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據於德

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論語》上說:「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按照錢穆先生的說法,這是孔子之學,乃至於儒學最核心、最關鍵的教法。「志於道」是我們一生的目標,道所包含的範圍可說無所不包,從個人到群體,從格致誠正到修齊治平,對於此世,甚至於也會一定程度牽涉到未知彼世的處理,範圍非常地廣。有志於道使孔子一輩子好學,而且他的學無所不包,在「學而時習」當中不亦樂乎地做到,但我們要如何能夠安身立命呢?這就必須要「據於德」了。

所以他特別用據於德這個「據」字,我最近對據於德突然有分外的體會。不過要先講「依於仁」,依於仁其實是洞澈對於人性的認識,人生當中其實任何時刻都不能離開「仁」這個字,人在人世當中,人跟人的相處,任何時刻如果離開仁這個字的話,我們的心都會覺得很不安頓。任何時候我們的心不能只是在自己身上,任何時候心中必須有他人,這是讓人能夠在生命中安頓、在世上安頓,以及人跟人之間良好關係最根本的事情。雖然古往今來很多人都在談仁或愛的重要性,可是說不盡的,宋朝理學家說「為仁由己」,這是非常重要的,這些理學家、道學家在求道的過程裡頭,其實是在求道學道的過程中,到了一個相當的境界的時候,「為仁由己」,要先讓自己的心時時刻刻處在一種仁的狀態,因為要時時刻刻處於這個狀態,所以叫做「依於仁」。而一般人不容易做到,孔子說:「若聖與仁,吾豈敢?」要時時刻刻做到心中足夠地有他人,乃至於時時刻刻心裡面包含著所有應當包含的,天地、萬物、諸人,這是很困難的事情,但因為「仁者,不可須臾離也。」應該說「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而到當中落實地講,時時刻刻要依於仁。

「游於藝」比較簡單,禮樂射御書數皆屬藝,我們現在學的種種的學問技術都是藝,我們每天都在學,這就是藝,人不學這個不行。雖然游於藝也有游於藝的講究,它的意義當然也跟今天不同,我也寫過文章講,不過道理上比較相對容易明白,今天的藝有所不同是另外的問題。

但「據於德」是甚麼意思?據於德是在講說,我們的人生的德是累積的,所以我們是一步一步地據在我們已有的德性上,人沒有辦法揠苗助長,躐等而學,我們的德跟聖賢的德有很大的差距。但只要是德他就是德,德者是有得於心、有得於我們的本心本性的,這就是德。譬如說我們學會了怎麼好好地跟朋友相處,學會如何好好把一件事做好,這也是德,學會了跟這種人相處是一得,學會了跟那種人相處是一得,這都是累積在我們生命中的德。得者在我也。也是從我心裡直心而出,而得之於我。

所以「德」是我們一天一天累積的,所以孔子講「據於德」意思其實是讓我們每個人懂得要放寬心地、安心地好好去累積,一天天累積,不用擔心緊張,說你不是一下子就如何如何了,道是至大的、至高的,可是我們人也沒辦法一下到達,得道、成道的地位,所以我們人只能據於德,一天天累積我們的德,一天天累積,覺得我們自己的德性日長,這就是很開心的事情。就算我們退一步,沒有辦法做到日長,一年年、一月月地增長,這是講據於德。要在我們自己的生命裡頭覺得踏踏實實地,一步一步地掌握到一些人生的真正有得於我心,也有得於世的,這樣一些好的作法。這樣逐漸地累積,人不是很快樂嗎?這樣我們人生就有所據,人生有所據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人生如果沒有根據地的話,那可不行。請問我們人生的根據地在哪裡呢?西方人常講anchor point,他要有個錨。據於德就是教我們怎麼去找本心本性的根據地,安頓的所在,所以他其實是「當下即是」──我這邊是拿後人的話來解釋孔子的話──我們人如何能夠當下即是?因為我們面對一個永恆的問題,就是一個不完善、有問題的我,我們永遠想嚮往一個完善、理想的境界,可是我們不是一下子能夠達到的,不僅我如此,我的家、我的鄉里、我的國,乃至這個天下也是如此。那我們要如何,我的根據地在甚麼地方?我要如何能夠當下即是?我要如何能安?我要安於何處?

因此人生這樣就隨時有根據地了,人生隨時可以安。與此同時我們也是要知道,我們所安所據的都是很有限的,所以要永遠地謙遜,知道自己是不足的,知道自己是有限的,《論語》上說:「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連周公的才與美都如此,何況我們,我們的德要怎麼跟周公相比呢?所以我們事實上都是有限的。但也不至於一無所得,一無所得的話,人連活都活不下去。所以我們都是在我們有限的德裡頭希望不斷地增長我們的德、開展我們的德,增長我們自己人生的光與熱,種種的美好,乃至於讓生命能夠變得更美好,這個就是以我們有限的人生在面對對於道的追尋裡頭,我們的安居之所,所以叫做據於德。所以可見《論語》下字之精,道是志,不志於這個道,人就會拿自己有限之所得到處揮霍,人都傾向於自以為是跟自我膨脹,稍微一有所得就不得了,當個大公司的老闆或有點學問了,政治上、社會上有點能力地位了,就會自我膨脹、自我擴大了,這個不行,西方人講上帝,我們古人講「志於道」,道是至大的,是永恆的追尋,唯有聖人能夠與道合,我們是要永遠地去學。但是人生要有他的安居、根據,所以第二句緊接著就是「據於德」,這下字是非常精的,志於道、據於德。

人生有一個基本的安頓之所、安據之所,然後告訴你時時刻刻不能夠忘掉仁,因為這是最基本、最重要的,人在人群當中生活,如果忘掉仁的話,其實生命會出最根本性的問題。即使是信宗教,宗教會對這個有所解救,但宗教界也會講,上帝就是愛,要學著用上帝的愛,透過學上帝那樣去愛所有人,佛教也講慈悲,不能少掉這件事。如果在沒有宗教基礎底下,人類再不懂得愛人的話,生命就會如存在主義所說的,生命陷於荒謬、虛無,疏離,找不到生命意義的,再多的物質、再多的成就其實是沒有辦法,這是講生命的根本,這些種種生命的荒謬、虛無、困頓,現代各種的文學藝術,尤其到後現代已經講得夠多,有識之士大概不必多說,這是不能離開的。

志於道,據於德,有了安頓,時時刻刻不忘記仁,然後再來談游於藝,我們人生的各種才能、知識、技術,人生在世這當然是要學、要會的,小則能夠讓自己可以安身,大則近於讓我們明白甚麼是道、甚麼是德、甚麼是仁,有更深的一種體會,尤其當然對於仁的體會並不一定要有太多技藝,但是要到道跟德的層面時,因為必須要不斷累積,所以游於藝也是很重要的,可以幫助我們更進一步地明白道的深廣,德多方面的面向。所以「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這十二個字把我們人生最重要的面向也都概括了,我們現代人可能不容易明白,這十二個字,其實就是把我們人生最根本、最重要的道理可以說都講盡了,如果我們能夠時時刻刻以這十二個字作為我們生命的指針、最根本的依歸的話,那麼我們一方面會有一個永遠的、對於最高道理的嚮往跟敬畏,也讓我們對於人生有一個不斷學習跟奮鬥的目標,另一方面,也能夠透過據於德,讓我們時時刻刻懂得讓自己安頓的道理,而做人最根本就是不能夠在任何時候違逆了、放棄了仁這個字,那你就不能做一個合格的人,這都是人生的根本道理,都比我們所學的一技一藝要重要地多,所以先講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最後講游於藝。雖然說游於藝反過來講對前面的也是有幫助,也是可以進一步地歸擴,幫助它的完成,但次序也是非常重要,以這十二個字作為人生指針的話,其實人生的各種問題應當都可以解決。

當然也有人懷疑,這個道理講得這麼高,說是能夠把我們人生基本問題都解決,人一時之間好像不容易體會,但這裡面講的是根本,人生究竟來講其實如此,在每個人不同的處境、背景下,他會面臨各式各樣的問題,他都要做個別的處理,一個根本的道理,流到人生的各種不同的背景、狀態、人生的時候也要做許多的開展或者加以一種說明、變化、運用,引伸解釋,讓這個根本義能夠使不同處境、不同狀況的人都能夠理解,就好比水是生命的根本,人沒有水不行,但是水有泡茶、做菜的,在不同情境底下,還有配合各種很多不同的方式使用,所以這也是宇宙跟生命的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