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門憶往

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民國六十二年,我讀高一,經同學的介紹,有幸拜見當時還在台北大同中學任教的辛意雲老師。隔年辛老師轉到建國中學教國文,使我更有機會向辛老師請益,並經辛老師的介紹,認識了當時在台大中文系讀研究所的戴景賢先生。兩位先生同為錢先生的學生,而且都是愛好中華傳統文化的飽學之士,使我對傳統文化的嚮慕大為提升。考上大學後,更經由戴景賢先生的引介,開始了我到錢先生門下聽課的日子。

錢先生每週一下午三點半在外雙溪素書樓開講,此課程係為文化大學歷史系博士班而開設,但除了文化大學大學的博士生外,還有不少前來旁聽的學界與文化界人士。其中辛意雲老師,戴景賢先生,阮芝生老師與何澤恆先生前來聽課均已多年。我初來乍到,尾隨於諸先生之後,每週做一個快樂的旁聽生。我那時剛上大一,每週一下午有兩堂大一英文的必修課,由一位修女老師授課。要去素書樓聽課,必須在第一堂課下課時離開。修女老師聽說我要去聽錢先生的課,非常體諒,竟然准許我中途離去,使我有幸得以前往。

第一次來上課的時候,我們早早就來到素書樓門外。素書樓依山而建,前面原本臨著溪畔的小路。小路與溪中間後來蓋了東吳大學的音樂系館;素書樓門口則有一個周圍種了不少樹的小停車場,我們都站在小停車場裏等上課。這等待的時間很令人愉悅,我站在那裡,環顧四方,對將要來臨的事情充滿了期盼。時間到了,戴先生按鈴敬謹地說:「我們是來聽課的學生。」於是朱紅色的大門打開,所有的學生魚貫而入。進門後先要左轉,沿著種滿槭樹的石砌步道爬上坡去,九月天裏,記憶中的步道裡似乎已有一些落葉。左手邊是圍牆及牆外東吳的建築與外雙溪,右手邊則為種滿了花樹的小坡。步道向右迴旋而上,我們爬了感覺上大約兩、三層樓的高度,就來到素書樓的門前了。素書樓是兩層的紅色樓房,形式典雅大方。門前不大,有個磨石子的陽台,臨著一個彎曲有致的花園。我也不敢多看,跟著師長們從門口進去左轉,就是上課的大客廳了。

進了客廳的右手邊,是一個中式有轉盤的大圓桌,旁邊放了許多張高背有坐墊的硬木椅子,平常是錢先生家中的飯桌,有學生來時便用作講桌。左手邊則是正式的客廳,最左邊放了兩張單人大椅,面對門則是條長椅,客廳與飯廳中間還有兩張單人椅,都鋪了坐墊。其中錯落了幾張大小桌子與几凳,形式典雅,十分好看。文大的學生都坐在大圓桌旁,資深的旁聽生坐在客廳裡,戴先生與何先生則坐在大圓桌靠門的地方,那裡原來是錄音的位置。我剛來也不敢再多看,只是乖乖地坐在大圓桌外面靠牆的旁聽椅上,等錢先生下來。

學生都落坐後,錢先生就從樓上走下來。大家聽到聲音,自動肅立,我的心中充滿虔敬。錢先生進門後,向大家略為示意,坐到大圓桌近門中間的位置,並說請坐,等學生們坐下後就開始講課。錢先生的國語,無錫口音很重,我一開始幾乎完全聽不懂,但自然是拼命地聽。錢先生當時已經七十八歲了,但他老人家一講三小時,聲音沈穩有力,經常會在產生共振效應,講到重要處時,聲音一大,整個房間都會隨之震動,我這才瞭解什麼叫做聲若宏鐘。說到一些關鍵的名詞,錢先生會站起來,用粉筆寫在掛在門上的小黑板上,使大家看明白。我開始時雖完全聽不懂,但第二小時之後已經能猜到不少字,第三小時已經能聽出小半的句意。到第二次來聽課之後,問題就不大了。

自此之後,我在錢先生門下聽課八年,從學近十年。大學四年,研究所三年與出國前之一年均來聽課,當兵兩年因在台北亦得以偶爾前來。錢先生上課的主題每年不同,但其內容均包含上下古今。我當時盡心聆聽,只覺得其內容博大精深,源泉滾滾,與生命與時代密切相關,難以用個別的主題限定。記憶中比較明顯的主題包括四書、近思錄、周濂溪通書、中國學術思想史(分年講宋元、明、先秦)、莊子、老子。錢先生當時雙目已經不能識字,上課時卻經常引經據典,全部靠背誦。錢先生的記憶力與思考力非常驚人,他所討論的內容遍及經史子集。對任何一個問題,一方面上下古今追索其源流與影響,一方面又常做跨時代與跨文化的比較,使我們對其有更深刻的瞭解。數千年前經典中的話,在他老人家的演講中,全部活過來,直指我們生命與文化的核心問題[吳展良1] 。

還記得錢先生有一年講莊子,首先說明內七篇篇題的立意。他說逍遙遊說的可不是外在的生活,而是我們的內心。一個人的心要如何逍遙呢?必須要學大鵬鳥一樣,「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到了「背負青天」,再也沒有什麼事物可以拘限的境地,而後可以超越一切塵世的拘牽,達到真正的逍遙。他細數自己早年如何一步步地領會莊子的教訓,抨擊郭象同於流俗之說是如何害世,教我們一定要懂得盡力提昇自己生命的境界。講完逍遙大義後,他進一步細說人必須要有高超遠舉之心,方能齊同萬物。齊同萬物之後,才懂得如何依乎天理以養其生主,是即此心。能養其生主,才能善處複雜困難的人間世。能處人間世,才有所謂德充之符應。德充道行,方能進而為大宗師,而最後成就救苦救難的應帝王大業。錢先生一番破題,講得我們人人動容,我生命所嚮往的境界因之大為提升。而後每週錢先生又仔細解說莊子文字的深意,文章的精彩及其比喻的精妙。莊子一書,自此深深地影響了我的人生。

除了老莊外,錢先生講得更多的自然是儒家經典與中國歷史文化。錢先生上課最常舉論孟學庸來說明道理,尤其是論語。錢先生曾說:「我一生讀書,最主要的就是論語。」又說:「我這一輩子,最用功的書便是論語。」錢先生最早編寫的兩本書,論語文解與論語要略,固然是他自幼讀論語與教論語的結果。後來寫的論語新解、孔子傳、孔子與論語、乃至經學、先秦思想文化、儒學史、中華歷史文化的研究,也依然是他讀論語與學孔子的延伸。錢先生上課曾說:「不讀論語,其他書不會讀。」「我一輩子做學問,最佩服的,想學的就是孔子。」「不讀論語,則中國人不會做中國人。」這是他老人家一生為學與做人的核心。錢先生又經常說到:「我一輩子教書,不是教知識,而主要在教一個為人處世之道。」所以錢先生一生的學問,是以明白做人的道理而不是以求知識為中心,這與西方或現代學術有根本上的差異。

錢先生一生讀論語,其中的道理在他的生命與思想中早已到達化境。有一次講到論語學而篇,錢先生說: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是個問句。在問你們學而時習是不是很愉悅呢?教我們讀書學習時,要經常對自己有此一問。底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也是同樣的道理。孔子教學,並不板著臉孔教訓人,而是教人時時反求諸己,尤其重要的是自得之於一心,而且要懂得發自內心的悅樂。錢先生這番話,對於我以後讀論語,有無比的啟發。錢先生在講到「三十而立」時說道,美國總統卡特競選時主張自南韓撤兵,當選後卻一路變,這個講話靠不住,這就是不能立。中國現在凡事都跟著外國講,這也是不能立。什麼是自立呢?這就是我們學問與思想該關注的地方。這教會了我們如何本於切身的事物,去研究久遠的道理。在講完孔子十有五而志於學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之後,錢先生說:「一句話講,就是學做一個人啊。」更是清楚地點明了孔子與儒家為學的宗旨。

錢先生教我們讀書與為學既要求其精也要求其通博,更重要的是與自己的生命結合。我們這時代當身最重要的人生與文化問題,莫不與中西文化交會這一課題相關。所以錢先生上課時,講每一句經典乃至每一個問題,幾乎都會從比較中西文化的立場來加以發揮。譬如說在講到論語「依於仁」這一條時,錢先生就說到中國人講德行特別重仁,而且是本於人心人性以言仁。人與禽獸不同,長大成人不易,不能早早離開家庭,所以特別親近父母,也因而特別重孝德。這與農業社會也有關,古人安土重遷,不輕易離家,與希臘人依海而生,重貿易,容易離家大不同。並進而分析農業與工商業式生活的利弊。錢先生教我們讀書最重要的是學做人,然而真要學做人,不能不懂得我們當身所處的時代,所從來的歷史文化,以及古聖先賢的智慧與教訓。學做人,尤其是有志學做一個作為政治社會文化領導的君子之人,必須要有精深而通博的知識。所以錢先生所講的學問,不是學院派的某種專門之學,而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力求掌握一切重要的人生與文化問題的通人之學。其學致廣大而盡精微,以真正掌握為人處事最根本又隨時變化的道理。素書樓中所掛朱子所書「立修齊志,讀聖賢書」的一副對子,點明了這種學問的起點。而另一幅對聯的上句「大宗師逍遙遊九萬里」「素書樓著述逾八千歲」則說明了這種學問的造境。

錢先生課後,有時會請一些較親近的學生去他家中。有一年舊曆接近除夕的時候,我們這些學生受邀去他家中吃飯。大家原來都深感惶恐,但是去了之後卻如坐春風。錢先生與我們自在的聊天,也詢問我們對於各種事務的看法。錢太師母準備了各種菜餚,極為精緻好吃。我特別記得其中有一道八寶鴨,要前一天就開始做,必須如何放餡,如何過夜入味,如何燒烤,非常繁複。太師母還特別讓在座的女生如劭世光、王璦玲、秦照芬、鄭瑤錫、張蓓蓓女士等進廚房觀摩學習。我們這些男生剛開始都正襟危坐,絲毫不敢造次。結果是女生們很快與太師母打成一片,我們男生也就較敢說話了。

錢先生與夫人有一次還請我們去喝茶。大家先在客廳中談天,而後則坐在屋前的花園草坪四周講話。那天氣候清朗舒適,陽光灑在花園四處的繁花與樹木之上,外雙溪與四周景物都歷歷在目,感覺有如身在畫境。素書樓屋子左側種了一大叢黃金竹,旁邊還點綴了一些花木,從外面看,光華燦爛,從客廳中向外看則像一幅畫。事實上,錢先生客廳的窗戶多處看出去都像幅畫。屋中則有太師母所繪的的花鳥畫與其他多人題贈的字畫,配上形式古雅的家具,既耐人賞完又引發思古之幽情。這屋內屋外的一切,是我所接受傳統藝術教育的第一課。之後有一次錢先生家獲得了新從大陸來的兩部好片子,還邀請了幾個弟子在晚飯後一同前去素書樓二樓觀賞。其中「巴山夜雨」一片看得我滿臉是淚,不由自已,至今難忘。

在上了約六、七年課之後,有一回錢先生家中的地板出了點問題,不好處理,正好我之前修過家中的地板,於是我自告奮勇向太師母請命。修理的當天,錢先生知道了此事還特別從樓上下來,坐在旁邊,等我修的粗粗告一段落之後,就一再叫我不要修了,問我姓名、什麼地方人、在那裡工作或讀書、喜歡讀些什麼書、有些什麼心得等等。錢先生邊聽邊問,我大膽地回答了不少,錢先生也給了我不少指點,並告訴我以後可以自己來問問題。自此之後,我也比較敢於直接向錢先生請益。數年之間,去了素書樓很多回。每次談的問題,雖以讀書為學為主,但也兼及時事、社會文化與個人的興趣愛好。我曾大膽地向錢先生說到自己喜歡的音樂、繪畫以及文章,還很得到錢先生的嘉許。錢先生常因我的提問而論及他對於學術文化與政治社會的許多看法,偶爾也兼及他與當代學人的往來。還記得每回坐在素書樓二樓的長廊上,聽錢先生談論中西古今文化與人事,內心感到無比的充實與光明。我想也因為如此,記憶中的長廊,總是灑滿了陽光,陽光中間有著坐在藤椅上錢先生溫暖和煦的笑容。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吳展良記於台北立誠齋

[吳展良1]錢先生上課時詞氣通常平緩而寬裕,使人聽了心靈安暢,如在春風裡。講至激昂處時,則熱情洋溢,使人激動奮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