,這也不是偶然。為什麼大家對五四感覺這麼淡漠?連我都忘了今天是五四。現在大家好像都不太在意這個事情了,覺得大概是政治上眾所皆知的原因,像是海峽兩岸的分隔。但從文化上的原因來講的話,這似乎是很有趣的,紀念五四的熱情一年比一年淡。我收到一篇文章別人特別寄給我的,是說紀念五四我們還要重新再談啟蒙,重新再談科學與民主。我看這個題目,本來是頗有所感。這個所感在於是說以我們一個思想史家的觀點來看,今天我們對於科學、民主的認識還是相當淺的、遠遠不足的,那麼你要講科學、理性的精神,或者民主、自由、人權的精神,要在華人的文化裡真正生根,我覺得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因為西方人到底是怎麼想這些事情,它們真實的意思與重點在什麼地方,大部分的國人並不了解。

我讀了一篇文章,別人寄給我的,一看結果他的意思是說我們不應該再迷信科學了,我們還沒有能夠掌握科學的意涵,西方人今天已經對科學提出種種的質疑了。他舉了很多當代的例子說科學種種的有限性,其中舉了一個不會動的青蛙:他說做實驗本來用很大的聲音刺激青蛙,結果發現每次實驗青蛙都會這麼一跳,那如果把青蛙切掉一條腿發現它就跳的比較短了,在切掉另一條腿那再大的聲音青蛙也不跳,於是科學家可能會得出一個結論就是這個青蛙聾了。他是說我們今天探索很多的不論是天文學的或是量子場論,我們都看不到,我們不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們只能從input與output來推測發生什麼事情,那在此input是個很大的聲響,output是指青蛙會不會跳。所以很多時候我們是用input與output來推測發生什麼事情,但中間有可能會有很多的錯誤。因此到了現今複雜的科學實驗狀態,很多的現象是沒有辦法透過我們的觀察就推出它們的原因是什麼的。這個東西是一個很有名的物理學家跑來這裡講的,自己要講科學的限制。

我看這篇文章的時候就覺得很感慨,感慨是在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長期來講,老一輩的學者一直在呼籲科學、理性的精神還沒有落實。這是真的,像是林毓生先生那些人不斷地講這樣的事情,真正民主法治的精神還沒有落實,這也是真的。我們看到這幾年台灣的政治真的讓我們感覺到這一點。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起」是在於對科學、理性的崇拜在科學界內部都已經不在這麼說了,至少有很多的懷疑,像是說很多事情都有我們自己主觀的部份與隨時在發展的因素,人類的主觀性與人類時代的特性會影響我們科學研究的結果。那科學知識如此,何況人文的知識?進一步講像是自由、人權、法治、民主這些東西它的精義是什麼,大家也都不太注意;它的限制是怎樣,現在也有不少人提出來了。所以這樣就產生一個困境,好像我們在吸收新事物的時候,功課還沒有,但是新一波的事情又來了,這跟五四作為一個精神,今天會不再被大家紀念我想是有關係的。除了政治的原因之外還有文化的原因,在文化上基本的原因在於五四所高揚的科學與民主,在今天好像已經沒有了那樣的光采,沒有了普遍的追求與信仰,更不用講馬克思主義了。所以我們在今天講中國近現代思想史是蠻困難的,這困難曾經為很多人拋頭顱灑熱血、熱烈追求的事物,到今天都好像是昨日黃花了。即使在文化思想上,它的意涵也不再為人所重視。

但另一方面來講倒是一個好的現象,就是大家也已經不再是那麼單純膚淺了。現在大家在講西方的時候,大概都會懂得要重視,要往西方大師們的著作去閱讀,不是這麼簡單地像五四時期講一些口號,談的很多是基本的、介紹性的、常識性的觀念。去看西方諸大師的作品,就會發現西方諸大師的作品可複雜了。這些作品的內涵複雜,每一個人前後又有轉變,周圍又一大堆像他們自己的基督教、各國的政治經濟背景,每一個大師前前後後不一樣,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講法,不同的國家也有不同的講法。於是會發現他們的這些思想都跟他個人所處的環境與經濟社會文化的背景分不開。更有心的人會開始往中世紀去探尋現代思想的根源,譬如我常跟各位說過,西方的民主制度跟封建制度是有密切關係的,如果沒有封建制度很難想像會有今天的民主制度;他們的資本主義跟他們的行會與社會經濟的構造組織有密切關係的;他們科學的精神跟基督教也是有密切的關係。近代的學者一再地發現,譬如說哥白尼發現地球繞日的軌道,克卜勒進一步地修正,這和他們是基督徒有很密切的關係,他們強烈地相信天體的運行秩序是非常穩定的,是永恆的,上帝所造的東西是完美的,有著完美的規定。好比張衡能夠發明渾天儀,其實跟張衡自己相信天上的星辰決定著人間的命運與朝代興衰,他篤信一切的星辰與陰陽五行及種種的人間事物有密切的關係。有人會更進一步往上追尋,發現這些東西都跟羅馬──西羅馬、東羅馬、羅馬帝國──與希臘,甚至整個地中海周圍的文明、近東的文明都有關係。這是確實都有關係的,而且是有著密切的關係。所以西方文化會成為它今天這個樣子,確實是有它數千年的基礎。各國之間彼此的不同也有它個別的原因,跟它語言的不同也有關係,這到我們今天講的西方文化可複雜了。大家對於西方文化可能有知識上的興趣與藝術上的興趣,可是對於它具有一種普遍價值的意義卻反而衰微了。這是因為我們這個時代大概不再相信什麼事情具有普遍的價值與意義,而比較會傾向於相信任何事情都由其時空的背景與主觀、客觀等複雜的因素的組合。

○從新文化運動反思當代中國:「知己知彼」

今天五月四號就讓我多講一點,讓我發抒一下。我們要從複雜的文明當中看到關鍵的要素,五四所提倡的許多事情在今天似乎不再具有那樣的普遍價值與意義,也不再為今人所推崇,而大家可以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我們今天是該怎麼辦?對於這個問題當然不能像是當年那樣地看。既然人家的文明是人家長期歷史演變的複雜結果,那我們自己的未來也恐怕是要看看我們自己的社會是怎樣演變過來的。雖然是如此說,我想原則上來講我們真的要看這個現代思想到底是怎麼回事,必須要深刻地了解中國自己本身的特質。我一直再講它是一個儒教化的國家,它本身政治、經濟、社會的狀況並不是照單拿來就可以應用的。而且西方的東西很複雜,也有它複雜的背景,不是簡單地拿來就可以學會的。

雖然如此,我還是要同時呼籲,其實新文化運動之間關注的許多事情是有重大的意義與影響性的,我們今天這樣輕忽五四是不對的。因為今天是五四所以我特別這樣講,其實我原本是蠻批判五四的,蠻批判新文化運動的人,可是隨著年紀越大我不得不承認,雖然當時說出來的東西是比較粗糙的,也不能夠像當時那樣被看作是一種普遍的價值,可是不能不說五四是整個中華文化現代化的一個關鍵的階段。也就是說那個時候輸入的各種觀念、各種追求對於整個現代化的進程絕對具有關鍵性的意義,就算我們今天不把它當作是一個普遍的價值,不把它當作安身立命之處。如果你仍把五四當作你的信仰,你靠它就能夠安身立命的話,我想不管政治怎麼演變,大家對於它都會有一種興奮之感;就像法國人對於法國大革命永遠有一種興奮之感。可是我們今天不太能夠這樣,一方面是我們今天情況太複雜,我們也搞混亂了,然後海峽兩岸的演變也讓人感到頗為失望,所以到底理想在哪裡,熱情在哪裡都說不上。這些都是事實,可是我們還是必須靜下心來看一看到底五四裡面有著什麼東西,應該如何地對待它。

你我今天之所以為你我,是深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的,這是無法去否認的;再怎麼說,我們的語言、詞彙、世界觀深受這個時代的影響。可是到底怎麼對待它卻顯得頗為無力,因此我們要循著一個聰明的方法來看它,這個聰明的方法就是要「知己知彼」。什麼叫「知己知彼」呢?就是了解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它應該有的或者可能應該有的意義跟價值究竟是什麼。而我也要了解我自己,我自己了解自己也了解對方的時候,就能夠善用。這是一個艱鉅的工作,雖然今天好像混沌一片,可是我還是希望與大家共勉之,能夠把這些東西做個釐清。否則的話,就只能讓時間解決一切,但讓時間解決一切會讓問題拖很久,就像我們今天會有很多讓人不愉快的處境會一直拖下去,而什麼事情都搞不清楚。

以前講過的科學、理性、邏輯,其實我還是非常肯定;是站在非常肯定科學、理性、邏輯的基礎底下,進一步地認識到它的限制。現代的世界沒有神了,沒有說什麼事情它就是神,它的價值就是絕對的,沒有這樣的事物了。任何事情都有其有限性,不是無限的神。科學、理性、邏輯有它巨大的價值,沒有這些東西人類有很多事情是無法釐清的,可是它們不是絕對的,所以當代的科學家與科學史家都不斷地指出它的限制。因此我們要清楚地認識到它們的長處及其限制。自由、民主、法治也是一樣的,有它的長處但是也有它的限制,但不用因為它不是無限的就不去紀念它了,就無所謂了,就當五四已經過去了。其實我們還是應當正視五四提出來的科學、民主、自由等這些概念重大的意義、了解它的精神。另一方面來講,現在到了二十一世紀,到了後現代與解構了,我們也知道它的限制,然後我們要加以適當地補足。同樣的馬克思主義也是如此,要是沒有馬克思主義的話中國今天不會有現在這樣的局面,它有得有失,這裡頭等下一講大家才會比較明白。換言之,一個歷史的反省,能讓我們更清楚地、客觀地評估在新文化運動時期輸入的每一樣事物,它們在歷史上曾經發揮的功效、它們的限制乃至於它們的未竟之業是什麼。而能夠這樣做的一個很重要的基礎點,也就是阿基米德那個槓桿的支點,是在於還是要知道自己是誰。如果不知道自己是誰時,這些事是蠻困難的,因為你要是不知道自己的社會、文化是怎麼樣的情況的話,取捨要從哪裡取捨是很困難的。所以我們講這一段就是想把這些事情釐清,慢慢地逐漸知道自己是誰乃至於如何做取捨。關於自己是誰,其實這裡面的問題從文化上來講主要還是一個中西交會的問題。原來華人很清楚知道自己是誰的,是沒有太大的疑問。那為什麼搞不清楚了呢?這關係到中西交會,所以必須把這段歷史講明白。在政治上當然有另外的問題,有待政治上的變化去解決了。

[1] 1997講於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