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卷:格物窮理

主講人:臺灣大學吳展良教授 

第三卷:格物窮理

 

說明了道體與為學大要之後,我們已略知道理的根源與進學之大端。《近思錄》以下則大體就格致誠正、修齊治平的順序分類選錄北宋四子之要言。第三卷〈格物窮理〉是教人如何明白事事物物的道理與是非。第一條

伊川先生答朱長文書曰:心通乎道,然後能辨是非,如持權衡以較輕重,孟子所謂「知言」是也。心不通於道,而較古人之是非,猶不持權衡而酌輕重。竭其目力,勞其心智,雖使時中,亦古人所謂「億則屢中」,君子不貴也。[1]

伊川的意思是說,人心須先通於道理,否則如何判斷是非?格物窮理的基礎在於「心通乎道」,而不是拿一己的胡思亂想來判斷。至於心如何能通乎道呢?必須先以以達到做人處事最高境界的聖賢為標準,向他們學習,思考其道理。是以第二條緊接著說

伊川先生答門人曰:孔孟之門,豈皆賢哲?固多眾人。以眾人觀聖賢,弗識者多矣。惟其不敢信己而信其師,是故求而後得。今諸君於頤言纔不合則置不復思,所以終異也。不可便放下,更且思之,致知之方也。[2]

其實孔孟之門的學生原本並不都是賢哲之士。而如果他們原來未必是賢哲,為什麼最後大都成為賢哲呢?原因在於他們「不敢信己而信其師」,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比聖賢之師更有道理。人最大的毛病總在於自信太過而不信師。此處的「師」字面上是指伊川,但我們可以擴大來解釋,從古以來,懂得大道理、有大作為者都是我們所應引以為師的人。這些人都不簡單,各有自己的一番本領。人生並不簡單,是故每個人都必須求而後得。學生對於老師所說的若有所不同意,不能放下不想,而需再三地思考。所以,要求道首先必須懂得尊師,要重視先生(不過這裡並非泛指每一位先生,而真正有智慧與德性的生命導師)。若不懂得隆師,則自己所作所為都只能出於自己有限的本領。更重要的是向聖賢學。古人樹立了模範,要懂得向他們學,人才能超越自己的限制。

第三條

伊川先生答橫渠先生曰:所論大概有苦心極力之象,而無寬裕溫厚之氣。非明睿所照,而考索至此。故意屢偏,而言多窒,小出入時有之。更願完養思慮,涵泳義理,他日自當條暢。[3]

做學問並不是由苦心極力而得,換言之,求學並不是靠拼命去想、去讀。學生用功固然是值得鼓勵,但真正得道是寬裕溫厚、明睿所照而自然得之。得與不得的判別標準是:

欲知得與不得,於心氣上驗之。思慮有得,中心悅豫。沛然有裕者,實得也。思慮有得,心氣勞耗者,實未得也。強揣度耳。嘗有人言,比因學道,思慮心虛曰:人之血氣,固有虛實。疾病之來,聖賢所不免。然未聞自古聖賢因學而致心疾者。[4]

思慮有得於心性中本然的道理,則其心寬裕喜樂(豫,寬裕喜樂也,悅亦是喜樂)。得之於己心己性,則心中自然非常快樂、喜歡,否則只是強揣度,並不是真的有得於心。批評張載雖有得於義理,但卻不是透過涵養此心,而是強求力索,「苦心極力」,並不實在。

 

今日雜信鬼怪異說者,只是不先燭理。若於事上一一理會,則有甚盡期。須只於學上理會。[5]

理學家認為,「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6]特異的現象是氣化的特殊表現,所以稱為怪。在人的本心與清明世界、朗朗乾坤中並無沒有這些事物。所謂學,就是首先要明白自家本心與平常世界。

 

所謂「日月至焉」與久而不息者,所見規模雖略相似,其意味氣象迥別。須潛心默識,玩索久之,庶幾自得。學者不學聖人則已,欲學之須熟玩味。聖人之氣象,不可只於名上理會,如此只是講論文字。」[7]

這段主要提出為學必須「潛心默識、玩索以求之」。綜合來說,格物致知是要懂得求道,要懂得潛心默識、從師,用心體求前人所說的道理,但不要揠苗助長。所謂「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是要慢慢涵養而有所得。理學本是生命、生活的學問,首重長時間玩味「聖人之氣象」。理學家的根本建立在心性與人格修養上,這需要持續不斷的努力。

 

問:忠信進德之事,固可勉強,然致知甚難。伊川先生曰:學者固當勉強,然須是知了方行得。若不知,只是覷卻堯,學他行事。無堯許多聰明睿智,怎生得如他動容周旋中禮?如子所言,是篤信而固守之,非固有之也。未致知,便欲誠意,是躐等也。勉強行者,安能持久?除非燭理明,自然樂循理。性本善,循理而行,是順理事,本亦不難。但為人不知,旋安排著,便道難也。知有多少般數,煞有深淺。學者須是真知,纔知得是,便泰然行將去也。」[8]

從人的生長條件與社會環境來講,忠信進德還不是太難作到的事,而孔子所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未聞如丘之好學者也」,便是在說致知比忠信進德更不容易。忠信是進德之本,但致知還是必須講究的,所以勉勵大家學習古代聖賢的「聰明睿智」,洞察處理事事物物的道理。若真要徹底明白義理,則並不只是忠信進德就夠了;忠信雖是基礎,但還是有賴心性功夫與知識累積。需明白道理,才能信之篤而守之固。真的要能實踐這個道理,非得先明白道理不可,所以知識很重要。大體上,程朱一脈與陸王的不同在於:程朱認為並非光是良知良能、忠信進德即可,人若真的要明白出處進退之理,還是有賴於學問,而格物致知的重要性就在這裡了。

 

凡一物上有一理,須是窮致其理。窮理亦多端,或讀書講明義理,或論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皆窮理也。[9]

此即所謂格物窮理。朱子《格物補傳》說:「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事事物物上皆有其理,而且學者都應當窮盡之。「或讀書講明義理,或論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應接事物而處其當」無論讀書、作事、講論都有助於窮理。

 

或問格物須物物格之,還只格一物而萬理皆知?曰:怎得便會貫通?若只格一物便通眾理,雖顏子亦不敢如此道。須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積習既多,然後脫然自有貫通處。[10]

所謂格物,並不是格一物便能夠盡通天下之理。固然理一分殊,但是各物之理還是必須一樣樣累積起來,起初很難,但日後會逐漸容易。其重點在於窮理。什麼是窮理呢?格物的講法很複雜,朱子的講法以為:「格,至也。物,猶事也。」[11]「至事」便是真正明白這件事。朱子把格物窮理連貫起來詮釋,物即事,學者必須徹底明白事物當中的道理,這便是格物窮理。這個說法千真萬確(至於王陽明則有其它的詮釋)。朱子的意思是,對於一樣一樣的事物,學者必須徹底、精密、深切地明白其道理,而且格完一件之後再格另外一件。換言之,眼前一件必須徹徹底底、在人目前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儘可能地弄明白,這便是「精」的工夫。朱子本人的學問向來以精深博大著稱。從精入手,從精而博,才是真正的博。如果一開始就從博而精,則不是博,反而是雜而不精,這樣非但無益,甚至有害。所謂格物窮理,就是針對一樣樣的事情、一句句話、一本本書、一件件道理在今天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徹底了解,在這樣的過程中一樣樣地累績,總有豁然貫通的一天。朱子《格物補傳》說:「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事物之表與裏、精與粗無不到,這是事;至於「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則是偏重人事而言。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是說朱子已窮盡天下所有之理、或者朱子明白天下一切事情,也不是說照理學的方式來為學便可窮盡天下一切學問。原文的第二句「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是比較沒有問題的;至於第一句「眾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其實就人事上而言,確實有此一境,即讀書到後來,一切人類的文化遺產,是可以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的。朱子其實是針對文化遺產及其中所有的可能而言,讀書確實是可以達到那樣一個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的境界。朱子是親身經歷這樣的境界,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就他所接觸的文化遺產(即當時中國的文化遺產)來說,讀書是可以達到對於其文化遺產的「表裏精粗無不到」,以及在此意義中的「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

這其實是偏就人事而言,但朱子並非不論自然。朱子甚至有自然科學方面的發明,如從觀察化石而有滄海桑田的看法,以及地球造成的海浪、波浪說等,這些與現代地理學都頗為接近。由此亦可知,科學對於自然的理解其實離不開人文學術的傳統。學術仍然有人文的傳統,理解自然還是與文化遺產分不開。因為觀察自然雖是用天生的眼睛,但是人之理解自然還是需要許多知識背景。如果諸位有一些現代詮釋學的知識,便可以明白朱子所謂格物致知的意含。朱子順著程伊川的脈絡來談,基本上並不是不能成立。現代的學者往往有一個疑問:程朱所論的格物致知之道是否能成立?特別是面臨著西方文明的優越處,反觀中國古人確實是有許多事不明白,既然如此,「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這樣的話是不是太誇大了?若依照我們上述的詮釋,便可以理解這句話了:就其所身處其中的整個知識與人文遺產的世界而言,可以通貫到「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的層次,而且包涵其可能性。這個道理也與哲學詮釋學相通。德國哲人伽達瑪(Hans-Georg Gadamer)學說的重點即是:人的社會實踐與理解是要從其所存在的視野與世界中來發現、來發生意義。而此存在世界則要從整個文化傳統來界定。這兩個道理正可以相通。朱子教人讀書、窮理的重點便是教人把事情徹底弄清楚,這乃是讀書的法門(故欲讀書的學者必須知道朱子讀書法)。下面的問題便是何謂一以貫之,是否有一貫通的境界?藉這個機會,我們可以將程朱之意一同講,因為朱子的觀點是繼承程子而來的。

 

思曰睿。思慮久後,睿自然生。若於一事上思未得,且別換一事思之。不可專守著這一事。蓋人之知識,於這裏蔽著,雖強思亦不通也。」[12]

所謂貫通是通在人的心思智慧上,所以不能死守而思,《論語》也有「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13]所以理學家是要人在能力範圍內儘可能精之又精地弄清楚,但並非躐等,以為一下便能徹底明白(這需要時間)。比如今日所談的貫通之理,我個人也是過了一二十年才知道可以這麼談,但是在此之前,每一時刻仍要盡可能地去作。一般人讀書最大的問題在於,一件事還未弄清楚,雖然分明可以更進一步便在其能力範圍內理會得透澈,卻偏偏在理會透澈之前便去做下一件。這其實是貪多務得,書一本本亂讀、話一步步跳著亂想,終就不會長進的。讀書貴精而不貴多,現階段能夠透澈理解才能再做下一件。

 

橫渠先生答范巽之曰:所訪物怪神姦,此非難語。顧語未必信耳。孟子所論「知性知天」,學至於知天,則物所從出,當源源自見。知所從出,則物之當有當無,莫不心喻,亦不待語而後知。諸公所論,但守之不失,不為異端所劫,進進不已,則物怪不須辨,異端不必攻,不逾期年,吾道勝矣。若欲委之無窮,付之以不可知, 則學為疑撓,智為物昏,交來無間,卒無以自存,而溺於怪妄必矣。[14]

天地之間,人不能明白的事理還很多。但人不必急,只要將能明白的事理弄明白就可以了。

 

博學於文者,只要得「習坎心亨」。蓋人經歷險阻艱難,然後其心亨通。

這段話的意思和孟子所謂「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恆存乎疢疾」[15]是一樣的。讀書窮理並非靠一己瞎想,而是必須本於文意。

 

凡解文字,但易其心自見理。理只是人理,甚分明,如一條平坦底道路。詩曰「周道如砥,其直如失」此之謂也。或曰:聖人之言,恐不可以淺近看他。曰:聖人之言,自有近處,自有深遠處。如近處怎生強要鑿教深遠得?揚子曰:「聖人之言遠如天,賢人之言近如地。」頤與改之曰:聖人之言,其遠如天,其近如地。[16]

有人認為聖人之言不能淺看;然而,聖人之言的深遠處是不離其近處的。學者應先從近處去了解,而非空鑿其深遠(尤其有人詮釋《易經》、《公羊》或《榖梁》便犯了這種毛病)。「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是要人從其平易近人處著手。理學離不開人生,理學所論都是很近的道理,並非遠。其道理固然可以悠遠無窮,但另一方面又極為切身,所以說「自見理」。這一點很重要,讀書應該是這樣讀法,而不要往奧妙難解深遠處去想。

 

《近思錄》是四子之階梯,而四子則是五經之階梯,理學家訂出這樣的學程,值得諸位重視。今日讀古書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要有所得更難。倘若隨意挑一本古書來讀,固然能夠知道一些事,如名物、訓詁,但往往讀不出所以然,也不容易有心領神會、大有收獲之感。宋朝理學家所指示的途徑,值得參考。讀書一方面要切問近思,另一方面,又有其程序。讀《近思錄》是打一個底子,上接語孟學庸。朱子的這個意思在註中說得很清楚:「六經功夫多,得效少。」經學的問題無窮無盡,也有非常複雜的內容,學者會花費很多功夫而收效卻不那麼大。大抵而言,我們這個時代對於經學需要一種新的講法。我個人便有一套「新經學」的講法。簡言之,要知其次序。想要了解傳統文化(相信與否尚在其次),尤其儒學的傳統,則這是重要的路子。我個人以為這條路子是最好的路子,比漢學的路子更好。由宋學入手,兼採漢學(因為漢學也自有在名物訓詁、考據方面的長處),進而上下貫通。在此提供一個參考,有志於學者可以走浙東學派的路。這個學派從理學下來,到黃宗羲、萬氏父子,再到章實齋。從章實齋一轉,則接上現代學術,胡適、梁啟超、錢賓四、陳寅格,一路都可以接上來。簡單言之,《近思錄》、四書、經書,這些是底子。如果要通貫學術思想史的大意,則浙東學派值得參考,這是為學大體。為學一定要有一條路,而非瞎摸,東西方的學問都是如此。[17]總而言之,以宋學為基礎,來兼採漢學。漢學亦有其長處,而且漢宋的壁壘到了現代學術已經打破。我們在此特別提及浙東學派,是因為理學一路發展到後來,本來就是由浙東一脈繼承,而其另外一脈是走浙西,即是顧炎武到戴震。就現代學術而言,浙東的意義較浙西更重大(浙西是漢學的正統)。以上是談學脈之大體。合浙東、浙西則可接上現代學術的傳統部分,再加上西方學問,則匯合成中國現代的學術。有志於學者,應謹記這條學問的門路。要精熟於這個路數並不簡單,但治學必須先懂得門路,否則便只是亂做。

 

以下講讀書。這部分的朱註必須特別注意,因為朱子的學問很大,可謂前無古人,後亦難有來者。基本上,朱子深懂得治學的道理,所以本卷教人如何讀四書五經的部分,其中的朱註要特別看。其實,他有許多地方是不同意程子的。

 

初學入德之門,無如大學。其它莫如語孟。[18]

學者先須讀論孟。窮得論孟,自有要約處。以此觀他經甚省力。論孟如丈尺權衡相似。以此去量度事物,自然見得長短輕重。[19]

先讀《論》、《孟》或先讀《大學》,兩者或前或後,或先讀《近思錄》也可以,不必拘泥。大抵而言,先讀完《論語》、《孟子》才能明瞭《大學》。但二程教學是先讀《大學》與〈西銘〉,其用意在於立一大規模。而朱子不一定如此,但此處不必拘泥。因為四子書中最難讀的是《中庸》,而學者要先讀《論》《孟》或《大學》都可以。先讀《大學》可以明白儒學的基本規模,這個規模即是修齊治平。修齊治平聽起來言雖容易,要真懂卻難。這乃是儒學的整個生命結構、生存一切意義與世界的基本構造。先讀《大學》後明此大體,在這大體之下再讀《論》《孟》。程門教學要人讀《大學》、〈西銘〉,其原因便在此,兩者的用意皆在於立其大體。不過,有時不一定要先讀《大學》,因為先明白大體固然是好,但學者未必一下子便能徹底明白。而《論》《孟》之語較為親切,譬如「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論語》並不一開始就講大道理,所以非常親切而有味;而且還是問句,是可以讓讀者反身自問的。並且,《論語》、《孟子》之言有如「丈尺權衡」。真要讀懂這兩部書,非不是幾天就作得到的。說容易也容易,但說難也是沒有止盡的一天。所以說「聖人之言,其遠若天,其近若地」,近者淺近,而遠者則可行於終身,尤其是《論語》裡孔子的話。孟子終究是亞聖,稍有一間之隔。就今日而言,孟子所說的固然有其道理,但不盡然包含廣大(用今天流行的話來說,即是全方位的道理)。而《論語》中固然有部分受到時代背景的限制,但是絕大多數卻是顛撲不破的。講義理能到顛撲不破的地步是千難萬難,也是因為這樣才能如「丈尺權衡」。《論語》雖然平易,卻是人世天地間最重要根本的道理,所以學者應該由此入手。

 

那麼,如何讀《論》《孟》呢?

凡看語孟,且須熟讀玩味,將聖人之言語切己。不可只作一場話說。人只看得此二書切己,終身儘多也。[20]

孟子是亞聖,他的話固然都有道理,卻受了時代的限制。程朱固然高明,但也有問題。孔子則很難讓人有異辭,孔子真正是高明而令人驚異的,人的生命經驗越多就越佩服孔子。《論》《孟》之中,尤其《論語》是整個儒學的根源。任何根源性的事物,特別幾千年以來一直發生影響者,其中必有大智慧。西方人談到學問,沒有不推尊柏拉圖的;而懂得看柏拉圖人,也沒有不受到佩服讚嘆的。柏拉圖的書中有無窮盡的可能,這是偏知識的好。《論語》的好則不僅是知識,而是包含一切宇宙人生根本的道理。孔子大概是天縱之聖,能夠掌握到宇宙人生最根本的事物。先秦思想的重要性在宋明之上,今天我們講宋學,是因為宋學較能講清楚,並由此可以上接先秦,也就是從《近思錄》上接《論》《孟》、再接經書。但具有根源地位的永遠是最重要,孔子的言論最根源性,其重要性千古不換。我們固然用「孔孟程朱」一詞,但孔子的地位更在孟子與程朱之上,其中有深刻的原因。這話雖然簡單,但並非理所當然,其中有無窮盡的智慧。我們在此不能詳說,但學者要懂學問之大體。

 

論語有讀了後全無事者。有讀了後其中得一兩句喜者。有讀了後知好之者。有讀了後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21]

讀書要讀到像最後一句所描述的,才算真正懂了《論語》。也就是說,不只是看到一兩句而知道、喜歡,而且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讀者之所以手舞足蹈,是因為領會了貫通於生命源頭的道理,點開了人心種種根源性的善與好,乃至人人心中都可有的可能性。所以《論語》並不遠人。讀《論》《孟》若不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則未能真懂。這句話千真萬確,讀《論》《孟》、古書的標準即在於此。

 

學者當以論語孟子為本。論語孟子既治,則六經可不明而治也。

這是程門教學。江永註「此猶前條以此觀他經甚省力之意。其實治六經自有功夫。朱子云『語孟功夫少,得效多;六經功夫多,得效少。』」[22]所謂「不明而治」不是不需要功夫,還是要有功夫的。

 

讀書者當觀聖人所以作經之意,與聖人所以用心,與聖人所以至聖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晝誦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氣、闕其疑,則聖人之意見矣。[23]

這是要學者反覆玩味、體會聖人之意。這些經典所以能成為數千年文化的中心,聖人所言必有其深刻而普遍的意涵。要真正明白這普遍廣大、深厚的內涵並不容易,所以讀者必須平心而求之,易其氣、闕其疑。在此我們特別要談到「闕其疑」,也就是人不能整天在自己的疑上打轉。讀書時,一下子不能明白,當然會有疑,所以讀書要會疑。但重點不在疑,而是會;不在於一直疑,而是疑得好。並且還要懂得闕疑,因為我們的疑都是本於我們的知識來疑古人,疑固不可少,但更重要的並不是守己之疑。我們的知識學問小而不能傳之久遠,所以實無可固守之理。學者應該式圖去了解聖人所以能傳數千年的道理,要能放下自己的意思,來看聖人之意何在。

 

伊川曰:讀論語孟子而不知道,所謂「雖多亦奚以為?」[24]

讀多無用,只是能背誦也沒有用。讀書不在多,而在能夠一以貫之。讀《論》《孟》是如此,何況六經。六經的變化更多,學者容易走入學究的路。學是要求道、知道,所以從《論》《孟》著手是比較適合的。

 

論語孟子只剩讀著,便自意足。學者須是玩味。若以語言解著,意便不足。某始作此二書文字,既而思之又似剩。只有些先儒錯會處,卻待與整理過。[25]

讀《論》《孟》只要讀它們其中的意思就夠了。不要以理論與語言來說,而應該靠玩味的方式。宋人教人讀經的重點與方法,是要懂得文意之後,平日就其文意來反覆玩味。不僅《論》《孟》如此,讀五經也一樣,曉得文意後仔細研玩。所以宋朝的經學有許多偉大的發明與見解,在清朝人之上。清人有其長處,但在發揮上與理解上就不如宋學了。

學者讀《論》《孟》應該放寬心來讀,需覺得讀來有趣,而不是與古書作戰。書中的道理固然是一座莊嚴寶塔,有其莊嚴性,但是學者必須反覆研玩。「玩」字很重要,應該本此態度來讀經書。清人注經比較煩瑣,有時甚迂而牽強。相較之下,宋人的經學確是有其長處,而且從朱子入手是一條大路。經學的問題複雜到無以復加,而且經學很難進入,因為歷代解經有不同的講法。學者不能隨意挑一本書就來讀,而必須先知道歷代有那些學派,學者對於各學派當何去何從,都需有所考量。大家不妨以朱子為中心,朱子講經學有道理,而且五經都有論及,所以要特別讀朱注。依從朱子所教,讀經學便有門路了。

今日我們為什麼還要讀經學呢?因為經學乃是我們文化的傳統,經書是中國文化一切思想、制度、行為的原型、根源。只要中國文化不亡,則這個源頭總歸必須被理解。傳統經學中,固然有些部分與時代不同(如三《禮》),我們自然不必拘泥,但應該明白其背後所從出的道理。我個人本有意講一「新經學」,以使學者注意到經書所含蘊的原型問題,即經書中所含蘊的中國人思想、行為、情感、人格的基本狀態與社會結構倫理……等一切的基本型態。如何理解經書?其中問題很多,有訓詁、義理及各式各樣的問題。有意於此的學者,一定要留心於朱子,由朱子入手可以上通下通,而通曉底下的變化。朱子的講法基本上是受程門的影響,但有些意思不同的地方,必須程朱兩者並看。

 

問:且將語孟緊要處看,如何?伊川曰:固是好。然若有得,終不浹洽。蓋吾道非如釋氏,一見了便從空寂去。[26]

有人會問:讀《論》《孟》時,拿刪減過的「要略」本來讀可以嗎?這是不行的。讀《論》《孟》必須要反覆玩味,就書中的意思,在生命、生活上全面去體察,要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這種境界才是真的懂了。有時學者是從其中一兩句入手。人要先知之,但所謂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明白了道理之後,生命就有根本,人生從此在根本上不再產生疑惑,而有一篤定、清楚、堅實的內在,內心深處永遠有一平安喜悅之感。這些乍聽之下似乎十分為沈重,其實其中頗有好玩之處。

 

「興於詩」者,吟哦性情,涵暢道德之中而歆動之,有「吾與點」之氣象。[27]

本註:「興於詩」是興起人善意。汪洋浩大,皆是此意。

朱子曰:興,起也。詩本性情,有邪有正。其為言既易知,而吟詠之間,抑揚反覆,其感人又易入。故學者之初,所以興起其好善惡惡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於此而得之。善可為法,惡可為戒,他書皆然。古人獨以為興於詩者,詩便有感發人底意思,今讀之無所感發者,正是被諸儒解殺了,興起人善意不得。今且置小序及舊說,只將原詩虛心熟讀,徐徐玩味,彷彿見詩人本意,卻從此推尋將去,方有感發。」[28]

讀《詩經》時,讀到歷代的註解,往往使人「興」起不得,此為不可。「古人獨以為興於詩者,詩便有感發人底意思,今讀之無所感發者,正是被諸儒解殺了,興起人善意不得。」讀《詩》必須徐徐玩味,解詩最大的問題在於〈詩序〉,到底〈詩序〉是否得《詩經》本旨呢?因此朱子教我們不妨暫時將小序與舊說置於一邊,且來玩味其文章。讀《詩》的重點在於要「涵暢道德之中而歆動之」,此這一點與前面談到讀經時所說的相同,學者要好之而樂之,讀來開心。換言之,明白文意之後,讀者覺得開心而有所興發,興起人的善意。

「汪洋浩大,皆是此意」,這句話豈不是理學家的標準口吻嗎?周公制禮作樂,本有治平天下的用意,所以當前學界所流行的以《詩》為民歌民風的說法,其實有待商榷。十五國風固然是採自民歌,但民歌採集之後都會經由專職的人加以潤飾,而後放在整個大傳統中。採詩固然不成於周公一時,但整體說來,是與周人的教化融為一體的。今人總認為古人迂腐,以為古人解《詩》總不出道德之意,為了反抗「道學」的風氣而反過來視《國風》全為民間的情歌。但是,如果此說成立的話,那麼周公制禮作樂究竟為什麼要收集一大堆民歌?古人解《詩》的話其實還是有某些道理的,但不能講得太死。《詩》固然是源自民間男女相悅之詞,但後來成了禮樂制度的內容,這畢竟還是一種官學。

興起人的善意是《詩》的本旨。將「善意」一語從寬來了解,是興發人光明、和善、感通的意思。程子要學者讀出詩中汪洋浩大的味道、制禮作樂的意涵;換言之,讀《詩》的重點在於「涵暢道德之中而歆動之,有『吾與點』之氣象。」從詩文中平順讀去,把小序與舊說放開,高高興興地讀詩。詩是描寫男女互相追求以及夫婦、父子、兄弟的情感,以及各種人生的觀感。所以禮樂本不離乎人之情感,是為了使人的情感能夠暢遂而設置的。讀書應本於人心性情,讀出一光明、汪洋浩大之意,才是《詩經》的本旨,而非過與不及,或死於字下,或只解為民風民謠。古人讀詩是唸兩句詩,便頗有醒悟,不必作任何詮釋,便自覺有一說不出的動人之意,這正是文學的力量。《詩經》是文學,但又不止是文學。只要吟誦一番,詩便能歆動人的情感、打開心靈世界,於音韻起伏之間便能感動人的內心,不必假助其它複雜的說明,更不會死於章句訓詁之下。

 

明道先生曰:學者不可以不看詩。看詩便使人長一格價。[29]

文學最能感動變化人。但是讀者必須注意,有些用字是要配合整個文義,不能以文害辭(這也是孟子說過的)。以這樣的眼光來讀詩,將覺得這是一件樂事。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30]又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31]無邪也者,直也(舊說為無邪念)。也就是說,真正文學性的發出是直舒胸臆、直出性情,這才是「思無邪」。

 

看書須要見二帝三王之道,如二典,即求堯所以治民、舜所以事君。[32]

〈堯典〉之中何嘗無事君的記載?〈舜典〉中又何嘗沒有治民的事蹟?二帝三王之道才是讀《書經》所必須明白的事。《書經》詰屈聱牙,不能盡解之處非常多。尤其〈西周書〉採用當時詔告的口語,特別難讀。後人偽造的篇章較為易解,而最難的篇章反而是真的,即今文《尚書》。宋儒認為讀《書經》的重點在於了解二帝三王之道,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宋人讀書與清人不同之處。清人急於訓詁,追究一句一字之意,這固然也是應該作的,只是這永遠作不完,而且學者容易死於章句訓詁之下。若能懂得經文大體,即二帝三王之道,則治民事君之道(教人如何安邦定國、事君以及居位行道)都在其中,光華滿紙,平易簡單而深遠。總而言之,學者應懂得經文大體所在。至於文字,因為多有不能盡解之處,訓詁的工作也永無完了之時,所以更要懂得掌握古人的大義,這些乃是周朝人治國平天下的大本領。(至於後人追記者,如〈盤庚〉等,其間有新舊之夾雜。)

 

中庸之書,是孔門傳授,成於子思、孟子。其書雖是雜記,更不分精麤,一滾說了。今人語道,多說高便遺卻卑,說本便遺卻末。[33]

《中庸》是精粗本末皆有,不像現在人論高則缺低,或論低便缺高。所謂「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34],懂得讀舊書的人都會非常喜歡《中庸》,因為它的內容將心靈境界整個開拓了出去,而且精粗本末俱全。

 

對中國傳統史學而言,《春秋》的影響是主要的,但《書經》也要讀。《春秋》與《書經》是中國史學的主要源頭,兩者不可偏廢。古代的史事變化到底如何,如今已很難去考證,故學者讀這兩部書時,應該重視其義理的層面。張橫渠說:

尚書難看,蓋難得胸臆如此之大。只欲解義,則無難也。[35]

這段話意思是說,讀書的時候心要放大。註文中,朱子舉〈堯典〉為例來說明為什麼讀《尚書》特別需要放大胸臆。一開始讀《書經》,若要認識〈堯典〉的道理,則心胸必須放大,局面必須極其寬闊。我個人曾有一個體驗:在國內讀《尚書》時覺得十分辛苦(其實任何人讀《尚書》都會這樣)。後來到了國外求學,有一天,我在圖書館翻尋其它書藉的時候,偶然看到《尚書》,於是展卷一看,正是〈堯典〉那一段,當下非常震動。一般人讀古書、經書,常死於句下,因為明白其文意已經很累人了,所以心放不大。然而,那一天我本不是有意尋找《尚書》,所以那是從一種比較文化的觀點來看,看到《尚書》的字句有如從開天闢地中展現出一個新風貌出來。平常在自己文化之內來看《尚書》,書中的意思都混成一團,意思也不容易明白。儘管有的考據說法主張〈堯典〉是偽造的,但即使如此,這個偽作者心中所想仍是多麼寬闊的大事,因而具有一種開天闢地的氣象。誠如朱子在註文中所言:「展開是大,小大分命。羲和定四時成歲,便是心中包一個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底天方。見得恁地,若不得一個大底心胸,如何看得?」[36]這是講古人如何立說,心胸包含如何。

這段話解《尚書》誠然是解得好,但若合以上諸家所論如何讀經,則可發現,他們都偏重義理,而不重視《尚書》的體例對後日史學的啟示。宋儒論《春秋》的史學,如伊川的〈春秋傳序〉,基本上是呼應宋儒論《尚書》與經學,宋儒的共通點在於比較重視義理。伊川特重春秋之褒貶,所謂百王之大法。但朱子對此頗有異見,他認為《春秋》未必是立百王之大法:「想孔子當時只是要備二百餘年之事,故取史文寫在這裏,何嘗云某事用某法、某事用某例?」[37]朱子與大部分宋儒論經學之偏重義理有所不同。講義理固然是理學諸儒所擅長的,但是他們論史學其實有所不足,而朱子不同。他對《公羊》、《穀梁》之說有所取,但不盡取。他於語類曾說,《左傳》是史學,而《公羊》是經學。《公羊》、《穀梁》記事是有差,聖人當時未必有那個意思。讀者如果想知道孔子當時如何記事,其義例如何,還是要以《左傳》為主,這便是視《左傳》在《公羊》、《穀梁》之上。這便是朱子與一般宋儒不同之處。由這個途徑下去,宋學中的史學方面一路上都有發展,尤其著名的即如浙東有經世之學和史學。這一路的發展頗有成就。呂東萊也是以史學而著稱,著有《東萊博議》,論述《左傳》記事的得失。就史學而言,這些成就相較於《公》、《穀》之從純經學來論義例褒貶,仍然是偏於論史的部分,比較能把史事放在真實發生的狀態、背景中來討論。這一派確實有所發展,但終究還是偏於論史。朱子著《通鑑綱目》也有所筆削與議論,他的路子是兼取《公》、《穀》與《左傳》。他對於伊川所主張的經學頗有異見。朱子對歷史的考據相當多,也有所發明,甚至說自己頗好於此,但自覺時間花太多了些。此外尚有史學的義例發凡,不過這到底不是理學家之所長。

大抵說來,這派從浙東史學一路發展下去,直到清代才出了一個章學誠。章學誠的學問,他自己說是受了鄉前輩邵晉涵的影響,其學問是企圖把馬、班、程、朱之學融為一爐。前輩的影響,加上章學誠本身的天賦,於是對史學的義例頗有發明,才把史學從《尚書》到《春秋》、馬、班的發展講了個清楚。章學誠認為,《書經》體例圓而神,近於著述,其中成篇命意並無定體,也就是所謂「《書》無定體」,這是指當時人可見的今文《尚書》(包括視之為真的〈西周書〉,以及較早的〈虞夏書〉。《春秋》則編年而記事,開了一種記事的例,《書經》與《左傳》正見出其特別的體例。古代的大背景是,根據《周禮》中對六官的相關記載,史官主掌記述、藏書之事,此外尚有宗廟、祭祀、譜曆等。史官的記述叫作「記注」,所謂「記注有成法」就是說,古人對古事有一固定的記述體例(即所謂有官守)。相對於記述有成法,把紀錄收在官府中者,為「轉注無定名」。此又指《書經》,一路下無定名。章學誠另外特別提出「《書》亡而後《春秋》作」[38]的說法。孟子曾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39],章學誠認為孟子的意思是,《春秋》的用意在於褒貶,而《詩》之教則是美刺(即進諫於君王)。因為《詩》的功能未能繼續,於是孔子作《春秋》,以義例褒貶的方式來延續《詩》之教。章學誠所謂「《書》亡而後《春秋》作」是說,周衰之後,記注成法亦衰,官府不再執掌記述,於是孔子繼古而作,無論是賢德之君或亂臣賊子,使其事不得假冒。因為記注已亡,於是《春秋》不能完全繼承《書經》圓而神的體,而必須兼顧記注的問題。《書經》、《左傳》是編有定體,而從《春秋》一轉為太史公之《史記》。《史記》不只是單純的史書,而是作者欲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而成一家之言,有心上繼《春秋》的經學而自成一子。《史記》五十二萬言的背後有一整套對於宇宙人生,尤其是對歷史整體發展的看法,與其背後所蘊含的意義。其意上繼《春秋》,但在體例上則是從《春秋》一轉而分出五體,此五體不再走「記注有成法」,而是走「轉注無定名」的路線。因為記注的傳統已亡,如果沒有一定的體例,則將來史官的記述會出問題。於是司馬遷既要成就新著述、一家之言,同時也要兼顧記注。《史記》不以斷代為史,比較靈活,如〈伯夷叔齊列傳〉是為七十列傳作一總序。《史記》的體例並非完全清楚謹嚴可法,所以到了班固作《漢書》。一則斷代為史,二則確立了《史記》的五體,而不同於《史記》自己破例而蘊含特殊的意思。

以上是在說明,宋人對於史學偏重「論史」一面,其中有兩種取向:一偏經學,就義理論史;一走史學,則如朱子,是把事情放到當時實際的狀況中見其大體與得失,且特重制度、世運人心興衰之大端與得失。朱子也考史,但對於史學本身為何,本身發展如何,其中何時需有固定之成法,何時要有圓而神之變化……諸如此類的問題所見不深,對於後日史書如何從經學中演變出來,認識也有限。從章學誠的成就,可知在學術的發展上,後人自然可勝過於前人。現代人不易理解史學是什麼,所以王安石稱之「斷爛朝報」,梁啟超稱之為「帝王家譜」。我們必須了解史學是如何從經學中演化出來。傳統史學的發展,一方面是繼承經學的傳統;另一方面,經學成立的背景已然破壞,史家便留心於成立新的史法、史意,以正確得體地紀錄歷史的主要面貌,同時作不斷的反省。中國人的傑出之處在於能夠客觀地保存材料,同時要有義例與體例,也就是史法。古代條件與今日不同,今日的歷史書寫的方式很多,這固然是有好處,但缺點就在於瀚漫而無所歸。古人有條件上的限制,不能這樣,所以對材料有一定的保存方法,這便是史法。儘可能保存歷史客觀的面貌,是一門大學問,古人非常講究,這就是所謂記注有成法。法要怎麼定?保存下來的材料,如何進行一深切、融會貫通的理解與反省?這就是著述的功夫了。古人還講求不離事而言理,因為空論其理容易流於個人的主觀。另外,史家還要就史事來論歷史發展與背後的人文精神。若以這樣的理念來看現代,則現代的長處在於藉由圖書館與現代科技而大量地保存史料。史料當然是愈多愈好,許多材料雖然現在顯得不重要,但將來可能很重要。不過材料如果沒有經過當代人的配合,針對那個時代所有的史法而作一番整理與編纂,材料會瀚漫而無所歸,所以史學家只能針對於個別的小問題進行個別的探索。古人的史法分成許多層次,有起居注,據此再配合檔案,編成實錄。開史館時收集各人的材料,將來再修史。這是從最基層開始,一層層地累積,而建立一整個架構。寫得好時,史書中所記載的都是事實。而編纂去取得宜的話,更能從中一窺時代之大體。古代之所以能夠作到這樣,史法的建立就是關鍵之一。而現代的史學沒有這項條件,所以無法理解時代。今日的史學要不就是理論,要不就是著述,但憑各人對歷史的認識而寫,永遠不會有定論(但因為無所依歸,所以也沒有所謂的分歧)。中國的二十五史都是正史,無論修得好壞,一朝的大事都備見於其中(至少理想上是如此)。中西的史學各有長短,西方人偏重著述,中國人則希望兩者兼顧。西方著述的發展,對於事理的探尋以及人類文化的演變,有深刻的分析,這是受了哲學、科學的影響所致。但單就史體而言,最好還是能取中西之長。我們今日可透過現代的種種技術來充份保存史料,但另一方面必須懂得正史的重要性。今天二十五史從此而絕,個別的人既沒有能力來做,而若由國家政府來編修,又使得史書淪為政治工具。編修正史的目的何在?前一代的史事,隔了太久再來編就來不及了。比如現在編清史便已嫌太遲,因為當初懂清朝的人都已經逝世了。傳統上,一個朝代一亡,後一朝便立刻為之修史。這是因為,在易代之際還留有一些人士,其青少年時代經歷、體驗了許多非在前一代活過否則不能明白的知識,這是後人讀書再多也不可能趕上的。藉重這些前朝人士來編前朝之史,便是藉重前朝人的理解。這種作法可以保存歷史的原汁原味,所以非常重要。近代中國人對自己毫無自信,於是正史的傳統便斷絕了;而西方人保存史料的本領,中國人學得又不徹底。譬如國外是建立檔案法來保存史料,我們卻往往銷毀檔案;著述方面,由於西方有豐富的史學、哲學、科學的傳統,以及近代文化的發達因此成果豐碩,這一點我們也是望塵莫及。

平心而論,理學家的史學是有問題的,但在論史方面確實有其長處,尤其是朱子一脈。太偏於經學來論史並不妥當。我個人曾經認為伊川的〈春秋傳序〉有很精釆的意涵,這是就思想史的觀點而論的;但如果就史學的觀點來看,伊川所謂的「百王之大法」未免太遷就經學來論史學了。宋代其實有其它的優秀史學家,例如司馬光、范祖禹等。理學家的史學是有缺點的,所以日後引出了浙東學派,融馬、班、程、朱之學於一爐,而能見史學之整體,有論史、考史,也能夠發明史學體例。必須能作到這些,才能進而申論史意;倘若沒有這種基礎的話,一切其實都是空談。諸位如果對中國傳統的史學有興趣,就必須了解經如何由上到下演變出史,以及史學的發展。

我們在這裡不能談三禮的問題,因為那更為複雜。中國傳統稱《儀禮》為「禮經」,而《周禮》與《禮記》則被認為是後人關於周代禮的整理與詮釋。《儀禮》經文不全(保存下來的多屬士禮),所以朱子才說,歷來講禮學的人,學問多半走不出一條路,講樂學的情況也是一樣。禮樂之書所傳既然不全,所以講禮樂多為迂闊,而無法將其全體、背後的深意說明白,因而朱子並不認為從對古禮的論述可以走出一條為學之道。然而另一方面,在中國文化的土壤上,後代一切的禮文無不與三禮有關。問題並不只是單純地考證古禮而已,而是牽涉到中國禮文的淵源、是非與得失的探討,考古禮的重點就在這裡。所以朱子還是有考古禮的著作,如《儀禮經傳通解》。總而言之,禮學不是為學的入手處,因為難在其書不全,但還是必須研究。中國號稱禮樂之邦,以禮來行教化,不明禮則不能了解儒家為何。要了解中國的整個社會文化制度,不可不考禮。禮制是經天緯地無所不包的,也包含了今天所謂的法,但比法更廣。法的概念源出於禮,一切合宜的作為都可稱為禮。古人的禮分為吉、凶、軍、賓、嘉,包括了政府的一切制度、禮儀乃至社會上各個層次的禮儀,含意極為廣闊。朱子重視禮有因革,他指出禮文是要有聖人出,就今禮稍稍加以損益而成的。他認為不可以復古禮,而應該就今禮來加以因革損益。

以上我們從宋儒(尤其是朱子)的觀點來看經學的傳統,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大問題。課堂上我們無法把細節講盡,但諸位可知此門徑,細細體會後,有不明瞭的地方可以進一步看朱子的文集、語類,錢先生的《朱子新學案》也能提供不少幫助。掌握了這個門徑,上溯經學,則能夠了解中國傳統的學術思想脈絡。當然,前提是大家對這個傳統有興趣。興趣從何而來呢?一是歷史的原因。中國傳統存在了數千年,影響深遠。姑不論這個傳統的價值如何,單就其實體而言,已經值得研究。就算現代人不承認、不了解其價值,單就這個複雜的、迥異於其它大文明的人文現象,其中已包含了許多值得研究之處。二是從價值的觀點而言,研究這個傳統,有助於我們認識這個文化所蘊蓄的種種觀念、想法及作為的獨特之處,而且這些獨特之處在現代生活中也仍然有其價值與作用。當然這種價值的肯定是見仁見智的,不過我個人非常肯定確有此理。

以上從義理來論,尤其是關於《周禮》。諸位不妨多注意史學的路子,尤其是關於《周禮》的討論。近代有不少人關注《周禮》的為偽,這個問題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從義理來看的話,則宋儒的說法可供參考。論《詩》也是如此。《尚書》難讀,要多讀才能見得義理。

 

 

六經須循環理會。義理儘無窮,待自家長得一格,則又見得別。[40]

學者不能枯守一經,而應該互相發明。朱子在注中說:「某年十七八時讀《中庸》、《大學》,每早起須誦十遍。」[41]朱子自道,他注《詩經》的時候,每一句讀了至少百遍,反覆地研玩其味。能夠下這麼深的工夫,才能理會得深。一開始花十分工夫,理會了這一件再看下一件,只需要七八、五六分的工夫,最後只要一兩分就夠了。人的學力是逐漸累積的,不過一開始讀書應該在精而不在多。

 

春秋之書,在古無有,乃仲尼所自作,惟孟子能知之。非理明義精,殆未可學。先儒未及此而治之,故其說多鑿。[42]

朱子對這一段有所發揮,註言:「後世諸儒學未至,而各以己意猜揣。正橫渠所謂『非理明義精而治之,故其說多鑿』是也。」[43]朱子常反對人過度穿鑿《春秋》之意,尤其太偏於《公》《穀》。朱子並非徹底反對《公》《穀》的說法,而是其說多鑿,未必能揭示聖人本意。但是橫渠的本意未必與朱子相近。大體上,橫渠與伊川這輩的學者,是從義理角度來詮釋《春秋》的。而因為《春秋》文辭約簡,所以不容易講,必須理明義精才能講得正。然而朱子是特別傾向於《左傳》的路子,而認為《公》《穀》的講法應該審慎以對。聖人的微言大義,一字褒貶,是應該審慎以對的。綜合來看,朱子所取於伊川者最多,即所謂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這個途徑。朱子之論經學取於伊川最多,同時也頗有修正。對於橫渠,朱子特取其「大其胸懷」解《尚書》、《周官》這一條。另外,同時取其存養之切,用功之深來講《詩》《中庸》與《春秋》。朱子所取於橫渠者多偏就心性涵養這方面,至於具體的經學進路,則多取於伊川。所謂「大其胸懷」及「六經須循環理會」都是橫渠論為學大要時期勉學者須大其心,這呼應了他在修養上的見解(由此也可見理學家的涵養工夫與其學術是相應的)。伊川對窮理致知之學用功特深,所以在經學進路方面多取伊川,取明道的部份則少,至於濂溪則未提及。橫渠日後以禮學聞名(因他是關中人,屬於關學一派),但朱子編選《近思錄》時並未針對禮的主題,也不曾選入伊川與橫渠論禮的言論。其原因在於,正如《朱子語類》中所說的,禮樂之書所傳不全,學禮樂者通常沒有下梢處,因此學問不容易成,反而傾向於迂闊。朱子訂《近思錄》是以此為教人進學之書,要學者切問近思,所以沒有多談禮樂。



[1]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2]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3]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4]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5]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6] 張載,《正蒙‧太和篇》

[7]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8]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9]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10]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11] 朱熹,《大學章句

[12]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13] 《論語‧衛靈公》

[14]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15] 《孟子‧盡心上》

[16]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17] 西方的學問也是千門萬戶,學者不能只因為傳聞有名便東讀西讀,否則便費時多而收效少。比如文學批評也有其途徑,有入門書與經典著作,並且分門別派,懂得路子以後讀書就快了,否則只是瞎摸。

[18]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19]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20]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21]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22]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在「則六經可不明而治也」一句下。

[23]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24]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25]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26]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27]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28] 江永,《近思錄集注》卷三〈格物窮理〉

[29]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30] 《論語‧陽貨》

[31] 《論語‧為政》

[32]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33]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34] 《中庸》27

[35]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36] 《近思錄集注》卷三〈格物窮理〉

[37] 《近思錄集注》卷三〈格物窮理〉

[38] 章學誠,《文史通義》卷一

[39]《孟子‧離婁下》

[40]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41]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42]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

[43] 《近思錄》卷三〈格物窮理〉,在「故其說多鑿」一句下。